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笑穎
我是一名學(xué)生,我的睡眠不太好,屬于兩個“凡是”的典型代表:凡是晚上都睡不著,凡是早上都起不來。
平時我住宿,在學(xué)校我睡不著的原因主要是室友太吵。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我們宿舍常常兩臺大戲同時開鑼,如果將一臺唱念做打俱全的比作京劇,那另一臺高亢嘹亮貫穿始終的好比秦腔。哪怕在熄燈之后,她們還在四海八荒地聊。不同的是音量壓低了,低到宿管老師聽不到,可我聽得真真切切。我想一個人靜悄悄地入睡絕無可能。
周末回到家,我媽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使我睡不好的罪魁禍?zhǔn)资鞘謾C,手機如果會說話,應(yīng)該會說:冤枉??!根據(jù)我們的家規(guī)第一章第二十二條:手機必須在夜里11點前放回到書架上。不是我房間的書架,是媽媽房里一個秀氣的楠竹書架。將厚厚的遮光窗簾拉上,熄了燈,戴上眼罩,被子裹緊,眼睛閉上,即使這樣,我仍然睡不著,清醒得猶如一臺只關(guān)掉顯示器,CPU還在高速運轉(zhuǎn)的臺式機。那些刷過的微信微博在我腦海里萬馬奔騰。我曾經(jīng)將這個想法告訴過媽媽,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說:你編瞎話能不能編個靠譜點的?她不懂我,我不怪她,她不懂我睡不著的痛苦,就像我不懂她無厘頭的想象。
媽媽特意在我床頭放了一瓶香薰,佛手柑味的。
她讓我閉上眼睛深呼吸,假裝自己置身于一個果園。
“我假裝不了,誰家果園里面到處都是書呢?”我搞不懂她怎么想的。
“嗯,那你就假裝自己在圖書館吧?!眿寢専o奈地說。她拿我沒辦法的時候說話就喜歡帶個“吧”,或者“好吧”,這是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發(fā)現(xiàn)的一個規(guī)律。
“那我更假裝不了,你上圖書館打瞌睡?”我反駁她。她進了圖書館就像我去了籃球場,兩眼噌噌放光,跟“茱麗葉”盯肉一樣——“茱麗葉”是鄰居哥哥養(yǎng)的一只哈士奇,頭大眼小,賊愛吃肉。
“你為什么睡不著?”她這話已經(jīng)問過我很多次了。
“我就是睡不著,可能是害怕,也不一定?!蔽矣X得她像個愛提問的小孩。
“你在怕什么?”她明明知道答案,還一直問,這讓我很煩。
“我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才怕,要知道怕的是什么說不定我就不怕了。”這段話我自己說著都繞,不知道她能理解不,畢竟她平時做我的閱讀理解題就丟分得厲害。
具體令我害怕的是什么,大概只有天知道。
白天我并不是一只膽小鬼,跟男生爭籃板球的事我從小到大就沒少干。
使我恐懼的或許就是恐懼本身,在夜里,這種恐懼成幾何倍數(shù)遞增,我躺在我的臥室小床上睡不著,像個還沒烙熟的雞蛋餅翻來覆去。媽媽靠在床上看書,窸窸窣窣的翻書聲在夜里猶如一只出洞覓食的小老鼠。媽媽起床去刷牙,我甚至能聽到她擰開牙膏又放回盥洗杯的聲音。
“要不你睡前喝一杯溫牛奶試試?”媽媽吐掉嘴里的泡沫小心翼翼地提議。
“試過了,沒用。”我試過,涼的、溫的、熱的牛奶都喝過,早餐奶、果粒奶、加鈣奶通通不管用。
媽媽到我房間來看看我,摸摸我的頭,張了張嘴沒再說什么。
她還教過我數(shù)羊法,有天晚上我數(shù)夠整整500只羊,將它們剪毛、處理、烘干、打包,找了一個貨柜車送到工廠,做成羊毛衫,平針桃心領(lǐng)口,袖子上的花我都想好了,四葉草狀的,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我該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睡眠是個好東西,要不老天爺怎么給人人都分配一些,時間還不短。我想會不會分到我面前的時候,老天爺?shù)氖窒袷程么髬屨粕滓粯?,一不小心抖了一下?/p>
世界上的人分為兩種,一種失眠,一種不失眠,后者真幸福。我屬于前者,晚上失眠直接導(dǎo)致我白天萎靡不振,上午第二節(jié)課鈴聲一響就想打瞌睡,哪怕那堂課是班主任的。不得已我?guī)Я艘淮蟀偃芸Х热W(xué)校喝。開始還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入肚能把要合上的眼皮強行撐開。喝了半個月后,咖啡下去,瞌睡馬上到。有句著名的雞湯文是這么說的:凡是打不死你的,必使你強大。我的經(jīng)驗是:凡是能提高你成績的書,必使你打瞌睡。巧妙運用物理、數(shù)學(xué)、生物等課本,我偶爾能睡一個好覺。
從前,一天能睡兩次覺,睡一次是一次,結(jié)結(jié)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一挨著枕頭我就立刻進入夢鄉(xiāng)。
十歲那年,一個春意盎然的下午,爸媽在家里大吵一架,砸了花瓶和碗碟,客廳里陶瓷玻璃碎片滿地都是,連掃三天。爸爸搬出去之后,就再也沒回來,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失眠,時斷時續(xù),時好時壞,轉(zhuǎn)眼我就十六了。
(選自2018年第42期《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