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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碼

2019-04-26 12:31劉長慶
駿馬 2019年4期
關鍵詞:諸葛

劉長慶

玍古溝,凌晨五點鐘,大雪后蔚藍的老官道溜光锃亮,兩側靜謐的房舍,入殖團營房以外的屯口,鑄鐵郵箱與木樁僧之間的崗哨身披重雪,顯然在大雪終止的一小時以前,一直沒有換崗,天賜良機。指揮官不愿再如以往橫生變故,碰頭后,定下決心——行動!

即便這些人真是傳說中的神仙,也是需要休息的。一個冬天的追剿啊,尾隨他們往復不斷地穿越復雜的林區(qū)、農區(qū)、牧區(qū),甚至特地為此構建的無人區(qū)——“集團部落”的民匪隔離帶,所有精心布置過的窟窿,一概被高妙地識破,并可以在這樣的天羅地網之下,肆無忌憚地進行廣泛的游擊??伤麄儺吘故侨藚?,且是一群人!試問,追剿部隊僅累計凍傷人數一項,至少也會超出他們總人數的十倍。那么,缺衣少糧的隊伍又該如何忍受饑寒交迫?無論如何都不可想象。誰又能堅持一冬天不睡覺?推算起來要從去年秋末,始于湯旺河、雅魯河結冰,頑匪活躍的程度,如果在地圖上把他們的行蹤連接成線,東奔西突的來去自如,僅從戰(zhàn)術考量,實在是一種恥辱!駐扎及暫住過西滿的所有部隊,幾乎無不與其擦撞過激烈的火花!皆為此派遣過最具針對性的精干部隊,討伐隊、特戰(zhàn)隊、偵緝隊、山林隊,不遺余力地傳遞戰(zhàn)場接力棒,邊境守備隊、國道警護隊、鐵警護軍各把關口,諸兵種戰(zhàn)法協(xié)調,圍追堵截,遙相呼應。而沒有任何支援和接力的孤軍領跑者,竟然讓這么多健兒筋疲力盡,一籌莫展。攆急了,會被調頭狠咬一口,那準定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慘痛。甚至在相當長的間隔時段里,只可捕風捉影,毫無來龍去脈。除非被他們神兵天降地打掉了下一個目標,亦或一連串的多個目標——大到軍列、林區(qū)車站、專用線、要塞勞工營,小到軍轄采伐柜房、滿航地標站,下設于屯墾區(qū)的警備道、軍馬場、武裝開拓團、罌粟封閉試驗區(qū)、滿洲國土資源調研課等,導致其行蹤赫然乍現以外,各路人馬均被拖甩得一塌糊涂,蹤跡難尋。

最為不得其解的是,頑匪永動機一樣不駐足地行軍!人數也因戰(zhàn)術上的分散聚合而難以確定落實。在伊勒呼里山南麓的海拉驛,顯然遭到了重創(chuàng),可挨到年底,他們就一連端掉小家子以北的所有金礦溝,并以時間和距離上皆不可預期的神速,赫然出現在濱西鐵路重鎮(zhèn)布哈圖,沒容難以置信的情報再經核準,就對26號車站及附近的采伐柜房下手了!駐屯營地和站舍燒成了瓦礫,儲木場山一樣連片的原木垛盡數焚毀,迅雷不及掩耳的程度,太讓軍方措手不及!旋即又對烏奴耳多處要塞勞工營實施了凌厲閃擊,解救的戰(zhàn)俘大多來自于晉冀魯豫那些繁亂根據地上的八路軍,素質信仰無需整訓,使林匪于人員、裝備、給養(yǎng),頃刻間死灰復燃,再次畸形地膨脹起來。諾敏河與畢拉河流域廣袤的原始蝦夷松林,恰是大興安嶺林區(qū)最為豐厚的松脂焦油提煉場,更是軍閥與財閥間秘而不宣的搖錢樹,即使由在鄉(xiāng)軍組建的待遇不菲的武裝拓墾隊,也對被稱之“匪賊”畏懼到了風聲鶴唳的程度,作業(yè)期間倘若沒有關東軍隨同駐屯,死活不肯前往。

由此,參謀本部和關東軍司令部豢養(yǎng)的那些善于紙上談兵的參謀幕僚們謂之的課題也隨之而來了——究竟是何等指揮系統(tǒng),抑或軍事天才,致使頑匪的智囊里充斥著古今兵法的妙算?雷電風影且又猶如神助的戰(zhàn)術活動,何以無法預測地詭異迅疾,并一直被游戲般地貫穿著整個的作戰(zhàn)風格,不是天兵天將又是什么?又該被冠之以什么?無論剖腹后胃囊里僅有樹皮和棉花套的總司令,還是一群唱著軍歌毅然投江的少女隊員,甚至從附著于尸體著裝內的虱蟣密度而感嘆其生命強度的防疫官,這一切,也確都太過于傳奇不靠譜了??档率昵依淝议L的冬天里,關乎他們的瞎話,成了喜歡貓冬的滿洲國莊戶人家熱炕頭上扯不盡的屁嗑、酒肴兒、唻大彪。以至在關東軍內部,也萌生出相對之下誰更可堪稱圣戰(zhàn)的偏激想法。還有人拿皇道精神和武士文化與這種原本就不該相對比襯的艱苦卓絕,反復地做著不同程度的衡量和照見,結論毋庸置疑,他們,才是無以倫比的,更是不可戰(zhàn)勝的!此類傾向繼而萌生出直逼政策和戰(zhàn)略層面上的各種逆反情緒,無法遏制地蔓延開來。更為顏面掃地的是,這股被泛稱為“紅胡子”的抗聯成分里,竟然出現了以福間一夫為典型的、甘愿死命追隨的“日本紅胡子”,因而導致軍內的“思想肅正”及類似的檢舉和自查形式,在整個滿洲大行其道,連榮轉于各行業(yè)的備役人員都給折騰得誠惶誠恐,壓力很大。

王明貴!這個被咒以“獰猛”的惡人和他百剿不滅的隊伍的存在,成了滿洲國最須粉飾的王道樂土的祥和光景里,令守護者——大日本關東軍再也擺不上臺面的空前羞臊!他神出鬼沒的呼嘯奔襲,似乎在刻意噓聲造勢。且讓全世界毋庸置疑地相信,這種抵抗從根本上無法剿滅,且十幾年來愈挫愈勇,從未停止!

仰賴布哈圖119搜索聯隊遍布林區(qū)的各路眼線吧,趁悍匪獲得這短暫歇息的片刻,如此近距離地抵近到下榻的屯子,好歹還是第一次啊。再讓他們成建制地突圍,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天將破曉了,即便大雪封山路途遙遠,導致鍬田討伐隊和細江偵緝隊未能及時趕到,合圍部隊形成的包圍圈也算漸趨收緊,所擔心的是——這其中的滿洲部隊的各系軍警居多,實際掌控的日本次長打耳光可以,真逼這些人奉死效命是很難的。心有余悸也不可再行拖延,高低就這一搭子買賣啦!

黎明前寥落的星斗,一眨一眨地向西方青釉色的天際里顫抖地滑墜。進攻的第一步,特攻隊員靠近屯子開始摸哨,鋒利的武士短劍從身后割開喉管的剎那,警戒哨還是本能地摟動了扳機,“啪——”子彈帶著余音,斜穿過玍古溝死寂的夜空,向啟明星方向斜飛而去,摸哨摸響了!即使是關東軍,也清楚睡在屯子里的是群廝殺成性的武瘋子,但行動一經開始就刻不容緩。偷襲不成改強攻!輕重機槍封鎖街口,小鋼炮開始定點清除。

然而,這一次對決,頑匪又沒按慣有的套路出牌,以往進駐協(xié)和過的模范村屯,哪怕只有片刻休息,他們也要沖進少年義勇隊營房,把寮母和那些成天彪炳“勤勉奉公”的小兔崽子們驅趕進菜窖,布置警戒后,擠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即刻就像翻了車的圓木似的放片,倒頭即睡。出發(fā)命令前,虱子都咬不醒。炮彈轟碎了營房棚頂,門窗迸飛,跑出來的卻都是些穿著白花花內衣的、體能透支導致其身高僅介于兒童的少年,即刻哭喊著跪在當街?!凹t胡子”不但沒占據義勇營地,連橫穿街邊的民宅也未曾驚擾。士兵們不相信那些只管往寮母身上貼的義勇隊員的回答,繞開氏神龕,沿街破門闖舍。猛然間,屯西槍聲迭起、爆炸的火光和廝殺聲頓然攪成一團。那里只有一些窩棚般低矮的貧窟啊,看來,對匪賊人數的奏報純屬舛訛。緊靠山根是前朝廢棄的紫金場,遺留早年采掘的峭壁,玍古溝原民多是淘金后裔。能在這彈丸之地投宿,疲憊不堪的指揮機構也依據地形,有計劃地安頓了孤屯駐扎,預想了可能發(fā)生的一切意外。興安東分省警備軍恰好負責那段看似不起眼的截點,只因那是他們順便趕來的方向。戰(zhàn)場一旦形成,戰(zhàn)況瞬息萬變。草地王爺的騎兵蛋子打堵截戰(zhàn)顯然不頂用,臨近的靖安軍雖受關東軍直屬,畢竟也算僑民武裝,戰(zhàn)斗力可想而知。

關東軍也一樣瘋了,意志上再沒有任何理由錯失這次圍殲的絕佳時機。包圍圈迅速朝裂口急聚,各路部隊泄洪般地壓向玍古溝。

沒時間偵查出更可行的突圍點,只能繞著房前房后盲目愣闖。屯子外,敵人成建制地銜接,蜘蛛布網一樣地圍死了可能的突破環(huán)節(jié),獨立家屋和孤墳都安置了半個班一個組的潛伏部隊,沾火就著,一觸即戰(zhàn),踩踏著尸體一路血光,幾經橫沖直撞,減員近半!剛剛換裝的國兵,軍服顏色也跟關東軍相似,辨別不清。皮換了,火力好像也隨之改變,瘋狗般咬上就不放口,黏糊死你。在他們看來,這是對抗聯殘部的最后剿滅,沿途丟下的,撿起來就是戰(zhàn)利品繳獲,半死不活的,一哄而上,按住了就叫生擒俘虜。狗仗人勢的追擊,被他們打得格外恣意。

槍炮聲一起,參謀長老諸葛就預感到將是場惡戰(zhàn),盡管政委在外替崗,他也毫不猶豫地把炕桌上的文件一股腦地塞進了借宿人家沒熄火的炕洞里,眼看燒成了灰燼,才肯向外沖。

生命像子彈一樣地消耗,沒有任何補償。突擊隊像喋血的猛獸,幾經硬磕硬碰,前赴后繼。最后,整個支隊打成了突擊隊。支隊長悲憤地從劉大個子死不撒手的尸體上抓起了捷克式,殺紅眼地往外打。行李扔了!食品扔了!光洋扔了!西藥和換西藥的煙土全都扔了!最后,馱運這一切的馬匹也散了!負傷掉隊的每一個傷員,都毫不猶豫地變成了最后阻擊的人體壁壘。三支隊不惜一切代價——撕開缺口,強行突圍!

關東軍一改以往的大部隊跟進式討伐,戰(zhàn)術也不再墨守成規(guī),依照戰(zhàn)場及戰(zhàn)場以外的地形,敏銳地調整戰(zhàn)局,沿騰子河岸部署的聯隊主力雖然沒能靠近屯子,此時卻靈活地讓開側翼,迅速插入興安嶺余脈所有能成為突擊隘口的山地、丘陵、各制高點,展開橫向堵截。目的是明確的,鎖死興安嶺外線,悍匪一旦遁入森林,即如同魚入大海!

天透亮了。換彈夾的支隊長也沒忘盤算下一步的路數。“老諸葛!金高麗!”這工夫又打出了半梭子,“快!帶大小索利上前邊來!”支隊長唯恐造成命令誤傳,朝他倆再喊:“該進林子啦!把斷后的大索利、小索利,帶前邊來!”

“是!”老諸葛心領神會,金高麗把歪把子交給身旁的二十九,扯出二十響,倆人頂著后撤的隊伍,一路逆奔。支隊長命令意圖明確,突圍進林子,那哥倆可是活地圖!附近的溝溝坎坎,比手上的紋路都稔熟,有這等森林獵手帶路,想剿滅三支隊——做夢!

這段沒有路的路,靠坡一側密布小灌木,無需戒備側翼打來排搶,突圍后的撤退速度加快了,由此拉大了隊伍間隔?!翱斐罚 薄皠e掉隊!”“跟上!”老諸葛撞見迎面過來的就喊。金高麗覺得支隊長選人是有考量的。若換做別人,絕境突圍就你反向,還不得懷疑去投敵啊。剛撤過去的小隊長、隊副、鋤奸組長,真截住了問,對不上賬號,急眼了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不是不可以的。可在三支隊——沒人懷疑老諸葛!

眾多代號、報號和外號,頂數老諸葛號最響。純粹的職業(yè)軍人再有大學問,做派就不一樣。同鉆山溝,虱子蟣子那是誰也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人家就是不遭這個災,始終秉持東北陸軍講武堂教官風范,站坐有相,行武身板標標溜直。年齡也讓人猜不透,爬冰臥雪,風餐露宿,長途奔襲,年復一年,四十郎當?五十掛零?反正都是他。當年老帥出關,他是員陣陣不落的猛將,文虎勛章好幾枚。事變后,他幾乎參與了遼、吉、黑三省所有被剿滅、被打散、被瓦解、被勸降的各路抵抗組織,無數經驗教訓使他最終投奔了抗聯,政委都說他是東北抗日斗爭的活樣板。此等錚錚鐵骨,三支隊無不肅然起敬。人也頗為謙遜,若問過去的軍銜,他也無不幽默地調侃,“咱抗聯論啥階級呀,若在滿洲國那邊,要是這幾年的戰(zhàn)績也給算的話,哎呀,兒皇帝咋也得授老子個中將吧?!眳⒅\長老諸葛,就是這樣的關東漢!

滑翔的流彈,于有效射程之外放肆地旋轉,嗖嗖干嚎,捎帶還能擰落王八柳梢上一冬的風暴都沒能舔走的干葉子。越往后人越少,拐過鐵頭和臭腳犧牲的山洼,撞上了老戲骨、土豆皮、旱山芪和二老桿子,還有包里背滿了兌現票的軍需長財神爺,死活不肯掉隊地架著幾個受傷的戰(zhàn)友,跌跌撞撞趕過來。

“大小索利吶?!”老諸葛迎臉就問。

他們都想說話,卻都說不出來,腦袋隨胸脯的起伏頻頻頷首,盯著老諸葛和金高麗,張大的嘴巴,全都在呼呼的喘。好半天,老戲骨才說:“后邊——山肋——頂著吶!——阿爸吉——不行了!”老諸葛一眼就認出了旱山芪腰上插著的匣子槍是他們隊長山貓的,山貓顯然犧牲了,他槍上栓的皮條,是年前較勁兒打野豬,他輸給他的呀——三支隊的老東北軍打光啦!老諸葛沒再問,濕著眼睛往后跑。

小順子漂亮的臉蛋呀,被戰(zhàn)火熏烤得黑黢黢的,只能讓人看到眼睛和眼淚了。她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紅乎乎的腸子,哪些是紅乎乎的棉花套子,一股腦地往阿爸吉炸爛了的肚子里塞呀,可腸子太滑,嘩嘩往外溜,只把棉花留里了。阿爸吉的腹腔冒著氣兒,似乎一點兒不知道冷,更不知道疼了,看見金高麗,頓然回光返照?!斑@么多兒子送我,親兒子也來啦!好??!”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槍管,直戳上自己的腦門子。“親兒子,快!他們都下不去手,你送我走!”

這場景,誰也沒個轍呀。老諸葛向戰(zhàn)士們大喊:“帶上順子!撤!”他們扯胳膊拽腿地拉走了痛不欲生的小順子。

金高麗朝阿爸吉跪下去,擰開背壺,把裴家燒鍋的烈酒,倒進阿爸吉的口腔,阿爸吉形同暢飲甘霖。一陣排槍打過來,削斷了附近的橫枝豎杈。阿爸吉的喉頭不再哽動,金高麗把剩下的酒灑向老人的腹腔,阿爸吉的身軀酣睡般地軟了,四肢也舒展開來,說走就走了,锃亮的眼睛直瞪著泛滿東方的晨光。

剛用碎雪埋好阿爸吉,下邊的樹毛子里就傳來了“唉叩”“唉叩”的催促。佩戴白袖標的憲兵,蹚著齊胯的深雪,正向山肋包抄。老諸葛和金高麗卯準時機同時起身開火,雖均命中,但射殺的卻是同一個就近的目標?;厣硐蚝笈?,日軍居高臨下,灌木叢邊緣的蒿子桿高度不足一米,毫無遮蔽。子彈嗖嗖擦身鉆進土坡凍層,二人迅速躲進山根的一處凹槽,但凹口太窄,金高麗靠外,穿透力極強的三八槍子彈不但摳掉了臨時掩體的部分硬土,還把他的皮襖打開花了。再有幾次精準的點射,估計他的肚囊子會比阿爸吉的更慘。

“叭——”又一槍打過來,立凹陰面石礪橫飛,這顆子彈還從金高麗打開花的破皮襖上揪下來一大撮羊毛,讓它們在狹窄的空間里,隨子彈旋轉的扭力,一根根分散地弧踅。

“呸!”金高麗吐著崩進嘴里的沙土粒子?!靶”亲?!真要讓老子胃穿孔啊?!睌D在身后的老諸葛暗自贊嘆,不愧被譽為東方愛爾蘭吶,視死如歸的朝鮮族戰(zhàn)士,都啥時候了,還有心鬧笑話!兩個身經百戰(zhàn)的老抗聯,也會被逼退到這么窩囊的死角,身子骨緊貼著冰涼梆硬的凍土層,只等伺機死拼了。

“嘎——”一聲清脆的槍響,老諸葛立馬聽出來了,這顆子彈,絕對是從大索利那桿老槍管子里生勒出來的!隨即槍聲迭起。

“嘎——”小索利給這頓亂槍畫上了句號。等老諸葛和金高麗從立凹里閃出來,他們已經去憲兵的尸體上搜子彈了。大小索利沒去搜,口徑不同。小索利興奮地跑過來,野孩子打群架般的黑花臉笑出滿口大白牙?!敖鸶啕?!我打了十九個爆頭!”

老諸葛內心五味陳雜,十五歲啊,城里有錢人家的正讀國高,窮人家的當伙計都快出徒了,趕在屯子,早點兒的都說媳婦了。敵人再畜生他也他媽的是人吶,這叫啥世道,不管咋說,也還算個半大孩子啊,成長環(huán)境如此的惡劣,不得已卻也萬不該以殺人為樂??!大索利生性警覺,戰(zhàn)場機敏度極高,從不掉以輕心,照相機就像個戰(zhàn)場的貨郎,稀里嘩啦,要啥有啥,隨喊隨到。這照相機他實在不是個東西,是個人,確切地說是個老毛子,三支隊唯一的俄羅斯戰(zhàn)士。

老諸葛問六小隊長:“二道江,就你們七個人了?”

“是。過那片漲水的大冰瘤子,討伐隊從冰包上下餃子似的往下滑,把我們分割了,一部分沒跟上來,剛才那邊槍響得可急了,估計現在……”大家都低下了頭。那么老長的人馬呀!轉眼就打剩下這么一小轱轆啦?擱誰誰能信!

戰(zhàn)場命令的傳達打消了片刻的悲慟:“支隊長命令:隊伍撤入林區(qū),大小索利不再擔當后部阻擊,立即到前方帶路!”

零零散散的槍聲、爆炸聲,從身后不斷傳來,敵人正對掉隊的,打散的,藏匿的傷員做最后的搜捕。從來沒對付過這么多路的敵人,代價太大啦!這一頓惡戰(zhàn),把太陽殺得都不忍心看了,一上午都沒照透那喋血的日暈,轉瞬就要偏西了。咚咚奔去的腳步啊,狠敲著白山黑水的大地,宣泄著死里逃生者無限的羞憤!

善尋百獸蹤跡的大索利跑在最前面,并不時地給后邊的戰(zhàn)友們打出準確的手勢。他貓腰跑時他們也貓腰,他匍匐翻滾時他們也步步仿效,周圍盡是山坡長樹山頂留空的禿山包,像闖關東的老毯兒家給開襠褲剃的半拉瓢。搜索的日軍通訊兵登在禿山頂上互打旗語,倘若行動不夠隱蔽,極易被附近山頭的敵人發(fā)現。沒人曉得大索利如何判斷支隊行蹤,只有攆上一段后,偶有戰(zhàn)友的棄物,方能斷定追隨路線無誤。他們依照附近的山形地勢,在到處都是敵人的戰(zhàn)場上巧妙地穿插,并清理棄物,混淆敵人追擊的路線甄別,這一切全憑責任和經驗。

越靠近嶺脈山體越顯龐大,落葉松蓊郁浩瀚,林下陳年干枝密匝絆腳,窩風地段雪厚沒腰。登上一道半梁,溝底正歇著一群疲憊的炮兵,他們在長官的吆喝下,奮力將兩門野鳩山炮推上高坡的臨時陣地。前頭一直沒響槍,也沒再有人掉隊,很顯然,支隊突圍順利!轉過山梁,貼著雨季沖刷的山體裂溝往下竄,隱蔽性極好。陽坡是個大風口,再往下的裂溝,灌滿了整整一個冬天被寒流裹挾充填的積雪,太深,不可再利用了。

跋涉上平崗,穿過一片楊樹趟子,橫向地銜接上了支隊的腳印。至陽坡北側,大索利再次偏離路線,并在展開的開闊林里,肯定地指給老諸葛一個點,讓他不必顧慮。老諸葛這時才感到,一路溝溝坎坎的折騰,竟然到了一座主峰巨大的山脊上。巨松參天的原始林地,寬疏的林木間距過大,極易暴露移動目標,順坡向下,竄進因幾米海拔間差就夾生出紅毛柳的漫崗,跟上一條夏天狍子也沒少走的老犴道,狂奔。

猛然間,左耳畔,絕對是左耳畔,夢幻般地響起了與心境極不協(xié)調的軍號聲,令人不約而同地駐足。

“打噠——噠噠打噠——噠嘀噠嗒、打嗒……”

這是跟小鬼子體型相似的矬脖子軍號里吹出來的,卻不如以往急促凌厲,隱含著某種禮儀的柔和,在雪天一色的清冽空間里,頓顯空靈撫慰。那一刻,仿佛戰(zhàn)爭沒個勝負之分、正義與否了,所有即逝的靈魂,都在這般凄切的號聲中,升天或入地了。老諸葛畢竟是讀過日本軍校的,心懷悲壯地愣了下神兒,即刻又拋開這一閃而過的雜念。撥開眼前遮蔽,視野越過達子香冬枝,但見對面的矮山,氣勢形同觀操,各類軍旗恍惚飄搖,紅膏藥片子的、十六芒旭日章的,攢動著螞蟻般繁亂的日軍。前方無激戰(zhàn)跡象,支隊顯然已穿過這里,至少未被察覺地翻過了這趟嶺。從敵人眼皮底下成功轉移的戰(zhàn)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索利!別瞎跑,歸隊!”金高麗招呼著猴兒般機靈的小戰(zhàn)友。

“有——情——況——”小索利回過頭,噎著嗓子喊。

眼下須迅速避開敵方重兵區(qū)域,攆上支隊——老諸葛心里急啊!可小索利從未有過的固執(zhí),他只好讓兩只被雪生磨出了皮質底色的白頭馬靴,欻欻犁開兩趟深雪遛子,跑過去拉他。

這時,軍號再次響起。

“打噠——噠噠打噠——噠嘀噠嗒、打嗒……”

小索利一聳肩膀,直指對面漫坡。兩山間直線距離近千碼,老諸葛搭手遮住從山脊壓下來的日光,居高臨下地鳥瞰,對面的平山被兩側大山壓得都算不上是山了,充其量不過是相對的巨大山體向外隆凸的一個峁,且沒什么像樣的樹。

“那里——軍旗?!币娎现T葛沒有敏銳的反應舉措,小索利很不滿意。

“到處都是膏藥貼子。甭管它了,我們走!”

小索利再次不聽話地掙脫了老諸葛的扯拽,見弟弟如此固執(zhí),大索利蹽開纏裹著熊皮護膝的長腿,也從高坡跑了下來。

“哥!”小索利不由分說,直指對面。

盡管視野足夠,大索利也抻長了脖子,定睛一望,頓時擼下長毛飄忽的黑狗皮帽子,壓聲驚喊:“我的白那查神啊——果然是它——聯隊軍旗!”

老諸葛聞之心頭一震,自打患過雪盲癥,就不再肯定自己的目測了。忙從小皮包里拿出政委的遺物——望遠鏡。踩上臨近一棵巨松橫生出的粗大根系,調好焦點,總算看清了!

腳下隆起的山肋,阻隔了部分的視野,充其量只能看到對面平山的山腰和山頂部分,與山體毗連的兩側山洼,隱于溝底。平山地形并不復雜,山后原始林挺拔蒼勁,陽坡卻只有稀疏的白樺、黑樺、山地柞和一些雜生的灌木棘叢,視場清晰,瞭望障礙不大。正前十一點鐘方向,有個雷劈歪了的林務望火樓,旗手勉強地站在上面,朝北側后山的方向打著規(guī)范的旗語,望火樓下,一名士兵橫槍兀立,臨近是一頂通訊帳篷,時有傳令兵跑進跑出,通訊天線就綁立在望火樓上。東側雜木橫生,至山肋的第一道橫梁,也就是小索利直指的地方——橫臥著一塊冰川時代的扁圓奇石,像個巨大的縮頭老龜,龜石下邊,散落著自然剝蝕和山體滑坡而分崩離析的料峭石礪,龜背上,緊湊地立著一行士兵,倆號兵、一個護旗官、一個持旗手。老諸葛微調著望遠鏡的聚焦旋鈕,視度、目距,毫不含糊,看清了——果然是它——聯隊軍旗!旗桿上掛著兩串因年代久遠而陳舊的流蘇穗子,像店鋪開張前挑起的兩掛鞭炮,旗幟沒有展開,裹蒙在猩紅絨厚重的傘狀旗罩里,是否于事變抑或更往前的戰(zhàn)火中受損——甲午?庚子?日俄?日德?黑樫木旗桿頂端象征皇族的十六瓣菊花紋章也隱約可見,不正是大正年代的聯隊軍旗嗎?老諸葛越想越激動。一隊士兵沿望火樓邊崎嶇的小道下山,個頭小,再被厚實的皮大氅緊裹,看上去全都球球蛋蛋。他們在大坡度的半崗陸續(xù)坐下來,屁股挪蹭著深雪向下滑行,起身徒步時,又被不斷向上搬運的士兵打亂了隊形,零散作業(yè)的大多是通訊兵。

戰(zhàn)友們聚攏過來。六十九不相信任何人的眼睛,當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視力所及,沒等找到預想目標,金高麗已經迫不及待了,望遠鏡在他們的手里傳來傳去。小索利就那么等著老諸葛,等經驗十足的老抗聯依照戰(zhàn)場環(huán)境迅速做出最精準的戰(zhàn)斗部署!三支隊人人都是戰(zhàn)場精靈,俄頃,這些熬過祖國大北方凜冽隆冬的蒼鷹般犀利的眼睛,一陣閃電般的交替打量之后,決心不言而喻。

老諸葛什么人吶?參謀長!戰(zhàn)場判斷需更多的運籌嗎?三支隊抓住戰(zhàn)機概不猶豫!他蹲下來,大家隨之蹲下。他將雙手鄭重地搭上兩側的肩膀,戰(zhàn)友們也隨之仿效,死死摟成一圈。老諸葛兩眼流光溢彩,擲地有聲:“我本人——最后一次——代政委——下達命令,并為此——負責!我命令——現有隊員——暫由金高麗指揮,保護大索利追趕支隊,帶路進山。小索利、照相機——隨我留下,完成新任務。弟兄們,有聯隊軍旗,必有大佐在當下——殺了他——給政委報仇!目的明確了吧?都明確了吧?執(zhí)行!”

鐵打的三支隊歷來就這作風,戰(zhàn)場命令一經下達,刻不容緩。大索利抹身要走,卻被弟弟叫住,“哥!換槍給我?!笔前?,這么較勁的節(jié)骨眼兒上,啥家伙都趕不上自己家的老槍最保準??!大索利忙從弟弟手里換下了那桿哥薩克小馬槍,囑咐道:“去阿亮的撮羅子?;钪?,找鳩島!”金高麗已把他當成了舍命必保的,半步不離地貼著他,攆弟兄們去了。

零散槍聲漸趨寥落,聞之又是別樣的心情。密林中的極北朱頂雀,很快就聚集了呼啦啦的一群,片刻安寧就開始歡呼雀躍。雌鳥嘰嘰啾啾,紅公子干打嘟嚕,于枝間歡愉地頡頏,甚至能讓人忘卻這里正是死命相抵的沙場。戰(zhàn)友們遠去了,三人翻過山肋,向山下移動。每步都蹚得相當謹慎,一邊觀察周邊環(huán)境、對面敵情,一邊選擇適合潛伏、瞭望、射殺的狙擊點。

照相機的任務是將與戰(zhàn)友分離后再往下蹚出的腳遛子消除干凈,不留任何痕跡。他像只機警的大狼獾,毫不含糊。枝杈柔韌的松針清理雪印最好用,再隨手揪扯些黑樺樹皮和干柞葉子,稀拉拉地覆于掩飾好的雪地表層,偽裝得天衣無縫。能選中無國籍的俄羅斯隊員留下來,這不僅是因為他有蠻勁,更有非同一般的信賴,在這支隊伍里,這足夠了。照相機原本是鐵路涵洞工程師,滿鐵接管中東鐵路后,俄羅斯人基本被清出管理層,攆他到偏僻的小站工區(qū)做技術員。加入抗聯的原因,源于老婆往白樺寮送牛奶,值班站長筱?;锿瑤讉€滿鐵轉役軍工,把她騙到洗漱室輪奸了。照相機——不,是復仇者克里拉維奇,選好時機,一洋鎬下去,刨碎了正在站臺哈腰用信號旗擦皮靴的筱冢的脊梁骨。鐵警護軍在警務站長辦公室把他打了個半死,然后送往憲兵派遣分隊,讓分隊長興奮不已的是,在電話里接到的指令竟然是無需押解,就地自行處決。分隊長太想照一張時下軍內盛行的斬首留念了,這在“不許可”明令禁止前,著實時興了一陣子,尤其劈下一個高大健壯的俄羅斯人的黃毛腦袋的照片,即使登不上《精軍》畫報,納入私藏寫真冊里,何時欣賞,也足以聊慰軍魂吶!開斬的拭刃毛巾和酒都準備妥當了,可照相機偏偏被執(zhí)行組借用到林務處的另一個事發(fā)現場了,那就讓這個眼珠子絕望得愣愣看天的俄國佬多活一下午吧,一萬個沒想到,車站中午就被抗聯搗毀了!

“別叫我照相機,討厭死了!我有名字,我叫伊利奇瓦·莫波洛夫·奧尼爾·克里拉維奇。”他向他跟定了的隊伍里的同志們央求好幾天,也沒人肯用心叫出那一長串拖沓的名字。后來發(fā)現隊伍里相互間只叫外號,支隊長和政委例外,沒外號就叫編號,二十九、十三幺,即便是長時期推心置腹的戰(zhàn)友,彼此間也從不刻意去打探身世和來歷,這不僅是習慣性的約束,而是支隊內定的一條嚴格的紀律。斗爭過于殘酷,那種煉獄般的卓絕,除了普羅米修斯那樣的神,凡人一般是很難堅持下來的。一次偷襲警備道,順便下屯子鋤奸——可憐的叛徒,曾在那個奇寒無比且又轉戰(zhàn)不停的隆冬,一對耳朵和上下二十根指頭,凍傷后潰爛得一個不剩。被捕后僅有的一次出賣,是在不經審訊的昏迷中無意識透露的,卻讓支隊損失慘重。當懲戒的目光直逼到眼下的廢人,下手不含糊的鋤奸隊長眼淚嘩嘩止不住了,槍管僅從受死者腦門上劃了個X,山貓還扔下了隨身的大洋,背叛者跪望著離去的曾經的戰(zhàn)友,嚎啕得死去活來。階段總結會上,對這件事情都保持了沉默,支隊甚至都沒給他倆處分?!敖心阏障鄼C——是讓你這愛從腦門子往下劃十字的人知道點兒真正的感恩,你能活到今天,不對,你以后的每時每刻,都得感謝照相機,不然你跟你的腦袋早分家了!”開這個玩笑的山貓,犧牲有個把時辰了,山貓說,將來打下個大鎮(zhèn),找個相館,讓照相師傅給他倆捏一個合影,這奢望永遠實現不了啦!照相機心頭一陣抽搐,跪直身,摘下棉手悶子,蹭蹭被山貓折磨得泛酸的高鼻梁子和大長臉,舔舔手背,果然有咸咸的淚水溢出,該是這樣的啊……

對面平山呈現的是它的正陽坡,腳下的位置,處于巨大山體陰坡的凹襠,右下方是多層重疊的山肋,那里視野開闊,直對軍旗的距離也將大大縮短,老諸葛在一根橫臥的雷擊木前停下來,這里,隱蔽性和瞭望條件都不賴,撥開雷擊木上的厚雪,露出陳年苔蘚。對面十點鐘方向,狙殺目標出現,兩名同樣手持望遠鏡的軍官,指指點點地從陰坡轉過來,另一隨從軍官階級不大,只在被問詢時,才肯走到近前,等級森嚴的日本軍隊中,這些極易分辨。其中一個會是大佐嗎?望遠鏡里的腦袋洋火頭大,不見肩章、領章,如何辨別軍銜?老諸葛以為并不難。即便軍銜對等,職務的微妙也會使服從性極強的日軍在動作舉止上立竿見影,上行下效,那種毫不含糊的絕對服從,理當是顯而易見的。人體各部的機能啊,一旦特異起來就有利有弊,就說小索利那雙遠視眼吧,一挨上望遠鏡,就像視力極佳的人冷不丁戴上近視鏡或花鏡,即刻暈眩得天旋地轉,嘗試幾次后,再也不碰那玩意了。

照相機一路倒退,順坡匍匐而至,累得通紅的長臉仰天喘息,摘下黑羊皮帽子,蒸騰的臭汗把一頭棕黃色的卷發(fā)浸潤得濕漉漉的,像黏膩著胎光的羔毛。

腳下地勢向前探出很大,是個理想的狙擊點,但老諸葛擔心日軍萬一忌諱燈下黑,向對面展開搜山,此處卻不易掩蔽。對面,轉到陽坡正面的兩個軍官并未走向帳篷,看似隨意地一路敘談,向山肋一側緩慢斜下。敵動我亦動,每一步都將最大限度地縮短直擊距離,增大相應的勝算。竄下斜坡,密匝的小喬木叢里掩藏一條被世代蹚出的凹槽溜光的老鹿道,今冬雪厚,雪兔的三角爪印兒也常于中途并入??绮綑M邁過去,少給后續(xù)的行蹤清理添麻煩。即將進入四月的大興安嶺啊,殘雪不化,海拔偏高的嶺頂,轉瞬飛絮飄零。

一段段曲里拐彎的雪溜子,眼看要被照相機處理完了,甚至一路退行的氈疙瘩都撞上老諸葛的靴子幫了,可他卻像一只潛伏時忌諱被打擾的金錢豹,繼續(xù)機敏地向山下斜竄,小索利更像一只異常靈動的小猞猁,如影隨形地貼身追隨。

槍管撥開眼前的枝蔓,傾斜的坡度使視野愈加開闊,前出至第三道橫梁以外,對面十二點鐘方向恰為平山的中心地段,通訊兵完成架線作業(yè)后,有條不紊地整理器材。經過持旗手時,都會放下手頭工作,向軍旗敬禮,滑腚墩兒的亦不例外。目標再次從密匝的樺林里幽靈般地浮出,看似就著什么話題爭論不休,走走停停,其中一位顯然要說得更為清楚,屈尊下蹲,往地面上比比劃劃地講解,另一個似乎于思考中稍有踱步,而下蹲者一直是仰視的,僅此舉動,就使老諸葛做出了大膽的預測,幾經確定,命令身旁的少年槍手,“目標,站立軍官,瞄死他?!毙∷骼念I神會,用皮手悶子將凍土包上的積雪壓實,又覺位置欠佳,側移幾步,靠住一棵井轱轆粗的落葉松干,抬起槍口,老諸葛立刻從靴筒抽出匕首,刀背頂住槍托,上下略移,待小索利滿意地點頭,便將刃尖楔入樹干,老槍有了妥帖的射擊支點。

照相機顯然遇到了情況,停止偽裝作業(yè),沒沿他倆的腳印走,從半梁上扭蹭著屁股直線下滑,熊一樣的身軀推疊著一大堆毫不粘黏的碎雪顆粒橫涌而落,漫過老諸葛的膝蓋,雪崩似的埋沒了匍匐的小索利。一照臉,便將手套豎在嘴上,滴溜溜的藍眼珠子隨聽覺攢動——日軍在搜山,正由左側臨近。老諸葛讓小索利藏好別動。又將大半個身子還在雪里的照相機就地偽裝,自己貼靠在一棵巨松根系下,準備伺機而動。搜山其實早已展開,只不過山體龐大,剛剛梳理至此?!叭缂s而至”的日軍像個“小琉球”,大衣的長毛領緊裹皮帽子,個頭看上去勉強堪比小索利,圓滾木訥的笨家伙,長槍上的刺刀挑撥著眼前迷亂的障礙,只顧抻頭往前趕。老諸葛閃在身后,一腳將他踹進照相機身下的雪窩子,那巨熊一個全覆蓋撲壓,沒感受到身下有絲毫的掙扎,就結束了。利落得讓隱蔽在樹毛子里的小索利,也僅看到一桿三八槍憑空地摔落在近前。

剛回到小索利身邊,他的槍管就離開了槍架,偏指右下方,榛柴窠邊緣處,隱約透出玻璃鏡片的反光,拉網式搜山的又一個日軍遲遲而至。老諸葛按下小索利的腦袋,令其收斂動作,老槍也順勢下滑,腳背抵住槍托的時候,老諸葛發(fā)現小獵手的鞋底跑開裂了。

“歐卡木拉!”(日語音譯,崗村)

“歐卡木拉商?”(崗村君)

搜索者向這邊召喚著失蹤者,相距不到十碼,停下厚雪中艱辛的短腿,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大口的哈氣彌漫著面孔。忽然,頭頂石礪上,軍犬狂吠,如雷貫耳,更上面的日軍顯然望到了底下的同伴,呵斥著多此一舉的軍犬,戴眼鏡的士兵也向隱蔽者頭頂更上方的突出部揮手,形同崖壁的石礪之上,顯然不止一個搜尋者,但除了狗,沒人介意看似撂不下腳的礪縫里,能藏得下三個人。最不起眼的視角障礙下,很容易地產生了錯覺。日軍互相用手勢告知繼續(xù),扯拽著只肯對自己人亂叫喚的狗,任由它瘋了似的咆哮,真懸吶!上下若再靠近幾步,沒來得及處理的行蹤、埋藏尸體的雪堆和借勢應急處變的簡單偽裝,都是顯而易見的,該感謝那個牽犬的蠢蛋嗎?

附近又漸趨寧靜,膽大的山雀兒紛紛落地,并向枝杈上的同伴啾啾招徠。照相機像個冬眠后拱出地倉的黑瞎子,離開壓在身下的死尸,抖落零碎散雪,開始了四下打量。意外的耽擱,目標又不確定了。身高形體近似,稍有錯位就難以判別,且呈現的已是背影了——他們正迎坡登上山頂,順著士兵蹚出的雪溝,直奔通訊帳篷。隨從軍官步步緊跟,頭部在二位長官的背部之間晃動。地勢已居下臨高,陽光斜射過來,老諸葛拽過拋在雪地上的那把十七年標號的蠟油沒蹭凈的新式三八,朝對面目標略微瞄準,法蘭烏黑的槍管看上去一溜虛光,老槍的狀況更值得擔憂。即使小索利的槍法再有如神助,老諸葛也不想給這一槍增加哪怕是最微量的概率負數。當然了,主要的還是對射殺目標的不確定。所以,眼巴巴地看著目標進入了帳篷,無從下手。老諸葛掀腕看手表,1點50分。

等吧。狙擊手從不在意對目標的守候。

小索利就地警戒,照相機要將被悶死的日軍腳遛子沿來路方向消除至少五十碼,再將其路線由清理終端反引向山下,與其他搜山腳印混淆。士兵蹊蹺的戰(zhàn)場失蹤是常有的事情,他們還是戒備日軍會因此再度搜山。老諸葛把尸體從雪堆薅出來。橫瞅更顯短的矬子卻有張老道的面孔,這歲數的下等兵,也夠可以了。嘴巴和鼻孔里灌滿雪沙,粘附在瞳孔與睫毛間的晶瑩雪粒已凍結,是臨死前不斷溢出的眼淚所致?!鞍Α獚彺寰!彼辛怂拿?,自己也不知是出于怨嘆還是詼諧,解武裝帶,扒下附著毛毯的皮背包,大衣、剪絨綁腿,嘎嘎嶄新,皮靴底的三角泡釘一個不少,內幫打著清晰的標號,扯下的套襪也潔白干爽,盯著被木屐折磨得扭曲變形、干盡粗活的腳板,“也是種田人吶?!边@一句實屬怨嘆,尸體沒費力就拖到灌木下的雪凹里,稍加覆蓋就沒了。

還好,比照小索利那雙咧嘴的拓墾靰鞡稍大一碼,老諸葛又把機織毛襪加套在小索利的腳上,既保暖又不曠腳。都說支隊長和政委是小索利的爹和媽,現在看,參謀長已開始接替其中的一個角色了。小索利也很受用,這孩子話少,這也是狙擊手應有的潛質吧。換鞋的時候,老諸葛挨個捏咕一遍腳趾頭,都還好。倘若目標長時間不出現,這種環(huán)境下的雪地固守會導致肢體僵硬,甚至神經末梢倦怠,引起麻木、遲鈍、哆嗦,都會影響射擊的穩(wěn)定性,再傳奇畢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啊。

通訊帳篷的門簾子呼呼噠噠,日軍出入頻繁,期待的目標進入后再沒露頭。平山的另一邊,持旗手和號兵離開了大龜石,在附近踱步驅寒,持旗手于徘徊行走間,亦不失威儀,護旗官赫然相隨,正步轉身的時候,能看清背在身后收納軍旗的瘋馬皮箱。

照相機又帶回一身黏膩的臭汗,他的汗始終夾雜著一股怪怪的酸列巴味兒,挨得太近的時候,讓人直想打噴嚏。按老諸葛的吩咐,他很快貼石礪子鼓搗出個大雪窩,鋪墊好日軍大衣后,抱孩子似的抱起小索利,老諸葛板起面孔:“能睡多久睡多久,這是命令?!毙∷骼缓眯叽鸫鸬仳榭s到照相機熱烘烘的熊抱里,老諸葛給他倆蒙嚴了軍毯。

溝底口令頻繁嘈雜不斷,挽馬負重時悶聲悶氣地嘶叫,呼應在喧囂的山谷中。兩山間狹長的視野死角以下,顯然都是日軍。俄頃,篝火的青煙彌漫林莽,甚至能嗅到一股類似烤咸魚的焦煳味道。這里基本沒有路,汽車、馬車無法驅進,日軍只能卸下挽馬和軍騾馱載必要的輜重,從各方向集結至此。人喊馬嘶中,腳下就近一支部隊竟率先唱起軍歌:“朝霞之下任遙望,起伏無盡幾山河……”沒等唱罷第一段,因人數眾多而更充氣魄地狼嚎,也在遠處的深谷里悍然唱響,“興安嶺下現曠野,衛(wèi)國先烈魂安在……幾度寒暑歷生死,挺身血涌真男兒……”合歌狂妄喧囂,此起彼伏。

老諸葛感慨頓生,暫停解大衣扣子的手,于松樹下微閉雙眼,身體猶如樹梢般晃動。抑或默譯,抑或分析……普天之下,亞裔黃種,誰不希望能有一支足以讓西洋膽寒的軍隊,而國殤族衰,竟讓這等平均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倭奴改寫歷史,險勝俄羅斯,詐贏德意志,在列強中膨脹到如同剃刀般壓茬的日本近代軍隊,單從純粹軍事角度比較,實讓軍閥混戰(zhàn)、報國無門的一代職業(yè)軍人羨慕嫉妒恨!曾幾何時,武士道的隱忍服從,逆襲凌厲,觀操時刻見識到的威嚇肅煞,視士兵生命如鴻毛之輕,且進行“落櫻之美”的意志灌輸,如此一支殘暴兇頑的軍隊,偏偏就是與你高低過不去的宿敵,誅死博弈的對手,即使戰(zhàn)爭再以不擇手段為致勝原則,可眼下,非得命令一個慧根通天的孩子來挑戰(zhàn)這種戰(zhàn)場神話般的巔峰絕殺,實屬無奈之舉。精神愈為強大之人,愈易萌生出這種無法言喻的屈辱與悲壯,老諸葛心潮翻滾,感慨萬千。林鳥撲打松枝,霜靄沾染睫毛,老諸葛穩(wěn)定情緒。魑魅的歌聲傳遞了明確的訊息,自以為是的日軍認定這是一次相當成功的絞殺戰(zhàn),并已完全達到了預期目的,戰(zhàn)果是顯而易見的。此戰(zhàn),已將東北抗聯三路軍三支隊剿滅,逃遁到林區(qū)不成建制的零星殘匪,已不足以動用大部隊再行追剿,個別地抓捕,僅算是清理戰(zhàn)場的后續(xù)收尾工作了。老諸葛向平山吐口吐沫:“呸——等著吧,戰(zhàn)斗沒結束吶!”他用大衣蒙好掩蔽的戰(zhàn)友,加覆細雪偽裝,拎上“崗村君”的槍,往山下去了。

后晌的陽光透過森林罅隙,讓樹木托擎的厚雪反射出寶石般小而炫目的熠熠光點。啄木鳥就在這尚未了結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里,軍鼓般咔咔敲擊樹干,肆無忌憚地覓食。寒暑以往,春夏秋冬,林子、草窠、山洼、廢礦洞,火堆旁還是難得的熱炕頭,睡前,總有一個人的面孔會從小索利的腦際閃現,揮之不去,那是刻骨仇家——鳩島。他騙取了冬季的獵獲,隨他去取許下的交換物品,他卻把人帶進了秘密勞工營,父兄拼命相抵,掩護小索利逃離。鬼魅橫行的魔窟里,阿爸和哥哥見識了慘絕人寰的萬惡之惡。小索利終于在林子里找到了傳說中的白那查,為他們帶路,解救了被摧殘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的勞工,但還是遲了,阿爸被魔鬼扔進了所謂病號間的草棚多日,看到的時候,白蛆和綠豆蠅在鼻孔和口腔爬進鉆出……兄弟倆從此跟上了這只由戰(zhàn)神組成的隊伍,獵殺慘無人道的鬼子,解放所有的受難者。難怪,即使是短暫的戰(zhàn)場分別,哥哥也不忘提醒弟弟:“活下來,找鳩島?!?/p>

“活下來,找鳩島。鳩島……”小索利于困頓中默念著。

夢中囈語,讓巨人更于絕殤中牽掛起自己的兒女,把懷里的戰(zhàn)友摟得更緊,小索利狗崽兒似的享受這令人窒息的憋悶,甚至聞到了俄國大菜!也許,什么人生來就有什么人的味道吧,林子里的人一準兒也有林子的味道,只不過自己聞不到而已。那些美饌珍饈雖然不太適合嶺上的胃口,但杯盤刀叉和已經被無產階級大大簡化了的繁瑣禮數,算讓獵人見識了所謂的高度文明,各色眼球,對抗聯小槍手毫不含糊地充滿敬意。還有伊凡,總想從孩子口中套取抗聯新聞的《遠東紅星報》中尉編輯,呵呵,他幫他翻亂他獲獎的攝影大作;還讓他肆意地鼓搗他收藏的攝影器材;他甚至帶他去他未婚妻家吃腌魚、鵝肝醬……最終也只得到了一句“我們抗聯有紀律”的狠話。回想起這些,夢就開始翱翔……

去年隆冬時節(jié),政委帶他護送一位來自延安的女同志出境,江岔縱橫到分不清江界的對岸,追趕的日軍遭遇了假扮一家三口的孩子的截擊,毫無遮蔽的寬闊冰面,小索利借助灘頭一叢叢紅筐柳隱蔽,展開精準射殺。擲彈筒都未攜帶的國境守備隊,被震懾得橫尸不前。最終確定對面只有一個人時,他們按尸體數量估算了單兵的最大攜彈量,決心不計代價,耗掉對手最后一顆子彈。但最后還是沖不動了,甚至在匍匐前進中,有嚇尿褲子把自己凍在冰面上的,日軍領受了強勢的彈壓,甚至天黑后才敢收尸。勝利跨過國境線的小索利成了傳奇,《遠東紅星報》詳盡描述了這場堪稱經典的冰面狙殺,并把來自“滿洲國”最小的抵抗者和他手里那桿不劈槍刺與其身高同為一米三六的老槍炫耀得神乎其神。這在紅軍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么多軍官陪同他們的狙擊手慕名而來,交流切磋,競技觀摩。遠東方面軍和國際旅首長在場時,小索利亮了絕活,他請驗靶員將作為靶標的一個酒瓶子瓶口相對放倒,讓全場聽到子彈由瓶口射入,擊碎瓶底帶過氣流迸發(fā)出的絕妙回響。刺激得神槍手們紛紛仿效,雖然槍槍命中,但打碎了所有對口擺放的瓶子,也沒能讓靶場再回響起那聲穿透魂魄般的內腔膨爆。這引起了高層關注,從秋明趕到伯力的白俄專家,全面體檢這位亞裔北通古斯人種的視力、眼球軸長、屈光度、視網膜結構、視覺神經,甚至呼吸系統(tǒng)、末梢神經、抓握力、穩(wěn)定性等等,哈巴羅夫斯克方面軍政委懇切地向境外的抗聯領導人建議,推薦小索利到蘇聯最好的軍事學院受訓學習,但完成人員護送任務的支隊政委卻態(tài)度強硬,不等額爾古納河結冰,在一個煞冷的子夜,輪胎泅渡,堅決讓年幼的戰(zhàn)友隨他回到祖國那戰(zhàn)火紛飛的故鄉(xiāng)。被大鼻子紅軍成群結隊地擁戴追捧真美啊……小索利半張開皸裂的厚嘴唇兒,美滋滋地翕動著被硝煙阻塞不暢了的鼻翼,還用暖暖的哈欠緩解呼吸壓力,睡夢中的少年殺手憨態(tài)可掬。

聆聽著小索利的陣陣微鼾,照相機毫無倦意。離家時,謝廖沙也是差不多的個頭,我們的孩子長得快,現在至少也能高出他半個腦袋,該是個小伙子啦。心肝寶貝啊,你們還都活著嗎?照相機悲從中來,不可斷絕。謝廖沙啊謝廖沙,你可是家里的頂梁柱啦,替爸爸照顧好你的弟弟妹妹,你一定會的!多尼,傻兒子,可別再犟驢一樣地不聽吆喝了。天哪,我心愛的小天使,我的冉妮婭啊……你們的媽媽是完了,日本人不會讓她好好死的……柳芭,我的妻子,你是多么的無辜,可我那些日子就像魔鬼附了體,厭惡瘟疫似的唾棄你,揪頭發(fā)揍你,現在想來這有多么的冤枉你!比天都大的內疚揮之不去地折磨著我的心吶,柳芭,我再不會祈求什么了罪并得永生了,我只想死在為你復仇的路上……

照相機,不,伊利奇瓦·莫波洛夫·奧尼爾·克里拉維奇,就在這冰涼透骨的雪窩子里釋懷著滿腔的憂傷悔愧,且還淚眼模糊地目送了二次搜山的一隊日軍從被他誘導的失蹤者路線上影影綽綽地穿行而去,巨大悲慟造成的呆滯,就像在他眼前經過了一群與他毫不相干的什么人。

小索利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只覺得周身從未有過的暖,烤得整個林子都紅彤彤的。政委就坐在他們哥倆當腰,還撩開厚實的老羊皮大氅包住他。闖過層層封鎖區(qū)后的林地宿營,形同篝火晚會。啁了半壺小燒的說書匠眉飛色舞地說起了大書,鬧得比上躥的火苗都歡騰,一向嚴謹的支隊長都湊合過來了,任由他口若懸河。說書匠說到征討猴子的天兵天將時,跟跳大神一樣地瞪眼擺起了大段唱詞:“……黃風滾滾遮天暗,紫霧霾霾罩地昏。只為妖猴欺上帝,致令眾圣降凡塵。四大天王權總制,五方揭諦調多兵。李托塔中軍掌號,惡哪吒前部先鋒……元晨星子午卯酉,奎婁胄昴慣橫行。五瘟五岳東西擺,六丁六甲左右同。四瀆龍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層層。井鬼柳星張翼軫,輪槍舞劍顯威靈……”

老諸葛尾隨搜山日軍的路線悄然而歸,繞山轉一圈,依照山形勢態(tài),選了幾處狙擊點和射殺后的轉移路線,最要緊的是——目標再次出現!

走出通訊帳篷的兩個軍官,沒有部下隨行。繞開灌木叢,從最初現身的陰坡轉出,與原路契合。恰好走向剛剛選定的射擊點,那里的視野相對直觀,兩端點空曠無障礙,少了隔枝不打鳥的忌諱。老諸葛清楚得很,絕佳射手于射程內一般不過于計較尺短寸長,反而對風力風向、炮火震蕩、硝煙、雨雪天氣導致的空氣霧化阻力和細微的彈道環(huán)境格外敏感。

沒睡醒的小索利還一股腦地往照相機身上貼乎,巨人只好蹲下來,握肩膀搖晃,可這孩子就像上午被子彈穿斷了大脖筋的十三幺,小腦瓜怎么也挺不起來了?!耙欢瑳]睡個囫圇覺了,畢竟是個孩子啊,睡不醒就背上他???!”老諸葛穿好大衣,將毛毯踹進雪窩,再把懵懂的小索利往照相機下蹲的熊背上一撂,拿上他的槍,狙擊小組迅速攀向下一個狙擊點。

小索利的腦袋死悶在大衣領子酸列巴味兒泛濫的黑羊毛卷里,夢得如癡如醉。天兵天將下凡前,振振有詞的說書匠率先著了地。天兵天將軍容整潔,武器亮眼,在號稱皇軍之花的關東軍中也極少見的帶瞄準鏡的狙擊步槍,法蘭烏亮,槍桿從頭到尾纏緊麻布片。說書匠連說帶唱,還不停地揮胳膊擦拭太陽穴兩側的彈孔里不斷溢出的白花腦漿,不由分說地催促小索利趕緊給諸神露一手,小索利推疊不過語速比機關槍還快的說書匠,只好端緊槍托,瞄準平山對面的軍官,穩(wěn)準地扣動了扳機。他想給這家伙的太陽穴也鉆上兩個跟說書匠一樣的窟窿眼兒,但這個距離的彈道行程,只會讓殺傷力極強的7.62毫米彈頭從彈著點的另一端炸出個稀爛的大窟窿,至少得削飛一個眼球捎帶半張臉,也好,這樣更解恨!萬沒想到,老槍如同當空放了個響屁,不但沒有彈道軌跡,甚至都沒感覺有彈頭射出。對面軍官都沒以為自己是被狙殺的目標,張狂地抽出指揮刀,下令攻擊!

照相機穩(wěn)住腳跟,將下滑到腰部的小索利往肩頭捒。遇到難登的坎頭,老諸葛就回身遞過槍管,給俄羅斯莽漢搭把手。登高回望,移動目標再次丟失,但足以推斷正經過兩點鐘方向,黑樺與柞樹混雜林的背面,那里有通訊兵架線時踩踏出的雪道,雖與并入下山的路線相對繞遠,但地勢好走。抵達的狙擊點已無意義,抓緊時間橫抄過去,這是一場絲毫不被對方知曉的堵截,趕在目標斜穿出林子前,搶先到達下一個狙擊點。

睡夢中的小索利已然懊惱至極,再打出去的子彈形同爆米花般輕浮落地,從槍屁股堵拽下大栓檢查,卻怎么也推不回去了,真是急死個人!索性橫槍兀立,看那些天兵天將如何愜意殺敵。天兵天將遠非常人,射擊姿勢灑脫凝重,對面的軍官、護旗官、通訊兵、崗兵、旗手、號手,無論距離多遠,但凡現身,均被槍槍爆頭!溝底的日軍蜂擁而上,即使天兵天將彈無虛發(fā),無奈集群沖鋒,眾神中忽閃出被打開任督二脈的女神,開弓速度遠勝馬克沁,箭在弦上,嗖嗖奪命。霹靂雷公肩扛土炮,平行轟擊,致敵層層暴斃。更不知何方神圣緊隨其后,從肥大的抿襠褲里掏出三十六瓣蓮花手雷,取之不盡地投向敵群密聚中心,落點血肉橫飛!日軍指揮官妄圖沖上陣地,果然是個大佐,小索利自知老槍不能擊發(fā),可關鍵時刻卻怎么也掰不開套在準星旁邊的三棱刺刀了!但見一煞星直迎上前,抓過侵略者肉身,欻欻撕成兩片!關東軍哪見過這等神勇勢頭,全然忘卻武士道精神哪里的去了,鬼哭狼嚎,兵敗如山倒……

闖入那段嵎梁的拐脖,躲到落葉松根系隆起形成的一排墳塋似的土包后邊,老諸葛側耳貼靠一棵臨近的樹干,顯然不夠理想,樹梢拔高枝蔓紛繁,根系以上的樹皮縫隙里夾雜很多獸毛,像是黑瞎子和野豬頻繁蹭癢的地方,由此會產生最微小的撼動,毫厘馬虎不得。前頭一棵落葉松看上去很是牢靠,偏左一側還有個干硬的死櫛,再好不過的槍托支點吶。老諸葛著實按按樹櫛子,另一只手舉起掛在胸口的望遠鏡。目標果然沿那條雪道下移,正面完全暴露!雖甲乙難判,但也不排除軍銜對等。

老諸葛再不想錯過時機,“狙擊手就位!”回身一看,照相機正抓起地上碎雪,揉搓小索利那張似睡非醒的臉蛋子,這孩子的腳好像也沒根了,渾身軟綿綿地挨上哪兒都想往哪兒靠?!罢Ω愕??按說該醒啦。”老諸葛雙手捧住小索利的小腦瓜,一陣晃,可他依然頭不抬眼不睜,靈魂出竅了似的完全脫離了身外的環(huán)境,神情呆滯,一臉茫然。“小索利!你這到底是咋啦?凍傻了還是睡苶了?還是讓夢魘住啦?”老諸葛也鬧不明白這孩子怎么突然就支配不了自己了,揪他耳朵提了提,再就沒轍了。旁邊的照相機更想不出啥好法子,扯下小索利的皮手悶子,捂著他的兩只小手使勁兒搓。

戰(zhàn)機轉瞬即逝,狙殺目標繼續(xù)沿灌木叢向下斜行,僅上半身時隱時現。照相機再次背起小索利,輾轉穿梭地隨身跟進。負重下山看似不吃力,每步的落腳都須踩牢。彈性極好的山榆枝,抓手似的摘了小索利的狍皮帽子,還凌空戲謔地抖了幾下,下山的人兒一概不知。照相機背上的這個正在虛妄而詭異的冥想世界里鏖戰(zhàn)的小獵手,偏露出潮紅膻亮的半邊臉,咧開的嘴角流淌著黏糊糊的哈喇子。

臨近底端預設陣地,再往下就挨近陡峭的山根斷崖了。照相機撂下小索利,老諸葛趕緊摘下長毛的狗皮帽子,給他戴上,擔心帽子太大,又把帽繩兜住他的小下巴頦,系好。驀然間,溝底貫穿戰(zhàn)馬嘶鳴,遠非挽馬卸套時打的那種釋負響鼻兒,昂揚高傲,嘹亮悅耳。老諸葛從不顧此失彼,迅速移開視線。對面目標再向下幾步,就錯過了對稱的射擊等高,若再往下,將漸落于溝底。老諸葛絕望得閉眼仰天一聲嘆。

讓人意外的是,稍可立足的平坦處,目標不約而同地駐足,像兩個固定靶標似的定格在正前方——再不可貽誤戰(zhàn)機啦!情急中,老諸葛看一眼栽愣愣的小索利——那叫個絕望!情急之中,抓起那桿老槍,雖然手法跟他們哥倆沒有可比性,準頭上好歹也不是吃素的。槍托頂肩捋上一撇子,頓時就被雪盲癥的遺患傷及了自信,再調試表尺上的鎖閉滑塊,挺立起射程游標,卻發(fā)現這桿刻有“1891”年號的祖宗級的老莫辛納甘,采用的根本不是蘇聯軍工對該型步槍革新后的國際公制,比例尺的基準刻度竟然是俄里的!

照相機不光是大力士,看上去還通曉些數學,膝蓋夾著小索利,騰手掰根脆枝,在平整的雪地上有模有樣地開列公式,換算起來。老諸葛有自知之明,否定了剛才的沖動,這一槍可不是誰想打就能打的。沒容眷顧小索利,情況又發(fā)生了更為意想不到的改變。目標片刻的佇立,竟然是在迎候。三個同樣把自己包裹得球球蛋蛋的軍官,爭先恐后地從兩山重疊處浮上了窺望者的視線。老諸葛揉揉長時間緊貼銅質鏡框而被冰痛了的眼球,繼續(xù)不舍片刻。敬禮的過程將使他們的階級一目了然,就此確認誰先死!但相互照面后,想不信也由不得,五個人不但沒互行軍禮,大幅度的鞠躬也沒有顯現,只有無需客套的彼此寒暄、握手和輕微的拍肩,甚至含蓄地擁抱,絲毫沒給出明確的等級參照,這樣的日本軍人真是不可思議!望遠鏡焦距旋口被手上汗?jié)n擰得黏糊糊的,略有穿插的人影重疊,再次混淆了老諸葛的視覺,竟然卯不準哪個是先前兩個中的一個,還是后來的三個中的一個了,反正他們現在都是五個中的一個!

人數增加導致目標愈為撲朔迷離,戰(zhàn)場境遇就是這般的瞬息萬變,而由此對戰(zhàn)術活動的掌控,將考驗著軍人的意志和定力,甚至戰(zhàn)術素養(yǎng)??衫现T葛再能掐會算,也無法斷定敵軍官實則一概不低的軍銜,更推測不到士官學校同期生間超乎尋常的無拘束。其實,干掉其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實現預期目的,可眼見太陽就要落山,隱晦的光景將使射擊環(huán)境更加虛暗無著落,老諸葛心急火燎,唯恐失算啊。如果僅僅射殺個少佐,將會使擅自決斷的狙擊行動大打折扣,而面對扣動扳機后可能出現的各種不測,這一切最終會轉變?yōu)榈钟|戰(zhàn)場命令的一個背道而馳的責任誤判,更因此導致制定這一戰(zhàn)術的決心喪失了原本的立意。白山黑水十余載啊,少佐算他媽的啥鳥龜!保不準的遠距離射殺不計,中佐也曾在死纏爛打的混戰(zhàn)中被他臉撞臉地就地擊斃過。

由不得多想,目標上山了。老諸葛抓槍起腳,蹚亂了照相機羅列在雪地上的洋字碼,迅速與目標平行跟進。敵人沒按原路折返,貼著山體右側達子香冬枝的邊緣,向2點鐘方向移動。來自前線的一堆下級軍官從兩山交疊處次第浮出,一概斜挎軍刀,像長著尾刺兒的肥碩蝗蟲。上上下下這頓折騰,幾乎耗盡了老諸葛一向臨危處變的耐性。再繼輾轉拖拉,太陽一落山,別說高精準度狙殺敵酋,起碼的瞭望條件都將消失殆盡。

下級軍官始終與前五位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山底,花里胡哨的烏合之眾次第登場,鴨屎色兒的是滿洲國軍官,黑的多是森林警察和鐵警護軍的頭頭腦腦,花花綠綠的是各路漢奸首惡,最后還有攜扛器械的國兵。正待看個究竟,身邊再次感受到了少年勻稱的呼吸——小索利——他竟然是自己走過來的!在此境遇之下,這是多么的振奮人心!

目標即將走向那桿日本近代陸軍鼻祖級別的甲種聯隊軍旗,在那里,相對也有早已選定好了的狙擊點,小鬼子,你們就等著吧。老諸葛沒肯將老槍遞給狀態(tài)漸好的小索利,不知他是否擔心這依然盜汗的,像是患了癔癥的小熊羔子,會不會在身后打上自己一槍。

就其地形特征,這里與埋葬“崗村君”的狙擊陣地大致相近,突出部更為向前延伸,整冬未被壓倒的堅挺干蕨與迎風飄飐的長針堿草密匝橫生,看著更具隱蔽性。奇妙的是,還有個圓桌粗的松樹墩,相對兩鋸的采伐截面,茬口恰好向外,高低差一拃之多,真是再穩(wěn)定不過了的射擊構架啊。一挨近,照相機就清理樹墩上的積雪,上半截大鋸茬口上的浮雪,老諸葛用皮手悶子彈凈,再將皮手悶子平鋪墩面,給匍匐的射手墊穩(wěn)支撐點,至少讓那瘦峭的小胳膊肘不受硌。老莫辛納甘枕上了樹墩子的上茬口——成敗就這一槍了!

大龜石下面的山洼,是一個傾斜度相對舒緩的空膛,因距離過大,直觀上感覺不到向內深度。禮兵重新踏上龜石,持旗手將旗桿呈45度傾斜,厚重的紅色流蘇順勢直垂,五位長官直面軍旗,其他偏于側后,向蒙蔽的軍旗一同敬禮。滿系官員皆于圈外,脫帽鞠躬,形同致哀。軍旗在日軍中的地位至高無上,軍旗在,部隊就在。即使陷入重圍,全軍覆沒,只要能攜帶軍旗突圍,在該旗幟下依然可以重組該部隊;反之,即使和平時期的聯隊、師團或旅團部因失火等原因釀成軍旗盡毀,皇族即刻裁撤部隊造冊,該部隊也將被取消番號,就地遣散。如此重托,全軍上下無不崇拜至極。按理,最高長官抵達并向軍旗致禮,號兵更當吹響軍號,護旗官也應抽刀以揮示回敬,這似乎不符合儀典課目的相關條例啊,老諸葛心中又犯起了狐疑,不管那么多了!“小索利,看好目標——前排——五個中間的——瞄準以后,開槍時機自由掌控?!?/p>

小索利食指挨上扳機的一剎那,俄羅斯莽漢忽悠回過頭去,概不惜命的藍眼珠子瞻望云天,不停地在胸前劃起了十字,從不寄希望于神助的老抗聯,懸著的心吶,竟也虔誠地為這一槍驀然默禱起來:小索利呀小索利,你的神槍三路軍無人不曉。夜戰(zhàn)、偷襲,哪一仗都是以你哥倆率先敲碎交叉掃描的探照燈,抬手命中崗樓制高點或哨位開始的??!強突圍、打阻擊,揮刀的指揮官、嚎叫的機槍手,但凡被你瞄上的,一概一槍叫停!特殊狙擊任務,支隊都派你哥去,嫌你小,可金高麗一直夸耀你的環(huán)境分析和戰(zhàn)機把握更為冷靜,穩(wěn)定性和精準度比你哥還高!四岔河整訓,支隊長偶有閑情,非扯你去打獵,狍子、野豬、犴達罕,傍晚的轉心湖“獵宴”豐盛至極,支隊長興奮之余,摘下你背上獵獲過無數狼熊野獸的老槍,從原本就設計無棱角的,又被三代人搓蹭得絲毫不見底漆的,盡現木質纖維的老槍托子,一直撫摸到槍管一端反擰套筒式的、磨禿尖的三棱刺刀,勒口略曠的四道老膛線,擺弄來擺弄去地琢磨呀,滿臉的不可思議。支隊長最后問你:“小索利,你今天打得幾乎都是拋物線,最后兩槍打的是什么?——那是感覺!我再問你,不架立標尺門鏡,不看游標高度,你是怎么掌握彈道規(guī)律的?”你小子憨頭憨腦地搪塞:“報告支隊長,你問的,我一句都沒聽懂。”也不過才三十三歲的支隊長啊,就那么愣瞅著你呀,怎么也不得其要領地搖頭傻笑,最后拍你一巴掌,由衷地贊嘆:“這就是天生的獵手?。 蔽依现T葛好歹也算打了一輩子仗的職業(yè)軍人了,你也讓我開開眼吧,這一槍它不光代表咱三支隊,更代表咱抗聯,代表咱寧死不輸給小日本子的中國爺們兒!

老諸葛就在這激情澎湃的祈禱中,眼睜睜地看著日軍結束了有模有樣的禮儀形式。小索利始終紋絲未動!甚至都沒有勾動扳機的念頭,再留心小射手的氣色和眼神,那是一種對前方毫無聚焦的直視,目光懵懂而渙散。老諸葛明白了,錯把他此時的呆滯誤解為一向的沉穩(wěn)了,這孩子依然魂兒沒歸位,更沒能在弭耗了神智的夢魘之中——完全地清醒過來!

小索利清楚這種戰(zhàn)機貽誤造成的不可推卸的責任,不能自持地趴在沉重的似乎讓他難以承當的老槍栓上,腦袋拱進臂彎,哭了。他哭得那么委屈、自卑、羞愧、窩囊!仿佛哭出了后三輩子帶給他一個個天花亂墜的奇恥大辱!一時間,身旁的兩位飽經世故的老戰(zhàn)友也不知該如何地寬慰,只肯警惕周邊,無言陪伴,任由他悄聲涕泗。

一只藍斑花翎的雪鸮,降落在就近的塔松樹杈上,轉動著詭異的大眼睛,比俄羅斯戰(zhàn)友都顯驚愕。小索利于哽咽中稍緩幾口氣,噥嘰噥嘰地嘟囔,神智依然縈繞在夢魘蠱惑中,難以釋懷:“我——不是——不是、天兵天將……哽哽——我只會——在林子里放槍,我不是天兵天將……”

戰(zhàn)機再已不可復制,無法言喻的遺憾,猶如黯然了火苗的燜炭,熏烤著老諸葛烈烈的胸膛。但他畢竟是三支隊參謀長,戰(zhàn)場判斷招招見血,也更為詳實冷靜?,F在不是問責同志的時候,更何況是他們的小索利啊,老諸葛似乎感覺到了一個孩子深藏于內心的脆弱,這其中更會有許多精神的或神經層面的因素在起作用,但眼下更不該是一問究竟的時候。他捧起那張娃娃臉,擰鼻涕抹眼淚地替他擦拭,直到那雙因長期瞄準而顯得一大一小的兩只眼睛停止了分泌,才肯再就地抓把雪,把他那花里胡哨的臉蛋子蹭得猴腚般地通紅。老諸葛不曉得自己被硝煙渾畫的老臉也一樣地熏黑丑陋,也一樣地淚流滿面,竟還回以小戰(zhàn)友一個寬慰而洞悉一切的微笑。小索利打的最后一個響嗝“哽咚”一聲,像是咽下了比喉嚨眼還大上很多的一個什么東西。老諸葛挺起身,鎮(zhèn)定地摘下望遠鏡,用皮條纏緊鏡蓋,塞進皮包,“狙擊任務取消,帶上小索利——撤離!”

漸趨恢復的小索利,拒絕了大力士的脊背,端上老槍,還想給只有一把左輪、只肯賣力氣、很少掏家伙的隊友斷后,卻被照相機不由分說地推向了前頭。他們沿長滿窩風草的斜梁橫行,與日軍巡山蹚出的多股腳遛子并軌,很快過度到大片蒙古櫟形成的黑森林,從拱開的一溜溜爛瘡般的雪下凍土層判斷,來此翻拱樹窠子找橡子吃的野豬相當泛濫。轉彎就將脫離戰(zhàn)場,奔向后山了。老諸葛想等轉到了陽坡,先打探一下“阿亮的撮羅子”有多遠,大索利定的落腳點,日軍再精確的地圖也無標,但肯定近不得,五百里開外都是它。那里,肯定是大興安嶺山脈最蓊郁的林子,也將是慣于死灰復燃的三支隊宣泄悲憤、重新整合的地方!

小索利蹦坎時絆幾個跟頭,骨碌得渾身是雪,這似乎摔得他又清醒了不少,腳步也逐漸跟得緊了。老諸葛停下來,替他拂去滿身附掛的雪疙瘩。剛要開口,對面平山又吹響了軍號!

“噠、噠、噠——打滴噠噠——打滴滴噠——打噠——”

“噠、噠、噠——打滴噠噠——打滴滴噠——打噠——”

如何仰視也望不到其尊容的巨大主峰,輕而易舉地把太陽變成了夕陽。紅光氤氳,浩氣低沉,聳立四周的群山,把短脖子軍號發(fā)出的脆音阻隔得短促而激昂。三人擠在一起,屏息靜聽。小索利想攀上就近的松杈,讓視野跳開那片黑森林,大力士特擅長這種戰(zhàn)術動作的配合,拎起他,另一只大手托牢靴底,讓他輕而易舉地踩上了兩米多高的橫枝。但小索利只向對面平山看了一眼,就猴急地跳了下來,不由分說,抓槍就往回跑。顯然,那里又出現了更不可預測的新情況,而讓人振奮的是——這孩子——沒用叫大神,魂魄突然就歸位了!

小索利貓腰飛躥的速度,誰也沒法跟得上,更容不得老諸葛再靜心觀察一下對面平山的勢態(tài),瞪眼看著小索利一氣跑回到陣地,把老槍穩(wěn)穩(wěn)地橫擔在大樹墩子的截面上。

調整望遠鏡時,軍號再次響起。竟然吹出了二步輪奏,次號音調和音量略低于前者,合聲嚴謹默契,音域蕩然悠遠。六倍距離拉近,老諸葛不由得冷氣倒吸——又有四位軍官,行走在斜穿黑樺林的雪道上。小索利在樹杈上發(fā)現的時候,顯然剛出通訊帳篷,第一遍軍號即是為此吹響。前頭的軍官身材高大,墨綠裘氅的翻領與草狼皮軍帽色澤搭配,羔皮罩靴外綁乳光熠熠,步履豪邁,盛氣凌人?;秀边€能看見腰間隨手提攜的佩刀,長刀柄罩飾著白色的鮫皮護套,那是煅名于世家或宗流的武士承襲,遠超制式軍刀的顯赫,格外耀眼。身后三位無需睥睨,等級地位一目了然!目標、目標,這才是真正的目標!

最高長官抵近山嵎空膛,似在向依序立正敬禮的軍官還禮,聽取后續(xù)上山的軍官匯報簡短戰(zhàn)況,形同鶴立雞群。

此時不失為最佳時機,但這比雷電迅疾的閃念,需由狙擊手自己感觸??尚∷骼可蠘涠蘸螅直3峙P射姿態(tài),紋絲不動了。是鎖定目標后的身心凝聚,還是漸凍癥再度發(fā)苶,真讓人揣摩不準??!照相機脫下臟兮兮的羊皮大氅,嚴實地蓋給他。老諸葛唯恐再生差遲,又擔心開口說話的時機恰與扣動扳機的瞬間相對撞,毫厘間的外力干擾,太容易給他剛漸恢復的情緒平添負壓,而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誤差,放大到九百碼開外,結果將是不可逆轉的!

山下,明晃晃地穿出一叢密匝的刀林,來自前線的士兵,步槍的刺刀概不入鞘,他們個頂個地擠成一圈,扯拽著一副擔架,人多到只需搭手即可,所以都不太吃力,坎頭的坡度導致擔架傾斜,得以見擔架內裹挾著一具殷紅。四肢呈自然彎曲狀態(tài),無需細辨,老諸葛倏地一下子就猜到了!心頭好一陣的抽搐,視覺也散失了焦點,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把望遠鏡遞給身旁猴急的照相機,起身去揪斷搖曳在射手槍管前的幾縷長針堿草。

照相機在不戧風的下層雪墻里摳出些光潔細碎的冰凌,蹭凈了鏡片,抬手望去,咽聲驚叫道:“天哪!是政委……”不忍再看,他把望遠鏡朝老諸葛一遞,埋頭跪進了雪坑,橫豎劃起了東正教,還用腦瓜蓋頂住樹干卯勁兒蹭,黏膩的黃頭發(fā)梢子掛了一層松樹皮。

就在前天,聽說支隊要出境整編,照相機說什么也不肯同往,他反復地強調:“俄羅斯人的姓,不同于張王李趙,無法根據誰姓什么就能查清楚誰的祖宗三代,我要是跟你們到了蘇聯,他們——契卡——完全能按照姓名的全稱,毫不費力地弄清楚我爸爸是白黨上校,我爺爺更是個反動透頂的富農,當年捷爾任斯基簽署的緝拿遠東反動將軍和富農的通緝令里都有他們,令人懊惱的出身!我現在已經是革命者了,至少也是反法西斯戰(zhàn)士,我可不想屈死在自己人手里。照相機滿心恐懼,無法釋懷。就在昨晚,入駐玍古溝前半個小時,政委在行軍中特意攆上來。單獨告訴他,如果路程不變,后天,將會抵達一個叫恩河吐的地方,一個叫丹尼爾的露系警正,絕對可靠,能幫他就地安頓下來,潛伏期間不接受丹尼爾領導,只等支隊回國?!罢≌?,你滿心細致地在意別人的命,自己卻從容赴死!我的好政委啊,我可不是怕死鬼,我要是怕死就不跟定咱三支隊了,就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可現在吶?我還活著,你卻支楞巴翹地躺在關東軍的擔架上,任人擺布了。好歹也算躺下了,夜夜不合眼的夜游神吶,安息地睡去吧,我親愛的政委!知道你不信這個,可圣書中真就這么說了:你之所以得救,在于把必死之身托付于基督的再造而再屬于神。我們都在亞當的罪中犯了罪。拯救或重生,都不可全由天主恩典,更首要的是自身必須擇善。去吧!蒙恩于我的政委,快去擁入圣明的懷抱吧……我要到蘇聯去,我要親眼看一看,你跟我描繪過的那個紅色的世界到底什么樣!”

照相機又把腦袋埋進雪窠子里,哭得如同牤牛頂架。老諸葛以命令的形式勸慰他:“注意周邊警戒!”才肯控制住那張滿是雪水和凍瘡的大長臉。

望遠鏡擦拭得很透亮,擔架抬上坎頭后,放置于空膛中央,曹長模樣的,向長官們展示了死者部分遺物并回答相關問詢。皮挎包、勃朗寧,或許還有自來水筆和手表吧,政委也只有這些。文件早添炕洞了,皮包里只有一本車站腳行的賬簿,那是小順子和小索利的作業(yè)本啊,只要不打仗,每天必須熟寫倆漢字,樹枝、刺刀、手指頭是筆;霜雪、樹皮,在不暴露行蹤的紀律約束下,大地之上的一切可用之物都算是紙,倆小抗聯使勁地比著學。出正月那天,登上大頂山的小索利盡興一泡尿,差幾筆就在板結的雪地上狂草出個“滿洲國”。字數最近也增加到非戰(zhàn)斗日五個,只要條件允許,政委就抽出時間,在那本腳行賬簿上測驗他倆的默寫進度,握上水筆的小順子啊,小手總是激動得哆嗦個沒完……最高長官簡略地翻看了幾頁,令身后隨行軍官收存。唉,那些內容可真夠情報機關破譯好一陣子的了!

小索利,你遠視的神眼,看得見這一切嗎?悲憤中的老諸葛,不禁動容地轉過臉來。但見一條緩慢的小溪,從山頂獵人不瞄槍的那只小眼睛的眼角,汨汨地流淌下來。熱辣的淚水啊,蜿蜒地繞開顴骨上兩塊隆冬時節(jié)膻裂的瘡痕,順少年圓潤的下巴頦直刷出一道紫艷的鴻溝。另一只眼睛吶,另一只眼睛的感情神經似乎一瞄準就自行關閉了,沒有一滴眼淚,它只管鎖定它的三點一線!

最高長官繞轉了一圈,然后,摘下草狼色的軍帽,暴露出大號的禿亮腦殼,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橫在腳下的尸身大幅度地鞠躬。

等他抬頭就開槍??!一向沉穩(wěn)的老諸葛就差喊出來了。

雪鸮乍起了翅膀,啪啦啦地飛離,嚇得老諸葛打了個大冷顫!

通訊帳篷折拆打理完畢,最后一撥搬運器材的通訊兵,即將消失在那條蹚出深溝的雪線之下,接下來的狙殺時機看似渺茫??仗爬锏氖勘?,遵令摘下了后背的長槍,規(guī)范地互支成上操時的圓錐架,又紛紛卸下卷著軍毯的皮背包,依次在尸體后面摞疊成齊嶄的一排。軍官們按等級順序與護旗官、號兵依次握手,居高臨下的下屬感動得不斷地大躬身軀,可是,猜不出他們接下來還要干什么。

小索利依舊沒有開槍,但他接下來的一個舉動卻不由得令老諸葛眼前一亮,頓覺希望尚存!——但見他慢慢地撂好老槍,從滿洲國警察的細羔皮手套里抽出手,張嘴呵熱那些僵硬的指頭,然后,拉開槍栓,抓齒鉤將槍膛內的子彈拉出甩飛,大拇指將彈夾內側受彈簧力上頂的子彈壓死,另一只手,小索利的另一只手,解開小皮襖的兩枚銅紐扣,現出政委給他縫制的內衣,“以往膏藥旗都撕了燒了,才發(fā)覺這錦緞溜滑不打褶的料子,做內衣內褲,光面朝里,虱子蟣子無處藏啊?!毙∷骼氖志晚樳@溜滑的內衣伸進去,從關東軍飛行皮坎肩的內兜里,掏出了一直被身體溫暖著的心愛寶貝,緊攥在手。那是一發(fā)蘇聯軍工部門專為遠程狙擊特別研制的高精度穿甲血爆彈,粘血就炸,榮獲過蘇聯英雄的烏拉爾牧羊人送給山嶺上的人的,贈送者也僅有一滿夾的五發(fā)而已!

望遠鏡里,敵人又開始忙碌起來,最高長官被下屬擁戴,手拄長刀,端坐在皮包摞起的一排“座位”正中,其他幕僚看似謙讓,很快就半推半就地分坐其左右,每側四人。滿系官員無一被準許入列,但還是爭先恐后地替日軍軍官抱大衣,有的可謂大包大攬了很多套,還肯在人群中恭維地穿梭,卑微狎昵的身段,一覽無余。隨從的下級軍官和部分上等兵席地盤腿,端坐前排,直立后排的全是抬擔架的士兵。

空膛這邊,一個身著黑罩袍的人開始擺弄由國兵帶上山來的器械,掀開三腳架上的黑絨布罩,老諸葛終于看仔細了,不禁脫口而出:“照相機!”

“到!”照相機立刻抻長了脖子,應聲回答。他現在恨不得受命去做任何赴湯蹈火的事情,以此來平息滿腦袋暴崩的血筋。老諸葛無需解釋,只將望遠鏡再次遞給了他。

關東軍要照紀念照,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這無疑是具有特殊意義的。趁合影者略作調整之際,老諸葛用三八槍比照與第二排的大致高低差,覺得沒有問題,擺設于空溝塘中央的真正的照相機,雖與射殺目標置于一條直線,但至少也低于胸部以下,目標原本身材高大,加之其“座位”也比左右軍官多摞了一個皮背包,以至于身后士兵也覺得擋臉,隨身側移,恰好為目標點讓開一道更易于瞄準的背景空白。這種情況,一但被子彈洞穿,沒人給他墊底了。

傀儡中有人蹲藏在第三排的屁股后邊,雖不可拋頭露面,卻逢迎時宜地打出早準備好了的白色橫幅:“剿滅三路匪賊擊斃翹酋獰猛王明貴于興安坎山留念”,另附些實在看不清的小字,大致應該是大滿洲國康德什么的年月日時。這該是支隊長第六次死于日軍之手了,讓他知道后又會作何感想吶?顧不得了。但見少年獵手穩(wěn)穩(wěn)地回推槍栓,將那顆黑色的、彈頭中段彰顯出一道格外耀眼的紅杠子的奪命利器,隆重地推送進擊發(fā)彈倉。看似簡單的步槍操持過程,頓使老諸葛領會了這片大森林隆重的力道所在。

假使是善用九一擲彈筒的月牙骨,他會伸直手臂,挺起大拇哥,兩眼反復睜閉對調,目測參照物距離,按彈著點調正仰角,踏牢底盤,穩(wěn)托飛彈,就等老諸葛一揮手了。凌晨,五點鐘頂崗的月牙骨被政委攆回去睡了,理由是他白天行軍負重大,多歇會兒。一場惡戰(zhàn),第一個犧牲的是政委!他臨死前為支隊打出了多么重要的一槍!月牙骨跟著就死了,他咋也舍不下那些笨家伙,跌跌撞撞沒拐過街口就被撂倒了。想起月牙骨,自然會想到十九站,禿山半腰就打出去一發(fā),也不知堆放的準備發(fā)往扎賚諾爾對付蘇聯的是啥邪乎玩意兒,還打掃什么戰(zhàn)場啊——那一通地動山搖——整個軍資站臺都給炸沒了!

夕陽墜向雪山盡頭,余暉還是穿過峰巒的縫隙,向整個平山斜灑。更遠處的山垣反射出了深淺不同的紫光。集體合影的旁邊長槍戳架,刺刀熠熠生焰,軍旗流蘇靜垂,禮兵筆直如雕塑。三排關東軍,中排長官一概墩拄軍刀,臨摹武士,盡顯傲慢不羈,殺氣騰騰;后排士兵嚴謹肅正,意想不到的殊榮溢于言表,上方橫幅平扯,遠處群山巍峨;當然了,前排最值得士官和上等兵們日后炫耀的,當是橫躺在腳下的那具扭曲冰凍的匪酋尸骸,那是他們做夢都想殺死的宿仇。無論此時壓抑于內心的狂熱,還是單只為攝影而構建的前瞻背景,這終將是一張多少年都求之不得的戰(zhàn)地寫真照?。?/p>

相館掌柜的看似與他的照相機一樣古老,顯然是從附近封閉落后的鄉(xiāng)鎮(zhèn)里臨時征用來的,他不住地向四下里點頭哈腰,晃晃蕩蕩的黑棉袍與遮蓋相機的黑大絨不斷地重疊,好一番演試就緒后,他偏離相機一側,鞠躬后提請皇軍,準備拍照了。

開槍啊——小索利!抗聯三路軍的神槍手小索利——你那神眼多遠都看得見,你那神槍多遠都打得中,你已子彈上膛,此時不發(fā)更待何時?老諸葛的心臟就差順主脈的上涌一下子蹦出嗓子眼啦!再貽誤這絕無僅有的戰(zhàn)機,一但拍照完了,人影再將陷入混亂。況且,小鬼子馬上就該收兵下山了。小索利——你瞄準的眼縫里已射出了一束閃電,別讓政委失望啊……開槍!

但見那攝影師抬手準備,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讓手頭的物件形同閃電霹靂,騰地上沖起一股瓦亮的白煙——

“嘎——”震徹山谷的脆響,雖近在咫尺,卻也感覺像是從天邊滾來的炸雷,怦然撕裂了老諸葛脹痛的耳膜。

兩山之間如此空曠的峽谷,近千碼的距離,傍晚幽閉的空氣密度,聲音傳播怎會如此迅達?難道是小索利開槍啦?老諸葛即使這樣想,眼睛也一刻都沒有離開狙擊目標,可為什么又把目標丟了??!最高長官的位置——眼都沒眨,他怎么就空缺了!參謀長再怎么也不想錯過這一驚泣鬼神的剎那,卻如何也沒跟得上此類彈頭出膛后無以倫比的初速,鏡框緊壓瞪圓了的眼窩,即刻分辨出那個空位的后邊,一雙乳白色的羔皮罩靴岔腿朝天——蹬直了!

老諸葛頓感天地懸隔,風云叱咤,氣吞萬里如虎!一躥高兒,忽地站了起來!不知是原始林梢上被震落的,還是上天特為此拋灑的,反正大團大團的雪朵,白菊白芍般地簌簌直墜。

望遠鏡里,最高長官被攙扶起來,頭部至少還剩下了半個器官。關東軍不論官兵,皆斷定是鎂光泡爆炸的結果,原理尚需破解,但現場的所見所聞卻是毋庸置疑的。于是,他們一起撲向對面,撲向攝影師,給主子抱大衣的滿洲國軍官、滿洲國警官和那些雜牌武裝的頭頭腦腦,就像反性的狼隊沖進了炸群的狗窩,一時間,亂得難解難分。

再看小索利啊,這一槍的后坐力足夠大,把他直接掀了個后滾翻,照相機的大熊巴掌幾下子就把他從雪窩里摳了出來,掉了的帽子也幫他扣上了腦袋。

老諸葛果斷命令:“撤!”

準確聽出槍聲來路的是山下日軍,但他們皆處于深谷底端,根本望不到兩山之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至少判明這一側打槍了。正下方的山根盡是立陡的沖積巖,無法攀援,射擊也盡是死角,呼嘯的子彈與空氣摩擦產生的曳光,幾乎垂直地飛上了傍晚暗藍的天空,就像為狙擊小組鳴放的送行禮炮……

這年盛夏的一個晚上,營長王明貴從對外稱蘇聯紅軍步兵第八十八旅的國際旅旅部帶回一本哈巴羅夫斯克遠東方面軍的內參通訊。

“三位英雄,猜猜看吧,會是其中的哪一個吶?”

內參通訊報道:上半年陣亡于中國東北淪陷區(qū)(即偽滿洲國)的日軍高級將領:服部曉太郎(中將)、半田依之柱(少將)、小金澤福次郎(少將·自殺)、鈴木真雄(少將)……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讓我們怎么猜?”

“就像他們搞不明白怎么挨的那一槍?!?/p>

“也許永遠都是個解不開的謎了?!?/p>

責任編輯 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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