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騰飛
個人、社會、機構、規(guī)則、民族、國家等等,每一種在歷史中生成并于現(xiàn)在存在的事物都有其歷史性。一切事物的歷史性歸根結底都是人的歷史性。
陳新:《西方歷史敘事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頁。對歷史的更好理解是人更好地認識世界的一種必要基礎,最終服務于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就此而言,歷史研究確實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國際關系研究同樣基于歷史理解。
在近代史學發(fā)展過程中,逐步形成了兩種史學意義體系,即科學理性體系和歷史理性體系,它們涉及人類歷史的不同理解方式,但最終科學理性逐漸讓位給歷史理性,畢竟具有歷史主義特點的歷史理性體系更加突出了人在歷史理解中的主體性地位和人在歷史進程中的能動性角色。從根本上說,歷史理解的意義即在于尋找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這包括人類對歷史的某種總體性理解能力,對歷史趨勢的把握,對貫穿于世界歷史的宏大主題的理解,以及人對歷史進程能夠起到的作用。而這個“人”,當然指的是以我為中心的現(xiàn)實的、當下的人。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無論黑格爾還是像柯林武德、克羅齊,歷史哲學家們紛紛強調(diào)所有歷史的當代性和當代意義。黑格爾指出,一切歷史都具有當代性。也就是說,歷史的宏大主題總是與特定的時空相聯(lián)系,然而,這又使歷史理解成為一項極其艱難的任務,既要求擁有一種足夠廣闊的智識視野,同時又要求對時空環(huán)境有足夠敏銳的認知,如海登·懷特所說:“對歷史于中產(chǎn)生并不斷回歸的思想和行動的一般世界保持敏感?!?/p>
[美]海登·懷特著,陳永國、張萬娟譯:《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時殷弘教授指出,國際關系的真正歷史理解需要總體理解能力和歷史方向意識,即“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智識恢宏性或廣闊的視野。
時殷弘:《關于國際關系的歷史理解》,《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5年第10期。在這方面,將歷史理解能力發(fā)展到極致的應是黑格爾。黑格爾認為,哲學的重大使命就是從思維的角度把握其時代,他的歷史哲學揭示了世界歷史發(fā)展背后的“世界精神”,但最終仍然落入歐洲中心觀、日耳曼中心觀的窠臼之中。這說明受到特定時空環(huán)境制約的個人在理解時代根本理性上面臨的極大困難。黑格爾說:“如果理性的清晰觀念在我們的頭腦里還沒有發(fā)育成熟,在研究世界歷史時,我們至少應當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認為理性確實存在其中;并且那個智力與自覺意志的世界并沒有放任自流,而是必須依據(jù)自我認知的觀念來表現(xiàn)它自己。”
轉(zhuǎn)引自[美]海登·懷特著,陳新譯:《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像》,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頁。19世紀后期德國歷史學家蒙森則明確地說,史學與其他學科不同,它不依靠什么理論,而依靠直覺。
轉(zhuǎn)引自羅鳳禮:《二十世紀西方史學的演變》,《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然而,無論是信念還是直覺,如何去把握宏大主題,如何去認識歷史,這些似乎陷入了本體論同時也是認識論的困境。
19世紀這種對人的主體性的過分弘揚,主觀理性的過分發(fā)展,加劇了主客世界的二元對立,導致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的文化危機和精神危機,甚至是蔓延世界的現(xiàn)實世界危機與沖突。面臨這種從思想到現(xiàn)實層面的困境,20世紀以來的哲學家、歷史學家們基于某種歷史主義的理解方式,對世界歷史進程進行了持續(xù)不懈的探討,至少有這樣幾種不同的歷史理解探索路徑。
一是哲學和歷史哲學上的反思,導致在主體間性條件下對西方歷史觀的批判。在主體性得到極大弘揚的情勢下,顯然存在的問題就是:假如所有的歷史知覺或者歷史理解都取決于詮釋者,取決于詮釋者的處境,那么又何來這種知覺或者這種詮釋的真實性呢?
[法]雷蒙·阿隆著,西爾維·梅敘爾編注,張琳敏譯:《歷史講演錄》,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頁。實際上較早關注歷史與“理解”問題的德國著名哲學家威廉·狄爾泰通過將作為某種主體形式的“生命”置入既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提出了他的觀點。他認為,“各種個體的生命,都通過他們與他們周圍的環(huán)境、與其他人、與各種事物的關系,而得到無限的豐富和充實”。這樣,在生命的個體與周圍世界的統(tǒng)一體中,主客體的對立消失了,并產(chǎn)生出“社會—歷史世界”整個境遇的意義。
李強華:《狄爾泰歷史哲學中的“生命”、“理解”和“意義”概念解析》,《廣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第31頁。這實際上與胡塞爾隨后的現(xiàn)象學思想有很大相通之處。
參見謝地坤:《狄爾泰與胡塞爾》,《哲學研究》,2000年第10期。以胡塞爾、梅洛·龐蒂等為代表的20世紀現(xiàn)象學哲學家們引入了主體間性的概念。梅洛·龐蒂強調(diào),“歷史感知或者歷史經(jīng)驗只有在趨向?qū)崿F(xiàn)‘一種真正的主體間性條件下才具有意義”。
雷蒙·阿?。骸稓v史講演錄》,第45-46頁。這種主體間性的獲致對于世界歷史進程的理解方面,顯然具有極大的去西方中心論的意義。文化形態(tài)史學家斯賓格勒、湯因比等創(chuàng)作的思辨性歷史著作,從文明比較的角度探討了多元文明的歷史演進進程,更為直觀地表達了對世界歷史主體間性發(fā)展進程的理解。
二是歷史學家強調(diào)通過更具實在性的總體歷史研究,去理解歷史的深層次結構。在突出人的主體性的歷史理解中,由于人的認識能力的局限性,歷史往往只呈現(xiàn)出狹隘的一部分形態(tài),常常是某種政治的形態(tài),但更廣泛、更細微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并沒有得到關注。進入20世紀后,面臨越來越壯闊激蕩的世界性歷史運動,社會公眾越來越要求揭示掩藏在人類歷史運動中的宏大主題和未來演進方向。因此,20世紀前期出現(xiàn)的以年鑒學派為代表的新史學,倡導一種更復雜、更全景式的總體史和跨學科敘述,以探尋如布羅代爾所說的“長時段”歷史進程的“深層結構”??梢哉f,新史學意味著產(chǎn)生了一種要求消解歷史學家主體性歷史理解的動力。如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馬克·布洛赫所說,“這種廣泛、深刻、長時段、開放和比較的歷史學,是不可能由孤立的歷史學家來完成的”?!皻v史學只有通過互助才能產(chǎn)生”。
[法]馬克·布洛克著,黃艷紅譯:《歷史學家的技藝·序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15、16、19頁。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促成這種歷史研究共同體的形成,馬克·布洛赫才提出了“歷史學家的技藝”問題,強調(diào)要形成歷史研究的一套專用術語體系,建立一整套歷史認識工具和方法。
三是語言學轉(zhuǎn)向。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使得歷史理解的艱巨任務存在某種新的轉(zhuǎn)機。歷史學家也試圖通過話語的途徑,通過以特定話語實現(xiàn)的歷史敘述,實現(xiàn)對歷史的理解。海登·懷特的《元史學》便通過揭示出一種共有的詩性語言結構,分析了19世紀歷史學背后的主題和意義。安克斯密特與懷特一樣,也致力于考察歷史敘述文本的生成過程,表現(xiàn)出反歷史實在論的強硬姿態(tài)。但是,不同主體的歷史理解和解釋如何達成共識,如何化解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隔閡,仍是一個問題。鑒于此,基于解釋學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種視閾融合的理論,試圖化解主體與主體之間在理解話語結構上的差異性,探討主體之間存在的共同理解范式。這同前述存在主義學派和布洛赫歷史技藝論殊途同歸,都體現(xiàn)了對主體間性的重視。
總的來說,20世紀以來,基于為了克服主體理性與客觀世界的割裂,避免主體理性對世界的極端扭曲式的理解,基于為了克服主客對立造成的精神危機以及現(xiàn)實世界的困境,避免出現(xiàn)因這種危機和困境而造成的世界動蕩,也基于為了尋求歷史背后隱藏的更具合理性、經(jīng)久性的趨勢、結構和決定性因素,擺脫歷史偶然性、不確定性的困擾,人們在對歷史的理解進程中自覺地產(chǎn)生了不同方式的主體間性尋求,以加深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認知和把握,并探索對自身也是對人類更有意義的生存和生活方式。
對于國際關系研究者來說,歷史理解主體間性的獲致具有相當明顯的現(xiàn)實啟示。在國際關系領域,對多元主體性以及國際行為體相互間平等性的強調(diào),對國際行為體間的對話交流與共在關系的探索,一直都是主題所在。當然,國際關系研究的宏大主題似乎是雙重的,一是基于世界整體意義的,維護國際安全與和平,推動形成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一是基于民族國家意義上的維護本國家利益。從這種意義上說,歷史理解的雙重艱難,即探索歷史宏大主題同時又要基于特定時空背景的考慮,與國際關系研究的雙重使命是一致的。
一方面,經(jīng)由這種主體間性的途徑,國際關系可能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最為廣泛的主體間平等交流,實現(xiàn)主體間的和諧。最大范圍內(nèi)的主體間性應是全人類的主體間性。
陳新:《當代西方歷史哲學的若干問題》,《東南學術》,2003年第6期,第123頁。很大程度上,秦亞青教授提出的國際政治關系理論,代表著中國學者基于這種主體間性視閾而在國際關系理論層面的創(chuàng)建。
秦亞青:《國際政治關系理論的幾個假定》,《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6年第10期。這種對主體間性關系的重視,有助于與特定時空環(huán)境相伴而生的主觀理性克服和超越其狹隘封閉的一面,推動真正相互融通的人類共同體的生成。另一方面,也涉及正確、合理地看待本位主義意識,適度地將本位主義與世界觀念置于一種可融通的理解框架之中。主體間性并非意味著主體性的湮沒,“自我”作為主體間性的一個基本條件有其存在的必然意義,只是以一種更平和適度的心態(tài)來對待“自我”的主體性而已,并準備以一種更合理的體現(xiàn)自我意義的融通性框架來消解自我主體的狹隘性。
以自我所處的空間和時代為本位,關注自我立場,關注時代性的重大問題,在國際關系中展現(xiàn)出本國的利益、立場和主張之所在,正是國際關系研究的一項基本訴求。但強調(diào)自我立場,也并不意味著不探尋某種較具普遍性世界觀念的意義,正是這種關注自我同時又將自我融入更大的世界整體意識中的思想弘揚了主體間性的意義。如果沒有這種精神,那么,無論歷史研究者,還是國際關系研究者,很可能也只能淪為海登·懷特所說的“一個世界上‘盲目的公民”。
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第62頁。
總之,歷史研究其實是一種歷史理解的過程,發(fā)掘歷史進程中的各種內(nèi)在聯(lián)系,理解并盡可能真實地、融入式地去探尋歷史對象的活動,這是歷史研究的旨趣之所在。國際關系史本身同樣呈現(xiàn)出一種宏大復雜的世界性進程,作為具體的歷史個案和作為個體的歷史研究者如何不被淹沒在這種歷史洪流之中,就必然需要有一種清醒的大歷史觀,有一種宏觀的國際史視野,有一種真正尊重歷史對象的研究心態(tài)。無論歷史研究者還是國際關系研究者,在作為作者的自我和研究對象之間、以及在研究對象相互之間,建立起一種更有效、合理、平衡、多元的聯(lián)系框架,抱持某種謹慎畏懼的研究心理——深恐研究結果未能展現(xiàn)真實的歷史旨趣,盡量減少那種常常會有的急切功利心態(tài),并努力追求研究技藝的升華,這些或許都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