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麗
一
還是老樣,四十個鮮肉茴香餃子,兩瓶啤酒,偶爾會點一份小菜。
男人選擇緊靠收銀臺的位置,這里可以看到整個店面,包括對面玻璃隔斷的操作間。正廳里擺了近二十張餐臺,收拾得還算整潔,新近裝修過,淡綠的墻面上掛了惹人食欲的飯菜圖片,乳黃色的桌子,黑色塑膠椅子,都擦拭得亮閃閃,包括桌子上擺的幾只裝了調(diào)味品的白瓷小罐。
進門一則是收銀臺,負責(zé)收銀的小月姑娘瘦小麻利,半截袖白色制服套在毛衣上,扎了個利落的“丸子頭”,一邊收錢結(jié)賬打票,一邊向后堂傳話:五號桌,四十個茴香,兩瓶啤酒!
阿珠手底下正煮了一鍋,隔了玻璃向外望,男人坐在那兒,接過啤酒,用牙齒啟了瓶蓋,白色的沫子一下溢出瓶口,男人用嘴接了猛喝了一口。
阿珠吆喝著:“四十個茴香,下鍋來——”
切菜的胖劉招呼小月端熟食,小月溜進后堂,搗了阿珠的胳膊:“又來了,還是那個位子,還是四十個?!闭f著縮了一下脖子伸出個老長的舌頭。
胖劉走過來,拎了剛磨好的刀,摘下口罩,露出油膩的一張大臉:“要不要我會會他”,接著使勁轉(zhuǎn)動粗壯得像小水缸的脖子,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響聲。
“一邊去,忙去!”阿珠攆了他倆。
阿珠早看到眼里,一連幾天,天天這個點來。天色剛黑,是附近人們才下班、歇工的時間。男人應(yīng)該是個干體力活兒的,五十出頭,也許還大點兒,頭發(fā)露出幾點斑白,寬肩膀,結(jié)實,但有些佝僂,泥色的雙手,灰白的勞保服。她猜他是個沒有女人照顧的男人,應(yīng)該是工地上打工的。這附近有好幾家樓盤在建,還有今年開工的地鐵1號線。
幸福餃子館就在這幸福三街,叫著順口,寓意也好。阿珠經(jīng)營了快八年了。開這種小飯館,全靠誠信和辛苦,別小看了餃子館,從街頭到街尾,前街到后街,三四家子,憑什么人家來這兒,還不是你家的餃子皮薄餡大,精細又講究。人氣是一點點攢起來了,如今新老顧客絡(luò)繹不絕,一星期總來兩三次的,隔壁五金鋪的老陳,理發(fā)店的毛師傅,對面小區(qū)林老師夫妻。但一連幾天,天天一個點兒來,每天只點一種餃子的,還是頭回見。
四十個餃子,開鍋后點了三次冷水,胖鼓鼓地浮起翻上水面,她用笊籬撈起盛在碟里,冒著騰騰的熱氣,從窗口遞出去。
“四十個茴香,好咧——”,小月麻溜溜端了送上。男人啤酒下去了半瓶。
一張老實的面孔,沒有刀疤惡痣,表情不喜不悲,不兇不富,倒也沒寒酸氣,似乎是歲月和操勞抹平了所有的痕跡,再平常不過,也最讓人難捉摸的面相。阿珠開了這些年的店,別的本事不敢說,看人識相的本事還是有幾分。富貴的,海月樓的大老板張海月,一年半載的也來幾回,放著偌大的海鮮樓愣是吃膩了,就好阿珠白菜餡的餃子。張海月這樣的大老板,豪車開著,保鏢帶著,西裝只穿阿瑪尼,襯衣天天換新的,皮鞋走路吱吱響,一吃起餃子就現(xiàn)了原形,嘴巴吧唧著,湯水四濺!窮的也見過,街頭撿破爛的瘸老漢,逢年過節(jié),換件干凈衣裳,坐在店里吃頓餃子喝個小酒,也沒人認出來。不仔細觀察,除了那身行頭,在食物面前人和人也差不到哪去,真所謂“食色性也”。
一連幾日吃“霸王餐”,找借口鬧事的也有過一次。五年前了,就是阿珠知道自己的前夫魏青峰出事的那陣,造假貨、偷稅漏稅,被判了七年。來店里找事、吃霸王餐的主兒,說姓魏的欠了他一筆錢,如今家里有人得了癌癥等錢救命,他懷疑姓魏的轉(zhuǎn)移錢財,要讓阿珠替他還債。
還不上,就把這店燒了!急紅眼的男人,一臉醬紫色的橫肉,像只剛鹵好的沒切盤的豬頭,斗大的拳頭握緊爆著青色的血管,牙齒咬得“咯噔”響。酒呀,肉呀,吃了十幾日。最后,阿珠開了瓶62℃青城老窖,準備和討債的理論一番。其實紫皮橫肉的家伙也就是個“樣子貨”,酒下去半瓶就支不住腦袋了,舌頭也變成了鞋墊子。阿珠一點也不怯,她說:“大哥,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姓魏的有今天是他自找的!和他分手時我就知道會有今天。替他還錢,我沒能力,更沒這個義務(wù)。三年前我們就離了,他和那個婊子吞了我的血汗錢,我是空了兩手出的家門。法院判決書還在這兒。大哥,你看這家店沒,還有兩年我才能還上貸款。要錢沒有,喜歡吃餃子,是看得起我,家里遭難了嘛,天天來,一天三頓來,帶上一家子來,我都不說一個不字?!?/p>
討債的走了。她放了一掛鞭炮,炸得一條街都寂靜了。心想,老天爺有眼,魏青峰的報應(yīng)來得真快。
餃子吃下去大半,男人又開了第二瓶酒,沫子溢在瓶外頭,他倒不急了,臉子平得像塊磨刀石,眼睛幽幽的。喝酒、吃飯的速度慢下來,慢慢咀嚼著,吞咽著,方闊的兩腮連了耳朵一上一下,時不時放下筷子啜飲兩口,很有節(jié)制的樣子。阿珠喜歡吃飯慢的人,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一定閱歷的人才會放慢吃飯的速度。魏青峰吃飯快,像被狗攆了,尤其是吃餃子,一個肉丸的餃子,一口一個,每次都被熱油燙得嘴角發(fā)白。
偶爾,男人默默地望向后面的操作間,除了阿珠一鍋鍋地煮餃子,另一間屋里五個戴著口罩的老阿姨在忙碌地搟皮、包餃子。
吃完了,桌子上只余了碟筷,兩只空了的酒瓶。已經(jīng)是晩八點的光景,餃子館里也瞬間變得冷清了。那人起身,推開洇滿水汽的玻璃門,走入冬日的黑夜里,剎那間,像一滴墨融入了無邊的黑。
二
小玉每天中午十二點來店里包餃子,一氣干到晚上八九點。
一年前,有人介紹她來到幸福餃子館。阿珠的餃子店招工也不是那么隨便,手藝好,身體好,最重要的是家里沒拖累。因為這活兒主要是后半天起一干就到晚上,收工時差不多是別人上床歇息的點兒了,要是有家有室的都干不長遠。小玉說自己合適,沒老公,也沒兒女。
小玉手頭利索,餡拌得好,最拿手的是茴香餡,別人拌出來有股怪味,壓不住茴香的草腥氣,好多顧客吃不來。小玉拌出來的保留了茴香的獨特滋味,爽口鮮香。慢慢地店里茴香餃子成了招牌。阿珠細心瞧了幾回,也沒見她放什么特殊的料,就是心里有數(shù),油、鹽、醬一把準,從來不放第二回。
一個人手工包餃子一天至多出千兒八百個,活兒不輕松。一起的還有四個女人,五十上下,離婚的,死了老公的,清一色的單身。女人扎堆,除了忙活兒也少不得嘮嗑。
“老聶,你說你真真是個老處女嗎,騙誰呢?”每次挑起話頭的都是馬少芬,五個女人中她體格最壯,搟皮最快,面齏子到手,搟杖底下一推,一旋,一捻,就是一張,中間厚,四周薄,用起來最合手。馬少芬胖,還丑,一臉疙瘩肉,像長了瘤子的老樹根,左眼角上有個疤痕,是刀疤,有人壯了膽子問她,她說小時候淘氣磕的。店里除了阿珠,只有她敢肆無忌憚地打趣人。
老聶快五十了還像個少女一樣愛紅臉,馬少芬不知深淺的調(diào)笑讓她那張窄長得像個鞋拔子似的面孔委屈地扭動著,碩大的鼻子一側(cè)滑稽地粘了面粉。
“老處女,多難聽,哧——,男人就那么稀罕?你稀罕?丑樣,有男人也嚇跑了?!?/p>
大家哄笑,她就愈發(fā)認真起來:“年輕時喜歡過一個,隔壁的老師,不過,人家有老婆,是個林黛玉似的病秧子,原想等到哪天,那女人萬一——死了呢,——唉,誰知病婦命長……”說著,老聶難掩失望,眨眨眼把下巴又扭到了另一側(cè)。旁人笑岔了氣。
“該不是對面的林老師吧?人家的老婆長得漂亮,身體也棒著哩!你可等不來,你個死心眼的,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多的是嘛!”這次說話的是年齡最長的王淑蘭?!安贿^這好男人可不多。我家那個死鬼,幸虧死得早。一直以為他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前幾日,我翻騰家里的舊皮箱,找到一雙女式皮鞋,玫瑰紅,新新的沒穿過,我拿了試試,穿不進,一看鞋碼,35的,我的腳可是38號?!?/p>
“是給你閨女的?”老聶什么話都當真。
“呸!我就倆兒子?!?/p>
“鞋呢?”
“燒了,成全他,讓他在地下找個小腳女鬼。”
幾個女人正樂做一團。阿珠進來,要端餃子。
“要死,嘻嘻哈哈,外面催餃子都聽不見。戴上口罩,說了幾次,衛(wèi)生局天天查。你們幾個每天在這兒罵男人,噴口水,餃子酸得都不用蘸醋了。長點眼!”
一時間,女人們噤了聲,只聽得馬少芬搟面杖的“嗒嗒”響。
小玉偷著摘了口罩,仔細嗅了剛拌好的茴香餡,有些詫異,又加了些香油,放了幾勺味精。差點,還是差點什么,她第一次沒有放準調(diào)料,究竟是哪里出了岔?
茴香,是茴香的問題,暖棚里的菜,沒法和自家園子里的比,少了自然的香氣。
恍恍惚惚,她就被茴香的味道牽走了魂,仿佛正在自家園子里忙碌。前排新起的兩層小樓房,后園里柿子紅茄子紫,絲瓜架上蟈蟈叫,還有幾株果樹,一口青石砌成的水井。井臺邊上隨意撒點茴香種子,能從春天吃到秋后,吃不完的晾成干菜,用溫水發(fā)好照樣吃。茴香餃子,茴香包子,老公愛吃,兒子小順也愛吃。茴香配雞蛋、配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出門的餃子,生日的餃子,過年的餃子。小玉的餃子在村里也是有名的,原想著小順上學(xué)走了,自己也在村里開個餃子館,地點都看好了。
馬少芬又說了誰的丑話,幾個女人又哄笑起來,小玉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在一家餃子館。
中午吃飯的高峰過后,每人吃一碗湯餃,阿珠宣布從今兒起晚下班一小時,每人要多包二百個餃子。再過幾天就是冬至了,到時間店里不光吃餃子的人多,買凍餃子的也多,還有幾家酒店也想訂貨。工資不用擔心,自然要增加的。
“還有你,魂不守舍的,打起精神,多整點茴香的,明月樓說要訂點貨備著冬至那天客人用?!卑⒅槎⒘诵∮穹愿乐?。
小玉不搭腔,她在幾個人里寡言少語,多少有些不合群,卻也沒人敢小瞧她,不光是她茴香餡拌得好,手底下出活兒,餃子也包得又快又好看。馬少芬總感慨小玉的餃子就不是給凡人吃,是上供給神仙用的,兩頭翹,中間鼓,像只倒掛的“蝙蝠”。
有時候,小玉包著包著就忘記這些餃子是賣給不相干的食客的,心想這幾十個是給老公的,他一頓就這個數(shù);這幾十個給兒子的,年經(jīng)輕輕的學(xué)生娃,還吃不過他老子。想是想,等回過神,心里沸水似的難受了一陣。
九點后打了烊。阿珠親自下廚給大家加夜餐,熱騰騰的雜燴湯加了肉片,還放了不少姜粉和白胡椒。天冷,可不敢感冒,這幾日說H什么流感爆發(fā)了,得個感冒能死人。幾個人呼呼地喝了湯,鼻子尖都冒了汗珠子。
夜色深不見底,幾只瘦小的星星怕冷似的瑟瑟縮在天空一角?!皣W啦啦”,周圍的店鋪放下卷閘門的聲音格外刺耳,整條街上也沒幾個人了,一只夾了尾巴的瘦狗在垃圾桶附近轉(zhuǎn)悠。前幾天下過的積雪堆在街道兩側(cè),反著熒熒的白光。路面有些滑。小玉和王淑蘭胳膊挎胳膊往前走,走到小玉住的小區(qū)門口,王淑蘭突然用胳膊搗下小玉的腰:“不行,去我那兒呢?摸兩圏?”
小玉忙擺手:“不了,不了?!?/p>
“掃興,嚇著一樣,又不耍大的,三缺一呢?!?/p>
“不行,太累了,這腰,再不躺倒明天該爬不起來了。”
遠遠地看到有個男人蹲地路邊抽煙,煙頭星點般的火頭生生把寒夜燒了幾個小窟窿。小玉知道那是王淑蘭的牌搭子。
小玉租的屋子也就七八平米,屁股大點兒地方,放了一副上下床,下鋪睡人,上鋪放雜物,一側(cè)墻上有個架子掛兩件衣物,一張桌子放了洗漱用品。小玉用電壺?zé)怂谒餂錾?,剩下的泡泡腳,站了八九個小時,腿脖子腫得一按一個窩,腰里像綁了石頭一樣又沉又硬。她摸摸窗下的暖氣片只有一絲溫?zé)帷?/p>
屋子不隔音,隔壁電視里正在播放宮廷劇,宮里女人爭寵獻媚的聲音不絕于耳,樓下有人打麻將,“三條”、“四筒”地吆喝著。窗子臨大街,只有夜里才允許通過的大貨車轟轟軋來,震得桌子那杯水起了一層漣漪。也不知道為啥,小玉一點也不怕吵,似乎吵聲越大越好,在一片紛亂中她可以不想任何事,倒下身子就能沉入夢鄉(xiāng)。
打麻將的聲音一直沒停,像河里的流水。西水村,村口那條河下雨漲水時也是這聲音。
夢里仍是那個牌桌。煙霧里晃動的燈光下,桌子上的鈔票紅的、綠的翻飛。對面女人猩紅的大嘴噴射一股股灰色的煙氣,一雙肥膩的玉手上粘了鑲了水鉆的指甲片。下家是個面黃肌瘦的男人,兩根筋的脖子挑著個螳螂似的瘦臉,爛了眼角的眼睡著了似的瞇著,但小玉還是看見有人從桌子下面換上了“三筒”。
“啪”,像輪胎爆裂的聲音。清一色,一條龍,對面粘了指甲片的女人和了牌,大笑著裂開猩紅的嘴,一頭亂發(fā)爆炸似的在空中飛舞。爛眼角的男人猛地睜了一雙黃褐色的眼,干樹葉一樣的面孔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小玉急了,她想喊,想伸手奪那張牌,發(fā)不出聲,動不了身。什么東西黑沉沉地壓在身體上。
猛地,從夢魘中掙脫出來,只見自己兩只手重重捂在胸口。她碰翻水杯,摸過鬧鐘,綠熒熒的數(shù)字顯示才凌晨四點多,樓下已經(jīng)沒了聲音。窗外的深夜是一條漆黑的河,小屋里的寂靜也像一塊水底的巨石壓得人喘不上氣。桌子上的水滴到地板上,嗒嗒得像下雨,濕涼濕涼的像下在胸口上。
許旺終于找了來,坐在五號桌。小玉想起白天的事,摸索著坐起來,抹去額頭和脖子上的汗,兩乳下面也濕嗒嗒的。她扶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涼的水,狂亂的心跳才逐漸平靜下來,她睜大眼睛想自己大概是睡不著了。
三
活到這個年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小玉給店里其他人說她叫王小玉,阿珠知道她的真名叫韓美玉,身份證上寫得清清楚楚。證上的照片大概是十幾年前的,模樣還算周正、樸實,兩只眼睛比現(xiàn)在有神采。
馬少芬臉上的疤是刀砍的。社區(qū)把她安排到阿珠店里打工,說其他地方?jīng)]人敢接受,用刀砍了自己的老公,砍了七八刀,好在人沒死,雖然兩人都動了手,但她是重傷害,蹲了十年的監(jiān)獄。
那個王淑蘭也不是什么好鳥,嘴上天天罵男人,一天也離不開男的,每到發(fā)工錢時,總有些不清不楚的男人找上來,說她騙吃騙穿,還耍錢。
聶小雙有先天性心臟病,模樣不咋樣,腦子也簡單,快五十了,除了暗戀對面小區(qū)的林老師,戀愛史干凈得像白雪。
阿珠并不揭穿他們,這世上多少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又有多少人懷抱秘密小心翼翼地生活,像石頭縫里的野草一樣不容易。
傍晚,五號桌的男人又來了,阿珠算著是第六天了,照樣點了那幾樣。其實半年前他來過一次,找小月打聽一個叫“韓美玉”的人,小月說店里沒這個人。小月也是這些日子記起來,才告訴了阿珠。最近又來了。小玉又不瞎,大活人一連幾日坐在那兒,她愣裝得像個沒事人,阿珠也耐下心來,想看看這女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五號桌男人進來時,馬少芬用胳膊捅老聶:“天天下館子的男人八成沒老婆,八成是看上你了,我們這幾個人里數(shù)你是黃花大閨女?!崩下檶W(xué)聰明多了,只是歪著下巴不接話。王淑蘭倒穩(wěn)不住了,跑到衛(wèi)生間描眉毛和口紅,親自給五號桌上了餃子,阿珠要沒猜錯,除了上餃子,她肯定找那男人要了電話號碼。
五金店老陳提前打了烊,早早坐進了餃子館,帶了半瓶口子窖。二十個“三鮮”,二十個“茴香”,一碟花生米,一碟醬牛肉。阿珠知道他今天又有了好進項。果然聽他吹噓起來,某旅館裝修,從他這兒訂購了衛(wèi)生間的所有設(shè)備。餃子吃得“吧唧、吧唧”,小酒喝得也是“滋滋”響,一會兒臉盤紅起來,嘴巴油光光的,一對濃眉起起落落的。阿珠撇嘴笑他是“天篷元帥”下了凡。比起老陳,阿珠更喜歡看對面小區(qū)林老師吃餃子,吃得那叫一個斯文,一口一口的,拿筷子的手輕抬慢落,夾穩(wěn)了遞到嘴里,不灑湯也不露餡,認真又虔誠,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餃子,吃得阿珠心里一緊一松地直念佛。理發(fā)的小毛,喜歡吃著餃子看手機,有一回把筷子伸到對面女孩的碟子里。其實五號桌的男人吃相也不錯,吃得踏實又深沉。
老陳也是真高興,自己帶的酒喝完了又從店里要了一瓶“小燒”,看著阿珠忙前忙后的,自己傻樂,干脆敲了盤子哼哼唧唧唱起戲來。
阿珠自然不會冷落老顧客,打趣道:“陳老板發(fā)財了,不去海鮮樓吃鮑魚黃金粥,偏到小店來,可真給我大面子,不過,高興可以,不要耍酒瘋嚇到我的客人?!?/p>
“你懂啥,各有各的命,裝餃子的肚子就只能裝餃子,其它的受用不了。老話說得好,餃子就酒越喝越有,我發(fā)財是托了你的福,要是咱倆聯(lián)合,這條街都是咱倆的?!逼饺諑r石一般的臉,讓食物溫暖得通紅發(fā)亮,硬了舌頭,直了眉眼,伸手用筷子在空中一劃了,從南到北,像個底氣十足的大老板。
“小心閃了舌頭,你家三代都是賣五金,我掐算著下輩子也是?!?/p>
“阿珠,別瞧不起人。來一杯,天氣冷了,一個人過不好受,我說的話,你要往心里去……”說著又唱了起來:“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寒窯受苦的王寶釧……”
時間不早了,店里人也走得不多了,五號桌照例喝了悶酒,兩只綠色的酒瓶子已經(jīng)空了,他像被什么隔離了,任誰的歡樂也感染不到他。
阿珠歇了活兒,陪老陳喝了兩盅。她知道老陳對她從不調(diào)笑,對她是真心的。他早些年死了老婆,兩個孩子也都立了門戶,要說人品、年齡、經(jīng)濟實力都不差,何況這些年店里裝飾修理的活兒也沒少麻煩人家。老陳的心思就差寫個告示貼在這幸福街了。
阿珠一邊陪了老陳喝酒,一邊瞥了小玉,小玉和往常一樣戴著大口罩背著臉在操作間里包餃子。
老陳止了曲,臉子一正:“阿珠,你是我見過的最傻的女人,姓魏的可不是薛平貴,你還收養(yǎng)他和那女人的孩子。心底善良我理解,可你三天兩頭往監(jiān)獄里跑,我想不通,莫不是心里還有那個王八崽子……”
阿珠嚇了一跳,這——他也知道了。
老陳又下了一杯酒,眉毛油墨般亮,眼睛充了血,怔怔地望了阿珠:“你想的啥,我不知道。我想的啥,你心里明白。”說著他又唱了起來:“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顏那似彩樓前……”
阿珠起身說:“別喝了,誰都有誰的苦,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少打聽,我給你做碗湯,喝了回家去吧!”
“你呀你,別不愛聽,吃虧就吃在死心眼上?!?/p>
阿珠就是個死心眼,剛結(jié)婚時,魏青峰說他喜歡吃餃子,一個肉丸的餃子,一輩子吃不厭,一遇到買賣好時,倆人改善生活總是一起去友好路的御餃閣,市里最好的餃子館,蘿卜、白菜、三鮮的換了花樣吃。后來魏青峰錢掙得多了,口味也變了,開始喜歡吃火鍋,有一陣子又喜歡韓國鐵板燒,再后來吵吵著去吃西餐,到西餐店裝模作樣地點羅宋湯和牛排。阿珠笨手笨腳地擺弄刀叉,說自己受不得洋罪,還是喜歡餃子。魏青峰說她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一輩子都是受罪的命。
一輩子的事誰能說得準,誰能想到后來魏青峰還吃上牢飯了。
四
早起時,這個城市里下了薄薄的雪,街道、高樓像在冬日穿了一件寒酸的薄衣服,沒有完全遮住身體,露胳膊露腿,凍手凍腳。
地鐵站工地上簡易鋼板房里爐火到后半夜就熄了,許旺蓋著兩床被子都冷得肉皮發(fā)緊。只好起來,倒了暖瓶里的水,簡單擦洗了臉,到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工地入冬就停工了,地鐵1號線從烈士陵園到飛機場,到明年就要竣工了。現(xiàn)在工程進入冬歇,工人都回家了,留下了幾件大機械和一堆鋼筋水泥。工場一側(cè)聳立的大幅工程介紹圖,地鐵蜿蜒幾十公里,像一條巨龍在地下穿行。在許旺眼里城市像個巨大的蟻穴,人海茫茫,熙熙攘攘,地上高樓林立,天橋、高架,地下管道、鐵路,密織如網(wǎng),地上一個看不清的人間,地下一個看不透的世界,尋個人真不容易。
他想著去郵局看看。小順說三次匯款中間隔了兩個月,都是一個地址,這么算著如果有準頭,這幾日韓美玉有可能去郵局。
為了找小玉,許旺離開西水村快三個年頭了。一開始漫無目地去周邊城市尋,聽同村里人說在S城見過美玉,又去了S城,直到今年夏天小順從學(xué)校發(fā)來消息,他說連著幾個月都收到匯款,他猜一準是媽寄的,雖然沒有寫地址,郵戳上顯示:H市新市區(qū)幸福路郵政局。
真遠,從南邊到了北邊,許旺咬了牙想,這女人鐵了心不想回去了。并不是許旺想得那容易,光一個新市區(qū)就十幾萬人口,幸福路上有幸福一街、二街、三街,還有幸福屯、幸福里。郵局人也說來這兒匯款的有外來的、路過的,沒有電話和地址,不好查。大概尋了半年了,許旺在幸福路的地鐵工地上找了個活兒。他不能走,有一回,他確定自己看到了韓美玉。
天氣還算暖和的時候,中午,正打算穿過馬路,有個女人在對面的天橋上低頭走路,走路姿勢和小玉沒兩樣。路上有車過,一輛接一輛,紅燈閃完綠燈閃,等他穿過馬路人也不見了。一定是,他認得,從背影他都能認得。更何況那女人身上的衣服,紫紅色帶帽子的短風(fēng)衣,還是許旺到城里賣了雞苗買的,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小玉走時帶的衣服不多,這件紫紅風(fēng)衣她帶上了。不會錯。
出來尋人不容易!別看在村子里許旺是個能人,連著幾年都當了鄉(xiāng)里的致富能手,上臺戴大紅花,電視臺的還來采訪過。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像小玉說的,除了孵蛋養(yǎng)雞,啥都不行。他撿破爛,當裝卸工,到工地上搬磚扛水泥,睡過公園、車站,住過工地、橋洞。日子越艱苦越想小玉,最初他想著找到小玉得狠狠揍她一頓。許家的親戚都說自己是個窩囊廢,老婆都管不住,許家親戚還說這女人敗家的命,不回來才好。他得出這口氣,不行就打斷她的腿,氣極了他也這么想。后來他不這么想了,小玉走到這一步和自己有關(guān)。那事早就顯了征兆,自己心思不在她身上,剛有倆小錢就腳不沾地想著作個報告露個臉。如果找到小玉,他想好好做個檢討,告訴她,只要人在,錢能掙回來。他相信小玉是個好女人。
幸福三街,離許旺干活的工地不算遠。停工后工地上也不開火了,大多時許旺到外面館子里瞎對付。他知道三街有個幸福餃子館,他剛來時還去那兒打聽小玉的下落,人家說沒這個人。后來他又聽工友說幸福餃子館的茴香餃子最正宗,味道好。許旺心里不屑,心想這茴香餃子只有小玉做得最可口。
郵局里又是白等了,下班關(guān)門他才離開。又去了周圍幾家酒店,打聽雜工里有沒有一個叫韓美玉的,今年48歲。他拿了一張照片,是小順在縣里上高中那年他們在縣城影樓照的唯一一張“全家?!?,照片上的小玉燙了發(fā),穿了件碎花連衣裙。
就這個女人,一米六的個頭,江臨地區(qū)口音,許旺介紹著。
酒店里的清潔大嫂,也有五十多了,粗糙的手里攥了個拖把頭,一頭亂發(fā)也像個拖把頭,看了照片,又看看許旺。
“走丟了?還是跟人跑了?”
“都不是?!?/p>
“八成被人拐了,像這樣拐跑的都去了山溝溝,不可能來城里。幾年了?”
“三年,到開春就三年了?!?/p>
“別找了,又不是小孩子,要活著自己就回來了。我說大兄弟,跑就跑了吧!找個啥呀,像你這樣的,不瘸不瞎的,再找一個,我手里有個現(xiàn)成的……”
陰天,天黑得早,整個城市的燈光一閃閃地亮起,地上的雪留一半化一半,腳底下的馬路硬如鐵板。他裹緊衣服,穩(wěn)了穩(wěn)打滑的腳,想著北方的冬天到底比老家冷得多。小玉也真是,冬天咋過嘛?她那么怕冷,一到冬天整夜蜷縮在自己懷里,大半宿還手冷腳冷的。抬頭一望,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幸福三街,幸福餃子館透出金色的燈光和晃動的人影,玻璃門窗上掛著一層白色的呵氣。
許旺點了餐。對面桌上小兩口帶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吃餃子,小孩子邊吃邊玩隨身帶的玩具,模樣和小順小時一樣,調(diào)皮好動。那女的,應(yīng)該是孩子的媽,咬開一個餃子吹了幾口冷氣,遞到孩子嘴里,孩子被燙了嘴,委屈地哭了起來。
四十個茴香餃子盛在白瓷盤里,撲面的香氣和熱浪讓許旺睜不開眼睛,顫抖的手握不住筷子。這餃子只有小玉能包成這樣。
面皮加上餡放在手心,對折,雙手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擠,擠出餃子沿子薄肚兒圓,像只倒掛的蝙蝠。這叫“捏福”,餃子上褶子不能多,多了像緊皺的眉頭,過日子不舒心。小玉說的。白色的熱氣里,許旺仿佛看見小玉一邊講究些老理一邊包餃子。
三個褶子,一個也不會多。咬開皮,一股熱油躥出,許旺也覺不出燙,眼睛模糊了。
“你看,那個叔叔吃餃子也被燙哭了?!毙『⒅噶嗽S旺破涕為笑。
許旺看見小玉在操作間里忙碌,雖然隔了玻璃,戴著個大口罩。從背影就能認出來,錯不了。她老了許多,背都駝了不少,長發(fā)剪成了短發(fā),面皮也變得泥黃憔悴了。許旺心里一陣酸痛。
一直到九點多餃子館關(guān)門打了烊。幾個女人從店里后門出來。她們結(jié)伴走著。許旺跟在后面,幾次都快忍不住了,但他讓自己鎮(zhèn)靜了一下,他不能急,都找了快三年了,有好幾次都覺得找著了,但小玉像長翅膀的小鳥,說飛就不見了蹤影。再說小玉不想跟他回咋辦?會不會她有了別的男人?畢竟一個人在外面這些日子了,人是會變的。
五
許旺第三次到餃子館吃餃子時,小玉看見了。她差點打翻一盆餡子,包餃子的手抖動得停不下來。
小玉摘下口罩直奔洗手間,坐在馬桶上,兩手壓住胸口,心臟狂跳不止。是許旺,變化再大也是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他瘦了,面皮都皺了,頭發(fā)白了不少。他怎么在這兒?也許熟人見到了自己告訴他的,也許只是碰巧了。
小玉洗把臉出來,從熱鍋里盛碗湯。她偷眼瞧五號桌空了,吃罷的盤碗還沒來得及收,兩只空酒瓶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呆立著。也許看錯了,小玉背上出了冷汗。
次日,許旺還是坐在那兒。小玉有那么兩次目光差點和他對上。沒錯,他怎么來了?難道是找自己的?小玉蹦到腦子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卷鋪蓋走人,她沒有臉面再見這個男人。新翻修的雞場,小順上大學(xué)的存款,全被她輸光了。不光是輸了錢,還輸了自己的男人,輸了信任,輸一個完整的家……想起這些小玉心里便片刻不得安寧。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她打的欠條,按的手印,和許旺沒關(guān)系,她走了,不光逃了債,許旺還可以再娶一個,一個比她好的、會生養(yǎng)的,還能給許家再添個娃。三年了,按小玉的想法,其他的債無法償還,就算是欠下了,下輩子當牛做馬再還,但是她必須掙錢供小順把書讀完,算算今年小順大學(xué)四年級,還有大半年就該畢業(yè)了。阿珠說冬至一過就給大伙結(jié)工錢,這個月她加班加點,能掙三千多,比平時多一千,她盤算這次給小順多寄點,上大學(xué)時他就想要個電腦,她到電腦城看了,一個好點的電腦怎么也得三千塊。
不敢想。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中了圈套,是個越勒越緊的圈套。
崔玲接近她時,許旺警告過,村里姐妹們也說這女人在村里名聲不好,說她在縣上經(jīng)營個不好的行當。小玉覺得許旺有疑心病,其他女人也是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崔玲在西水村是個謎,在小玉心里也是個謎。小玉嫁過來不久就聽說過她,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第一個穿高跟鞋的,第一個燙頭發(fā)的,沒扯結(jié)婚證就敢和男人睡覺的……每次一回村,光她那異樣的打扮就能讓村里人議論好長時間。聽歸聽,真正接觸崔玲還是她來借影碟機。
小玉家買了個進口的影碟機。
“凈買些沒用的!”小玉心疼錢,看了那些黑色的匣子,一排排按鈕,一圈圈電線,心里亂。
許旺說怕小玉在家寂寞,他不光買了影碟機,還買了一套音響、麥克風(fēng),那陣子流行唱卡拉OK,好多年輕人都到鎮(zhèn)子里的歌廳去唱歌。
許旺不唱歌,他喜歡麥克風(fēng):“喂,喂,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大家好,我是西水村的許旺,言午許,興旺發(fā)達的旺……”,許旺說這套音響的效果一點不比鎮(zhèn)上禮堂里的差,那陣子他每天練習(xí)在大會上作報告,他剛剛當選為村里的“致富帶頭人”。
小玉在園子里擺弄那幾畦菜,辣椒被“地老虎”掐倒了好幾棵,西紅柿也該打掉頂了。菜畦邊上香氣撩人的紅月季、黃月季含著露水開得碗口那么大。她看到崔玲從巷子口走來,身上是件水粉的T恤,彈力褲,高跟鞋,走得一步三搖,那模樣也像一棵正在盛開的月季花。畢竟在城里生活的人細皮嫩肉也看不出個年齡來。她隔了籬笆招呼小玉,粉嫩的一張臉見人三分笑,熟人似的,說這次回家小住無聊得很,從鎮(zhèn)子上租了幾張碟,家里那臺機子放不出影了,打聽了一圈才知道小玉家有個新買的機子。小玉立馬答應(yīng)了,不光給她借了影碟機,還挑了兩張歌碟,帶她樓上樓下參觀了自家新起的小二樓。臥室里新買的席夢思,客廳里的真皮沙發(fā)。崔玲一邊看一邊贊嘆,不停地夸小玉命好。
小玉聽得心里喜歡?,F(xiàn)在村里人人都說她好命,幾年前在娘家韓家村時,人人都說她命苦。打小沒了爹媽,跟著姥姥過到二十上嫁了個男人,誰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男人打,公婆罵,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后來就離婚了。嫁給許旺也是個續(xù)弦的,許旺幾年前死了媳婦,留下一個三歲的男孩。原想做后媽,日子也強不到那兒去,誰知到西水村,小玉這命里就轉(zhuǎn)了風(fēng)水。
崔玲拉開小玉家后窗,隔了碧綠的紗窗,夸贊道:“喲,嫂子,這菜園收拾的,這花兒開的,果子結(jié)的,嘖嘖,雞場里鈔票嘩嘩地往家里流,你還干這園子里的活兒?”
臨走,崔玲又說:“嫂子,男人會掙女人就得會花,不然掙錢為個啥。過幾日跟我去縣城轉(zhuǎn)轉(zhuǎn)。我也有個小店,你去看看?!?/p>
早聽說崔玲在縣城開了個店,有人說是個洗頭房,有人說按摩房,也有說是個茶房。究竟怎樣小玉越聽越糊涂,每次人們說起崔玲的事都有點隱晦的口吻,含含糊糊之中反讓小玉起了好奇心。崔玲后來又來了兩回還碟子、還機子,還送了小玉一瓶印了洋文的洗發(fā)水,一支會變色的指甲油。每回小玉都從園子里掐一大抱茴香,剪了院子里開得最好的月季送給她。小玉看來,崔玲沒什么異樣,人是個直腸子,說話做事大大咧咧,見識又廣,凈說些稀罕事兒,就是打扮得出格點,牛仔褲把屁股包得肥圓,一頭濃密的頭發(fā)燙成小細卷。村里人少見識,電視里女人不都是這副打扮。崔玲慫恿小玉去燙個頭,還說小玉只要稍微一打扮比城里人還洋氣,她認識一個燙發(fā)的,燙不好不要錢。小玉有一點動心,她有一陣沒去縣城了。許旺的養(yǎng)雞場規(guī)模擴大了,更忙了,兩頭不見人,這幾日到了孵化期,人都恨不得搬到雞場住。
過了一陣,崔玲又來了,她說給燙發(fā)的說好了。小玉給許旺說想進趟城,看看小順,順便買點東西,拿點錢。許旺總是大大方方,說,存折不就在你手里,你自己掂量著花吧。
看小順是真的,小順在縣城上寄宿中學(xué),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小玉沒提崔玲的事兒。崔玲果真帶了小玉去燙發(fā),小玉沒有燙崔玲的爆炸頭,她只是稍稍燙了個波浪。美發(fā)店的老板娘說小玉有審美,現(xiàn)在早不流行什么“爆炸頭”,都喜歡自然美。好看,像換了個人一樣,水波一樣的頭發(fā)起伏在肩膀上,鏡子里的小玉就真帶有幾分港臺明星的樣子。下午見了小順,小順一點也不嫌棄,大大方方地將小玉介紹給宿舍的同學(xué),小玉心里美得跟什么似的。
后來,小玉和崔玲走動就密了,上城里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一開始不過是收拾收拾頭發(fā),買幾件衣服。小玉真心佩服崔玲有眼光又會砍價錢。后來,就跟著去了崔玲的小店,去了才知道那里表面上看是個茶房,收拾雅致精巧,后面藏了麻將房。本來也就是打幾圈小麻將。小玉在家時,逢年過節(jié)也玩過幾回??纯磥硗娴膸讉€和自己年齡相仿,穿戴也是平常人家,大家偶爾湊到一起就是消磨時間。麻將桌前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幾個小時就過去了,中間餓了還有茶點候著,不知不覺地小玉就有些上癮了。
小玉上手快,手氣好得不行,幾乎都沒怎么輸過。崔玲說,該著小玉命里有財。一起玩麻將的里面有個女的,說自己會看相算命,煞有介事地觀了小玉的面相,抓了小玉的手翻來覆去看了一陣,又問了生辰八字,閉眼掐算了一陣,連連驚嘆,說,“難怪這女人命好,財運這么旺,這條線是財運線,從這里到這里……”女人煞有介事地在小玉手心比劃,“至少十年的財運,錢如洪水涌,擋都擋不住,在家旺男人,出門旺朋友……”
一來二去,許旺交給她的折子上錢下去一大半,她才感覺不對勁。但已經(jīng)無法收手了,她一心想著扳回本,更相信輸錢是暫時的,那女人說了自己有十年的財運,這才到哪兒。于是賭注開始增加了,去崔玲小茶館的次數(shù)也增加。她開始騙許旺,她說崔玲給介紹了個老中醫(yī),專治不育,只是藥費貴了點,但調(diào)養(yǎng)得好了興許能再懷上一個。許旺聽了自然高興,忙說只要能治好病,錢就不在話下。為了不讓許旺起疑心,小玉又從崔玲那兒借錢,崔玲答應(yīng)得并不痛快,她說自己是小本生意,資金也轉(zhuǎn)不過來。小玉說那就算利息。
崔玲拿到許旺那兒的借條厚厚一摞,連本帶利十多萬。白紙黑字,有簽名,還有手印。等繩子套在脖子上時小玉才明白這是個圈套。她去崔玲店里想討個說法,那小店搖身變成了正經(jīng)茶室,后面是一間正常休息的臥房,連半點賭博的蹤影都沒有。
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接著許旺的雞場也遭瘟了,損失好幾萬,眼見著一個興旺的家就毀了。
六
阿珠早上打開店門營業(yè)。送菜、送肉的也準點來了,胖劉清點物品,阿珠還要親自查驗肉是否新鮮,菜、調(diào)味品,一樣都馬虎不得。然后,胖劉做一些鹵煮,準備小菜。小月麻溜溜地清掃餐廳,調(diào)制好各種蘸水,一切都要井然有序,快中午時就會有客人來。
阿珠吩咐胖劉肘子多鹵點牛肉,要最好的腱子肉,再鹵幾只雞,到阿珍家活禽店里挑最好的蘆花珍珠雞。要嘴黃爪子尖的,小心看了伙計收拾好,別讓人調(diào)換了。胖劉應(yīng)承著,又問哪天用。明天,阿珠說。
這個月贏利不少,天冷了吃餃子的人多,還有凍餃子賣出去不少。小月說,應(yīng)該上網(wǎng)上去賣餃子,現(xiàn)在公司里上班的年輕人,喜歡訂外賣,銷量肯定大。點子是不錯,但銷量增加就需要增加人手,忙過冬至,得仔細謀劃這事兒。她有些忙,心里有些亂。生意上的事應(yīng)付得來,關(guān)鍵是魏青峰的事情,冬至一過可以出獄了,判了七年,由于他表現(xiàn)好,減成五年了。
除了五金店老陳,很少有人知道她去監(jiān)獄看望魏青峰。沒有人會理解,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理解。一開始是恨,想羞辱他。她在監(jiān)獄見到他時,他像個陌生人坐在鐵絲網(wǎng)格后面,一下子老了,像霜后的白菜,白發(fā)都有了。離婚打官司時那么倔強冷酷的一張臉,變得一點表情都沒有。那年春節(jié)她帶了餃子,監(jiān)獄里不能帶吃的,阿珠磨了嘴皮,人家才讓在探視間里吃。她把飯盒從小窗口推進去,餃子還冒著熱氣。魏青峰像活過來了,眼淚滾下來。
阿珠從肺腑里深深地吐了口氣。她看著魏青峰狼吞虎咽地吃,什么話都不想說了,惡毒的話,解氣的話,都不想說了。
阿珠一開始兩三個月才來一回,后來是一個月,再往后十天半月就去一回,帶點日用品,還有換季的衣服。她還按著魏青峰提供的線索找到了魏青峰的兒子小米粒。她收養(yǎng)了小米粒,這也是青峰的念頭,青峰說孩子的媽不是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不會照顧孩子,更怕孩子跟她不學(xué)好。果然,孩子在姥姥家,整日飽一頓饑一頓,面黃肌瘦的,一看就是沒娘疼的孩子。按孩子姥姥的說法那女人去了廣州什么地方,連個音信都沒有,這孩子就是個累贅,誰領(lǐng)走了都行。
當年小米粒才三歲,是個懂事膽小的孩子。
有一天,林老師來了,說夫人出差了,他一個人不想開火就想吃阿珠店里的餃子。
阿珠連忙下了三鮮餡的餃子,還切了兩盤熟食,開了一瓶酒,招呼小米粒站在林老師面前:“林老師,這孩子還沒大名,您有學(xué)問,給起個名字吧?”
林老師撂了筷子推推眼鏡,若有所思地打量小米粒沉吟片刻:“也別求什么新奇時髦,就叫自強吧,古人云‘君子自強不息,人要有自尊有志氣就能提著一股心氣過日子,將來的生活就有盼頭。”阿珠點點頭。從那天起自強就成了阿珠的親兒子。
是不是因為有了自強,阿珠不再恨誰?不是有句老話:好了傷疤忘了疼。有時不好的日子經(jīng)過時光的打磨也會變得溫潤了。她每一次去看青峰的時候,都會忘記一些抱怨和仇恨。青峰給阿珠說獄里的事兒,他們除了勞作,還有教官上法律課,他還在網(wǎng)上報了建筑監(jiān)理課程,想試著考個監(jiān)理證,阿珠想起他以前是學(xué)建筑的。阿珠說小米粒的事兒,說林老師給小米粒改名的事,青峰說名字改得好。還說店里的事,說想加盟網(wǎng)上的訂餐團購,有時也給他說店里那些女人的事,比如那個王淑蘭不知跟些什么人鬼混,總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上店里找她討債,還有“缺根筋”的聶小雙還在偷著喜歡人家林老師,馬少芬又跟誰吵了嘴……
自強都長高了,長得眉清目秀,店里的人不知道實情,都說這孩子像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好笑吧!
小玉連著兩天沒來上班,五號桌的男人也沒來。聽王淑蘭說是家里人尋來了,原是出來躲債的。我早猜著這女人在店里干不長,只可惜了好手藝。
……
總之無法對外人說的事都會說給他聽,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話。想想以前他們兩口子的時候也沒說過這么多話。
這個時間點,中午已過,店里人不多,自強跪在椅子上玩耍,用手指在沾滿呵氣的玻璃上畫樓房,畫汽車,又畫了個“笑臉”,扭頭問阿珠:“媽,是不是爸爸該回來吧?他是不是也回這個家?”
阿珠笑笑不說話,她打量窗外,又是個下雪的天,輕輕柔柔的雪,眼看要落下了又悠悠地飛起,把城市的天空攪拌得一片迷茫。有幾片雪,粉蝶兒一樣撲在玻璃窗上,像是張望店里的什么人呢。
七
半夜,小玉從夢里驚醒時,掙扎了好久才支起身子,想喝口水,卻發(fā)現(xiàn)頭疼,渾身的肌肉疼,一咽唾沫喉嚨也疼了起來。
屋里的暖氣停了,她想起小區(qū)門口水管爆裂檢修的告示,只好又躺下,將脫去的衣服一層層壓在身上,胸口沉沉,吐出滾燙的氣息來。
夢里多奇怪。二十年前那場相親又重演了。媒人說西水村的后生,老婆死了兩年,人好,心眼實誠,不在乎女方是不是嫁過人,不能生養(yǎng)也沒不礙,只求人善良,能對前妻留下的孩子好。坐在媒人家的炕邊上,炕沿鑲了光滑的紫竹板,小玉低頭摸索著,男方隔了桌坐在炕里面,一身灰色西裝還特意打了鮮紅的領(lǐng)帶。是個大中午,外面陽光正好,屋子里光線卻暗下來,小玉慢慢抬眼看,卻見一個爛眼圈的面黃肌瘦的男人映入眼簾,兩根筋的脖子挑個螳螂似的瘦臉,桌上的茶盞不見了,變成了一圈麻將。許旺呢?
小玉嚇得心驚肉跳。許旺呢?小順呢?是夢里,天色暗下來,屋里看不清,相親來的瘦男人伸手扯她衣服。媒人是崔玲,在一旁勸她,你還想找啥樣的,離過婚,又沒生養(yǎng)……
有人來了。模糊的人影立在床前,她努力地分辨,錯不了是許旺,他怎么找來了?一只溫暖的大手撫著小玉的頭。
“燒得厲害,這可了得?!彼鏊人┝艘路?,背她下樓,這是要去哪兒?小玉囁嚅著問卻發(fā)不出聲音。“你怎么老了,頭發(fā)也花了,你去哪了?這些年不見了……”
再醒來是在醫(yī)院里。白色的墻,消毒液的味道,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像屋檐上的雨滴。許旺守在床邊上,一副數(shù)日沒有休息好的樣子,頭發(fā)蓬著,胡茬一層,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小玉想伸手摸索他的下巴,想問他:“你咋也老了!”許旺不讓她說話,示意她再睡會兒。這一覺好沉呀,什么都沒夢到。
又隔了一日,醫(yī)生帶了幾個小護士進來查房,量了體溫下了藥,對許旺說:“看來不要緊,普通感冒,再觀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痹S旺對著大夫千恩萬謝了一番,長長舒口氣,一時間眼淚都淌下來了。
后來,許旺才說了這幾日的事兒。算上今天,小玉住院有三天了。那天沒有去餃子館打工,許旺吃餃子也沒見她,還是王淑蘭帶著許旺找到住處的,這才發(fā)現(xiàn)小玉病了。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看她燒得說胡話,害怕染了禽流感,趕緊讓住院了。
“病了也好,不然你又不知跑哪兒去了!”許旺有些責(zé)怪又有些心疼地將小玉瘦成一把的手捏在自己手心里。
小玉除了淌淚水,一時無語,半晌才出說一句,“你就是個傻子,找我做啥!”
“能做啥?你在外面還沒待夠,真不想回家了?”
辦完出院手續(xù)出門時,雪又下了一層,一條大馬路上紛紛疊疊的車轍和腳印哪個方向的都有。人們川流不息,街邊鱗次櫛比擠滿了商店和樓房,繁華又陌生。小玉想,世界這么大,屬于自己的地方是哪兒?西水村,還是韓家村?其實許旺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小玉一仰臉,雪花在空中交織成一副大大的漁網(wǎng)緩緩撒開,降落,想要網(wǎng)住這世間的一切。往前走著,她緊緊依著許旺害怕滑倒。
許旺怕她冷,賣了個烤紅薯讓她捂在手里,又將頭巾給她掖好。
“餓了吧?今天冬至呢,吃餃子?”
“不吃,天天包餃子,吃餃子,就不膩味?”
“好,咱就換個口味吧!”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