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川
一
四木城最出名的有兩樣?xùn)|西,一個戲臺,一個寺廟。
程家坊的戲臺出名不在于戲臺的琳瑯,而在于戲臺上的人。能上程家坊的戲臺的人,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幾乎都是程家坊本家人,技術(shù)一代傳一代延續(xù)至今。
程家坊,土匪起家,后被招安,不做官,只經(jīng)商。后經(jīng)幾代,由程家主辦起了這戲臺,戲臺上的戲種類繁多,最神秘的要屬去年七夕一夜爆火的木偶戲。
主戲人是一女子,輕紗拂面,玲瓏身段,一身青綠衣裙在夜間分外醒目。木偶在她芊芊素手中仿佛有了靈魂,一舉一動都與常人無異。臺上人唱戲,臺下人看戲,也不知是在看那精巧木偶,還是在看提線的人。
有高官曾專門派人去請她上演木偶戲,可程家坊從不應(yīng)。這女子只在程家坊的戲臺唱戲,除了木偶戲,還彈得一手好琴。坊間傳言,這女子會彈絕世獨曲《蘭歸詞》。
四木城另一樣出名的寺廟,是坐落在遠(yuǎn)泊山上的青云寺。同樣,寺廟外表平平常常,卻是內(nèi)有乾坤。寺內(nèi)的佛像古樸金身,年代久遠(yuǎn),面容卻栩栩如生,一顰一笑和慈悲憫,半閉的雙眼看透人間。青云寺不大,前前后后加起來,總共不到二十個僧人。其中的主持異常年輕,據(jù)說已參透佛道,修煉到半佛的境地,容顏百年未變。
主持法號清渠,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卻是當(dāng)年平定了程家坊土匪一伙人的清豫大師功夫唯一的傳人。這樣算來,清渠豈止活了百年。
程家坊對于清渠抱有敬畏之心,自戲臺搭建以來,什么雅俗葷樂都奏過了,唯獨對待青云寺,沒有半點褻瀆之意。
不僅因為清渠曾與程家坊有過一段淵源,還有青云寺在天下的揚名。
二
程家坊的戲臺白天歇工,晚間開場,每晚都有遠(yuǎn)方旅人慕名而來,戲臺前的觀眾從未少過。程家坊對于百姓總是寬厚些的,茶水瓜子幾乎花不了多少銀子,但總能讓百姓看上一出好戲。
這日,戲臺正在上演難得一見的木偶戲。半人高的木偶提著長槍,騎著駿馬,手挽槍花向前刺去,一擊擊中后又迅速回身,翻轉(zhuǎn)身體側(cè)掛在馬背上,長槍在空中劃過弧線,換手又是一槍。
竟是一出馬上功夫。
這對操縱木偶的人來說難度極大,因為長槍在換手途中,容易落空不說,還會挑斷木偶身上的銀線。
“好!”
一片喝彩聲中,程煙起身,抱著木偶輕輕行了一禮。
人群中一人眼光一閃,隨即迅速退出人群,消失在后面的街道中。沒有人發(fā)現(xiàn)異樣,眾人還在討論剛剛的木偶戲,直到下一個節(jié)目登場,注意力才又回到戲臺上。
三
“煙兒。”
“清渠?!背虩煆暮笈_走向門口,迎上清渠的眼睛,緩緩笑開。
手中的木偶有靈性般跳起來,撲向清渠的懷里,輕車熟路地坐在其肩膀上。清渠笑嘆,彈了下木偶的腦殼,調(diào)皮。
“靈根可有恢復(fù)?”
“無?!?/p>
清渠嘆氣,念了聲佛號。
“不怪你?!背虩熜ρ蹚潖潱嗣谇迩绨蛏系哪九紝η迩f道。
清渠又是一聲輕嘆,道,“你這性子啊,怎么養(yǎng)的。雖自小出生山野,無欲無求的比我這和尚都寡淡,一點沒有小姑娘的嬌俏樣兒?!?/p>
“和你這和尚在廟里呆了兩百年,還想讓我怎么嬌俏?”
清渠語塞,肩膀上的木偶笑的打跌。
清渠拍了它一下,隨即轉(zhuǎn)頭問程煙,“程家坊近來可有異動?”
程煙歪頭想了想,“并沒有,只是最近要推新的家主,大公子周游在外,二公子有舊疾無心操持,三公子早夭,便也只有四公子了?!?/p>
程英?清渠嚴(yán)肅起來,“程英這人,早年間還曾與我一起游歷,關(guān)系自不必說,親如兄弟。可他見過四木城以外的人間后,性格變得圓滑多變,詭譎又很有野心,商場上的狐貍把戲被他學(xué)了個十成十,偏偏老家主被他哄的團團轉(zhuǎn),我怎么勸都不聽。”
程煙突然伸手按了下清渠的眉心,“愁什么,該來的總會來,總是皺眉年紀(jì)輕輕別真有皺紋了?!?/p>
清渠怔了一下,眉心微涼的觸感似一縷輕煙鉆入體內(nèi)。眼看著程煙眉目如畫的笑臉,耳根悄悄紅了一點。
“哪里年紀(jì)輕,我可有三百多歲了,早就是個糟老頭了?!鼻迩p手合十正色道。
程煙撲哧一笑,“那我呢,我可比你大了不知多少三百歲了?!?/p>
“那些之前的三百年,你是怎么過的?”清渠安撫了下肩膀上不安分的木偶,突然問。
“有山看山,有云看云,有雨看雨,有霧看霧咯?!背虩煹穆曇敉蝗患帕?。
“最開始靈識未開,只有一片漆黑,不知時間流動,不知自己的來處與歸處。后來能看見這世間,見到了萬物,認(rèn)識了人類,又有了青云寺的仙氣庇護(hù),靈根生長出來,就好很多了。”
清渠聽著難受,目光瞥見程煙的鬢角有點亂了,剛想抬手去幫她梳理,忽然驚覺,茫茫然雙手合十站著,看著那縷發(fā)絲。
“最起碼”,清渠聽見程煙說,“我認(rèn)識了你啊,清渠。”
清渠與程煙的相識要從兩百年前說起。
兩百年前的清渠還是個楞頭小子,天資聰穎修為上乘,那時他還不是和尚,而是土匪。有天張牙舞爪打劫路人的時候,一不小心摔落懸崖,正巧掛在一棵樹上。
這一掛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才被過路的清云寺僧人救上來。清云寺住持清豫大師見他很有靈氣,并且對佛道參悟又極高,有意將他收為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
此時的清渠年輕氣盛,哪里受得了這廟中的清苦,土匪恣意快活,紅塵還未嘗遍,怎肯輕易答應(yīng)。
清豫大師不甘心放棄這顆好苗子,便說給他十年時間去嘗遍世間多種滋味,若十年后看破紅塵,還可歸來尋他。
清渠應(yīng)了,但是請清豫大師將懸崖邊的那棵樹移植到廟中幫忙照料,理由是這樹救了我一命,本該由我照料,但我已和大師有了十年之約,便請大師費心了。說這話時的清渠滿臉認(rèn)真,匪氣去了大半。清豫大師應(yīng)了這請求。
這樹自此便住在了青云寺后院。風(fēng)吹雨打,默默無語的立在院中。清豫大師時常會去樹下擺一桌一椅,獨自下棋。天氣好的時候,整個樹身周遭會有淡淡的金色透出。許是在青云寺呆久了,這樹也有了佛氣。
有次清豫大師突然嘆氣,看著從樹梢透出的光影道,“那孩子,是為了你吧。這是劫啊,是劫啊?!?/p>
風(fēng)中的葉子沙沙作響,樹身默然不語。
十年后,清渠歸來,成為清豫大師的關(guān)門弟子。
沒人知道清渠這十年經(jīng)歷了什么,但他歸來時,一身風(fēng)塵,眉眼疲憊,誰人都未理,徑自去看樹。在樹下呆了一夜后,應(yīng)了這十年之約,落發(fā)為僧,被賜予法號,清渠。
百年后清豫大師圓寂,清渠接任住持,那時清渠已修入半佛。容貌百年未變,依舊是當(dāng)年那個溫潤如玉的模樣,只不過氣質(zhì)更加沉淀,眉眼更加柔和。
又是百年,廟中多了一名青衣幼童,一夜一個樣,十日已是一位婷婷裊裊的女子模樣,脖間掛了一塊護(hù)心玉,通透靈氣,一見便知并非凡品。清渠喚她煙兒。
煙兒的真身,便是那棵樹。
當(dāng)年清渠摔落懸崖,幸得煙兒伸出枝椏托住他的身子。那時的煙兒只是一棵受了青云寺仙氣熏陶,得以修煉出靈根的樹。
清渠只聽那樹在托住他之后一刻鐘,突然開口說話,聲音是清澈的女聲,甘甜像一汪泉水。
“你好重啊,我要托不住你了。”
清渠嚇了一跳,隨機想到萬物有靈之說,試探的問,“你......可否再堅持一刻鐘?我找個借力點看能否跳上去?!?/p>
樹晃了下身子,好像真的要承受不住清渠一般。清渠嚇得半死,這可是萬丈懸崖,忙俯身抱住樹桿,嘴里噼里啪啦叫道:“你別動別動要死一起死!咦?我為什么要和你一起死......別晃了我不想死!”
只聽那樹輕笑出聲,你是人吧,人都這么有趣嗎?我平時見的人頭頂都是光禿禿的,怎么你卻不一樣,頭上插的是什么?
說著就有枝椏去拔他頭上的發(fā)髻。
“疼疼疼疼疼!那是頭發(fā),是長在身體上的頭發(fā),就像你身上的樹枝一樣?!鼻迩贿厯荛_那直往他頭上擺弄的枝椏,一邊抱緊樹桿,“你別動了,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講山外面的故事?!?/p>
樹果然不動了,安安靜靜等著清渠開口。
不知為什么,清渠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端坐在板凳上眼巴巴看著他等他講故事的場景。
咳,清渠清了清嗓子,表揚又安撫似的拍了拍樹桿,開始講道,“從前,有個大戶人家的公子......”
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土匪,第一次嘗試做說書先生,清渠笑了笑,想著,這樹蠻好,想抗回家種在自家后院。又能遮風(fēng)又能擋雨,春暖了還能賞花,重點是這樹太聰慧了,有個樹陪著說說話,也不算寂寞了。
樹從一開始說托不住清渠,到聽清渠講人間故事,中途還不時打岔提問,與之探討原因結(jié)果,倒也覺得時間過的很快,堅持著托著他直到清渠獲救。
清渠和這樹談了一夜。在被拉上去之前,感受到她的靈氣在漸漸四散,清渠嚇了一跳,樹卻淡淡說,你落下來時沖力太大,為了接你,耗了元氣,損了靈根,沒事的。
清渠覺得愧疚。靈根修復(fù)異常艱難,有的一旦損耗過多,是再也不能繼續(xù)修煉的。清渠摸了摸粗糙的樹干,下了決心。
“我?guī)湍?,你等我?!?/p>
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后清渠歸來,無果。
轉(zhuǎn)眼又是兩百年。兩百年后的清渠早已修成半佛,將清豫大師圓寂前贈的護(hù)心玉掛在樹身上,渡了一半修為給樹。又將樹制成木偶,起名煙兒。此后每天帶著木偶一起修行,一邊用青云寺的仙氣滋養(yǎng),一邊用護(hù)心玉修復(fù)靈根。
于是有天,清渠在蒲團上睜開眼時,就見一個粉嫩嫩俏生生的小姑娘坐在他面前,眉眼彎彎的看著他。
“清渠,今天要講什么故事給我聽?”
兩百多年,終于化成人形。
清渠大笑著,將煙兒抱起來舉高:“走,我們今天去吃芙蓉酥!”
成了人形的煙兒什么都想嘗試,江南的桂花酒,南疆的風(fēng)情菜,江北的風(fēng)沙,和中原的乞巧節(jié)。以及這世間戲臺代代傳唱的曲子,街頭巷尾茶館說書先生的書袋子,奔跑跳躍于鄉(xiāng)野間小孩子的游戲,還有遺落民間的各家珍藏奇物。
清渠不忍看她在廟中獨自玩木偶,碰巧他平定了程家坊叛亂,又得知當(dāng)時的程家家主是清渠早年當(dāng)土匪時同伴的后人,唏噓不已,感嘆緣分至此。
清渠請程家家主認(rèn)煙兒為養(yǎng)在山間的小女兒,跟程家坊姓,名程煙。對外則稱是因為八字太輕,送去青云寺中撫養(yǎng)多年后方回程家。
清渠自此帶著程煙游歷世間,也只有在那些時候,程煙才會有少女的嬌俏,拉著清渠的月白僧袍撒嬌要吃芙蓉酥。
程煙曾說,“原來人間有這么多令人流連忘返的事物,怪不得那些生靈都要修煉成人形,都要去人間。”
清渠想,那是因為人間有你這樣通透靈秀的女子,才得以美好。
兩百年的修行,清渠仍是半佛。程煙替清渠著急,他卻一點不急。清渠深知自己的瓶頸在何處,又是為何。
他安慰程煙,時候到了,自然就成佛了。
后來他們回到四木城,程煙一出木偶戲偶然成名,算是暫時安定了下來,利用閑暇時間修護(hù)損耗的靈根。
六
不久四木城的百姓奔走相告,程家坊換了家主,這天,怕是要變。
新任家主程英在上任后三天,就將程煙送往了京城。全城百姓都看見了那一輛輛華麗的馬車,裝載著金銀珠寶而來,帶著程煙而去。百姓沒看見的是,三天前程英上任前一晚,一輛黑色馬車停在程家坊的門前,里面的人帶來密信,密信內(nèi)容與程英所謀不謀而合,于是一拍即應(yīng)。
程英暗忖,程煙既為程家坊子女,便應(yīng)該為程家坊的前途出力,況能被那位看上,是多大的榮耀。只是可惜了,這么美的美人兒,偏是我的妹妹,不然......
腦海中閃過一抹月白僧袍,程英撇了撇嘴,吩咐下人道:“程煙的事兒,誰都不許去和清渠說,聽見了嗎?”
眾人齊齊應(yīng)聲:“是!”
想那程煙的木偶戲為程家坊帶來多少榮耀,此時說送走就送走。明面上程英痛惜愛妹入宮,背地里還不是為了那說不出口的野心。老家主英明一世,在挑選繼承人的眼光上,真是不敢恭維。
于是終歸有人不忍,輾轉(zhuǎn)找到出外游歷的清渠,告知了他一切。
當(dāng)清渠在塞北聽到這消息時,已是大半年之后。短短半年時間,程家坊已不是當(dāng)初單純的戲臺子營生,程英入朝為官,成為二皇子的黨羽,整個程家坊舉家搬遷至京城,成程府。
程煙被程英送入宮中,成為皇帝眾多妃子中的一個。這半年來,她本不是程家人,更不必為了程家爭寵,再加上性子冷淡,皇帝晾著不去管她,可后宮妃嬪又豈能讓一個出身戲子的妃子舒服?達(dá)官顯貴最看不起的,便是這下九流的戲子,尋常人家,但凡是有些積蓄的,斷也不會送子女去做戲子。這程家爬的快,本就根基尚淺,又將妹妹送進(jìn)宮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程煙過的艱難。
宮中的人哪有一個是等閑之人,后宮妃嬪在皇后的默許下,各種手段明里暗里向程煙甩過來,程煙又不是神仙,擋得了一次兩次,耐不住三番四次的陰損招數(shù)。清渠的半身修為也只能為她勉強維系人形,靈根受損還未完全修復(fù),在這些時日里就又耗損了元氣。
恰好程煙得知了程英與二皇子密謀奪位之事,盡管程煙表示不屑于參與這些事中,還是被程英用手段聯(lián)合宮中齊妃斷了程煙的雙腿。
報信的人說,程煙當(dāng)時鮮血淋漓的躺在地上問程英,“走到如今,你怕不怕?”
程英哈哈大笑道,“我怕什么?怕皇帝,還是怕清渠?皇帝現(xiàn)如今昏庸無能,朝堂已有大半是二皇子的人,清渠遠(yuǎn)在塞北,當(dāng)他得知這里狀況,這朝堂早已改朝換代了!”
程煙簇著眉搖頭,道,“無知?!?/p>
程英大怒,奈何看著那張臉實在不忍再下狠手,只能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報信的人說完后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下清渠,卻見清渠再也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雖盡力保持雙手合十的站姿,身子卻一陣一陣發(fā)抖,嘴唇緊抿,眼都紅了。
“還有嗎?”清渠問。
“沒...沒有了。”那人低著頭回答。
清渠深吸了一口氣,道:“謝謝你,你回去吧?!?/p>
報信的人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快步走了。走了不遠(yuǎn),他回頭向清渠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見清渠還站在那,不知是不是由于山上的風(fēng)太大,那人覺得清渠要飛起來了般,周身似有氣旋,月白僧袍追著風(fēng),獵獵作響。
莫名的,報信的人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就像有雙眼睛在盯著他一般。他又看了眼清渠,搖著頭離去。
清渠站在原地,滿頭思緒滿心憤怒滿身惶恐不知如何自處。他知程英野心大,萬萬沒料到程英會拿程煙去做換取仕途的籌碼。皇宮是什么地方,這世間最陰暗最可怖最會賣弄人心裝神弄鬼的地方。程煙生長山野,又自來廟中成材,成為人也才十?dāng)?shù)年,這人間的種種百態(tài)生靈,程煙也只窺見了其中一小部分。
程煙被傷至此,此時還不知是什么情形。一想到此處,清渠就痛苦的喘不上氣來。
清渠給程煙呈現(xiàn)的世間,是符合程煙心中的世間。所有美好、良善、明媚、溫暖的詞匯都存在于清渠讓她見到的事物和人,讓她以為,人間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你看見了一人,世間山河盡在眼底。
清渠快馬趕回京城,夜入皇宮去見程煙。
看見那人的瞬間,清渠百年來的修為差點兜不住他的怒火。
程煙被斷了雙腿,靈根損耗的幾乎快消失不見,渾身的靈氣全聚集在胸膛的那塊護(hù)心玉上。程煙的木偶被凄凄慘慘丟在一邊,見了清渠,竟半點沒有力氣爬起來。
是了,木偶本身就是程煙注入修為才能活動,程煙已如此,木偶又能好到哪去?
清渠渾身寒氣止不住的往外冒,程煙感受到什么,睜開眼看見清渠站在窗口,一臉痛惜看著她。她可憐兮兮的軟聲道,“清渠,好疼呀?!?/p>
清渠快步上前,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自己又是僧人的條束,將程煙摟在懷中,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是我的錯,我來晚了?!?/p>
程煙輕笑搖頭,怪不得你,你若是在,該來的還是會來。
懷里的程煙輕的像紙人,靈根慘兮兮的窩在程煙身體里。清渠將手掌放在程煙后背上,源源不斷輸入靈氣。
程煙動了動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著,慢慢開口。
“清渠,我不懂。做人太難了。我不懂那杯茶為什么不能喝,不明白那支筆怎么就有了毒,我老老實實呆在寢殿閉門不出,還是會有人來說我參與了哪些骯臟不可言說的事?!?/p>
程煙閉了閉眼,似是不愿回憶那些痛苦的事情。她摸了摸鼻子,又皺了皺眉。清渠太熟悉這個動作了,每當(dāng)程煙有不懂的,無奈的,會害羞的事情,她都會不自覺的摸摸鼻子。
“清渠,我曾看見他們讓一個老嬤嬤去刷恭桶倒夜香,讓一個年輕的宮女踩在火碳上跳舞,讓一個侍衛(wèi)去給大臣做玩物。你好好做事,不去參與,還是會有麻煩來找你,我和他們交心,他們接過去戳兩刀再扔回來,我怎么辦呢清渠,我能怎么辦呢?!?/p>
清渠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土匪,躺在一棵樹上,那樹也是用這無奈又調(diào)笑的語氣和他講,“你這么重我托不動你了,可是我不托著你你就會死,我怎么辦呢,我能怎么辦呢?!?/p>
他抱緊了她,你不喜歡這世間,我毀了它便是。
清渠望進(jìn)那人淚點斑駁的雙眸,一字一句的說,“你等我?!?/p>
八
半月后,皇帝壽辰,在此之前準(zhǔn)備工作已有四月有余。多數(shù)妃子、大臣準(zhǔn)備壽禮、拿手好戲來搏皇帝歡心,程煙本不屑于此,但皇命不可違,又因其雙腿已斷,無法站立著上演木偶戲,于是改為演奏一曲。
清渠作為德高望重的高僧,被請來講經(jīng),同樣坐在宴席之上。在看見程英坐在二皇子下首時,袖中的手狠狠抽搐了一下。兩人目光相撞,終是程英心虛先移開了目光。
清渠一臉平靜,看著程煙被抬上坐席,看著這一切歌舞升平,看著這世間奇珍異寶被呈上來搏皇帝一笑。眾生的快樂總是如此簡單,你希望的笑的人笑了,再苦的樣子都得收回心里,言笑晏晏的與眾人同樂。
皇帝有錯嗎?有。錯在冷落程煙任其受人欺凌。
二皇子有錯嗎?有。錯在利誘程英錦繡前程,錯在暗示程英送程煙入宮。
程英有錯嗎?有。所有一切,罪魁禍?zhǔn)住?/p>
我有錯嗎?有。錯在明知程英狼子野心還沒有加以防范,錯在親手將程煙送入程家坊這泥潭,錯在當(dāng)初墜崖時,怎么就恰好落在了她身上。
清渠一點一點想著,面色淡淡,內(nèi)心卻波濤洶涌??粗逃⑿χ投首泳淳?,笑著看殿內(nèi)的歌舞,笑著扔程煙入冷宮,就在這笑中將程家推上位。清渠心中的憤懣再也忍耐不住,手中暗捏法訣,殿中的爐火突然騰升而起,呈龍型奔向二皇子身邊正拿著酒杯的程英。
“清渠!你要做什么!”
一片慌亂中,程英怒聲喝道。只有他和程煙知曉這其中緣由,也只有他和程煙了解清渠的實力。這聚以形態(tài)的火龍,已遠(yuǎn)非尋常江湖把戲了。
“我看這朝堂蛀蟲太多,幫陛下清一清?!鼻迩凰ι鄣f道,“你程英,忘恩負(fù)義,棄我們多年兄弟情誼于不顧,此乃一;未經(jīng)我清云寺準(zhǔn)許私自將程煙送入宮中,此乃二;與二皇子合謀篡位奪權(quán),被程煙知曉后將其腿骨打折棄于冷殿,此乃三。我殺你,以上三點,還不夠么?”
程英冷汗直冒,聞言忙轉(zhuǎn)身看向皇帝?;实垩塾^鼻鼻觀心,作壁上觀,似早就知道二皇子謀逆之事。
火龍迅疾撲去,瞬間將程英包圍。程英慘叫出聲,罵道:“清渠,你是個僧人,竟敢隨意殺人!你以為你很清高嗎?你不也是土匪來的?你敢說你對程煙,沒有半點非分之想?你現(xiàn)在殺了我,那程煙,也永遠(yuǎn)是個癱子!”
清渠笑了,法杖一揮,程英登時閉了嘴,只在火中悶聲翻滾,看著駭人。
“我是土匪又如何?這世間萬物皆有兩面,我可以成佛,亦可以成匪。誰說匪中無佛,佛中,又為何不能有匪?”
百年前的匪氣突然釋放,像是壓抑在內(nèi)心從未消失過一般,清渠笑的痞氣,月白僧袍蒙上一層金邊,手中不停,火龍越發(fā)壯大,似有吞沒整個皇宮的跡象。
皇帝終于有點慌了,在眾多侍衛(wèi)下無頭蒼蠅般往后逃去。
九
“清渠,何必?!背虩熆辞迩耆兞烁蹦樱鄣纂[有癲狂之色閃過。
“煙兒,你既不喜這里,我便焚之。他們不是什么人,是披著人皮的魔,心魔一成,無人可救?!鼻迩ㄔE未停,有侍衛(wèi)上來要殺他,他頭都不回一甩法杖,那侍衛(wèi)胸口一痛,竟是被法杖生生穿透,叫都沒叫一聲,轟然倒地。
阿彌陀佛。清渠念道,又一掌打向側(cè)邊沖過來的侍衛(wèi)。
程煙嘆氣,端坐著,取出那把琴。
我給你彈首曲子,你停一停,好不好?
清渠不語,程煙素手撫上琴弦,清澈的聲音流淌出來,在周圍被火包圍的慘叫哀嚎聲中,實在太小了。大火已經(jīng)吞噬了一座殿宇,人們四散奔逃。
琴聲漸大,有涼意拂過人們的背脊。程煙淡笑著,坐在一團火中,青色的衣裙追著風(fēng)飛,渾身好似有仙氣籠罩。
煙兒,你要做什么?清渠突然醒悟,一邊向她撲去一邊叫道,不可!
但程煙和他之間,像有道透明的墻,清渠以半佛修為來抗衡都無法打破。
程煙笑眼彎彎,“傻子,我愛這世間,是因為有你。你已成半佛,世間有幾人能有你的修為?佛祖肯定知曉你,若你燒了這整個皇宮,佛祖怪罪下來,你又如何自處?到時你讓我這殘破之身如何?三百年了,怎么心里的匪氣一點不少?!?/p>
程煙最后的嗔語,令清渠呆了半天,聽著這話,心口又一陣一陣發(fā)疼。
我清渠前半生做匪,恣意于世間,后半生做佛,卻并不合格。佛祖也是難為我了,像我這種心里掛了個人的,半佛都已是萬難了,怎能真的成佛?
可是這話,是萬不敢與程煙講的。
“煙兒......”他喉頭發(fā)緊,似知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一樣,緊緊盯著程煙,不放過一絲動作,“你停下來,我也停下來,好不好?”
十
火勢依舊在蔓延,但琴聲過處,卻有水汽跟著起來,一點一點吞噬火星。
程煙抿著唇,似是有些吃力,慢慢說,我停不下來了。
你......你用靈根,去救他們嗎?清渠澀聲問。
清渠,停手吧。程煙的皮膚越來越透明,即使到這個時候了,依舊溫溫柔柔的看著清渠,道,“我們樹啊,自有靈識起,就知曉這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樹可以再生,水可以再生,人同樣可以再生。世間戲本就如此,誰是戲子誰是看客,哪有確定定論。更何況天道的事,難做得太過偏頗?!?/p>
“佛家將頭發(fā)看成萬千煩惱、愁、恨,你落發(fā)為僧就已斬盡前緣俗事,何必如此?!?/p>
“只是,做人太苦了,清渠。我愿你走出苦海,再不受折磨?!?/p>
說話間,程煙身體都變的透明,一陣風(fēng)吹來,四散無影。
“我走啦?!?/p>
火滅。
清渠呆站原地,愣怔半晌,方大笑出聲,卻是滿臉淚痕。
怎的他人傷你刺你虐待于你,你卻還要拼上性命救他?清渠涕淚橫流。
《蘭歸詞》從此絕矣。
火勢漸息,人群漸漸歸來,看著殘垣斷壁的殿宇中間,跪坐著一人,月白僧袍已滿是污漬,滿身頹唐氣,一會笑一會哭,早已不是當(dāng)初溫潤如玉的高僧模樣。
眾人都說清渠大師為了修成佛走火入魔,燒了皇宮,燒了程煙,燒了他的所有修為。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瘋子。
程煙的木偶被人送回清云寺,埋在了后院,埋在當(dāng)初程煙住過的土壤里。
清渠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清渠到底去了哪,是否成佛,是否依舊瘋癲,是否已經(jīng)死去。
只余一句話被這木偶帶了回來:
下輩子,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我也不要成佛,我陪你做樹,頭頂天腳踩地,枝椏相依,開出繁花,看這世間戲。
清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