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在大都市里度日,熙熙而又匆匆,對大自然細微的變化,大家都木知木覺,日本有一個民歌說“城里不知季節(jié)已變化”,這是確實的。非但是對季節(jié)變化沒有知覺,對自己內(nèi)心的起伏變化,又何嘗有自覺呢?渾渾噩噩之間,生命也就悄無聲息地流走了。所以,有時候,翻一翻書,讓自己在古人的心境里徜徉一番,倒變成了對現(xiàn)實的一種救贖。畢竟,能夠沉浸在某種自覺的心情里,還足以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溫度。
今天就來說一說《靜女》這首詩吧。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我不太說《詩經(jīng)》里的作品,原因是,遠古時候人們的心思誠而沉,離我們很遠;加之文字又古奧,不容易體會,常常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語言文字的考據(jù)了,其中的詩味、詩意常常因為陷入到考據(jù)中,反而體會不到。望文生義,有時候固然也會有歧錯的美麗,但是那又并非是詩歌本身的意思。比如那個“靜女”,多少人都說是嫻靜的女孩,就如喜歡把“歲月靜好”的“靜”解釋成“寧靜”一樣。但這偏偏不是詩歌本身的意思,這里的“靜”,讀平聲,就是美好的意思。還有那個“愛”字,并不是愛慕的意思,這是一個通假字,通一個古怪的字“薆”,《爾雅》上說,“隱也”。
但是,要讀懂《詩經(jīng)》,第一要緊的又偏偏是“識字”,這種識字的功夫,可不是僅僅知道它的音形意就可以的,而是要去研究里面最細微的差異。因為,有時候。詩意恰恰就在文字上的計較里面。比如“靜女其姝”和“靜女其孌”究竟有什么不一樣呢?按照通常的解釋,都是“美好的樣子”。如果那樣的話,豈不都解釋成“美女好美”了嗎?這還有什么詩意呢?所以,這里就是必須要費一番思量。
其實,漢字的微妙意味,有時候是體現(xiàn)在它從本義遷移引申的過程里的。比如這個“姝”,本義當然是美好的樣子,但是《莊子》里面有一句話“暖暖姝姝”,注解告訴我們,那是“柔懦也”?!稉P子太玄經(jīng)》里“姝”(“雨其渥須,視無姝”)字又有了“粉飾”的意思。這樣聯(lián)系起來一看,“姝”字所說的美好里面其實是帶著羞羞答答的感覺。再來看那個“孌”字,有一個詞語叫“婉孌”,是個疊韻詞,是那種順從柔順的樣子,《詩經(jīng)·曹風》里有“婉兮孌兮”——你看,一旦深究這些字的意思的差異,詩歌的味道似乎才真正的出來:這兩句話不是隨便說的,“靜女其姝”,是說女孩子美得嬌羞,“愛而不見”就有了照應(yīng);“靜女其孌”,是說女孩子美得溫婉,所以就有了“彤管”之“貽”。《詩經(jīng)》里常常用“重章復(fù)沓”的手段來吟唱,但是意思上卻并不是“重復(fù)”的。
這首詩最讓我感到詫異的地方,就是純用男子的口吻來詠嘆愛情,在中國古代,男子即便要表達愛情,也常常是要用曲筆對寫,反寫女性對自己的思念的。很多閨怨的詩歌,其實就是男子的愛情表白。這大概是男權(quán)文化的曲折表達吧。這樣看來,這首詩中的男孩子還是很可愛的,那么溫柔地表達對心中那個女孩子的思念,但又不直接,而是傻傻地和一株女孩子送他的草在對話:一會兒說它美,一會兒又說其實并不是你美,而是因為你是她送的。就這么癡癡傻傻的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像不像那個在暮春時節(jié),兜了一衣襟的落花投到流水之中的賈寶玉???
興沖沖地來和自己的心上人約會,但嬌羞的女孩卻躲著找不著,傻傻地男孩子就對著自己手里那株心上人送的彤草,癡癡地說話——我想那個躲著偷看的女孩一定甜甜地笑了,還會在心里罵一句:“這個呆鵝!”
這是愛情最美妙的時候,能夠躲貓貓,能夠發(fā)呆,能夠?qū)χ恢瓴輧赫f話,那是多么美好的心情與時光。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缺少的。我們的生活太物質(zhì)化了,我們的感情表達也常常是因媒體的左右而變得程式化。在這個似乎很自由的時代,我們卻主動地流放了我們情感表達的自由。這是讀《靜女》的時候,我感受最強烈的地方。
從冬到春,這個城市一直在下雨,天也是陰陰的,坐在桌前,望著灰色的天空(其實也只是高樓中的一個小角),寫著以上的文字,心忽然變得暖暖的,這大概是文字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