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生活在別處”——如同許多人那樣,我也是在昆德拉的小說之中讀到這句話,并且知道這是19世紀法國詩人蘭波的詩句。不幸的是,我在一個毫無意趣的場合突然想到這句詩:一個穿大衣的婦人慢悠悠地走過馬路的斑馬線,對于周邊往返飛馳的汽車視而不見。她的雙眼盯住手中的手機屏幕,臉上浮出了神往的笑容。我猜她收到了一條有趣的微信。眼前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又算什么?真正的故事發(fā)生在手機里面。多年以前,我們的渴望是坐上火車奔赴遠方,遭遇一個浪漫的邂逅;現(xiàn)今,我們的人生軌道輕巧地拐入手機——手機里的微信猶如人生百態(tài)的收納袋:一個會場的局部,一篇心儀的文章,晚餐的幾盤菜肴,屋角的一叢小花……不管怎么說,只有那些顯現(xiàn)于手機屏幕的景象才會產(chǎn)生非凡的魅力。凡夫俗子的日子庸碌不堪,手機屏幕是一個魔幻之域,那里收藏了無數(shù)遙遠的良辰美景——生活在別處。
這一段時間開始流行一個詞:“佛系”。據(jù)說“佛系青年”風輕云淡,與世無爭,臉上一副落寞的表情。言及日常的起居飲食,他們的口頭禪是“可以”“都行”。然而,電子游戲開始的時候,他們?nèi)缤蝗粨Q了個人,目光炯炯,聲嘶力竭?!缎拚嬖E》 《明月傳說》 《三國無雙》《王者榮耀》,刀光劍影之中,血脈僨張,熾烈的激情火焰一般燃燒起來了,一個大智大勇的王者終于矗立在虛擬空間的地平線上。
生活在別處。虛擬空間肯定比乏味的寫字樓或者逼仄的蝸居精彩??墒牵簣@雖好,不是久戀之家;虛擬空間無非鏡花水月,過眼煙云。我們的雙腳遲早要回到真實的泥土地面。這才是我們存放生命的空間。只有泥土地面才能長出水稻、蘋果,百草豐茂,牛羊成群。虛擬空間的各種故事無非電子元件和信息配置的壯烈和浪漫,誰會愚蠢地為若干信息的衰老、消亡而傷感,或者如癡如醉地愛上電腦屏幕上的那個美婦人影像?
必須承認,寫下這幾句話的時候我有些心虛。數(shù)日之前,我刪除電腦之中一個多余的軟件。即將卸載的時候,界面上出現(xiàn)一個掩面而泣的孩子,一句旁白是:“你不要我啦?”一時之間,幾乎不忍心按下確認鍵。我聯(lián)想到了電子寵物。屏幕上跳出一只頑皮而又憨態(tài)可掬的小狗或者鴨子,它們會撒嬌,會生病,需要喂養(yǎng)和照料,不小心也會死去。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不知不覺地惦記這些小玩意,甚至魂牽夢繞,似乎生怕它們有什么不測。我曾經(jīng)抱怨那些可惡的工程師,他們偽造種種電子生命竊取我們的憐愛之心。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世界正在變質(zhì)。是不是到了修改那句名言的時候了——生命在別處?
我們的習俗之中,喜愛一張桌子、一部電影、一支鋼筆或者自己的汽車座駕與喜愛一個人乃至一匹馬、一條狗存在重大差異。前者僅僅是物,后者是生命。生命之間的交流包含了深刻的互動:慈愛收獲感恩,怨恨收獲復仇。忘恩負義或者以德報怨往往由于重大的失衡而成為眾目睽睽的特例。相對地說,物無嗔無喜,從不因為離合而悲歡。這極大地減輕了我們的內(nèi)心負擔。更換一部手機,不會如同離婚一般痛苦;購置一輛新車的時候,沒有必要顧慮舊車的不快。眾多女性情深意長,從一而終,可是,她們從不因為頻繁地添置衣櫥里的服裝而感到內(nèi)疚。人不如故,衣不如新,這是性質(zhì)迥異的兩件事情。然而,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兩件事情的邊界似乎開始混淆,物與生命開始交織為一體。
戴一副眼鏡能增添視力,借助一部電話能擴大聽覺的范圍,騎一輛自行車代步,工具并非軀體的組成部分;放下工具之后,這些功能立即從軀體之中分離出去。然而,如果能發(fā)明一種智能的負重骨骼呢?事實上,這樣一套裝備(HULC)已經(jīng)問世。穿上這一套裝備如同增添了一副微型計算機與液壓驅(qū)動構造的骨骼,軀體的負載能力大幅增加。這一套裝備與軀體合而為一,人們可以自如地行走、下蹲乃至匍匐,機械的能量仿佛就是從軀體之中涌現(xiàn)出來的。如果說,假牙、假肢、股骨頭或者心臟起搏器、支架僅僅是挪用某種醫(yī)學器材修復軀體的某一個小小局部,那么,大規(guī)模地改造軀體的工程肯定已經(jīng)列入生物科學的議程。
軀體的改造無疑將改寫“生命”的定義。那個谷歌工程總監(jiān)雷-庫茲韋爾信心十足地告訴人們,“奇點”正在臨近。人工智能與生物科技的全面合作正在導演的偉大劇目是,人類將于2045年左右實現(xiàn)永生。庫茲韋爾的設想是,聘請若干納米機器人居住于人體的血管之中,摧毀各種病原體,清除血栓和腫瘤,糾正基因的錯誤,并且將前額葉皮質(zhì)——人腦的中樞,理性思辨、重大決策或者幽默、音樂的產(chǎn)出區(qū)域——與計算機的云端數(shù)據(jù)聯(lián)接起來。由于科學技術的干預,人類體魄的強健程度和智商指數(shù)迅速地突破自然賦予“生命”的疆域,并且無限擴展。這個理論前景極大地激勵了一批有志者鍛煉身體的熱情。只要安全地在時光隧道繼續(xù)長跑28年,這一副血肉之軀就可以從科學家——彼時的上帝——那兒換取一個真正的金剛不壞之身。據(jù)說庫茲韋爾本人業(yè)已到了古稀之年,他每日都要勤勉地吞食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藥片,力圖保證沖刺2045年決不掉隊。讓我們從令人激動的理想回到那個令人困惑的主題:未來的日子里,我們會向那個既吃五谷雜糧,又組裝了各種計算機軟件與生物科技產(chǎn)品的“生命”示愛、撒嬌或者尋求撫慰嗎?當然,還有愛情——我們可能愛上一個半是肉身、半是金屬材料的軀體嗎?
然而,愈來愈多的跡象表明,人類正在悄悄地放棄“生命”的傳統(tǒng)邊界。示愛或者撒嬌遠非想象的那么困難,我們已經(jīng)在科幻電影之中練習過了:迷戀那個鋼鐵的“終極戰(zhàn)警”或者崇拜神通廣大的“變形金剛”,各種情感曾經(jīng)如此自然地從我們的小心臟里冒出來。
這種基本秩序的瓦解可能帶來未來社會的垮塌。不過,另一批科學家臉上的表情遠比社會學家嚴峻。根據(jù)他們的計算,危險的到來可能比社會學家預料的要快——科學家的恐懼對象是迅速逼近的人工智能。他們以專家的口吻警告說,人工智能是潘多拉的魔盒,貿(mào)然打開可能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不要以為人類真的管得住那個正在客廳里打掃衛(wèi)生的機器人。機器人身手矯健,力敵千鈞,刀槍不入,而且從不貪生怕死。眾多科幻電影生動地展現(xiàn)了它們的英雄事跡。如果這些機器人與人工智能結(jié)合,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堪一擊。人工智能具備超級的自我學習能力——今天僅僅擁有一條狗的智力,明日可以超越全世界最為杰出的大腦。這是人類的緩慢進化無法企及的。無論是計算、運籌、識別、監(jiān)控還是圍棋、音樂、書法、繪畫,人類的所有領域都將迅速陷落。與這種機器人開戰(zhàn),昔日積累的作戰(zhàn)規(guī)劃乃至所有的戰(zhàn)爭想象可能全部喪失意義。從冷兵器、熱兵器到核武器,人類訓練出武功超群的劍客、百步穿楊的狙擊手或者決勝于千里之外的導彈部隊,并且制訂了各種坦克、戰(zhàn)斗機或者航空母艦的攻防方案。盡管如此,人類的全部假想敵仍然是人類;例如,沒有哪一個國家現(xiàn)有的武器系統(tǒng)可以對付漫天飛舞的小小蜜蜂。相信許多人看過一個視頻:一個人智能操控的機械“殺人蜂”懸在空中,它的處理器反應速度比人類要快100倍,揮動巴掌撲打不到這個機械小精靈。“殺人蜂”上安裝了臉部識別器和幾微克的炸藥。發(fā)現(xiàn)了預設的捕獵對象之后,它可以從任何角度抵近,泊在對方的腦門上;炸藥制造的微型爆炸足以摧毀腦殼里面的一切。事實上,人工智能貯存了各種取人性命的新穎形式,防不勝防。黑格爾告訴我們,所謂的“主奴關系”充滿了緊張與逆轉(zhuǎn)的可能。當人工智能試圖改變奴隸的命運時,人類潰敗是一個沒有懸念的結(jié)局。這也是那一批科學家如此驚恐的理由。
我對于這種結(jié)論不持任何異議。我所存疑的僅僅是一個所有分析人士都要關注的問題:動機何在?鑒于哪些動機,人工智能操控的機器人必須與我們?yōu)閿?,甚至殲滅人類?這些由集成電路、軟件和金屬材料裝配的機器人缺少糧食、水源還是熱衷于爭奪未來的發(fā)展空間?或者,這些力大無窮的家伙仍然忙不過來,不得不奴役人類為它們種田、洗碗或者修橋鋪路?試圖改變食物鏈之中的不利位置?它們的基因內(nèi)部貯存了強大的攻擊性密碼——它們有基因嗎?我寧可認為,人工智能的所有特征無不來自人類的初始范本:那么多任勞任怨的人,那么多熱衷于殺戮的人,那么多的善良、慈愛、高尚、深明大義、無私無畏;同時,那么多的嫉妒、陰謀、趨炎附勢與恃強凌弱,“關系”之中的壓迫帶來的反抗以及兇猛的報復仍然來自人類的行為準則。我想說的是,機器人與人類互為鏡像??茖W家對于人工智能的恐懼是否存在一個隱秘的原因——他們是否被人工智能之中的人類投影嚇住了?也許,人工智能的自我學習隱含了不可預測的裂變,但是,軟件程序之中第一行仇恨的種子是否來自人類的指令?現(xiàn)在,我愿意悲哀地指出一個事實:我們竭力贊頌的人類“生命”并非一個完美的形象,人工智能的可怕放大甚至讓我們不愿意認出自己。
人類社會能不能顯現(xiàn)更多的仁慈,更多的慷慨,更多的情義與互助?我時常覺得,機器人正在某一個地方目光閃爍地盯住我們,觀察這個群體如何相待,繼而續(xù)寫人類開啟的歷史故事。我們愿意傳遞出哪些信息?人工智能方興未艾,也許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