梁 建 蕊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孫悟空是《西游記》中貫穿始終的人物，是當之無愧的主角，而且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他的性格也不斷變化。目前，關(guān)于孫悟空的人物性格的發(fā)展演變，學(xué)術(shù)界對其關(guān)注并不是很多，概而言之，時彥前賢涉及其性格變遷的論述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孫悟空的形象是明中后期心學(xué)思想的反映，其大鬧天宮、被壓于五行山和西天取經(jīng)隱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過程”[1]166；第二種觀點認為，孫悟空的形象是融合了明代中后期新興市民階層意識的產(chǎn)物，認為前期的孫悟空，“其智其力都還不足以戰(zhàn)勝全部封建生產(chǎn)關(guān)系及其上層建筑所形成的‘龐然大物’”，后期的孫悟空雖采取讓步和妥協(xié)，但是其目的是“為了繼續(xù)開辟前進的道路，蕩滌一切束縛自由與解放的邪惡勢力”[2]80；第三種觀點認為，孫悟空是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英雄形象，“孫悟空生來就是自由的……后來他雖被迫做了唐僧的徒弟，保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可他追求自由、捍衛(wèi)自我尊嚴的性格并沒有變”[3]161。雖然明代中后期產(chǎn)生的“心學(xué)”思想是建立在對于儒釋道三家融會貫通的基礎(chǔ)之上，但從這個角度來闡釋孫悟空的形象演變僅僅是著眼于王陽明心學(xué)的影響。本文則是從追溯源頭的角度，側(cè)重從原始道家和儒家思想深入分析孫悟空的性格變遷。孫悟空的性格變遷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的前十四回，其后的八十一難，性格變化不大，所以本文以前十四回作為其性格變遷的重點章節(jié)來論述。

一、無父無母，稟自然之氣而生

孫悟空是自然生成的，它無父無母，稟自然之氣而生。具體體現(xiàn)在如下方面：

第一，孕育孫悟空的石頭融合天地自然之精華?！笆腥闪呶宕绺撸卸伤某邍鷪A。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4] 3。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其一，這塊石頭的大小尺寸與人們認識的自然界有諸多相似之處。365代表著一年，24代表二十四節(jié)氣，這些都象征著天地之間永恒的自然規(guī)律。其二，孔竅的排序符合九宮八卦的規(guī)律，這與中國古人認識的自然與天象的規(guī)律相吻合。滋生孫悟空的環(huán)境集天地日月之精華與自然之靈氣。孫悟空自然成長，最后見風而化。所有這些條件都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任何外力的干預(yù)。

第二，在如此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下，孕育的靈秀生命也必然是符合自然本性的。所以石猴一出生便“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xué)爬學(xué)走，拜了四方”[4]3。這一切都是石猴的本性使然，其與道家思想不謀而合?！独献印吩唬骸叭朔ǖ兀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盵5]64剛出生的石猴遵循自然本性，沒有受到任何外界的影響。

第三，石猴的生活習性也是自然而然的。石猴“食草木，飲澗泉，采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群，獐鹿為友，獼猿為親；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4]3。其飲食喜好、種族親疏之別、作息規(guī)律等生活習性無不是自然之本性。這與莊子對“至德之世”的描述極具相同之處?！肚f子·馬蹄》篇描述“至德之世”是：“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知乎小人君子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盵6]342-344在莊子看來，人類社會的最高理想便是返璞歸真，回歸到大自然當中，與其他物種和諧相處。這種回歸并不是物種的回歸，而是精神的回歸，即追尋質(zhì)樸、本真、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如此，道家的理想生存狀態(tài)也在孫悟空身上得到了實現(xiàn)。

第四，孫悟空由石猴變成美猴王，也是“不知其所以然”的狀態(tài)，本本真真。在尋找藏身之所，初探水簾洞時，他得到了由普通石猴變?yōu)槊篮锿醯钠鯔C。眾猴道：“那一個有本事的，鉆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4]4并且是“連呼三聲”無人響應(yīng)。石猴無所畏懼，這時就自告奮勇愿意嘗試，最終跳入水簾洞并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其他猴子也就愿賭服輸。石猴登上猴王之位后，對自己進行了初步的包裝，改稱自己為“美猴王”。

總而言之，石猴從孕育、出生到成長，到最終變成美猴王都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作為“當事人”的石猴，此時并沒有那么多的心智和欲念，更沒有那么多詭詐的心機。順著自然本性，石猴一步步成長。而這一切，無不出自無知無欲的素樸、無善無惡的原生態(tài)，這都與原始道家的自然精神相吻合。

二、壽命有盡，海外學(xué)藝求長生

美猴王身居高位，整日逍遙快樂，卻忽然為生死之事苦惱。在生死面前的無助，讓他非常自卑，這時美猴王最大的追求就是不生不滅。這一點卻與莊子的“生死齊一”的思想不同，畢竟美猴王沒有那么高的悟性。碰巧有幾只見多識廣的老猴子出謀劃策：“佛與仙與神圣三者，躲過輪回，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盵4]7佛、仙與神圣的存在，給了美猴王更多的野心和信心。于是他毅然決定去海外求仙問道，以求長生不死。在拜師學(xué)藝的途中，美猴王的性格和行為方式逐漸受到人類的影響。他的“人性”也開始逐漸增強。具體分成這樣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學(xué)人言行，堅定目標求長生

在人世經(jīng)過多年的磨難之余，他也看透人世的種種弊端，但他并未改變初衷，始終抱著一顆求道之心?！俺鸵顾蓿恍睦镌L問佛仙神圣之道，覓個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盵4]8此時，名利于美猴王而言，都是虛無之事。即便經(jīng)歷挫折，美猴王仍然沒有灰心，直到有一天聽到樵夫之歌：“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4] 9美猴王終于時來運轉(zhuǎn)。在樵夫的指引下，美猴王知道了神仙的住處：“此山叫作靈臺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個神仙，稱名須菩提祖師?！盵4]10-11這一段突出強調(diào)一個“心”字。美猴王的修行也不過是對內(nèi)心世界的認識，對人性的反思與體悟。只要本心不改，大道定然不遠。

在這一階段中，美猴王的內(nèi)心堅定著出發(fā)之前的理想。為此，他模仿和學(xué)習人類的言行，雖看透人類諸多的名利世俗之情，卻終不改初心。正是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終于讓他找到了神仙的所在。

第二階段：拜師菩提，從此得名孫悟空

美猴王在樵夫的指引下，終于找到了菩提祖師的居所。這個時候的美猴王，內(nèi)心始終秉持著多年心愿終得成的心態(tài)，在回答菩提祖師的問話時也老實本分：“弟子是老實之言，決無虛詐?！盵4]12能夠分清老實與虛詐，說明美猴王的自然本性逐漸受到人性的影響?！肚f子·齊物論》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6]80并且他自覺地以人性之善惡來區(qū)別彼此，逐漸遠離無知無欲、無善無不善的原始本性。

當他終于見到渴望已久的神仙，其舉動是：“倒身下拜，磕頭不計其數(shù)，口中只道：‘師父，師父！我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4]12關(guān)于美猴王這一系列的言行，需要注意兩點：一是他采取的方式是人類的跪拜之禮，這也與他多年在人世的游歷學(xué)習有關(guān)?！肚f子·人間世》曰：“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盵6]149習俗常見的禮節(jié)是最為大眾所接受的，美猴王也逐漸接受儒家提倡的行為方式。二是這句話中所包含的肺腑之情，拳拳之心，完全出自本心，沒有半點偽飾。且開頭、結(jié)尾兩句重復(fù)，更顯其情之真實、深切。此言與此行，足見其求道之決心。

除了樸實赤誠之外，美猴王在很多方面還保持著自然本性。“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賠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4] 13這一點與《莊子·逍遙游》中宋榮子的境界十分類似：“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盵6]19寵辱于此時的美猴王，沒有什么差別。這也恰好證明，此時的孫悟空還保存著善惡不足以擾亂此心安寧的原始本性，可是后來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人性的演變，孫悟空卻特別容易被言語激怒。

此時孫悟空保持的自然本性具體來說有兩點：一是天地生成之天性。“祖師聞言暗喜道：‘這等說，卻是個天地生成的?！盵4]13所謂天地生成就是不知所以然而然?！肚f子·秋水》曰：“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6]592沒有太多利害的考慮，一切言行都是出自自身最初之本性和嬰兒之本然。菩提祖師替孫悟空起名時說：“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盵4]13《老子》曰：“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盵5]46《莊子》也說：“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6]170與世俗相處，不過是隨之而動，沒有什么心機和手腕。此時的孫悟空基本上還是保持著自然之本性，不為外物而影響內(nèi)心。

在這個階段，美猴王終于見到了神仙，數(shù)年的堅持使他喜極而泣。雖然行為上受到人類社會的一些影響，但他仍然保持著本心本性：一如天地之生成，一如嬰兒之本性。這一點連菩提祖師也覺得十分難得，暗自歡喜。

第三階段：開悟大道，終得祖師之秘傳

拜入菩提祖師門下之后，孫悟空在二門外修行，學(xué)習灑掃應(yīng)對、進退周旋之節(jié)，且讀書論道。越來越人類生活化的修行，與《大學(xué)章句·序》相近：“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xué)，而教之以灑掃應(yīng)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盵7]1這時的修行，雖未得到菩提祖師的真?zhèn)?，卻教會孫悟空人世間的諸多禮節(jié)和行為方式，對于孫悟空性格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響。

但孫悟空的靈性自然天成，與一般修行之人終究不同。在聽到菩提祖師的講解時，了悟大道，喜不自勝?！叭滩蛔∈种柚阒钢盵4]14。一時竟忘記了禮節(jié)，被菩提祖師喊住。也正是這個契機，讓菩提祖師對他刮目相看，想要傳他法術(shù)。幾經(jīng)試探之后，孫悟空都不愿意學(xué)習，他仍然堅持最初離開花果山時的愿望：長生不死。他破解了菩提祖師的啞謎：“暗暗在心，所以不與眾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盵4]17不管行為上怎么靠近儒家、模仿人類，但從心智上，他還保留著道家守弱不爭的特點?！独献印吩唬骸般玢缳猓∷兹苏颜?，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盵5]47昏昏默默，便是孫悟空此時的心境，但這都是為了學(xué)得不死之術(shù)。

在這一階段中，孫悟空慢慢修行，逐漸學(xué)習人類的日常生活，也慢慢引起菩提祖師的注意，進而學(xué)習菩提祖師的秘術(shù)。他的天性既受到原始道家思想的影響，又受到儒家禮儀規(guī)范的影響，但仍以道家思想為主，所以才能體悟大道，得祖師之秘傳。

第四階段：肆意無束，被逐下山斷恩情

學(xué)道之后，孫悟空開始有了物我的概念：“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4]20從本性上說，他的種屬是獼猴類，由于經(jīng)常與人類一起修行，與人類的很多地方相近，但本性卻有極大的不同，所以必須修行七十二般變化才能化解。但他混同人我的觀念，雖然秉承道家精神，但從世俗利害的角度來說，卻惹出不少麻煩。菩提祖師一開始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對于孫悟空所學(xué)技藝的評價，大眾與孫悟空之間的差異也凸顯其價值及認識的不同。大眾認為，“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里都尋了飯吃”[4]21。而孫悟空則是“逐日家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亦長生之美”[4]21。大眾看的是技能的直接功用，是世俗的，即如《莊子》所謂“洴澼”。而孫悟空看到的卻是長生不死，無拘無束。孫悟空此時涉世不深，追求的是長生不死，是精神的自由。

對于孫悟空的賣弄技巧，菩提祖師大加呵斥：“我問你弄什么精神，變什么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4]22這一段分析，其著眼點還是孫悟空，只是由此想到孫悟空肆意妄為可能帶來的極端事件，便心生恐懼和無奈。正如《老子》所說：“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盵5]89可是對于欲望不斷膨脹的孫悟空來說，再多的話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總之，在“海外求學(xué)”的四個階段中，孫悟空慢慢習慣與人類待在一起，模仿人類的言行舉止，學(xué)習知識與技能，并通過自己的靈性、堅定的內(nèi)心與勤苦的努力，完成最初的長生不死的理想。除了天分極高、本性自然之外，菩提祖師也看到他本性中肆意妄為、無拘無束的一面，遂將他趕下山去，并斷絕師徒關(guān)系。孫悟空此時雖然學(xué)習儒家的禮儀規(guī)范，同時積極修煉道術(shù)，但隨著本領(lǐng)見長，他的心性開始乖離最初的本性。

三、背道而歸，欲望不斷膨脹

求道歸來后的孫悟空與之前的美猴王相比，隨著能力的提升，其欲望也不斷膨脹，漸漸背棄曾經(jīng)求道學(xué)道的初始之心。連儒家的禮儀規(guī)范、道家的自然本性也慢慢喪失了。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孫悟空開始重視個人形象，且追求武器槍劍。求道歸來之初，孫悟空是這樣的：“穿一領(lǐng)紅色衣，勒一條黃絲絳，足下踏一對烏靴?！盵4]24從穿著打扮上，剛回來的孫悟空不那么顯眼，更不以服飾自我標榜。但等他打敗入侵的敵人，志得意滿時，卻對披掛行頭十分重視，甚至特意跑到龍宮“借”了一身：“悟空將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當，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眾龍道：‘聒噪！聒噪！’”[4]32這里的聒噪意思是指“吵鬧，打攪”。此時他的性格一改之前的自然樸實，反而心高氣傲，十分蠻橫。此時的他開始在意自己的外在裝扮，更不講究禮儀、禮法，故而背棄了曾經(jīng)所學(xué)。

第二，他還利用所學(xué)之技能，殺人放火，逞兇斗惡。比如殺到入侵者的洞穴，“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隨即洞里放起火來，把那水臟洞燒得枯干，盡歸了一體”[4]25-26。此外，他還不服冥王管束，強行銷毀生死簿。肆意作為，完全沒有拘禁。孫悟空自以為修行之后，就可以不服自然的規(guī)則，他的欲望也隨著能力的提升而迅速膨脹。

第三，孫悟空自我炫耀，虛榮心畸形膨脹。借了金箍棒之后，“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唬得磕頭禮拜，戰(zhàn)兢兢魄散魂飛”[4]33。孫悟空在滿山的虎豹狼蟲面前耍足了威風，他的虛榮心也在眾人的朝拜中與日俱增。同時，他樂于交友，而交友的目的也在于炫鬻所學(xué)，逞一時之快活。與儒家追求知交好友、道家講究莫逆之交迥然不同，孫悟空的交友只為圖樂，并自我吹噓。他“施武藝，遍訪英豪；弄神通，廣交賢友……日逐講文論武，走斝傳觴，弦歌吹舞，朝去暮回，無般兒不樂”[4]33-34。而《老子》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蠆虺蛇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盵5]145在道家看來，與禽獸一起和諧生存靠的是自己的德行、最初的赤子本性，而不是孫悟空此時的威名。孫悟空所謂的“英豪”“賢友”結(jié)交，不過是互相借助彼此的名聲，自吹自擂。這是其人性的畸形發(fā)展。

總之，這時的孫悟空，既學(xué)會了不死不滅之技能，又兼七十二般變化。能力的提升，帶來了欲望的畸形膨脹。從穿著打扮，到言談舉止，都開始變得狂傲自負。其實除了人類的影響逐漸使其迷失本性之外，能力的急劇增強，也是他肆意妄為的重要原因。于是，孫悟空開始背離自然本性，背棄菩提祖師的教化，離道家精神和儒家禮儀規(guī)范越來越遠。

四、自卑而傲，雪恥自封齊天圣

孫悟空惹怒龍王和陰間十代冥王，不但沒有得到懲罰，反而被建議上天宮去做官。玉皇大帝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接受了太白金星的建議：“上圣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4]37在這個建議中，有四點比較重要：一是孫悟空有九竅；二是天地孕育；三是修成仙體；四是有降龍伏虎的能力。因此，玉帝既往不咎，宣他到天宮當官。前三者都是自然本性使然，第四點卻是從能力方面進行的考量。

此時的孫悟空表面十分傲慢，關(guān)心自己的面子，其實骨子里他是非常自卑的，不知道別人怎么看待這個石猴?！拔蚩胀ι碓谂裕也怀Y，但側(cè)耳以聽金星啟奏?！盵4]40即便被要求行禮叩見玉皇大帝，最終“他也只朝上唱個大喏”[4]41。因為自己曾經(jīng)的小小成就，在花果山稱王稱祖，就狂妄自大，真如坐井觀天的青蛙一般。同時，這種傲慢又根源于其骨子里的自卑。偶然得知作為花果山的美猴王不可一世的自己，如今不過是天庭中末流或者不入流的養(yǎng)馬人，“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4]42，前后的巨大差距讓他無地自容，于是大怒而去。此時的孫悟空已經(jīng)被自負、自滿所蒙蔽，逐漸喪失本性之真、本性之樸實、本性之自然，也越來越遠離道家的精神，背棄菩提祖師曾經(jīng)的教化。《老子》曰：“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盵5]28太過于看重外在形象與面子，寵辱之間，如臨大敵，都有礙本性之修為。而正確的做法則是“重為輕根，靜為燥君……雖有榮觀，燕處超然”[5]69。孫悟空此時已經(jīng)沒有最初超然處之的心態(tài)，反而易于被榮辱所掌控。同時，對待大小、貴賤，孫悟空也過于執(zhí)著，失去了道家“齊萬物”“齊物我”的曠達。

回到花果山之后，孫悟空便聽從鬼王的建議，從封號上一雪前恥，做了“齊天大圣”。天宮當然不能容忍，所以派天兵天將前來圍剿。孫悟空當然也不害怕，與巨靈神大戰(zhàn)前告誡他：“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yǎng)馬？”[4]44-45這里，孫悟空提出玉帝失禮在前——“輕賢”。既然如此，那孫悟空就可以坐地起價，如果不封“齊天大圣”，那就打上凌霄寶殿。這時，孫悟空的斗爭也慢慢有了策略。先是文斗，不行再打，孫悟空的人性特點越來越鮮明。最后，當然是打得贏才能談判，仍舊是太白金星來勸諫玉皇大帝，只是給予他名位，“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4]48。天界的出發(fā)點便是看到孫悟空的心性，于是順著他的要求，滿足他的虛榮心。只封官爵，不讓管事。在設(shè)置府衙的時候，天宮也著實費了一番心思：“府內(nèi)設(shè)個二司：一名安靜司，一名寧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賜御酒二瓶，金花十朵，著他安心定志，再勿胡為?！盵4]49總體來說，還是恩賞多而勸諫少，況且孫悟空根本不在乎“安靜”“寧神”兩個部門的職責，他只圖自己的名聲和面子而已?！鞍病薄皩帯笔堑兰宜枷胫斜容^重要的修煉方式，講究修養(yǎng)本性；同時，“靜”的狀態(tài)以及“神”的概念也都是道家思想修煉的核心，在菩提祖師那里也曾提及。只是此時的孫悟空，再也領(lǐng)會不到道家思想的價值，一味逞性而為。

在這一時期，孫悟空不費吹灰之力便有機會到天宮去做官。所以志得意滿，以為自己揚名四海，萬古長青。沒想到封了個不入流的小官，于是在狂傲自負與驕矜憤恨中一怒而去，并要求玉皇大帝封他為“齊天大圣”，以討回公道，挽回顏面。天庭為和平計，便暫時滿足了他的要求。于是，孫悟空又沉浸到虛無的自戀、自滿與狂傲之中。其人性的元素也就越來越多了，但這些元素并沒有按照儒家的倫理規(guī)范約束起來。也就是說，此時的孫悟空逐漸喪失原來的自然天性，但新的人性觀并沒有建立起來。儒家、道家、佛教都不能約束他的所言所行，他的行動開始走向完全順從自我意志的絕對自由主義。

五、絕對自由，肆意妄為鬧天宮

自從做了“齊天大圣”后，孫悟空又把在花果山的“江湖習氣”也帶入天宮?！伴e時節(jié)會友游宮，交朋結(jié)義”[4]50，與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等“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4]50。弟兄友朋，原是儒家規(guī)范社會人倫關(guān)系的一部分，卻被孫悟空學(xué)得純熟，用來結(jié)交天界諸神。被委任監(jiān)管蟠桃園后，他聽說吃了蟠桃能夠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便想要偷吃蟠桃。正因為這個欲望的不斷發(fā)酵，導(dǎo)致他監(jiān)守自盜。但這種欲望卻是道家反對的，如《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盵5]27-28但孫悟空恰巧不能逃離這種“為目”的原始欲望。偷吃蟠桃盛宴之后，他害怕被當場擒獲，于是溜之大吉。他錯誤地估計自己的行為，以為僅僅是“怪我”的小事，卻不知這也關(guān)乎天界的尊嚴、王母娘娘的面子，遠遠不是責怪所能承擔的，也不是睡覺裝糊涂所能解決的。更可惡的是，他醉醺醺地跑到太上老君的煉丹房，妄動貪念，吃完了所有仙丹。酒醒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闖了大禍，于是重新下界為王，返回花果山。但他錯誤地估算自己的行為后果，自以為是的舉動卻招來玉皇大帝的震怒。

除了江湖習氣與不斷擴張的欲望，孫悟空還一如往常般自負。因為此時的孫悟空對天宮也有不少了解，且知道憑自己的本事不必像之前那樣膽小怕事。能力的強大給了他更大的膽量，所以面對天宮的興師問罪，他倒坦誠：“這幾樁事，實有，實有！但如今你怎么？”[4]58雖然態(tài)度坦誠，但其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卻不是素樸的本色，且言語之中充滿自負與傲慢。此時的孫悟空經(jīng)過許多歷練，察言觀色的本事也輕車熟路。被擒拿之后，孫悟空又逃出生天。再次回到花果山，聽說木叉是觀音菩薩的弟子，便問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卻來此見我做甚？”[4]63孫悟空明知故問，也能估算出他的實力，但看他是觀音菩薩的弟子，所以沒有像對待前面的天兵天將一樣直接出手打敗他。可見到如來佛祖時卻問：“你是哪方善士，敢來止住刀兵問我？”[4]76因為不知道對方實力，所以以“善士”相稱。但孫悟空仍然氣焰囂張，目空一切。所以說到玉皇大帝時，孫悟空認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4]76，希望玉皇大帝將天宮讓與他。正因為玉皇大帝手下已經(jīng)無人能夠打敗他，所以他凌駕在眾人之上，給如來佛祖開的價碼也更高。孫悟空自負于筋斗云，一時得意忘形便露出猴子的本色，所以弄巧成拙地證明自己的失敗。在如來佛的手掌上做了一個記號，這些記號反倒證明自己不曾逃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

綜上所述，在這期間，孫悟空做了“齊天大圣”。本以為他會志得意滿，老實本分，卻不料他貪吃、貪喝，在攪亂蟠桃會、吃光仙丹之后逃之夭夭。在天庭興師問罪時，卻又自負武藝超群，打敗天兵天將。他的心性逐漸喪失本來面目，欲望不斷膨脹，終于栽在如來佛祖的手中。此時，價值觀念混亂的孫悟空對待萬事萬物都是順著自己的喜好，順著畸形的欲望，完全喪失了自然本性。

六、取經(jīng)西天，修心養(yǎng)性終成佛

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余年，可以想見孫悟空的寂寞難耐，適逢經(jīng)過的觀音菩薩指點，孫悟空極欲改變命運，所以對取經(jīng)人的期盼可見一斑?！拔沂俏灏倌昵按篝[天宮的齊天大圣，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于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lǐng)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jīng)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皈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jīng)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4]164這一段自我介紹有真有假，虛虛實實，卻著實可以打動別人。真的一方面是被佛祖壓在此處備受煎熬，只等師父來救。假的是“誑上之罪”、保護取經(jīng)人、皈依佛法。可是，剛開始陪伴唐僧取經(jīng)，他還是急躁難耐，忍受不了唐僧對他的管教：“他見三藏只管絮絮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fā)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緒咶惡我，我回去便了！’”[4]172之前唐僧相救時的說法早就拋諸腦后了。直到唐僧學(xué)會緊箍咒，孫悟空才被迫相隨。正因為唐僧的緊箍咒能夠拘禁孫悟空，所以他才變得聰明乖巧，束手就擒。 經(jīng)過諸多的困境與考驗，孫悟空對西天取經(jīng)的認識才逐漸明晰起來。他堅定的意念就是：保護唐僧取得真經(jīng)，消除人世間的邪惡與戾氣，造福于社會。雖然“三打白骨精”后，孫悟空被逐出取經(jīng)的隊伍，但此時的孫悟空已經(jīng)一心向佛，誓保唐僧西天取經(jīng)。孫悟空回到水簾洞后，獨自凄凄慘慘，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云住步，良久方去”[4]334。雖然身處花果山，但心已逐取經(jīng)僧。

正是在取經(jīng)的漫漫長路上，孫悟空接受了人間的生存法則，習慣了人世間的約束與相對自由。其人性也向著良性方向發(fā)展，改變了之前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心性。也正是經(jīng)過這重重磨難，孫悟空明白了社會的規(guī)則，重新構(gòu)建了自己的價值觀念。這種價值觀念，有儒家的言行舉止的修煉，有道教的“術(shù)”“流”“靜”“動”這些曾經(jīng)被孫悟空鄙棄的道法。同時，佛教的“修真之徑，正善之門”，也讓孫悟空學(xué)會看待世界、認識自我。其實在《西游記》中，佛教度化孫悟空的過程也彰顯了它對萬物的平等態(tài)度，孫悟空并沒有因為出身不好而被排擠。“神、人、怪之間的溝通和轉(zhuǎn)化，本是神怪小說的共性，《西游記》的最大突破在于，它不僅承認作為萬物化身和代表的‘妖’‘怪’的生存權(quán)利，而且從根本上極大地抬高了它們的地位?！盵8]401-402也正是孫悟空的取經(jīng)修行，讓他一路經(jīng)歷種種磨難與考驗，使他改掉狂妄自負、肆意妄為、急躁功利的毛病，從而完善了自己的性格個性。這也是孫悟空取經(jīng)之后最大的收獲。

歷來研究《西游記》，多側(cè)重取經(jīng)路上的精彩故事。魯迅曾說：“作者構(gòu)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盵9]110其實對于孫悟空的性格之變遷來說，八十一難前的故事尤為重要，這是他性格萌芽、發(fā)展變化的關(guān)鍵時期。后來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過程中對心性與行為的約束，最終達到自然本性與儒釋道精神的相互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