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風(fēng)梅

一

李家村的支前工作一向走在全鄉(xiāng)的最前列，每次鄉(xiāng)長鄭大山表揚完村主任李俊杰，都會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上一巴掌，用十分親昵的口吻說：“好后生！”然而今天，李俊杰卻受到鄭大山的嚴厲批評，而且當(dāng)著全鄉(xiāng)村主任的面讓他站起來回答：“救國公糧的征繳任務(wù)下達五六天了，你們村為什么還沒有完成任務(wù)？”

其實，李家村的救國公糧的繳納工作早就開始了。接到通知的當(dāng)天下午，全村人就忙碌起來，烘烤、晾曬、磨面碾米，就在全村人正忙得不可開交時，村主任李俊杰接到通知：有12名從前線下來的傷員要從黃河渡口往延安后方醫(yī)院運送，當(dāng)天晚上要在李家村歇息，必須做好接待工作。一副擔(dān)架配備4名擔(dān)架隊員，12名傷員應(yīng)該有48名擔(dān)架隊員，二者加在一起共60人。李家村行政村由李家村和馬家村兩個自然村組成，總共不足20戶人家，要負責(zé)60個人的食宿這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李俊杰馬上召集李家村村長王富貴和馬家村村長馬戰(zhàn)勝布置任務(wù)：“戰(zhàn)勝叔，你負責(zé)伙食，把村里的婦女動員起來，先從各家各戶征收米面、蔬菜和柴火，再組織她們做飯。盡我們最大的能耐，讓他們吃飽吃好。富貴，你和我負責(zé)住宿，先動員鄉(xiāng)親們騰窯，最少得騰出12孔窯洞，然后組織鄉(xiāng)親們把窯洞打掃干凈，把炕燒得熱熱的。全村的被子全部集中起來，必須保證傷員和擔(dān)架隊員每人一床被子?！蓖醺毁F問：“那鄉(xiāng)親們住哪？蓋什么？”李俊杰說：“鄉(xiāng)親們?nèi)坎⒏G，男人集中在5孔窯內(nèi)，婆姨人和娃娃集中在7孔窯內(nèi)?！蓖醺毁F說：“哪能住得下？”李俊杰說：“炕上住不下，灶火圪■里也能住。睡不下，就是坐一晚上，也得把窯洞騰出來。至于蓋的，自己想辦法，老羊皮襖盡量留給娃娃和老人?！?/p>

盡管這樣的接待工作，對于李俊杰而言，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然而，有些事他還是沒有想到。

按照事前的安排，向前家的窯洞是要騰出來給傷員和擔(dān)架隊員住的。李俊杰剛踏進大門，就見一塊紅布和一副弓箭掛在窯洞的門楣上，這是陜北人生了男娃的標(biāo)志，說明向前媳婦剛生完娃。在陜北，坐月子的窯洞內(nèi)外人，特別是男人是不能踏進去的。這孔窯洞肯定是不能征用了，而且必須給月婆留床被子，李俊杰只好轉(zhuǎn)身往外走。李俊杰來到四叔李瑞堂家，四叔家的窯洞也在征用之列。李俊杰踏進窯洞時，四嬸正在炕上為四叔接尿。前不久，四叔去支前，本來這趟差事是派給四叔的兒子平娃的，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平娃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掉進一條溝渠內(nèi)，崴了腳。四叔便自告奮勇地替兒子去支前。支前隊將所運送的軍需品送到前線就往回返，在返回的路上突然遇上幾個出來搶糧的日本鬼子，兩個擔(dān)架隊員被打死，四叔的右腿受了重傷，順著山坡滾進一條山渠內(nèi)，他順著山渠爬進一個哨眼中，鬼子胡亂開了一通槍便走了，四叔這才撿下一條命。后來，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發(fā)現(xiàn)了他，并用擔(dān)架將四叔送到黃河以西的八路軍總醫(yī)院，醫(yī)院為四叔取出腿上的子彈，治療了十幾天，又派當(dāng)?shù)乩习傩諏⑺突丶?。如今，傷口雖然基本愈合，但因傷了骨頭，四叔仍然不能下地，吃喝拉撒全得由四嬸護理。這些情況李俊杰本來是知道的，但分配窯洞時竟忘得一干二凈。李俊杰正在自責(zé)，四叔說話了：“老三，和你商量個事。”李俊杰說：“四叔，什么事？”四叔說：“你看我這腿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好徹底，走不了路。能不能讓并窯的人住到我窯里來？”李俊杰說：“當(dāng)然能，都怪我考慮事情不周全，我這就去叫人?！彼氖逭f：“就怕人家嫌棄，我成天在炕上拉屎拉尿，有味?！崩羁〗苷f：“怎會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會嫌棄誰！”四叔說：“那你幫我將門簾挑起，再將天窗打開?！崩羁〗苷f：“把門簾挑起來就行了，天窗就不要開了，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小心感冒?！彼氖逭f：“沒事，你還是打開吧?！崩羁〗芤吡?，四叔將蓋在身上的棉被遞給李俊杰：“拿上吧，我知道傷員那里缺被子?！崩羁〗苷f：“四叔，被子你留下，你的傷還沒有好哩，可不敢著涼，傷員需要的被子我來想辦法?！彼氖暹€想推讓，李俊杰說：“四叔，不要再推讓了，不就一床被子嘛，我在哪里都能找得到?！?/p>

天快黑時，擔(dān)架隊就進了村。本來算計好的，把全村的被子全部集中起來，剛好60床。給向前媳婦和四叔各留了一床，就少了兩床被子，李俊杰正準(zhǔn)備去5里以外的辛家村借被子，被大嫂臘梅擋住了：“老三，傷員和擔(dān)架隊員都累了，需要早早休息，你跑那么遠去借被子，啥時才能回來哩。別去了，我這里有被子?！闭f著就從箱子里取出一紅一綠的兩床綢被子，一床上面繡著一簇牡丹，一群蝴蝶圍著牡丹上下翻飛。一床繡著幾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一對鴛鴦在水中戲水。李俊杰知道大嫂對這兩床凝結(jié)著濃濃母愛的被子的珍愛程度。

就在臘梅十幾歲的時候，娘家村上一戶有錢人為兒子辦喜事，按照鄉(xiāng)俗迎親隊伍出發(fā)前要將為新郎和新娘準(zhǔn)備的被褥馱在騾馱上，帶到新娘家，等迎來新娘后再帶回來。這家有錢人的騾馱上馱了一綠一紅兩床緞面被子，而且繡滿了花。臘梅長到十幾歲只見過粗糙、色澤暗淡的家織布被子和用羊毛線紡織的被子。何曾見過如此亮澤、光滑、柔軟、色彩絢麗的緞被面？臘梅看呆了，忍不住用手摸了一把，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那雙經(jīng)常干粗活的手一觸摸到被面上就發(fā)出“撲剌剌”的聲音。被子的主人指著臘梅大聲呵斥：“不瞧瞧你那是什么爪子？竟敢摸我家的緞被面，你給我爬得遠遠的！”一向自尊心極強的臘梅受了如此羞辱扭頭就跑，回到家大哭一場。這一切被母親全看在眼里，她決心為女兒置辦兩床緞被子。

第二天正好縣上逢集，臘梅母親背了許多糧食在市面換回一頭老母豬。從此，母女倆就出東家進西家，收泔水揀爛菜。每天早飯前，臘梅還要踏著露水爬上對面山尋豬草，尋滿一筐后在河水中洗凈，再提回家中剁碎、煮熟，兌上冷泔水，倒在豬槽里。老母豬狼吞虎咽地吃著，臘梅則輕輕地哼著信天游站在旁邊，一邊納著鞋底，一邊為它添食。老母豬下崽后，母女倆就更忙碌了，她們常常半夜半夜地守候在豬圈里，為小豬娃配奶，并看護著那些隨時都可能被它的母親壓死的小生命。小豬娃一窩一窩地賣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兩年后的一天，母親將兩床綢被面交給臘梅：“這是我給你買的嫁妝被面，花你自己去繡，繡好了我給你縫成被子?！迸D梅這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喂養(yǎng)老母豬。她說：“媽，你去退掉，咱們受苦人哪能消受得起這么金貴的東西！”母親說：“不退，本來還想給你買緞被面的，媽手頭的錢少了點，就買了綢被面。他們有錢人是人，咱也是人，為什么消受不起？”臘梅好說歹說，母親就是不退。

臘梅花了半年多時間才將兩床被面繡成。被子縫成后，作為嫁妝被臘梅帶到李家村。然而，這兩床被臘梅視為珍寶的被子就一直壓在箱底，她舍不得使用。

李俊杰說：“大嫂，這可是你的嫁妝被子！”臘梅說：“嫁妝被子也是被子，在關(guān)鍵時候要派上用場，你什么也不要說了?！?/p>

臘梅踏進傷員的住處時，傷員正與一擔(dān)架隊員為一床被子推讓，“還是你蓋上吧，你受傷了，不能受涼！”“還是你蓋上吧，你辛苦了一天，應(yīng)該好好休息?！迸D梅說：“你倆就別推讓了，我這里拿被子來了?！眰麊T看著這嶄新的被子忙說：“大嫂，不要，會弄臟的?！迸D梅說：“兄弟，看你說的什么話，為了趕走日本鬼子，你把命都豁上了，我拿出兩床被子又算什么！”說著把被子蓋在傷員身上。傷員激動地說：“大嫂，謝謝！”臘梅說：“謝什么哩，都是自家人嘛！”

安置好擔(dān)架隊員和傷員的住宿，李俊杰就急匆匆地來到大哥李俊英家中。

李俊英正在一個大角盆內(nèi)和面，大嫂臘梅和二嫂丁香正在切臊子，蘿卜丁、土豆丁、豆角丁、茄子丁紅紅綠綠地切了一大盆。鍋內(nèi)的羊肉已香味撲鼻。李俊杰一進去就蹲在灶火圪■里燒火。鍋內(nèi)的水開了，李俊英將饸饹床架在一口大鍋上，臘梅將和好的面揪出一塊搓成圓柱體塞進饸饹床內(nèi)，李俊英上了鍋臺，坐在饸饹床上咯吱吱地壓起來。壓完了，臘梅用切菜刀一切割，饸饹面全部落入鍋內(nèi)。饸饹煮熟后，馬戰(zhàn)勝和幾個婦女將饸饹撈在碗里，澆上臊子，放在幾個木盤內(nèi)，端著去了各個傷員的住處。又一鍋饸饹煮出來，李俊杰將饸饹一碗碗地撈好，澆上臊子，一一遞給前來的擔(dān)架隊員。有一位擔(dān)架隊員來得最遲，他一顛一跛地走著，每一步都顯得十分吃力。李俊杰問：“這位大哥，你的腳怎么啦？”擔(dān)架隊員說：“他媽的，真倒霉，腳崴了，疼得人走不動?！崩羁〗苴s緊將擔(dān)架隊員扶坐到炕上：“你坐著別動，我去給你端飯?！?/p>

吃罷飯，這位擔(dān)架隊員正準(zhǔn)備離去，李俊杰說：“這位大哥，你先別走，你那崴了的腳必須敷一敷，否則，明天會更痛?！睋?dān)架隊員說：“我倒是這么想哩，又怕給你添麻煩?！崩羁〗苷f：“看大哥你客氣成啥了，你為抗日受了傷，我們咋能不管哩！你先坐著，我到河里挑些涼水回來?！睋?dān)架隊員說：“挑河水干啥？”李俊杰說：“腳崴了，最好的辦法是用毛巾包了冰塊冷敷，現(xiàn)在這季節(jié)沒有冰塊，就改用河水冷敷，效果會好一些。”

水挑回來了。李俊杰脫下?lián)荜爢T的襪子，只見他的腳掌上布滿了血泡，腳脖已經(jīng)腫脹起來。李俊杰用浸了河水的毛巾為擔(dān)架隊員冷敷：“這血泡也得用針刺破，不然，你明天怎走路哩！”

敷完腳，李俊杰找來一根縫衣針，在麻油燈上燒過后，穿刺擔(dān)架隊員腳上的血泡。刺破后，便小心翼翼地擠出里邊的血水，用棉花擦干凈。擔(dān)架隊員感激地說：“兄弟，你真好！”李俊杰說：“不瞞大哥，我也參加過擔(dān)架隊，知道那是個苦差事?！?/p>

李俊杰確實參加過擔(dān)架隊，是在1936年紅軍東征時。那次秀延縣派出了1000副擔(dān)架，四千多名擔(dān)架隊員，李家村共有4人參加。二叔李瑞清的大兒子春生和馬戰(zhàn)彪的大兒子向義是直接參軍上戰(zhàn)場的，結(jié)果春生犧牲在東征的戰(zhàn)場上。李俊杰和王富貴是作為隨軍擔(dān)架隊員上前線的。上了前線，李俊杰才體會到什么叫苦。那天夜里，他們歇息在一個山溝里。過度的疲勞和瞌睡讓擔(dān)架隊員躺在地上就睡著了。然而，大地尚未解凍，人一著地，那潮濕的寒氣便像無數(shù)箭鏃直往身體里邊鉆。不一會兒，大伙全被凍醒，爬起來后，這才感覺到腰也疼，腿也疼。這時，天下起了大雪，風(fēng)卷著飛雪像一把把利劍在人們的臉上、身上切割著。覺自然是無法睡了，擔(dān)架隊員只好起身繼續(xù)前行。然而，那肆虐的風(fēng)雪卻如同無數(shù)條繩索羈絆著人們，不但讓人無法前行，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擔(dān)架隊員只好找個避風(fēng)灣圍坐起來，并很快進入夢鄉(xiāng)。還不到一個時辰，擔(dān)架隊長喊醒大家：“鄉(xiāng)親們，快起來，這樣下去，我們會凍死的?！贝蠡餃?zhǔn)備往起站時，卻沒有一個人能站起來。原來大伙的四肢已經(jīng)凍僵了。擔(dān)架隊長說：“揉一揉雙腿，相互扶持著往起站?！贝蠡锇凑論?dān)架隊長的吩咐，慢慢地站了起來，在地上蹦著跳著，相互用肩膀碰撞著，或緊緊地圍站在一起原地踏著步，踢踢踏踏的聲響淹沒了風(fēng)雪的呼號聲。

李俊杰沒有想到，像這樣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竟成了擔(dān)架隊員的家常便飯。他們夜宿過溝道山梁，夜宿過老鄉(xiāng)們的院子和打麥場。他們常常要頂著星星趕夜路，冒著雨雪爬山過澗，疲勞折磨著每一個人。當(dāng)然，最遭罪的還是一副肩膀和一雙腳板，擔(dān)架工作開始不久，所有人的肩膀都腫脹起來，腳底板上也布滿了血泡。幾天后，腫脹的肩膀磨破了，血滲透衣服，浸染到擔(dān)架上，腳底板的血泡也破了，整個腳底板血淋淋的一片。擔(dān)架一上肩，肩上的疼痛和腳上的疼痛便一齊襲來，讓你忍不住直哆嗦。直到二十多天后，那肩膀上和腳底板上都生起一層老繭，這才算打磨出來。而對于隨軍擔(dān)架隊員來說，最大的考驗還是在戰(zhàn)場上搶運傷員。李俊杰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差點喪命，一位戰(zhàn)士受傷，他上去搶運，剛把傷員背起，一枚炮彈襲來。他們正好處在一個圪塄上，李俊杰就地一滾，滾下圪塄，雖然炮彈炸起的塵土將他和傷員掩埋了，但慶幸的是二人都未受傷。類似的遭遇還有好幾次。雖然只有一次受了輕傷，但每次差不多都是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危險得很。然而，那畢竟是個與死神賭輸贏的地方，不是所有的人都這么幸運。他們這個擔(dān)架隊中有5人就犧牲在東征的戰(zhàn)場上。從東征前線回來后，李俊杰便更加重視支前工作，每次接待路過的支前人員，他都要盡全村的人力和物力，把工作做到最好。

第二天吃過早飯，李俊杰本打算替代那位崴了腳的擔(dān)架隊員去抬擔(dān)架，但還沒出發(fā)，又接到鄉(xiāng)上的通知：有批軍用物資要往前線運送，運輸隊已從延安出發(fā)，當(dāng)晚要在李家村歇腳，望做好接待工作。這樣，李俊杰便脫不了身，只好讓大哥李俊英支這趟差。

李家村人又一次忙碌起來。磨面、碾米，打掃窯洞，清理牲口棚圈，男女老少都上了手。

從各家各戶征收上來的糜草、谷草、麥秸和苜蓿全堆放在打麥場里，像山峁一樣堆成幾堆。四口鍘刀一字擺開，八個人分成四組同時開鍘。這鍘草，需要兩個人的默契配合。鍘草人需要力氣大、動作快。草一擩上來，握鍘刀柄的雙手猛一使勁，草就干凈利落地鍘碎了。擩草人動作要靈敏快捷，迅速準(zhǔn)確地將草擩到鍘刀口里，既保證鍘碎的草長短均勻，又不被鍘刀鍘了自己的手。在這四對鍘草人中，王富貴與妻子桃花、馬戰(zhàn)勝與臘梅、馬戰(zhàn)彪與竹梅，屬于那種配合默契者，鍘草的速度快，質(zhì)量也好。而李俊杰與二嫂丁香的配合就不那么默契了。往常，鍘草這類活都是李俊杰與大哥李俊英，或二哥李俊義一塊干的。今天，李俊義和村上的許多男人一樣都在清理自家的牲口棚圈。牲口在棚圈里又拉又尿，常常又濕又潮，臭氣熏天，所以就得定期清理，將濕糞便挖出來，墊上干土或柴灰。今天，要來幾十頭牲口，各家各戶的棚圈都得征用，自然得清理一番。本來李俊義是讓妻子丁香清理的，但丁香是個喜歡干凈的人，她嫌牲口棚圈內(nèi)太臟。再說了那是個純力氣活，她也沒這個力氣。在這兩樣活路中，她只能選擇鍘草。她原以為擩草是個簡單活，沒什么難的，但是來了一試，才知道自己根本干不了。因為，她擩草的動作不僅緩慢，幅度也不均勻，鍘出的草便長短不一、零亂不堪，牲口根本無法吃。最驚險的是她每次擩草手都離鍘刀刃太近，有幾次差點鍘了她的手。丁香只好自動退卻：“我還是去清理牲口棚去，讓你二哥來擩草。”丁香剛走到場畔，李俊義就來了。李俊義已將牲口棚圈清理完畢，他知道妻子丁香干不了鍘草的活，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鍘好的草在打麥場里堆成一個大山峁，李俊杰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土說：“大伙抽幾鍋煙，稍微歇一歇，就回家去取扁擔(dān)和筐子，抓緊時間將鍘下的草運送到各家的牲口棚里。”

筐子和扁擔(dān)找來了。男人們肩挑，女人們手提，天黑前鍘下的草便全部運送到各家的院子里。

天還沒有黑盡，運輸隊就來到村上。吃過晚飯，一路辛勞疲憊不堪的運輸隊員倒頭便睡，經(jīng)管牲口的任務(wù)就落在了鄉(xiāng)親們的頭上。李俊杰挑選了八個年輕人，將他們分成兩撥，一撥管前半夜，一撥管后半夜，巡回為幾十頭牲口添料加草。

李俊杰管的是前半夜，他在飼喂牲口時發(fā)現(xiàn)有一頭黑色的毛驢幾乎不怎么吃喝。他從家中拿了些麥麩拌在草中，這頭毛驢還是不動口。他又向槽內(nèi)撒上了半瓢黑豆，它還是無動于衷，他端了半盆米湯湊在它的嘴巴下，它只是用舌頭舔了舔，就不再動了。李俊杰將驢主人叫起來：“你的毛驢是不是生病了，不吃不喝?！斌H主人走到棚圈內(nèi)觀察了一會兒，皺著眉頭說：“今天在路上就不對勁， 臥了幾次馱。”李俊杰說：“得趕快找獸醫(yī)看病，不然就麻煩了！”驢主人被提醒了，從樁上解下韁繩就往外走。這時已到后半夜，輪到王富貴來為牲口添草，李俊杰對王富貴說：“富貴，你隨這位大哥去吧，萬一有個什么情況，兩個人好對付一些?！蓖醺毁F“噢”了一聲就去攆驢主人。李俊杰說：“黑燈瞎火怎么走哩，拿上馬燈。”遂把手中的馬燈遞給王富貴。

吃過早飯，運輸隊要出發(fā)了，王富貴他們還沒有回來。李俊杰只好讓二哥李俊義牽了毛驢去支差。

送走了運輸隊，李家村人趕忙又投入愛國公糧的繳納工作中去，緊趕慢趕，還是沒有按鄉(xiāng)上規(guī)定的時間完成任務(wù)。

自八路軍開赴抗日前線后，從黃河西岸到延安設(shè)立了許多兵站，通過這些兵站將軍需品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從前線運回來的傷員又通過兵站運往八路軍后方醫(yī)院。這些運輸任務(wù)就是靠各縣抽出來的支前人員來完成的。李家村因設(shè)有兵站，經(jīng)常要接收一些額外任務(wù)，這鄭大山是知道的。經(jīng)李俊杰這么一解釋，鄭大山說：“噢，原來是這樣。那好吧！你回去抓緊工作，爭取在這一兩天內(nèi)完成任務(wù)！”

李俊杰說：“那沒問題。”

鄭大山接著又講：“我剛才批評了李家村主任李俊杰，是因為這項工作拖不得啊，前線將士浴血奮戰(zhàn)，我們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沖鋒陷陣??！大家知道，狗日的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大半個中國，但是狗日的還在不斷地發(fā)動進攻。狗日的日本人是想把全中國都吞進肚子里去，我們能答應(yīng)嗎？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我們不能做亡國奴。所以，我們就要把支前工作搞好，不僅要做好救國公糧的征繳工作，還有幾項工作要抓緊落實。第一項是做軍鞋，每個婦女兩雙，要保質(zhì)保量按時完成任務(wù)。第二項工作是征兵，具體工作明天開始，你們的任務(wù)就是做好宣傳動員工作。第三項工作是支前。狗日的日本人占領(lǐng)山西后不停地向黃河西岸發(fā)動進攻，企圖侵占我陜甘寧邊區(qū)。為了抗擊日本鬼子的進攻，八路軍留守兵團成立了河防部隊，現(xiàn)在河防部隊已開往黃河沿岸，急需建立防御工事。因此，邊區(qū)政府要求我們縣動員2500人去黃河沿岸修筑工事。動員民工的工作必須兩天內(nèi)完成，后天全縣支前民工就得趕到黃河沿岸。任務(wù)重、時間緊，拜托各位回去抓緊做工作，保證按時完成任務(wù)。另外，有件事我在這里順便說一下，自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不斷有敵占區(qū)的難民進入邊區(qū)，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今已有2萬多人。對這些難民，邊區(qū)政府已撥款10萬元予以賑濟，但要讓難民能夠生存下去，這遠遠不夠，還需要老百姓的大力支持，希望鄉(xiāng)親們能夠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積極協(xié)助政府安置好難民，有物給物，有力出力，讓難民們有住處，不餓肚子。但有一個問題我還要特別提醒一下，隨著難民潮的進入，一些特務(wù)漢奸也混進邊區(qū)，希望鄉(xiāng)親們提高警惕，做好防范工作?！?/p>

鄭大山的話音剛落，李家村主任李俊杰就說：“鄉(xiāng)長，昨天夜里，我正為一戶抗屬（抗日家屬）挑水，兒童團團長秋生和團員生財急急慌慌地跑來說：‘咱打麥場的草窯里躺了一家4口人，你快去看看，是不是特務(wù)漢奸！我隨了秋生和生財來到打麥場。草窯里果然躺著個男子，身邊坐著一位不停地哭泣的女子，女子懷里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旁邊還躺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沒等我開口，女子便流著淚說：‘我們是逃難的，孩子他爸病了，在你們這里借宿幾天不知行不行？

“我蹲下來，通過馬燈的光亮看見草堆中躺著一位滿臉胡須，形同囚犯一樣的男人，他面色通紅，呼吸急促，渾身顫抖。我用手在男子的額頭摸了一下，滾燙。我這個人見不得可憐人，一見心就軟了，想也沒有想就把那男子背到了我們家?！?/p>

鄭大山問：“你問了沒有？他們從哪里來？”李俊杰說：“問了，那女的說，他們是山東人，逃難出來的。男的叫宋振華，女的叫張牡丹?！编嵈笊秸f：“山東？那是敵占區(qū)啊，你鬼小子可不敢將一個特務(wù)漢奸藏在自己家里，否則，你就吃不了兜著走！”李俊杰說：“我也懷疑過他們是不是特務(wù)漢奸，但從他拖家?guī)Э诤突杳灾胁煌５亟泻爸畾⑷毡竟碜拥呐e動中，又覺得他不像是特務(wù)漢奸！”

鄭大山說：“昏迷中的喊殺要是演的一場戲呢？”

李俊杰說：“我也這么想過，但是我還是決定救助他。我想，如果他真是逃難的老百姓，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救助。退一萬步說，如果他真是個特務(wù)漢奸，只要不是罪大惡極的，就有爭取其棄惡從善的可能性，更何況他還有老婆孩子。如果他死了，這老婆孩子可怎么生活?。≈劣谒恼鎸嵣矸?，我們肯定是要查的。我也做了這方面的工作，聽他說他有個叫賀志誠的表哥在延安留守兵團當(dāng)連長，我們可以到那里去調(diào)查了解。”

鄭大山說：“說得有道理。這樣吧，過幾天我要去延安開會，順便調(diào)查了解一下，看能不能搞得清。”

李俊杰說：“這樣最好?！?/p>

昨天晚上，李俊杰把宋振華背到家中后，讓大嫂臘梅又是拔罐子又是挑針， 拔過罐子后，又用冷毛巾為他冷敷降溫，到了后半夜，宋振華的呼吸就平穩(wěn)了許多。今天，李俊杰去鄉(xiāng)上開會，臘梅又為宋振華拔了一通罐子，到了下午，人就蘇醒過來。李俊杰從鄉(xiāng)上開完會回來，見宋振華蘇醒過來，十分高興。他說：“你終于醒過來了，太好了！”牡丹顯得十分高興，她說：“振華，我們真是遇到活菩薩了，要不是他們幫助，我們就走投無路了?！彼握袢A說：“兄弟，謝謝，謝謝！”李俊杰說：“謝什么哩，老先人留下個人幫人，就是我們不幫扶你們，總還會有人幫扶你們的?！闭f話間，臘梅端著一盆拌湯和幾個饃饃進來，這個幾天未進食的人竟將多半碗拌湯喝了下去，這讓李俊杰很是高興，牡丹更是喜形于色。

第二天一大早，李俊杰送來一擔(dān)水后，又提著一筐紅棗走進來。他一進門，兩個孩子就撲上來抓起紅棗往口中送。牡丹問：“今年的紅棗不是都爛掉了嗎，你怎還有這么好的紅棗？”

李俊杰說：“我們打得早，下雨前基本就打完了。打下后就存放在河邊的石岸里。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河岸都是石頭的，而且有許多地方的石岸像個棚子一樣延伸出來，小的有幾尺寬，大的有一二丈寬，把紅棗倒在里邊，既曬不上太陽，又通風(fēng)。這種石岸離地還有一二丈高。把兩邊的路一封，牲口也沒法進去糟蹋。這種陰干的紅棗水分損失少，既好看又好吃。我拿來的就是陰干的棗，你嘗嘗，比曬干的好吃。”

牡丹從筐子里揀起一顆紅棗咬了一口，“你們這兒的紅棗就是香，我們那里也有紅棗，可沒這兒的好吃?！?/p>

李俊杰說：“紅棗這東西也挑揀地方，天下的紅棗只有黃河畔的最好吃。聽古輩子人講，凡是能聽見黃河水響的地方就能栽棗樹。我們這里的人都有栽棗樹的習(xí)慣，家家戶戶都有幾十棵棗樹，我們把它叫作鐵桿莊稼。我?guī)Я艘豢鹱?，你給孩子們蒸著吃。棗是大補品，我們這里有句話‘一天三個棗，能活九十九。我小時候缺奶吃，我媽就將紅棗蒸熟，兌著米漿讓我吃，竟也吃得壯壯實實。陜北十年就有九年災(zāi)，遇到災(zāi)年人們用紅棗摻了米糠，磨成面蒸了吃，救了不少人的命。聽白文舟講：紅棗具有養(yǎng)胃健脾、補血益氣和解藥毒保護肝臟、增加肌力的功效，所以常被用來作藥引子，你看我們陜北人，女人大都紅光滿面，細皮嫩肉，男人大都黑瓷愣騰、健碩壯實，就是小米和紅棗的功勞?！?/p>

牡丹說：“謝謝，謝謝！”

李俊杰剛走，臘梅一手端著一盆稀飯，一手提個筐子踏進來：“快來吃，我熬了些小米稀飯。小米是養(yǎng)人的，讓娃他大喝些，兩個娃娃也可以喝。”說著就一碗一碗地舀起來。舀好飯，又從筐子里拿出幾個玉米面窩窩頭，還有一碗雞蛋羹?！皝?，我給兩個孩子喂，你給你男人喂，讓他多吃點，有了抗勁，病立馬就會好的！”

牡丹說：“真不知道怎么謝你們哩！”

臘梅說：“嗨，謝什么哩，誰都會遇到難處的。”

宋振華說：“大恩不言謝。牡丹，這是咱們的造化?！?/p>

宋振華喝了一大碗稀飯，吃了半碗雞蛋羹，覺得精神一下子好多了，竟坐起來與來人不停地打招呼。

宋振華的病情好轉(zhuǎn)后，一家人完全地松弛下來，夜里便睡得特別踏實，待睜開眼時，天已大亮，村子里的雞叫聲、狗咬聲和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伴著乒乒乓乓的風(fēng)箱聲讓宋振華一家人有了一種安全感、踏實感，像一粒在風(fēng)中漂泊的種子，一下子有了落地的感覺。

牡丹迅速穿好衣服，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就端著尿盆準(zhǔn)備去倒尿。打開門時，滿滿的一擔(dān)水?dāng)R在門口，她知道這又是李俊杰挑來的，隨后一桶一桶地提回倒進水甕中，剛倒完水，李俊杰就擔(dān)著兩只筐子進了門?？鹱永镆贿吺翘}卜、洋芋，一邊是白菜、豆角和茄子，李俊杰放下?lián)诱f：“我從地里收拾了些菜，我再弄些米面，你們就可以自己起灶了，自己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對著正在穿衣的宋振華說：“宋大哥，你今天覺得怎么樣？”“好多了！”宋振華說著就準(zhǔn)備下炕，李俊杰見他仍有些虛弱，便說：“宋大哥，不忙著下地，發(fā)了那么一場燒挺耗元氣的，得慢慢恢復(fù)。”牡丹也說：“俊杰兄弟說得對，你還是躺著吧，一會兒我把水燒熱后，你再起來抹把臉?！闭f話間兩個孩子也醒了，虎兒光著屁股就在炕上跑起來，李俊杰抓了衣服替他穿，卻怎么也穿不好。牡丹說：“還是我來吧，一個大男人哪能干這些活！”李俊杰便去逗小女孩玩。小女孩已將被子蹬掉，雙手抱住一只腳，用口吮吸著腳拇趾。李俊杰為她蓋好被子，將她的兩只手分別擱在自己的兩邊臉上撫摸著：“宋大哥，娃娃快滿一歲了，該為她起個名字了。”宋振華點點頭：“是該有個名字了。”他沉吟一會兒說：“那就叫棗花吧，棗花雖小，卻香氣濃郁，它的果實香脆可口，也特養(yǎng)人。就叫這個名字吧！”

吃飯的時候桃花來了，她一手抱個大南瓜，一手端著一碗雞蛋。她將東西放在鍋臺上說：“虎兒爸有病，吃點雞蛋補補。做成雞蛋羹，小女女也能吃?！崩羁〗苷f：“小女女有名字了。”

牡丹說：“他爸剛起的，叫棗花。”

桃花抱起孩子：“棗花，好啊！”說著在孩子的臉上親吻著。

“棗花，嬸嬸也來看你了！”隨著聲音臘梅踏進來，她一手抱著一個案板，一手提個米袋子。她把東西放在炕上后對李俊杰說：“我還裝了一袋子面，拿不動，你再跑一趟?！崩羁〗軕?yīng)聲而去。

當(dāng)李俊杰提著面袋進門時，李俊英和李俊義抬著一塊長石條也進了門，他們將石條放下后，又在外邊搬了兩個石礅子，將石條支起來。秀延縣的石條厚薄均勻，表面光滑，一支起來就是一張桌子。李俊英說：“這下盆盆罐罐、鍋碗瓢勺就有個地方放了。”忙完這一切，李俊杰就向宋振華介紹：“這是我大哥李俊英、二哥李俊義?！彼握袢A仔細觀察著，李俊英長得與李俊杰十分相像，只是個頭稍高一些，顯得英俊威武些。李俊義個子又比李俊杰矮一些，也消瘦一些，顯得有點文弱。宋振華說：“不知咋稱呼。咱們誰大？”李俊杰說：“大哥今年24歲?！彼握袢A說：“那就叫大哥吧！”李俊杰說：“二哥今年22歲?！彼握袢A說：“噢，與我同歲，不知幾月生？”李俊義說：“5月。”宋振華說：“我是8月，同樣也是大哥，我就隨了俊杰叫二哥吧！”弟兄仨同時說：“好！”臨出門時，李俊英說：“兄弟，出門在外不容易，有啥難處就吭聲，鄉(xiāng)親們都會實心幫助的?！彼握袢A連聲說：“謝謝，謝謝，這已經(jīng)非常好了?！?/p>

從鄉(xiāng)上回來幾天后，李俊杰被叫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鄭大山說：“鬼小子，你布置的任務(wù)我已完成了！”

李俊杰說：“鄉(xiāng)長，你別砸踏我了，我怎敢給你布置任務(wù)哩！”

鄭大山“嘿嘿”一笑：“宋振華的那個表哥賀志誠，他已升任營長，他告訴我，他確實有個表弟叫宋振華，聽家鄉(xiāng)來人說他家遭受了巨大不幸，全家12口人，有8口慘遭日寇的殺害。宋振華是個本分正派的人，又與日寇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當(dāng)特務(wù)和漢奸的可能性不大。不過，我還可以通過老鄉(xiāng)關(guān)系，再幫你們了解一下，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有賀志誠的這個證明，問題基本就清楚了。宋振華一家人真是太慘了，現(xiàn)在，他們正處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要盡全力幫助他們，讓他感受到邊區(qū)的溫暖，也為抗日戰(zhàn)爭爭取一份力量。”

李俊杰說：“好，鄉(xiāng)長，我一定把這個事情辦好！”

宋振華的病差不多痊愈了，只是還有些虛弱，他靠墻坐著。李俊杰將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告訴了他，接著又說：“我還想與你商量一件事。馬上就要入冬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像你這樣的身體，加上那么小的兩個娃娃，若再四處流離顛沛，說句不好聽的話，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想，這個冬天你們就住在我們村，只要有我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你們挨餓。這里起碼有個暖窯熱炕，對你和娃娃都有好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牡丹熱淚奔涌：“我們怎會不同意哩！我的恩人呀，讓我們怎樣報答你們哩？”

宋振華也流淚了，他說：“兄弟，一切聽你的。我還是那句話，大恩不言謝，你們救了我們?nèi)遥屛覀兘^處逢生，絕非一聲‘謝謝能表達我們的心情。你知道我們一家人為什么千里迢迢、歷盡千難萬險來這里嗎？因為我們一家12口人，有8口人死于日寇的屠刀下?！彼握袢A失聲痛哭：“那天，我們一家4口人去了岳父家，下午回村時，老遠就看見村子里火光沖天，黑煙滾滾，我的心就緊縮起來，腿也軟得走不動了。等跑回家，眼前的那一幕真讓人慘不忍睹：父親、哥哥、弟弟和侄兒都倒在血泊里，父親懷抱著侄兒，整個頭部被打得稀巴爛，腦漿濺得到處都是，大侄兒的一條胳膊沒有了，渾身血肉模糊。屋內(nèi)的慘狀就更令人悲憤難耐，母親躺在地上，一條腿被砍了下來，嫂嫂和妹妹、侄女都倒在炕上，侄女被攔腰砍成兩截，嫂嫂和妹妹都被剖了腹，腸子都流了出來……”宋振華哭得幾乎休克，牡丹嗚嗚地哭著，倆孩子見大人們痛哭，也跟著哇哇地哭起來。

李俊杰雖然生性耿直剛強，脾氣又有些暴躁，卻有一副菩薩心腸。別人一流淚，他的眼淚也不由地流下來：“宋大哥，請節(jié)哀，這仇咱們一定要報，血債定要用血來還?！?/p>

宋振華說：“家人遇難的當(dāng)天我就要上前線去殺鬼子，牡丹硬是抱住我的腿不放，她說你走了我們娘幾個必死無疑，我死了無所謂，這宋家唯一的根苗你也不要了？后來靜下來想想，牡丹的話不無道理，我得把他們送到大后方再上前線。如果你能接收他們母子仨，我就無后顧之憂了，我這就上前線殺鬼子去！”

李俊杰說：“接收他們母子仨這沒問題，你上前線殺鬼子我也全力支持。只是目前你的身體還未完全恢復(fù)，他們母子仨要完全安置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再待些時候，一邊恢復(fù)身體，一邊為他們母子的安置打些基礎(chǔ)，把他們安置好了，你就可以放心地上戰(zhàn)場了。這一段時間，你就幫村上干些工作，比如說在農(nóng)民夜校當(dāng)教師，幫助村民們識字，自白文舟外出后，我正愁找不到教師哩！”

宋振華說：“讓我考慮考慮。”

村人們知道村上新來了一戶人家后，紛紛前來看望。你端一碗米，他端一盆面。你拿一把掃帚，他拿一把笤帚。宋振華的窯洞內(nèi)到處堆放著洋芋、白菜、蘿卜、豆角之類的蔬菜和蘋果、桃子、葡萄、梨子、紅棗之類的水果，還有各種用具。用紙漿拍制的盆盆囤囤，用荊條編制的筐子、篩子，用紙漿混著膠泥制作的各種形狀的盛米、盛面的紙囤子，疊疊摞摞地擺了一腳地。

舉家過日子，宋振華家中還缺兩樣必備的用具，一個是擔(dān)水用的水桶，一個是盛油鹽醬醋和碗筷的木盤子。一天，李俊杰扛了一根原木扔在王富貴家院子里，讓會木匠活的王富貴做這兩件東西，王富貴支支吾吾地應(yīng)承了。十天過去了，李俊杰去王富貴家，原木依舊躺在院子里，李俊杰問：“怎還沒動手哩？”王富貴說：“這段時間忙，”他頓了頓說，“他們與你非親非故，管那閑事干甚？”李俊杰說：“我不是看見這家人可憐嘛 ！”王富貴說：“天下可憐人多的是，你能幫扶多少？”李俊杰說：“幫一個算一個。你知道我這個人見不得恓惶人，見了就想幫。人一輩子，誰都會遇到難處的。你抓緊點做，人家不是等著用嘛！”

幾天后，原木仍躺在院子里。李俊杰來氣了，但他盡量克制著：“富貴哥，看來你不給我這個面子？”王富貴也沒好話：“各有各的光景，你不能讓我像你一樣，一天盡干些八竿子打不著的閑球事！”李俊杰說：“你不要說那么多廢話，只說一句，這活你干不干？”王富貴不吭聲。李俊杰扛起原木邊往外走邊說：“算我瞎了眼，求錯人了。如今的王富貴哪還是原來的王富貴，人家發(fā)了，永遠不求人了。”正在做飯的王富貴的妻子桃花趕忙過來拉住李俊杰：“他干大，你別生氣，富貴早就準(zhǔn)備動手哩，這幾天忙一下子耽擱了。牡丹家的忙怎能不幫哩？這李家村誰有難處，我們都該幫，要不是李家村人的幫扶，說不定我們一家人仍在尋吃討飯哩。你放心，兩天后我們就會把東西送到牡丹家的?！?/p>

王富貴不再吭聲，他蹲下來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不時抬頭瞅一看李俊杰。李俊杰從那眼神中讀出了一絲歉意和內(nèi)疚。

15年前，王富貴的母親領(lǐng)著只有4歲的兒子從毛鳥素逃荒來到這里時，正是一個寒冬臘月天。當(dāng)他們站在李俊杰家門前討飯時，那時還健在的李俊杰母親見到衣不遮體、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他們，一下子就動了容，她一把將母子倆拉回家，讓他們上了自家的熱炕，并將被子裹在他們身上。

李俊杰母親做了一大盆黃米飯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放開吃。王富貴吃了一老碗，母親吃了三老碗，本來他們還想吃，是李俊杰母親制止了他們：“可憐人，可不敢吃了，你們餓得時間太長了，會撐壞的，下頓再吃吧。”李俊杰的母親收留了他們，并把一孔靠路邊的窯洞借給他們開店。這李家村地處延綏官路邊上，過往行人不少，開個店供來往行人吃飯住宿，收益頗豐。王富貴母親是個十分潑辣又能干的人，沒幾年王富貴家就翻了身，修了窯，買了地，在這里扎了根。王富貴18歲那年又娶了桃花，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在王富貴母子創(chuàng)業(yè)的那幾年，李家村的人還真沒少幫扶他們，就像現(xiàn)在村人們幫宋振華一家那樣，你給蔬菜，他給糧食，你給幾件舊衣服，他給幾把鋤鐮老镢，讓他們很快就渡過了難關(guān)。只可惜，桃花剛過門，母親還未來得及抱上自己的孫子，就去世了。

王富貴這人看利重，善于精打細算，但人還本分。經(jīng)桃花這一說，也知道自己錯了。

果然沒幾天，水桶和木盤子就擺在了宋振華家的腳地上。

當(dāng)宋振華決定離家直接上前線的時候，鄉(xiāng)上來了一封信函，要他去當(dāng)鄉(xiāng)文書。

他趕到鄉(xiāng)上，向鄉(xiāng)長鄭大山陳述了自己想上前線殺敵的決心。鄭大山說：“小子，上前線殺敵當(dāng)然是好事，但你不能輕視地方工作。咱全國有19塊抗日根據(jù)地，陜甘寧邊區(qū)和延安就是抗日根據(jù)地的心臟和大腦，一切決策要從這里產(chǎn)生，一切指令要從這里發(fā)出。咱八路軍在前線抗戰(zhàn)，總指揮部就在延安。所以，保衛(wèi)好、建設(shè)好邊區(qū)和延安，就是對抗戰(zhàn)最大的貢獻?！编嵈笊侥闷馃熷?，裝上旱煙，點上邊抽邊說：“小子，可以告訴你，咱這里看起來是敵后，實際上也可算作抗敵的前沿。你從東邊來，你也知道山東、河北、山西都成了淪陷區(qū)，我們與山西只隔著一條黃河。日本鬼子在河?xùn)|張牙舞爪，虎視眈眈，伺機想打過河西來。從抗戰(zhàn)開始，咱河防部隊對日作戰(zhàn)不下數(shù)十次。如果沒有八路軍河防部隊的守衛(wèi)和抗擊，日寇早就打到河西了，那咱這地方還能有安寧的日子？更重要的是黨中央和毛主席還怎能在延安指揮抗戰(zhàn)呢？我說了這么多，你該知道咱這里的工作有多重要了吧。咱們這里就缺文化人，上級來個文件，看不懂，讀個報紙的人都找不到。你來了這些問題就解決了。我還想讓你兼任文化教員，幫助大家認識字哩！”

宋振華是個明白人，鄭大山的一席話讓他再也沒了推辭的理由。

二

全面抗日戰(zhàn)爭進入第三個年頭后，邊區(qū)黨委和邊區(qū)政府發(fā)出了關(guān)于發(fā)展經(jīng)濟的緊急通知，要求全體民眾行動起來，廣泛開展大生產(chǎn)運動，擴大開荒面積，增加糧食收入。在李俊杰看來，擴大生產(chǎn)，增加糧食收入，不要怎么動員，鄉(xiāng)親們都會積極響應(yīng)的。“囤里有糧，心中不慌”這是誰都懂得的道理。但是鄉(xiāng)長鄭大山在動員會上把這件事提高到能不能堅持抗日的高度，下了死命令。他說：“因為糧食緊缺，前線將士吃不飽肚子，邊區(qū)各機關(guān)的干部吃不飽肚子，連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都勒緊褲帶節(jié)省糧食哩！從去年后半年開始，各級政府就不斷地向老百姓借糧吃。我第一次知道政府困難到這種程度的時候，真恨不得將腦袋鉆到褲襠里去。咱這是羞先人哩，咱沒把工作做好，咱失職?！编嵈笊窖b上一鍋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鄭大山的講話一直在李俊杰的腦際縈繞著，他邊走邊想：前線將士整天行軍打仗卻吃不飽肚子，邊區(qū)各機關(guān)的干部有多少事要做，也吃不飽肚子，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每月只有五元錢的伙食費，這怎能行哩？必須把這些情況告訴鄉(xiāng)親們，讓他們自覺行動起來，積極發(fā)展生產(chǎn)，千方百計多打糧食。

李俊杰提出的開荒生產(chǎn)計劃，在村委會上獲得了一致贊同，正如他所預(yù)料的，無須宣傳動員，李家村的開荒生產(chǎn)便熱火朝天地開展起來了。

開荒開始的當(dāng)天，李俊杰找到宋振華：“聽說機關(guān)干部也有開荒任務(wù)？”宋振華說：“是的，每人三畝?！崩羁〗苷f：“我給你選了一塊荒地，咱們一起去開吧！”宋振華喜不自禁：“那太好了！我正愁去何處開荒哩！”

天剛蒙蒙亮，李俊杰兄弟仨和臘梅就陪著宋振華上了山。

李俊杰選擇的地塊在東坬山，一塊長滿了野草的陡坡地。宋振華在平原地區(qū)長大，又一直從事教師職業(yè)，在這樣的陡坡地上勞作，頗不適應(yīng)，還未揮舞老镢頭，腳下先不穩(wěn)了，不是從坡上滑到坡下，就是摔倒在地，有幾次差點滾下懸崖去，要不是李俊杰眼疾手快，還真不知道會出什么事。李俊英說：“兄弟，開荒這活你怕是干不了，不如坐在地邊上先看一會兒，看會了再動手?！彼握袢A說：“大哥，凡事只有動手了才能學(xué)會，光看是不行的?！彼握袢A非要硬著頭皮干，李俊英只好手把手地教他，告訴他：“兩腿要叉開站立，身子要向前傾?！苯唐饋硭坪跏趾唵?，但操作起來就不是那回事了。關(guān)鍵是宋振華還沒有練出在陡坡地站立的腿功。他前傾著身子，站著站著，就滑爬了。不過，這樣跌跤危險性相對小些，弟兄仨也就隨了他去。挖地主要用的是腰勁和胳膊上的勁，那腰一直弓著，腰勁自然用不上，胳膊上的勁也用不好。所以，李俊杰兄弟仨一镢頭所挖的深度，他常常要挖上三四下才能達到，而且這種開荒的姿勢特滑稽，像雞叨食一樣，頭不停地點，屁股一撅一撅的，惹得李俊杰直想發(fā)笑，又怕傷了宋振華的自尊心。然而，李俊杰還是沒有忍住，“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跌倒爬起。李俊英低聲說：“老三，不敢笑，你這一笑，他更亂陣腳。”

這突然爆發(fā)的笑聲，讓宋振華感到莫名其妙，他癡癡地望著李俊杰問：“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李俊杰的笑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到了滿臉泥污、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的宋振華，他的心頭一顫：“宋大哥，歇一會兒，慢慢來?！?/p>

他們在地頭歇息下來。李俊義看見宋振華挖過的地里柴草不少，有些還端端地立著。他告訴過宋振華，開荒必須把草根刨凈，不然到第二年春天，地里的草會比莊稼還茂盛，但是宋振華沒有那么大的手勁，草雖然刨了，根卻依然在土里，有些草還原封不動地站立著。這塊地里的草多是蘆草和冰草，這兩種草根系十分發(fā)達，生命力又強，只要有一節(jié)根沒刨凈，第二年它都會迅速地長起來，所以，必須年年刨根。經(jīng)過好幾年作務(wù)，才能將其除凈。李俊義不好再說什么，便以撿柴火為由，將這些沒有除盡根系的草一一拔出來。

休息過后，李俊英又一次給宋振華示范：“兩腿這樣叉開，腳要踩穩(wěn)，镢把要握緊，不然，一會兒就打起水泡了。挖地的勁主要靠腰勁和胳膊上的勁協(xié)調(diào)使用。用對了，既省勁，還能挖得深。慢慢來，得有個過程。”宋振華便學(xué)著李俊英的樣子干，雖然腳下站得穩(wěn)當(dāng)了一些，總還是挖不了多深，速度也十分緩慢?？粗羁〗苄值茇砜烊缂诧L(fēng)一樣的速度，宋振華心里十分著急，他想使出更大的力氣，兩條胳膊和兩條腿卻不聽指揮，似乎全身的氣力都消耗殆盡，速度還是跟不上。他長嘆一聲：“我怎這么沒用哩！”

“宋大哥，不要急，慢慢來。今天你能走上這陡坡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崩羁〗苷f。

李俊英和李俊義也附和著說：“是的，是的，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天快黑的時候，這塊荒地就挖完了。見李俊英兄弟仨撿起地里的柴草擦拭粘在老镢上的泥土，宋振華也撿了些柴草擦拭起來。李俊英在宋振華的身邊蹲下來說：“兄弟，我在川道里有一塊地，大小與這塊差不多，咱倆換著耕種吧?！?/p>

宋振華說：“那哪行，川道里的地是熟地，既平坦又肥沃，我怎能與你換呢？”

李俊英說：“吃虧便宜還不就是你我兄弟之間的事，又不是別人。作為兄長我得關(guān)心你，現(xiàn)在你連山路都走不穩(wěn)，怎么在這么陡的坡坬地里耕種哩？你想想，春上你得把肥料、籽種一包一包地背上來。夏日，你得鋤草、間苗。秋天，莊稼成熟了你得收獲，收獲后還得背回去才能碾打。這一切你都干不了，就是干得了，萬一哪天一腳踩不穩(wěn)，掉下山去，輕則傷殘，重則沒命。那時候，我怎么向弟媳交代？怎么向兩個孩子交代？”

宋振華說：“大哥，沒事，我會注意的?！?/p>

李俊義和李俊杰也勸說：“大哥說得對，你就不要推讓了！”

宋振華說：“我怎好意思接受呢？再說了，上山開荒對我也是一種鍛煉嘛！”

李俊英說：“你再推讓就見外了，想鍛煉以后有的是機會?！?/p>

宋振華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只有接受了?！?/p>

月光如銀，灑落在村莊河川、山峁溝壑，此起彼伏的蛙聲和流水聲讓秋日的夜多了一分韻味。

宋振華躺在炕上，渾身疼痛難忍。特別是兩條胳膊幾乎無法抬起來。兩只手掌上也打了不少水泡，火辣辣的痛。宋振華有個習(xí)慣，餓過了，反而吃不下飯，累過了，也睡不著覺。他從地里回來，本來十分饑餓，卻吃得很少。吃罷晚飯便躺在炕上，卻睡不著，想翻個身，似乎連翻身的氣力都沒有了。他聽見院子里人聲嘈雜，腳步雜沓，問牡丹：“誰在院子里，干什么呢？”

牡丹答：“是俊杰他們，準(zhǔn)備上山開荒去?！?/p>

宋振華一震：“不要命了！人又不是鐵打的，怎能連軸轉(zhuǎn)！”話雖這么說了，他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

宋振華攆上李俊杰一家人時，他們已經(jīng)過了河。李俊杰堅決不讓宋振華上山：“宋大哥，快回去！我們打熬出來了，累點沒啥，你卻不同，會累壞的，再說，這夜晚路更不好走，萬一哪一腳沒踩穩(wěn)，把你滾下崖怎么辦？”

李俊英和李俊義也跟著勸說，宋振華說：“兄弟們的好意我領(lǐng)了，累，確實是累，但我得堅持，咬咬牙，闖過這一關(guān)也許就好了。再說你們都在拼命哩，我怎能躺得住呢！”

李俊杰說：“那好吧，這就難為你了！”

上山的路，宋振華走得十分艱難。每走一步，大腿面和小腿肚都疼痛難忍，渾身也像被抽了筋似的軟弱無力。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渾身竟沒了舉镢頭的力氣。這一切李俊杰全看在眼里，他知道頭幾天是他最痛苦的時期，一旦熬過這個時期，一切都好辦了。

李俊義的妻子丁香看著大口大口地喘氣的宋振華說：“兄弟，你先坐下來歇歇，熬煉也得有個過程，急不得?！苯裢肀緛硎桥D梅要來的，但家中總得有一個人看孩子，白天是丁香看的孩子，臘梅上山開荒，晚上丁香不干了，硬爭著上了山。

李俊英將宋振華強行拉到地邊上：“你能上山已經(jīng)不錯了，歇一會兒再干！”宋振華不由自主地坐下來，渾身軟成一攤泥。

“媽呀！”丁香驚叫一聲。

“怎啦！”李俊義問。丁香說：“镢頭掉下來了，差點砸著腳。”李俊義忙上去撿镢頭和镢把，試著安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木楔掉了，在地上尋找了一番，月光下哪能尋著？便用镢頭砍了一段樹枝，削成楔子，安上，用自己的老镢帽敲打好遞給丁香。

干了一會兒，大伙都覺得疲勞，瞌睡難耐，李俊英便說：“歇一會兒吧！”這一歇下，就更瞌睡，丁香說：“老三，唱幾首信天游吧，要不，大家都睡著了?！?/p>

李俊杰說：“行。”說著，便清清嗓子唱起來：

人窮衣衫爛，我給親朋告苦難。

你有銀子錢，給我借上兩三串。

我家里，腦畔上，向陽灣，

蒿柴格都長成椽，

拉成方，改成板，做成船。

走河南，下四川。

換成羊毛搟成氈，

變成銀子錢，

再給你周還。

大家逗樂了，“老三，你從哪里學(xué)的，還真逗！”李俊英笑著問。丁香笑得前彎后仰，氣喘吁吁：“老三，你在哪里養(yǎng)了這么一棵大蒿柴，能解板，能做船？”

宋振華則一副沉迷狀態(tài)，丁香的話似乎喚醒了他：“陜北民歌真好聽，歌詞也幽默至極。想不到民間還蘊藏著如此美妙的藝術(shù)品！”

柳樹峁、高家山、對面山都響起了悠揚的信天游。也許，他們也是被疲勞和瞌睡折磨著，需要用歌聲來刺激神經(jīng)。歌聲穿山越嶺，回蕩在山川間，人們的疲勞、瞌睡一下子消失了。

月亮移向中天時，李俊杰一家人和宋振華才下山回家。

為了促進生產(chǎn)，鄉(xiāng)上決定舉行一次開荒比賽，地點就選在李家村。各村選一名參賽者參加，鄭大山作為鄉(xiāng)政府的人選也參與比賽。

比賽那天，各村來了不少觀看的人。

參加比賽的人事先站在各自的地塊上，鄭大山一聲令下，比賽就開始了。十幾把老镢頭耍流星般的在空中飛舞起來，镢落镢起的速度快得讓人目不暇接，被開墾過的土地汛潮般地快速增長?！翱〗芗佑停　薄皹涞录佑?！”“興旺加油！”“……”各村人為各自的參賽者鼓勁，呼喊聲此起彼伏，把個賽場渲染得熱鬧非凡。在呼喊的同時，人們還指指點點地評點著，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當(dāng)然，他們更關(guān)注的還是鄉(xiāng)長鄭大山，他畢竟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與那些清一色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后生比，他能勝算嗎？然而，讓人們吃驚的是他的速度并不慢，而且大有遙遙領(lǐng)先的勢頭。但是，一半時間過去后，他的體力明顯地不支了。他脫掉了上衣，頭上、身上的汗水依然不停地流淌，氣也越喘越粗，臉通紅，他的速度明顯地慢下來。

李俊杰的地塊緊挨著鄭大山，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他開始越界開墾。鄭大山發(fā)現(xiàn)了：“鬼小子，你想干什么？欺負我老漢無能？”李俊杰回到自己的地塊上，卻時不時地越界開墾一陣子，鄭大山批評過幾回都不起作用，故意慢下來，唱起了《兄弟開荒》：

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

叫得太陽紅又紅。

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熱炕上做（呀）懶蟲。

扛起镢頭上（呀么）山岡，

山（呀么）崗上好（呀么）風(fēng)光。

李俊杰明白了，鄭大山用這種方式向自己抗議，便只好獨自向前開去。

被開墾的土地在每個參賽者的老镢下迅速地延伸著，有幾個人已明顯地處于領(lǐng)先地位。鄭大山停了歌聲，追趕上去，但還是落了后。

比賽結(jié)果李俊杰獲第一名，白樹德獲第二名，姜興旺獲第三名。鄭大山為他們每人頒發(fā)一把老镢頭作為獎品，他說：“恭賀你們獲勝，但是不要翹尾巴，你們比邊區(qū)勞動模范‘氣死牛還差一大截哩，啥時候你們也能像‘氣死牛一樣，一天開荒三畝六分五，我就給你們一人獎一個大犁鏵。希望你們在今后的生產(chǎn)中發(fā)揮好帶頭作用，把咱全鄉(xiāng)的大生產(chǎn)運動推向一個新高潮！”頒罷獎，鄭大山登上一個高臺說：“鄉(xiāng)親們，我在這里給大家鞠一躬，感謝鄉(xiāng)親們對抗戰(zhàn)的大力支持，感謝鄉(xiāng)親們對鄉(xiāng)上工作的大力支持。因為有了鄉(xiāng)親們的大力支持，抗日戰(zhàn)爭才能堅持下來，日本鬼子才打不過黃河來。你們?yōu)榭谷諔?zhàn)爭立了大功，你們才是抗日的大功臣、大英雄，我鄭大山再次給你們鞠躬。但是，鄉(xiāng)親們，抗日戰(zhàn)爭還沒有勝利，日本鬼子還沒有被趕出去，我們還要繼續(xù)努力，要積極擴大生產(chǎn)，多打糧食，支持抗戰(zhàn)。聽說連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都親自開荒種地哩！他們工作那么忙，怎能讓他們親自種地呢！所以，我們得加把勁，把生產(chǎn)搞上去，多打糧食，保障供給，讓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騰出精力好好工作，領(lǐng)導(dǎo)八路軍和全國人民早日把狗日的日本鬼子趕走，大家說對不對？”

下邊齊聲回答：“對！”

鄉(xiāng)親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會親自開荒種地。他們是干大事的??！是坐鎮(zhèn)指揮千軍萬馬的呀！怎能讓他們親自種地呢？鄉(xiāng)親們熱烈地議論起來。

村民外出拾糞，是從晚秋時節(jié)開始的。每天天不亮，村莊所有的道路上便撒滿了拾糞的人。撒落在道路上的糞就那么多，大家都想搶在人先，你今天五更起，我明天三更就到。有時為拾一堆糞，人們還會吵起來。有時為一堆糞，你敬我讓，誰也不好意思再拾。

為了不跟大伙爭糞，李俊英領(lǐng)了宋振華每天早上很早就出發(fā)了。他們一手提筐，一手拿鏟，上山入溝，攆著牲口常走的山坬道路尋覓。遇到糞馬上拾進糞筐。有些鮮糞被凍在地上，需要用鐵鏟使勁地砍，那帶著冰碴子的糞便濺得人兩腿到處都是，甚至濺到人臉上。如果嘴不閉緊，濺到嘴里也是常有的事。遇到這種情況，李俊英就不讓宋振華動手，他說：“你手上沒勁，還是我來吧?！?/p>

拾糞其實很受罪，呼呼的北風(fēng)很是肆虐，它帶著哨音在川道里、山頭上穿梭著，卷著飛沙、走石襲擊著人的肌體。任你穿得再厚，感覺都像赤身裸體般。頭上、臉上、身上像有無數(shù)條鋼鞭在抽打著，讓人牙關(guān)打戰(zhàn)，清水鼻涕直淌，嘴唇哆嗦得連句話都說不清晰。尤其是兩只耳朵像凍僵了一般，失去了知覺。那提筐的、拿鏟的手，木愣愣的僵硬不聽使喚?？鹱雍顽P子時不時地會掉在地上。嘴里呼出的氣常在眉毛上、頭發(fā)上結(jié)成一層厚厚的霜。宋振華雖然穿了李俊英的老羊皮襖，依然凍得臉赤嘴紫。只穿了件空身棉襖的李俊英更是凍得清水鼻涕直流、瑟瑟發(fā)抖。宋振華脫下老羊皮襖硬要李俊英穿，李俊英一把奪過來披在宋振華的身上：“再這樣，我就惱了！”

宋振華重新穿上皮襖后，李俊英說：“兄弟，以后你就不要再拾糞了，我羊圈里有糞，你掏一掏，一千多斤就有了！”

宋振華說：“那怎行呢！你都起早貪黑地拾糞呢，我怎能坐享其成哩！”

“我是受苦人，不干這號事，還能干什么？”

“那我也不能在你羊圈里挖現(xiàn)成的，咱們都有積肥任務(wù)哩！”

“不在這頭在那頭，種地拾糞你少費些氣力，工作上就可多花些心思，還不是一樣的！”

宋振華沒有聽從李俊英的勸阻，他還是每天早上起來拾糞，有時是與李俊杰在一起，有時與李俊英在一起，有時則是與李俊義在一起，有時也單個行動。

宋振華隨著李家兄弟幾乎跑遍了所有的山野、溝壑。他們拾大牲畜的糞，也撿羊糞蛋。后來，還跑到外村的地界去拾糞。這一冬，他們積了不少肥，在鹼畔上堆起一座小山峁，但距村上布置的任務(wù)數(shù)，還差一些，最后還是李俊英用自家羊圈的羊糞湊夠了數(shù)。

砍柴也差不多貫穿了整個冬閑季節(jié)。一入冬，人們便上山入溝，砍硬柴、砍軟柴，差不多要將第二年全年的燒柴砍夠。

砍柴的人也起得很早。因為砍柴的人太多，近山的柴很快就砍完了，必須去遠山砍。天不亮，幾個人便拿了小镢頭、扛了扁擔(dān)或背了背繩出發(fā)了。稍微近一點的，趕吃早飯時，第一擔(dān)柴或第一捆柴就砍回來了。吃過早飯再去砍第二擔(dān)或第二捆柴。如果路太遠，便帶了干糧砍一整天，砍好的柴再分幾次運回來。

砍柴，宋振華更是沒招。那柴火大都在山上、坬上、崖上、畔上，這些地方宋振華真是望而生畏。特別是硬柴。硬柴是指樹枝、樹干和葛針一類的柴?？秤膊瘢皇巧蠘渚褪桥姥?，宋振華自然砍不了，但是硬柴火焰大，經(jīng)燒，砍柴的人都愿意砍硬柴。攢一垛硬柴比攢兩垛軟柴都讓人心里踏實。軟柴是指蒿草一類的野草，大都生長在平緩的山坡上，易砍。但火力小，不經(jīng)燒，特別像黃蒿一類的軟柴最不經(jīng)燒，放在灶膛內(nèi)，“撲烘”一下子就燒沒了，而且火頭也不硬。所以，人們常常將硬柴和軟柴搭配起來燒。

李俊杰本以為砍軟柴宋振華該沒有問題。沒有想到宋振華根本就不會砍柴，他像挖地一樣，手拿著小镢頭亂掄，砍倒的柴火像亂麻一樣，根梢亂放，堆成一堆，而且盡是些黃蒿。李俊杰曾告訴過宋振華，最好的軟柴是鐵枝子和馬稍青，這兩種柴火火焰硬，耐燒。他還各砍了幾棵教宋振華辨認，并做了一番砍柴示范，將砍好的柴一把一把地放在地上，最后收攏起來捆為一捆。宋振華傻傻地笑著說：“想不到這砍柴還有不少學(xué)問哩！”

李俊杰的主要任務(wù)是砍硬柴。自春生在東征中犧牲后，李俊杰便承擔(dān)了為二叔家代耕的任務(wù)。春播夏鋤秋收自不必說，到了冬天他還要為二叔家砍夠一年的燒柴。他為二叔家砍柴基本以硬柴為主，軟柴當(dāng)然也要砍一些，為引火用。今天，李俊杰砍的是葛針柴，這葛針多生在崖畔上，李俊杰用镢頭在懸崖上挖了許多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他從葛針的根部刨起，刨出的土塊隨了塵土便像一條黃龍一般滾下崖去，嚇得宋振華大叫：“俊杰，快下來，太危險了?！崩羁〗苷f：“宋大哥，沒事，你放心！”但是宋振華哪里能放心，他看見李俊杰攀爬的崖是那么的高，身上又沒有任何安全措施，那大塊小塊的土塊又不停地往下滾，他真擔(dān)心他會一腳沒踩穩(wěn)就滾下山來，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但他喊了幾次，李俊杰都沒有從崖上下來，而且越攀越高，直高得讓他心驚膽戰(zhàn)。

李俊杰砍了許多葛針，宋振華正在犯愁，這葛針刺跟針一樣，稍有不慎，就會劃破人的皮膚，這怎么往回運呢？只見李俊杰將葛針整理成幾壘，然后腳踩上去，用镢帽去砸，將那一摞摞葛針砸實了，然后再壘到一起砸，直到完全砸成一個整體，才砍了荊條，編成腰子捆。李俊杰砍下的葛針捆了兩捆，他將從家中帶來的扁擔(dān)兩頭各插入一捆葛針中，然后擔(dān)起來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步伐是那么的矯健，動作是那么的灑脫，看得宋振華直咂舌，不由地發(fā)出贊嘆：“兄弟，你真能干！”李俊杰“嘿嘿”一笑：“這算什么本事，在陜北隨便哪個受苦人都會干！”

擔(dān)擔(dān)子的人需要走快步，步子一快，擔(dān)子就會晃悠，這一晃悠，肩上的分量就會減輕許多。但是背背子的人走不快，背上壓著小山一樣的柴捆，腰便會彎成了九十度，哪里還能走得快呢！更何況宋振華還不太會背柴，還不太適應(yīng)背了柴走山路，自然走不快了。這樣，李俊杰就常常將宋振華拋得很遠很遠。最讓李俊杰擔(dān)心的是每次歇息后，宋振華就無法背著柴從地上爬起來。這柴捆是放在地上的，背了柴捆往起走，用勁小了起不來，用勁大了，柴捆往往就從人頭頂翻過去。這要在平地，還好說，無非是柴把人壓在下邊，或者人把柴壓在下邊。要在陡坡，弄不好還可能柴和人一起翻滾下山崖。李俊杰只好快速走一段放下?lián)?，去接宋振華的柴捆，讓宋振華拿著小镢頭跟著。這樣的“接力”，讓宋振華很是不好意思。他說：“兄弟，你先走，我慢慢來，家我總能找得著?！崩羁〗芫团c他開玩笑：“宋大哥，我把你一個人丟在山上，萬一狼來了咋辦？”

“這地方還有狼？”

“當(dāng)然有，聽父輩們說早些時候還有豹子呢。隨著森林的消失，豹子是沒有了，但狼卻不少，它們往往會成群結(jié)隊地竄入正在放牧的羊群內(nèi)，將許多羊子咬死。有時還會進村偷襲豬和羊，甚至叼走小孩。我們的鄰村還有被狼吃掉的大人呢！”

“那我也不怕！”

“你不怕，我怕。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給嫂子交代呢？怎么給兩個孩子交代呢？”

誰知，這還真讓李俊杰說著了。當(dāng)李俊杰再一次返回時，一只大灰狼就臥在距宋振華不遠的地方?！捌婀郑@只狗怎么老蹲在這兒不走，這荒山野嶺的，它從哪里來的呢？”宋振華說。

李俊杰心中一驚：“宋大哥，那不是狗，是只狼。狗的尾巴向上卷著，狼的尾巴拖著。”李俊杰說著拿了镢頭向狼緊走幾步，狼站起來不情愿地調(diào)頭走去。李俊杰停下來，那狼也停下來，定定地望著李俊杰。李俊杰再緊走幾步停下來，那狼也走幾步停下來，仍然望著李俊杰。

李俊杰就這樣走走停停，與狼玩著。玩夠了，他突然舉起镢頭向野狼沖去，野狼驚慌失措地向前躥去，迎面是一條小溝壕，它一縱而過，李俊杰亦一躍而過。又一條土坎，野狼一躥而上，李俊杰一躍跨過。在一個山崖前野狼收不住步，一頭翻了下去。下邊是個很陡的山坡，野狼又在山坡上連翻幾個跟頭，身后，一股黃塵沖天而起。

李俊杰站在崖邊哈哈大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氣喘吁吁地趕來的宋振華莫明其妙：“你一個人在這笑什么呢？”

李俊杰指著崖下的黃塵無法止住笑，亦無法回答宋振華的問話，直到笑夠了，才說：“我把那只狼攆下崖了，看來野獸也是欺軟怕硬，如果咱們今天表現(xiàn)得怯懦一些，也許它就撲上來了?！?/p>

三

整個秋冬兩季，李俊義都沒有參與拾糞砍柴的活路，他在建攔河壩的工地上。本來這個事不該他負責(zé)，但李俊杰委托了他。

建攔河壩的建議被擱置起來后，李俊杰曾分頭找村委會干部做過工作，但除了馬戰(zhàn)勝外，其他村委會成員還是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工程大，村上沒這個財力和物力，就是能建起來，說不定一場山洪就連底端了，勞民傷財。遇到難事李俊杰總愛找大哥和二哥商議。大哥為人厚道，但遇事沉著老練有遠見，二哥雖然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語，卻聰明點子多，責(zé)任心強。他倆就成了李俊杰的參謀。李俊杰找到大哥李俊英時，李俊英說：“人家說得很有道理，這個攔河壩的受益者也就七八戶人家，就是他們?nèi)贾С?，人力、財力有限，建攔河壩也是困難重重。但這又是一件大好事。咱這地方的優(yōu)勢是地廣人少，劣勢是雨水少，差不多十年九旱。水，成了老天爺拿捏咱們的砝碼。老天爺高興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受苦人便喜獲豐收，吃個肚兒圓。老天爺稍微不高興，便幾個月不下雨，收成就打了折扣，受苦人只能半饑半飽。若老天爺發(fā)怒了，整年不下雨，受苦人掙死掙活干一年，卻顆粒無收，就只能逃荒要飯了。若攔河壩能建成，老天爺再作難，咱們村也有一半的人能保證不餓肚子。我支持你?！崩羁∮⑺f的受苦人是陜北人對莊稼人的習(xí)慣稱呼，這是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饋贈給人們的語言印記。

李俊英的話讓李俊杰的心落到實處。他去找二哥李俊義，李俊義說：“早幾年我就有引賀家溝的河水澆地的想法。這個事你提出來后，我想了很多，也跑去看過外村的幾個攔河壩。有的村用泥土將河水?dāng)r住，挖條渠，引水澆地，山洪一來壩便沖走。再建再沖，一年得建好幾次，這個辦法不可取。有的想建大壩，挖了地基卻因人力財力不足而停工。我想咱們就因陋就簡，建個悶葫蘆壩，壩頂拱形。小一點的山洪來了，水可聚在壩內(nèi)。大一點的山洪就可翻過拱形壩梁流向川道的大河里。不過，再小的山洪也有不小的沖擊力，大的山洪就更不要說了。所以，在施工上也要想辦法。好在咱這河底都是石頭的，我們在河底鑿上半尺深的槽，把石塊鑲進去。石頭與石頭之間卯口相套，再灌上漿，我估計一般的山洪就能扛住。我實地測量過，這個壩高一丈，寬一丈二三，長兩丈左右就可以了。這工程量不算太大，我?guī)鲜畞韨€人，兩三個月就可以搞定。壩建起來，水渠就好辦多了。那是個土工活，用不了多少工時。等明年春上地一解凍，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幾天就挖成了。人力使用上既可讓能夠受益者參與，也可采取變工的方式，使用其他勞力。”

李俊杰欣喜至極，李俊義的這個方案不僅可行，還把他一直顧慮的問題解決了。晚上，李俊杰就召開村委會，他把李俊英和李俊義的話在會上重復(fù)了一遍，當(dāng)即決定由李俊義領(lǐng)頭施工。

施工一開始，就遇到了經(jīng)費問題。

村民們手中都沒錢，他們的吃穿及生活用品基本上都是自給自足，只有食鹽需要上集去買，那也是將雞或雞蛋之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用買賣的方式兌換回來的。李俊杰只好偷偷拿出自己的私房錢去購買諸如炸藥、鋼釬、鐵鍬、鏨頭、錘子之類的工具。那是他砍柴賣柴多年積攢起來的。一擔(dān)硬柴一次也只能賣上五六角錢，最多也不超過一元錢。開初，每次上集賣柴的錢他都交給大嫂臘梅，臘梅不要，她說：“老三，你不要給我，你積攢起來，將來結(jié)婚時好用。”但李俊杰無論如何也要交給大嫂，他想的是家中總要有些花銷。臘梅說：“那好吧，我給你攢著?！本瓦@樣，臘梅真給他積攢著，直到今年才交給他。他當(dāng)時并不想要。這時，正好建攔河壩的事剛提出來，他想到打壩所需要的經(jīng)費，就接過來，果然派上了用場，但是，這筆錢很快就花光了。正一籌莫展之際，二哥李俊義偷偷地拿了妻子結(jié)婚時的壓箱銀圓交給李俊杰，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工程一開始就是打炮眼、炸石頭。打炮眼這活看似簡單，具體操作起來卻并不那么容易。這十來個人大都是十四五、十六七的小后生，根本沒有沾過石匠活。開工前，李俊義在石頭上畫上圓點讓年輕人們學(xué)著砸，學(xué)了不多時，李俊義把這十個人分成兩撥，一撥掌釬，一撥掄錘。沒掄幾下，掌釬的人不干了，要與掄錘的人換。換過之后更糟，掄錘的人第一錘就砸了掌釬人的手！“日你媽，你要老子的命？”掌釬人非要說掄錘人是故意報復(fù)，于是兩人就吵起來。李俊義讓大伙停下來，看他與拴狗如何打炮眼。拴狗本來就不會，大伙幾雙眼盯著，他便更緊張，一錘下來就砸在李俊義的手上，李俊義痛得直咧嘴：“砸！”拴狗站著不動，“逮只雞還得丟把米哩，要學(xué)本事，不付出代價怎行！■貨，你拿出點男人勁來，砸！”李俊義的聲音很嚴厲。

拴狗舉起錘猛砸下去，這下砸到了鋼釬上?！斑@不對了！不學(xué)走路，只能一輩子在炕上爬。砸！”李俊義高興了。

拴狗連砸?guī)紫?，又有一錘砸在李俊義的手上，拴狗剛想停下來，李俊義又罵開了：“你個■貨，砸！”拴狗就這樣一錘一錘地砸起來，李俊義的手上青一塊紫一塊地落滿了傷痕，拴狗的錘法卻越來越熟練。

大伙看過之后，接著干起來，無論誰挨砸，再也沒有人吭聲了。

晚上回到家里，丁香看著丈夫手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她流淚了：“那些■小子眼瞎著哩？怎么專往你手上砸哩？”

“別瞎說，那些小子都是些新手，從頭學(xué)哩，挨幾下砸是正常的?！崩羁×x不讓丁香說下去。

“我說你逞什么能？人家都拾糞哩砍柴哩，你卻在河道里挨砸哩，你怎這么憨哩！咱連一根柴火也砍不下，明年燒你腿把子去？不要干了！”丁香越說越氣。

李俊義嘿嘿一笑：“這不是為修成水澆田多打些糧食嘛，糧食多了，咱吃也好，送到前線讓那些打日本鬼子的將士們吃也好。你臉上肯定能多一分光彩，心里肯定能多一分快樂。如果前方戰(zhàn)士吃飽了，喝足了，精神頭來了，一下子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不把你樂死了！我肯定會樂得唱三天道情的?！?/p>

丁香定定地望著李俊義。

李俊義說：“你看我干什么？不認識了！”

“真的不認識了，以前三棒槌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李俊義，今天怎這么能說？”丁香說。

“我高興嘛！”

“挨了打還高興，真是傻蛋一個！”丁香的怨氣真的消失了。

畢竟是一伙年輕人，心靈手巧，沒幾天就掌握了打釬技巧。打炮眼的工作就鋪開了。一條狹長的溝道內(nèi)，“叮叮咚咚”的打釬聲和人們打釬時喊出的“嗨嗨”聲，組成一曲特殊而又動聽的音樂。

然而，打炮畢竟是個十分耗體力的活，最遭罪的還是一雙手，沒幾天，所有人的手都布滿了血泡，血泡被磨破后，就血淋淋的，手無完膚了。到了晚上便火燒火燎的痛，盡管疲勞和瞌睡折磨著人，那鉆心的疼痛卻讓人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上工時，雙手幾乎無法掌釬、握錘把，直到干上一陣子，那種疼痛麻木了，掌釬、握錘把的手才能用上勁。所有的鋼釬和錘把上都沾滿了紅紅的鮮血，這讓李俊義心疼至極。休息時他拉過拴狗的那雙血淋淋的手問：“疼嗎？”拴狗也拉過李俊義的手問：“你先說你疼嗎？”李俊義并不回答：“恨我嗎？”拴狗說：“恨頂球用！”李俊義說：“那還是恨哩！”拴狗大聲說：“恨，恨得牙尖尖都癢哩，就想吃二嫂做的烙餅子燉雞肉！”“哈，哈，哈！”大伙都笑了：“原來狗日的嘴饞了，咱們把二嫂的雞吃完了，明年讓二嫂從你屁股里掏雞蛋？”大伙又笑了。

大伙雖在耍笑，卻從心里感激李俊義。自從施工開始，李俊義就覺出活路太耗體力，因此過幾天，就讓丁香殺兩只雞燉了送到工地上。知道了丁香殺自家雞讓大伙吃，臘梅也隔三岔五地殺了自家雞燉了往工地上送，后來，桃花和幾戶即將受益者也送。對于終年沾不了多少腥味的受苦人來說，這實在是一種極大的享受。這讓大伙在感激的同時，感受到了鄉(xiāng)親們對自己所寄托的期望，因此干起活來，就特別賣力氣。為了促進度，大伙主動開展比賽，看在一炷香內(nèi)，誰打鋼釬的次數(shù)最多。雖然輸贏都無任何獎罰，年輕人們還是拼了命地去爭第一。這種比賽讓人們的體力消耗特大，許多人幾乎累得坐下就站不起來了。李俊義不得不下死命令：“都給我停下，誰要是再敢耍二桿子，就給我爬出工地?！毙菹r又講，“你們爭球那個第一有什么用哩，萬一爭出毛病咋辦？萬一出個什么問題，我怎向你們的家人交代哩！一伙憨小子，再不聽話，以后就再也不要想吃烙餅子燉雞肉了！”

“哈，哈，”拴狗笑著說，“二哥，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們拼命是為了吃二嫂的烙餅子燉雞肉吧？”

李俊義也笑了：“我知道大伙急，想在大凍前完工，但那也不能玩命嘛！”

拴狗說：“好，二哥，我們聽你的！”

炮眼打好后，裝炸藥、點炮這類活李俊義全都承包了，誰也不讓插手。他認為這些活危險性太大，這伙年輕人除了李俊義和拴狗全都沒有結(jié)婚，他不能讓他們冒這個險，就這樣還是差點出了問題。那天李俊義點了三個炮，前兩個炮響過后，第三個炮遲遲不響。李俊義以為沒點著，拔腿向第三個炮眼跑去，誰知剛到半坡上，炮響了，李俊義機靈地就地一滾，從山坡上滾下來，雖未受大傷，卻有一小塊飛起的石頭砸到了左腿上，當(dāng)即鮮血直流，真把大伙嚇了一大跳。

幸好傷勢不是太重，包扎后不一會兒血就止住了。李俊義被送回家后，丁香被嚇壞了，她非要打開傷口看。李俊義說：“皮外傷，沒傷著骨頭。”丁香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李俊義只好下地走一圈給丁香看。丁香這才罷休，但是她堅決不讓李俊義再去工地：“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母子倆可咋辦？”

李俊義說：“你這不是在咒我嘛！”

丁香哭得更傷心：“我怎么在咒你？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們母子倆，我的命好苦啊！”

李俊義慌了：“別哭，別哭，我不是跟你玩耍嘛，我以后注意就行了。再說這打石頭的活馬上就完了，你操什么心！”

一陣柔情的安撫，丁香這才停止了哭泣。

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炸石，河灘上河水中到處是大小不等的石塊，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李俊義和他的施工隊員們不得不清理現(xiàn)場，騰出一塊工作場地。

出料石的難度更大，工作量也更大。首先需要把那些太大的石塊用老錘砸開，特別大的還須用鋼釬和老錘先打出幾道縫隙，然后用老錘砸成塊石，再用鏨頭一鏨頭一鏨頭地鏨成四方四正的料石。出料石純粹是個技術(shù)活，連李俊義都沒有完全學(xué)到家，那些年輕人就更是門外漢了。但李俊義說：“不怕，咱們學(xué)，世上就沒有學(xué)不會的東西，關(guān)鍵是看能不能吃苦，有沒有毅力。你們跟著我學(xué)，我也在教中學(xué)，肯定能學(xué)會?！闭f是這么說，學(xué)起來就沒那么簡單了。鏨頭拿在手中總不聽使喚，手錘的勁用大了，就打成坑，勁小了，打個白點。本來應(yīng)該鑿一條直線，卻鑿了一條東扭西歪的曲線。用方尺量著畫好了的正方體，打出來都是歪歪斜斜的不規(guī)則體。年輕人沒耐性，鑿著鑿著就泄氣了。李俊義就做示范給他們看，手把手地教，不停地指導(dǎo)。年輕人們一時還是難以掌握要領(lǐng)，打了一堆廢料，李俊義稍一批評，他們就不干了：“咱不是這塊料，二哥，你另選人吧！”

李俊義躁了：“我還以為你們都靈動得很，原來卻是些■包！這活難是難，總該沒有上前線打日本鬼子難吧？總不會死人吧？學(xué)，誰也別想離開這里！”李俊義幾乎在吼叫。

發(fā)過脾氣，他又耐心教起來，“不會就學(xué)嘛，誰的手藝也不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你們看，這樣握錘，這樣捉鏨頭。”李俊義一邊示范，一邊講解：“不要害怕，大膽地干，只要功夫到了，自然就學(xué)會了?！蹦贻p人們再也不好意思說要離開的話了，他們跟著李俊義認真地學(xué)起來。幾天過后，基本上就能上手了。當(dāng)然，干出來的活也有不符合要求的。凡遇到這種情況，李俊義就親自修正，邊修正邊指出問題所在，應(yīng)如何修正。沒用多長時間年輕人們都能獨當(dāng)一面了，河道里又飄出了悠揚的信天游。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剛到工地時原本滿目蔥綠的山野、河岸，逐漸變成了金黃色，溫柔的河道風(fēng)漸漸有了涼意。人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樹葉全落了，草全枯了，風(fēng)攜著寒意襲擊著人體。屁股下邊的石頭變得冰涼瘆人。接著，寒冷的風(fēng)在人們的臉蛋上、手背上刻下了樹皮般的痕跡，將人們的腳后跟、手指頭割開一道道裂縫。血跡染紅了手錘，染紅了鏨頭，染紅了料石。痛得人們咝咝地吸氣。

李俊杰一天來兩次工地，有時也坐下來學(xué)著干活，慢慢地也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只要有空他就去工地干上一陣子。落在手錘上、鏨頭上和料石上的血跡，讓他心疼而又自責(zé)。他發(fā)動全村婦女捻羊毛，為每個人織了一雙手套、一雙毛襪。又請了氈匠，為每個人制作了一雙氈靴子和有護耳的氈帽，還有一個氈坐墊。入冬后，鄉(xiāng)親們主動把自家的老羊皮襖送到工地上。老羊皮襖既擋風(fēng)又保暖，一件在身風(fēng)霜嚴寒就奈何不了了。進入“一九”后，李俊杰征借了各家各戶放置在鹼畔上的一些樹根和劈柴，在工地燃起火堆。這本不是個適合野外施工的季節(jié)，因為避洪期，因為人們太忙，只能勉為其難。好在受苦人吃得大苦，耐得大勞，工程就一直沒有停下來。自天冷后，李俊杰還是每天都要來工地，他每次來都要提一罐自家釀造的白酒。年輕人就提著罐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這成了他們御寒的一種特殊享受。

進入“二九”后，料石基本就出完了，接著就應(yīng)該是砌壩了。在出料石前河水就被他們用沙土攔住，河道也清理過?，F(xiàn)在的活路就是在河道里鑿石槽，這個活比起出料石相對簡單一些。就是在河床的內(nèi)側(cè)和外側(cè)各鑿一道半尺深的石槽。李俊義將人員分成兩撥，一撥在內(nèi)側(cè)，一撥在外側(cè)，每人分占一段，同時進行。不到十天時間就大功告成。

壘壩的難度稍微大一些。要將料石上下左右卯起來，鑲進河底的石槽內(nèi)，再灌上漿。問題是有些卯口做得不規(guī)范，常常無法卯在一起，便只能重新鑿卯口，直到卯合。

進入“三九”前，工程基本完工。

完工的第二天，宋振華領(lǐng)著鄉(xiāng)長鄭大山來了。鄭大山顯得十分高興，他站在壩梁上向李俊杰詢問：“一共用了多少工時？”

“十個人干了將近四個月?！?/p>

“渠道什么時候開挖？多少時間能挖成？”

“開春后地一旦解凍，就可以動工。修渠是純土工活，估計動員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十來天就可完成?！?/p>

“一共可澆多少地？多少戶受益？”

“三十多畝，8戶人受益?！?/p>

一問一答，鄭大山掌握了自己想知道的全部情況后，在李俊杰肩膀上拍了一下：“鬼小子，干得好！”

隨同鄉(xiāng)長來的，還有一位李俊杰并不認識的年輕人。在鄉(xiāng)長與李俊杰對話時，他就開始找人問話。他找的第一個人是李俊英：“你們怎么會想起修一個攔河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