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斯·拉克薩內(nèi)(拉脫維亞)
清晨,窗外的金烏尚未蘇醒,克里斯汀驀地起身,半坐在床上,摸索著擱在床頭柜上的香煙。
她想起昨晚他們云雨溫存時,他有意無意地轉(zhuǎn)頭,以及敷衍似的幾句話語。以前的他從未這樣??死锼雇〔唤种赴l(fā)顫,煙也吸得更快了,完全不似平日那慵懶的周六清晨。直覺告訴她,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不愿去細想,可這種感覺卻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糾纏著她,如同困獸一般,試圖破籠而出。
三瓶剩余的紅酒此時也成了她的救命良藥。她急迫地打開其中一瓶,倒入酒杯,直到酒快溢出杯沿她才停下,將滿滿一杯酒一口吞下,不再去想昨晚留給她的不快和不解。一絲醉意緩緩襲來,她貪婪地抽完第二支煙,只是這次雙手不再顫抖。
他還沒有醒,裹在毯子里酣眠,頭埋在枕頭里,迷迷糊糊地不知說了句什么。克里斯汀打開窗戶,暮春清新的空氣一掃室內(nèi)陰郁悶濁,也給她灌注了勇氣,有勇氣去問清楚,去解開疑惑。她無人可依,只有依靠自己。她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沉浸在睡夢里。
克里斯汀轉(zhuǎn)身進入客廳,看著老式窄餐具柜破碎鏡子里的自己。散亂蓬松的頭發(fā),微微腫脹的眼睛,還有眼眶下面被暈開的睫毛膏??诩t想必是印在枕頭和被單上了吧。她舔了舔手指,用指腹抹凈黑色的眼妝。沒必要刷牙,他醒后唇齒間必定還殘留著昨晚的酒氣:如果她口氣清新,可能會令他感到不適吧!
克里斯汀拍打著面頻,直到它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然后抹上亮紅色的口紅,用唾液小心地將眼線筆潤濕,慢條斯理地在眼周畫上眼線。戲劇女王即將驚艷登場!為讓雙頰的“紅暈”更顯持久,她又將一抹口紅淺淺地擦拭在兩邊顴骨處??死锼雇≡俅位氐椒块g,倒了杯酒,點了支煙,這是今天的第三支了。她略帶刻意地將他推過去一些,坐在床上。
克里斯汀凝望著他的眼睛。這時他黑色睫毛覆著的湛藍色眼睛微微睜開了。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酒從杯中灑出,濺到了床上。他惺忪的睡眼雖然帶著絲絲困意,卻讓她慌亂畏葸??死锼雇』叵肫鹆鶄€月前他們的見面,他殷勤地幫她把包裹拎出火車廂,當時的情景是那樣的老套卻又美好。他的眼神第一次讓她感覺到慌亂。他用透徹明晰的眼睛緊盯著她,像極了相框里鑲嵌著的透明水晶。
現(xiàn)在,她又一次感受到慌亂。她心知自己用不著等很久。果然,他把腿伸到床外,起身弓腰坐著,開始抽煙的時候,對她說出了他今天的第一句話。雖然是克里斯汀意料之內(nèi)的話,卻仍然那么的尖銳刺耳、唐突到讓她難以接受。
“我不愛你?!?/p>
為了抑制住淚水,她強迫自己灌下第三杯酒,卻反而讓情緒徹底地宣泄了出來,眼淚洶涌而出,弄花了一分鐘前才剛化好的妝,“粉紅”的臉頰上留下了道道黑痕。毫無預兆的惡心反胃,比她預想到的反應更加強烈。她先前的妝只是枉費心機,已無用處。此刻,她只想拿起一瓶酒,一飲而盡,只想把一整包香煙都塞到嘴里,麻痹自己、釋放自己。
克里斯汀心知自己不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傻姑娘,她很清楚在這樣的局面下自己應該作出怎樣的反應。要么假裝自己是無情的蕩婦,要么像乞丐一般苦苦哀求,若不選擇拋卻情面地攆他出去,就得作踐侮辱自己。沒有太多其他可能的選擇了??死锼雇∶腿婚g越過他,彎下身,清早喝下去的酒全都吐了出來,渾濁的液體如小溪般橫流。“呃,吐的都是水。幸虧我昨天什么都沒有吃。”她略加思忖后,倒在了他的身上,臉靠在了還沒有滲入床墊的酒紅色嘔吐物上。
她徹底醒了,頭感到陣陣刺痛,她的嘴唇粘著枕頭的一角。暮光潛入房間,從半開的窗戶中她能夠聽到遠處的犬吠聲,老舊汽車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還有遠處教堂的裊裊鐘聲。
我在哪兒?現(xiàn)在幾點了?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記憶一點點從她昏沉沉的腦袋中蘇醒,克里斯汀將拇指放到嘴邊,重重地咬了下。真切的疼痛,她不是在做夢,只是總感覺有些不真實。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干凈的床單上,被子倒是蓋得很嚴實。眼前沒有未洗凈的酒杯,更沒有滿是灰燼的煙灰缸——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床邊則擺放著一瓶礦泉水,一個帶有小狗肖像的白色馬克杯,一盒布洛芬。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瀝青路和雨水浸透塵土混雜著的氣味。
她緩緩地坐起身,費力地擰開礦泉水瓶,捧著瓶子啜飲。她將兩片布洛芬放進嘴中,猛喝幾口水吞服下去,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一只鴿子落在窗臺上,它的爪子磨蹭著金屬窗框,在窗臺上來回踱步,偶爾也會轉(zhuǎn)過頭來,似乎有點擔心地看看克里斯汀。
今天是星期幾了?我得趕緊復習,好應付星期一的測驗啊。該死!測驗內(nèi)容是關于什么的?我的筆記本呢?電話又在哪里?現(xiàn)在是幾點了?我今天不是應該在醫(yī)院里輪班實習嗎?幾點要到那里?
那只鴿子大聲地撲騰著翅膀飛走了??死锼雇☆D感一驚,抬起手來按揉著太陽穴。清晨那瘋狂的一幕幕像子彈突然刺穿她的腦袋似的。她不禁蜷縮成一團,頭抵著膝蓋,開始撕心裂肺地哭。
他不愛我!為什么他不愛我了?他竟然是不愛我的!發(fā)生這樣不幸的事……我現(xiàn)在到底該怎么辦?不,請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夜色已經(jīng)爬進了窗戶,逐漸蔓延開來,夜晚也開始變得濕潤、沉重??死锼雇u漸停止哭泣,過了一會兒,她打開夜燈。包裹著孤寂的黑暗瞬間退到了角落和桌子底部。她猛地站起身,陣陣頭暈目眩迫使她重新坐下。她又嘗試了一次——邊按揉著脖子,邊緩慢地起身。這一次她終于站穩(wěn)了。她拖拽著自己沉重的身體,挪到了頂燈的開關處,按下開關——房間里瞬間變得像馬戲團一樣明亮,而她像一個憂傷可憐的小丑,獨自一人站在舞臺的中央,皺緊著眉頭,無力地揉著眼睛,嘴角兩邊向下垂著,眼白早已布滿了根根血絲。
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在一年美好的同居生活之后,他為什么會突然地說出那種話?他是否已經(jīng)有了別人,還是因為她在一周之前向他提到了結(jié)婚生子?這屋子里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誰為她打掃的房間,清理了她的嘔吐物,又是誰把干凈的床單鋪在了她的床上?他不愛她——意思無非就是分手罷了,這顯而易見,又能怎樣呢?一切都結(jié)束了。既然如此,他為什么還要在乎呢?何必打掃和清理這個亂糟糟的地方?
但事實是——洗衣機里的床單早已甩干,只待掛出去晾曬。
頭疼漸漸獲得緩解,她已經(jīng)沒有氣再哭了。她用冷水拍打著臉頰,將整個頭放在水龍頭下,任憑冷水侵襲。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必須盡快理理清楚。總有什么事情不那么對勁,沉思令她忘卻了疼痛。她和他同居一年,他走之前至少要留下一張字條吧。一年里,沒有他的日子如同蝸牛在漫無邊際的大地上緩慢蠕動,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又如受驚的馬兒疾奔而逝。
她接著打開了廚房和大廳里的燈,她想讓所有的燈都亮著。越多越好,她需要確認身邊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要是他此刻出現(xiàn)在門口,她愿意放棄一切,聽他解釋,不管怎么解釋都行。克里斯汀多么希望他能夠告訴自己,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或者他之前說的話不是真心的,又或是自己誤解了他的意思,但也許他說的恰恰不是這些。我真的不愛你了——我們分手吧!哦——對不起,我回來拿我的牙刷,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我怕是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我不會再吻你了,我不再愛你。
無論怎樣的解釋都行,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只要不是那四個字。就是這四個字,讓她墮入到了無知無覺的邊緣,令她整整一天與噩夢相伴昏昏沉睡。
克里斯汀燒了壺茶水,拿出洗衣機里的床單晾出去。她注意到在自己的牙刷旁邊,他的牙刷還留在原處——他還真的是忘記拿走牙刷了。他們之間向來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也能懂得彼此。比如,她甚至不需要去告訴他該到哪里去找干凈的被單枕套,因為他看見過她是從什么地方拿的這些物件。茶里要加奶嗎?想要白面包還是黑面包?主食是茄汁肉醬搭配土豆呢還是米飯?買什么樣的票?情侶間的交流不過就是這些平常的話語。即便他們之間沒有這樣的交流,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真正的愛情從來都是不需要過多語言的,難道不是這樣嗎?會意的眼神、輕柔的愛撫、細微的氣息、無間的默契,不需要語言亦足矣!書里描繪的都是諸如此類的愛情。具體是哪本書呢?不必深究,她確定自己曾經(jīng)讀到過。
就在克里斯汀拉扯撫平床單上的褶皺的時候,她突然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從沒有給她看過小時候的照片,從沒向她提到過他的父母,全然沒有!克里斯汀只是見過他的一些朋友——很多次他們一起去餐館,一起騎自行車,一起聚會,只是……她從來不知道他這些朋友的名字。他也從沒有向大家正式介紹過她。他帶著她參加聚會的時候,就如同領著陌生人一樣,只牽著指尖,仿佛她的手會將他灼傷或是讓他起水泡似的,更不會親密地擁著她的肩入場。即便是介紹,他也會簡短地一句帶過:“我的女朋友?!眱H此而已。沒有人感到好奇,更沒有人進一步地詢問,然后一切都沉悶地按照平淡無奇的方向發(fā)展。
克里斯汀從碗櫥里拿下用繩子串起來的百吉餅,倒?jié)M茶,安靜地坐在桌子旁邊。她咬下一塊百吉餅,同時把餅和拴著的綠線繩分開,慢慢地咀嚼,眼神空洞地緊盯著一個方向。
她在他心里到底是哪一種人?在這段關系中,她又算什么呢?可為什么她什么都記不起來?還是說她壓根就什么都不知道?晚上經(jīng)常來看冰球的那個古怪朋友是誰?克里斯塔普斯?安德烈斯?卡爾利斯?她不知道,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克里斯汀一個接一個地吃著百吉餅,零星點點的餅屑散落在桌子和膝蓋上。
她已經(jīng)昏昏欲睡,只是潛意識里殘存的一絲疑惑阻撓著她;她不愿讓這一天就這么惶惶而終。然而身體卻愈加沉重——她閉上眼瞼,思緒被一點點撕扯,她長噓一口氣,終于感覺要睡著了。突然,有鑰匙轉(zhuǎn)動前門門鎖的聲音傳來。沉睡的欲望像受驚的鷓鴣鳥一般遭到驅(qū)逐,逃出窗外,克里斯汀坐起身,眼睛瞪大,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被窗外街燈稀釋的黑暗。
他走進了房間,把包隨手放在了地板上,開始緩慢地脫起上衣。
“是你嗎?”——克里斯汀聲音粗啞地囁嚅著,然后清了清嗓子又問了一遍。
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xù)脫著衣服??死锼雇⊥耆煜っ髁怂倪@些動作。他先把胳膊從套頭衫的袖子中伸出來,然后提著領子將衣服整個拉過頭,這樣就可以免去再把衣服翻過來的麻煩,但她第一次覺得這樣的動作是那么奇怪、陌生。
“為什么還要回來?”她不想讓他如此隨性而為。
“回來睡覺,我不想吵醒你?!彼届o地回答,穿著褲子便鉆進了毯子。
克里斯汀原本的睡意瞬間被撕扯成了碎片。細碎得徹徹底底,無法復原。而他卻很快就陷入了酣眠,側(cè)著身子,頭枕著手,膝蓋蜷縮緊靠著胸部,就像母親子宮內(nèi)熟睡的胎兒。
克里斯汀睜著雙眼,輾轉(zhuǎn)反側(cè)了整整一個小時,索性起身,順手取下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來到了廚房。她從筆記本中間撕下幾張紙,又用廚房里的剪刀將參差不齊的邊裁齊。她要寫信,她想要給他寫一封信。關于所有的一切,關于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的問題,關于她心底所有的痛苦,關于她所有的疑問。這些問題,她從來緘口不提,自然也沒有得到過任何答案。然而,她要告訴他,她是多么希望聽到他的解釋,希望能一起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交流。兩頁紙的正反面已經(jīng)寫得滿滿當當。她又撕下了第三張紙,第四張紙,直寫到手痙攣、身心疲憊、無法集中思緒,才停下筆。
克里斯汀給信標上頁碼,按順序排好,拿著信重新回到了床上。她把信放在兩人中間,試著入睡,眼下她只擔心自己改變心意,將信拿回。只讓信保留在這個位置,他便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她騰挪到床的邊緣,盡量遠離它——她感覺這封信就像是一團火球,一旦碰觸到她就會被炙熱的火焰燒傷。疲勞慢慢侵襲著她的身心,將她拖入夢境。
第二天清晨,她又先醒了過來。那封信還擺在床中間,就在他的鼻子底下——他呼氣的時候,最上面的一張信紙隨之微微顫動。克里斯汀悄悄地下了床,害怕一丁點兒的聲響都會驚醒他,她輕聲地走進廚房。她不希望在他讀信的時候自己在旁邊。她可以想象他擰著的臉,展露在眼角的厭煩和咬緊的嘴唇。她根本不希望看到那些,哪怕是這其中的任何一個!抑或是他的態(tài)度會和自己想象的情況完全不同。他會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深傷害到了她?會不會心事重重地跑進廚房,滿含淚水地跪在她面前懇請她的原諒?不,不可能會有淚水,更不可能會跪在她面前??伤麜埱笤彽陌桑??她堅信自己有理由獲得這樣的請求。至少他要同她交談,不能只是只言片語,而是觸及靈魂的深刻對話,事無巨細地向她解釋一切,把昨天的事和過去一年發(fā)生的事都解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