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謙安
一
連誠總記得自己頭一回見沈婉的時候。那時鄧將軍新喪,連誠隨父吊唁時,見到了一襲素白的沈婉。
麻衣披身,很典型的孀婦打扮,大概是多日勞累,沈婉的臉白得像張紙,只有通紅的眼圈有些顏色,只讓人覺得憔悴,也不見得添了好看。
“二爺?!鄙蛲袂ヒ姸Y,再沒話可說,只好搜腸刮肚蹦出一句,“您坐?!?/p>
連先生頗不見外,揀了主位坐下,順手遞了杯茶給沈婉,很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沈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晌才道:“不敢勞動二爺。”
便是不肯接了。
連先生面色不虞,轉而問道:“這幾日替愚弟操持喪事,沈夫人定是辛苦了吧?”
沈婉強笑了一下,垂著頭不作答。一旁有在鄧府伺候久了的嬤嬤悄悄擰了她一下,咬著耳朵道:“夫人,二爺問你話呢?!?/p>
沈婉逼不得已,只道:“不辛苦。”
侍立在連先生一側的連誠不由得皺了皺眉。他曾聽過這女子的二三事,知她是鄧將軍新娶的填房,雖說身份值不上這位子,但好歹是明媒正娶的鄧夫人,父親又是拿人當客來待,又是張口喊人“沈夫人”,多少有些不厚道。
但連誠只敢皺眉,因為連先生待他并不好,若他敢為這位鄧夫人說話,指不定要遭到怎樣的收拾。
接下來的對話便沒那么難堪了,沈婉既已屈從,自然不好再逼,二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竟有些其樂融融的錯覺。
說到鄧將軍的遺產(chǎn)分配時,沈婉甚至從善如流道:“二爺是鄧爺?shù)牧x兄,鄧爺?shù)漠a(chǎn)業(yè)自是應由二爺打理的。”
連先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偽善地推讓了幾句,便從沈婉手里將一干房契賬目全收了過來。
連誠撇了撇嘴,他雖早知道父親此來是為這些錢,真看見這場面,還是覺得難言的不舒服。
用過晚飯,連先生不便再留,臨走時對沈婉道:“沈夫人女兒之身,獨自操辦白事定有諸多不順,不若我便將我這誠哥兒留給你,好歹幫扶幫扶?!?/p>
連誠沒料到還有這么一出,有些不快。沈婉大概更沒料到,小心翼翼地道:“怎敢勞動誠少爺?!?/p>
連先生“哈哈”一笑道:“這孩子向來也不中用,作個添頭罷了,沈夫人盡管使喚,不必客氣?!庇值?,“我與鄧銘多年的交情了,他又無子,過幾日百事定了,干脆把誠哥兒過繼給你家,也省得外頭那些閑人碎嘴,說我這個老哥哥對弟妹照顧不周。”
說罷,也不由沈婉推拒、連誠抗議,徑直乘黃包車走了。
沈婉跳腳,拎著麻衣角一路追到巷口,終究沒追住,懊喪著臉回來,誠惶誠恐地道:“誠少爺今日好歹住下,我讓嬤嬤給你備一間廂房?!?/p>
連誠看她邁著小步子一路走上長廊,忽然大聲道:“鄧嬸娘,你不必介懷,反正連預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貪財好色喜歡賣兒子!”
沈婉驚得回頭看他,恨不得用眼神捂住這小子的嘴,連誠卻覺得無比快意:
連預是他父親,他恨他十八年,今天這恨意終于噴薄而出,像一團野火,燒得熊熊騰飛。
二
連預好色,人盡皆知。他年輕的時候便討了好幾房妻妾,后來連家太爺歸了西,更是肆無忌憚,多子多福羨煞了旁人。
人丁多了自然就不稀罕,連誠頭上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全被連預給了人。
“他的手段倒是高明,這家給一個那家給一個,籠絡關系,嗬!真沒白當‘政客?!边B誠一邊不甚熟練地剝著蓮子,一邊嘲諷道。
沈婉聽了直樂:“沒想到連二爺……”
話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不妥,恐怕隔墻有耳,于是把又把嘴緊緊閉上。
連誠卻不肯顧忌,接著道:“沒想到連二爺是這么個東西吧?也是,婉姐姐跟著鄧叔父,自然聽不到這些糟心事?!?/p>
自打被連預留下,連誠一直不肯叫沈婉嬸娘。他雖知道沈婉需要這個名分作慰藉,但他總怕“嬸娘”叫多了,一不小心就真成了“娘”,于是軟磨硬泡,跟沈婉討了個“婉姐姐”的叫法。
倒也合適,沈婉本也沒比他大多少。
沈婉笑道:“是啊,鄧爺寬厚,又不嫌我出身低賤,我跟了他六年,從沒遭過一分罪。”又轉為哀戚,“說來也是我福薄,鄧爺去得這樣早?!?/p>
連誠沒話好說,他其實早聽過這位沈婉姑娘的事跡,早些年被賣到堂子里,聽說跟過一個姓李的什么部長,還生了個孩子,又不知怎么被人家趕出了家門,淪落回堂子里。落魄了幾年又不知怎么認識了剛沒了夫人的鄧銘將軍,沒名沒分六年,好不容易扶正,鄧爺又撒手人寰了。
連誠可憐這個命運坎坷的女人,像可憐他自己一樣。
但他總也想不到什么話來安慰她,他本就沒資格安慰她,他甚至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鄧將軍的喪事轟轟烈烈辦了半個月,終于事畢。過繼的事連預提了幾次,都被連誠當眾下了臉,惱羞成怒,干脆再也不提。
當然他也沒提讓連誠回連家,連誠也隨遇而安,沒名沒分地住在鄧府,甚至還有點樂哉樂哉的意思。
沈婉勸過他好幾回,他都不在意地道:“反正我娘早死了,連家也就是個安樂窩,現(xiàn)在鄧府更安樂,我何必回去討沒趣呢。”
話說如此說,其實鄧府也并不怎么安樂——沈婉總以為鄧爺在,不愁吃穿,從沒想過攢一分銀子,而今田契房契都被連預搜刮走,日子過得拮據(jù)艱難,不得已辭了大半傭人,只留下一個分外能干的秦媽幫傭。
那些人被辭退的時候大多臉色難看,有脾性不好的已經(jīng)開始罵罵咧咧,說什么“早就知道堂子里出來的女人敗家,才幾天就把鄧爺留的票子全燒完了”云云。
連誠聽了啐的一口噴在他們臉上,罵道:“要不是王八把錢掠走了,鄧夫人能這樣做?呸!虧得鄧爺和鄧夫人都待你們這樣好!”
有人不服他,梗著脖子要和他打架。連誠冷笑一聲,掄起一只花鋤砸穿了一個人的腳。再沒人敢上來惹他,人們一擁而散出門。不到半天,連家誠哥兒的悍名便傳遍了整個四九城。
沈婉聽了憂心忡忡地來勸他:“別這么暴戾,不好?!?/p>
連誠不作聲,沈婉氣得擰他:“嬸娘跟你說話呢,聽到?jīng)]有!”
當然聽到了,連誠抬起頭看著沈婉,想:這是第一個勸自己別犯渾的人,他想讓她多勸幾句,自然不能這么快就應。
沈婉卻以為他死不悔改,劈手抽了他一嘴巴。
連誠沒躲,仍看著沈婉,甚至還笑了一下。笑過之后,他忽然攬住沈婉的腰:“婉姐姐,你可真像我娘?!?/p>
沈婉掙扎了一下,忽然明白,定定地站住,半晌后,摸了摸連誠的頭發(fā):“誠少爺,何必呢?”
三
連誠自打經(jīng)沈婉一頓教訓,待人接物也溫和了許多,對沈婉更是表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依戀,幾乎是寸步不離。
秦媽見了,語重心長地道:“誠少爺,這可不合規(guī)矩,夫人是孀婦,你是外男,可走不得這么近!”
連誠才懶得理她,左耳進右耳出,仍黏著沈婉。
沈婉喜歡合歡花,年前嫁進鄧府時,鄧爺專門從外頭移了一株在府里,盛夏時如亭亭華蓋,人坐在樹下,合歡花簌簌落滿肩。
沒事做的時候,沈婉常在樹下坐著,一坐便是一天,約莫在思念亡夫。有時給連誠講起她當年的故事,話里總帶著一股未亡人的悲憫。
其實不完全是想鄧爺,連誠知道,沈婉大約也很想她的孩子。
但這事偏偏提也不能提,前些日子聽人說,那個李部長剛丟了個女兒,論年歲,似乎就是沈婉的骨血。
沈婉還不知道這事,連誠還不敢告訴她。
有時他想,若那孩子真不見了,或者死在外面,可叫沈婉怎么辦呢?于是,他不由得也添了一分悲憫和希望。
這希望竟還真應驗了。
約莫立秋的時候,有個孩子跑到鄧府來拍門,秦媽把那孩子趕出了巷子,回來時還不無得意:“那孩子眉尖尖有道疤,天生一副討吃相,嗬!我可沒吃的給他?!?/p>
誰料沈婉聽了騰地一下站起來,險些把椅子撂倒,晃著秦媽的胳膊,指著自己的眉心道:“什……什么疤,是在這兒嗎?是不是水滴樣的,小小的,像被指甲撓出來的?”
秦媽被嚇得不輕,回憶了一下,點點頭。
沈婉尖叫一聲,鞋也沒穿齊整,一口氣跑出門。
孩子正立在門口打算再敲,門驟然打開,險些閃進去。
沈婉抱著小丫頭左看右看,幾乎喜極而泣,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后只化作一句:“我的兒?。 ?/p>
隨后趕來的連誠頓住腳步,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婉姐姐在他面前向來都是端莊持重,溫吞柔和,從沒見過她這般失態(tài)的樣子。
沈婉真在乎這個女兒,連誠看她抱著丫頭進了內(nèi)堂,全然把自己忘了,連一個眼神都沒舍得賜予自己,又悲觀地得出一個結論:
沈婉也是真不在乎我。
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個李部長聽聞女兒偷偷跑來找沈婉,大發(fā)雷霆,問候了沈婉十八代祖宗,揚言要來砸鄧府的門。連誠幾乎是抱著一種竊喜的心態(tài)將這消息告訴沈婉的,希望李部長將那孩子領回去。
雖然很無理,但連誠總覺得,這個叫綿綿的丫頭橫亙在他與沈婉中間,簡直再多余不過。
誰知沈婉把柳眉一豎,道:“難道我還怕了他嗎?當初他家大夫人不能生養(yǎng),我懷了綿綿,非要把我趕出去,好嘛,我走,只要綿綿在李家過得好就行。如今綿綿在他家受了欺負跑出來找我,他還想把綿綿要回去?門都沒有!”
一邊說著,她一邊還搖了搖小綿綿:“你說是不是呀,綿綿?”
連誠從沒見過沈婉這樣嬌美鮮活有生氣的樣子,忽然一瞬間低到了塵埃里,又覺得自己自私,又覺得自己混賬,出了屋,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次日,連誠回了連家,跪在地上給連預認了錯,請求重回連家。
這面子給得夠足,連預也礙于官聲,不好意思大庭廣眾落實個苛待親子的罪名,就順坡下驢,將連誠接回連家。
連誠沒覺得多高興,卻也沒以前那種排斥,一瞬間仿佛入定的禪僧,只是心里想著沈婉。他記起那日沈婉看著綿綿的一雙眼,大而亮,里面有濃得化不開的柔情,像一番海子,又像一番星。
足夠他沉溺其中。
四
連預在政府做官,官不大不小,剛好壓李部長一頭,是故連家的公子叫他把綿綿還給沈婉,他也沒敢拒絕。
從李家出來,連誠拉著綿綿的手往鄧府走。綿綿才八歲,正是可愛的時候,一路上蹦跶著,叫連誠“大哥哥”。
她真可愛,沈婉真愛她,連誠這么想著,不無悲哀。
一瞬間嫉妒心作祟,他將綿綿帶到城郊安置下來。
那里有個別院,別院里也有做工的嬤嬤,這是他名下的財產(chǎn),誰都不知道。
而后他才改道鄧府,見了沈婉,低著頭不敢看她,話里滿滿的歉意:“……對不起啊,婉姐姐,李部長死活不肯把綿綿送到鄧府,我也沒辦法,只好折中了一下,把綿綿接在了我的別院……”
說這話的時候,連誠的心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他怕沈婉一怒之下跑去質問李部長,怕謊言被戳穿。
但沈婉只是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是我沒本事,怪不得你?!?/p>
一瞬間,連誠有些后悔撒這個謊,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只好干巴巴地做最后一點彌補:“不過也沒關系,別院離鄧府也不是很遠,婉姐姐什么時候想綿綿了,只管去看她?!?/p>
誰料沈婉卻搖了搖頭:“你到底是連家的人,我一個寡婦,頻頻出入你的別院,叫人聽了去,像什么樣子?!?/p>
連誠敏感地聽出一絲疏離,頗為惶恐:“婉姐姐說的是哪里話……”
“是實話啊,”沈婉抿了抿唇,“連二爺是有本事的人,誠哥兒跟著連二爺,可以奔個好前程?!鳖D了頓,又道,“總好過老陪著我這么個孀婦。”
連誠懂了沈婉的意思,哭笑不得:“婉姐姐是不是誤會了?我回連家,只是想借連預的本事要回綿綿而已?!?/p>
沈婉搖了搖頭,也不知信沒信,只是道:“誠哥兒是外男,以后還是少來吧?!?/p>
說罷,她推搡著連誠出了門,秦媽便過來把門閂上。
連誠從越來越小的門縫里看到沈婉,低著頭,站在合歡樹的蔭翳下,長眼睫的影子打在臉上,委屈又決絕。
連誠不把這事當真,仍每天往鄧府跑,鄧府每天也不開門。
正是秋雨連綿的時候,連誠每天風里來雨里去,連他自己都覺得癡,可沈婉竟毫無反應。
她是動了真格?真不肯見自己了?連誠有一回淋了大雨,走在路上恍恍惚惚地想,又想不通。
婉姐姐怎么會這么小器呢?不過是一個誤會而已,況且他都解釋清楚了。
為什么呢?
五
流言傳到連誠耳朵里時,冬至已過。
連誠敏而好學,能擔大任,連預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開始把一些事丟給他做,頗有些想讓這個沒被給出去的兒子“發(fā)揮余熱”的意味。
起初連誠還有些工夫關心沈婉,后來忙得像個陀螺,連軸轉,也就沒工夫打問鄧府的消息了。他好不容易閑下來,和朋友聚一聚,有人借著酒勁兒開他的玩笑:“誠少爺,現(xiàn)在可沒工夫糾纏沈寡婦了吧?”
連誠當場變了臉色,一杯酒潑在那人臉上,眼神冷得嚇人:“什么意思?”
那人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眼看躲不過,只好縮著脖子老實交代。
闊人家舌頭碎,約莫鄧將軍喪事剛辦完,關于沈婉和連誠的桃色傳聞就流遍了圈子里每家人的耳朵。
連誠是連家現(xiàn)存的唯一男丁,自然沒人敢把這事鬧到他跟前,可沈婉不一樣。
那人沒繼續(xù)往下說,只抬起頭覷著連誠的臉色。
連誠只覺得愧疚,天知道沈婉每天要怎么穿越這種惡意的荊棘,而他竟毫無察覺!
他想立馬跑去鄧府向沈婉道歉,可拔腿跑了幾十步,又覺得一陣不是滋味。
流言而已,難道就值得沈婉跟自己斷得一干二凈嗎?
最終,連誠還是沒再找沈婉,一半是怕她再受傷,一半是跟沈婉置氣。
雖然他明知道,沈婉一定不會主動來找他。
閑時他想沈婉,只好去看綿綿,綿綿長得越來越像沈婉,長而細的眉,大而圓的眼,性子也像,只比沈婉多了點活潑。
有時候連誠看著綿綿,就好像在窺伺八歲的沈婉,天真無憂,惹人憐愛。
他恨自己生得晚。
更令他竊喜的是,綿綿童言無忌。沈婉時常來看她,當然會和她說一些話,而綿綿像個傳聲筒,忠實地將每一個字句傳遞給連誠。
譬如綿綿說:“大哥哥,昨天娘哭了?!?/p>
連誠問:“為什么呢?”
綿綿奶聲奶氣地道:“娘說,她有點舍不得大哥哥?!?/p>
連誠硬是沒按捺住臉上的笑意。
他不舍得沈婉哭,但是他愿意沈婉為自己哭。平日沈婉將自己蜷縮在鄧府厚重的朱漆門里,只有這時,連誠才覺得,沈婉大概還在乎他。
沈婉在乎他,這幾乎是他唯一的幸福。
六
年關時有個拜年的重頭戲,沈婉固然是未亡人,卻也不好免俗,只得帶著秦媽到處串場子,到每家說幾句吉祥話。
拜年拜到連家時,連誠推了當日的所有安排,悄悄躲在門外聽。
“連夫人好福氣呀,又添了個麟兒?!鄙蛲窆驳?。
連誠躲在門邊撇了撇嘴,他可以想象連夫人扭曲的嘴臉:這孩子又是小妾養(yǎng)的,生下來也不會親近連夫人,只是多張吃飯的嘴,多個分家產(chǎn)的人罷了。
沈婉不知道這些情況,是真心實意的祝賀,可落在連夫人耳里就變了味,只覺得是沈婉存心刺她,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如沈夫人有福氣啊,聽聞前幾日銀行的白先生還請沈夫人吃飯呢?!?/p>
后來她們又說了什么,連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覺得無比氣惱。
夜里躺在床上時,他忽然明白了這氣惱的來歷。連誠想,自己莫不是喜歡沈婉?
并沒覺得不妥,連誠只覺得解脫,一瞬間一切都有了解釋。最終,愛意打敗自尊,他從床上一躍而下,溜出連家往鄧府去了。
從現(xiàn)在起,和那個別扭的自己徹底和解。連誠站在鄧府門口,擺出一個和煦的笑,抬手敲了敲門。
“誰呀?”門“吱呀”一聲打開,竟是個男人!
連誠的笑被凍在臉上,這個人,可不是那銀行的白先生嗎?
宅子里傳來沈婉的聲音,連誠仿佛被驚醒的夢中人,轉身拔腿就跑,烈風嗆進肺里,嗆得胸口生疼。
好像一顆真心被風剖開,被撕碎在寒夜里。
次日用早飯時,連誠面無表情地陳述了這個事實:“昨天白先生宿在鄧家?!?/p>
連預如他想象中的一樣,驚怒交加,派人到鄧府請沈婉來問話。伺候的下人嘴上沒把門,不過一個鐘頭,這消息就插上翅膀傳遍了各個宅邸。
這影響太大了,連預拍著桌子叫罵,要替死去的鄧爺休妻。沈婉哭紅了眼,又是下跪又是磕頭,幾欲昏厥。
連誠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心里空蕩蕩的,還泛著疼。
這事鬧了好幾天,落了個“押后再議”,連預終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連誠怎知鄧府的丑事。
“我親眼看見的。”連誠注視著連預,神色平靜,目光炯炯,帶著些魚死網(wǎng)破的決絕,“那天晚上我去了鄧府,是白先生開的門?!?/p>
連預沒想到這逆子還有這樣的內(nèi)幕不曾說出,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去那寡婦家做什么!”
“我要娶她?!边B誠一瞬間做了個決定。
連預氣得無話,抖著手,往他頭上擲了個煙灰缸。
血順著眉眼流下,連誠閉了閉眼,重復道:“我要娶她?!?/p>
連預幾乎氣死過去,狂怒之下拖著連誠到祠堂上了家法。連誠把脊梁挺得直直的,愣是一聲也沒出。
當晚,沈婉來看他,坐在他床邊哭得像個淚人。連誠傷口感染發(fā)著燒,迷迷糊糊捏住沈婉的手:“你怎么來了?”
“你被打成這樣,我怎么能不來?”沈婉拿帕子拭了拭淚,罵道,“誠少爺,你今天說的那是什么渾話,平白討打嗎?”
連誠在心里苦笑:她還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半晌后,他捏了捏沈婉的指節(jié),澀聲道:“婉姐姐,你能不能為我勇敢一次?只要你愿意,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
“我不愿意?!笨礃幼由蛲裼窒肱樕人幌?,礙于他是傷員,生生忍住,換了個溫和的方式跟他對話,“連誠,我馬上就二十八了,我有女兒,我有歸宿,犯不著去惹悠悠眾口?!?/p>
連誠冷笑一聲,放開沈婉,撇過頭不去看她。
沈婉見他這個樣子,毫無辦法,默默又坐了一會兒,便推門走了。
連誠聽著她的腳步,直到一切重歸寂靜,忽然抬手狠狠捶了一下床板:
沈婉有歸宿了,就要剝奪他的歸宿嗎?
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七
連誠鬧出這么大動靜,沈婉的罪名徹底落實,正月還沒過就被連預從鄧家宗祠除了名,卷著一襲鋪蓋,又流落回堂子里。
連誠對此不發(fā)一言,好像揚言要娶沈婉的壓根不是他。
連預只當他是浪子回頭,樂得眉開眼笑,又給他置了幾份產(chǎn)業(yè)。這樣一來,連誠愈發(fā)忙,后來干脆在外面另置了一間公寓,省得每天為了回家,奔走大半個四九城。
有時得閑連誠也會去看沈婉,只遠遠地看幾眼。他不敢見她,逼迫自己將愛全部化成恨,日子一久,竟也自欺欺人地相信了這么荒謬的事。
一夏過去,連預的身體更不如前,有大夫說連預捱不過這個冬天。連誠深以為然,生怕這預言不靈驗,還在連預的藥里悄悄做了些手腳。
那天連誠破天荒地見了沈婉,他到她所在的堂子里,點她作陪。
沈婉是風塵里摸爬滾打的女人,早就對一切麻木了,可見了連誠,還是頗為局促。
連誠對此苦笑一聲,拍拍旁邊的椅子請她坐,沒動手動腳,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道:“婉姐姐,好久不見?!?/p>
沈婉大概還沒想通他的來意,只點點頭,不肯答話。
連誠也不在意,自顧自地道:“我挺恨連預的?!?/p>
“我娘剛生下我的時候,連預剛娶回現(xiàn)在的大夫人,正寶貝著呢,大夫人不喜歡連預有那么多孩子,就讓連預把我給出去?!边B誠閉了閉眼,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那時候連預對子嗣還沒這么淡薄,死活不肯,最后折中了一下,干脆把我娘弄死了,以絕后患。”
“可現(xiàn)在他要死了,我怎么就有點難過呢?”
沈婉愣愣地看著他,連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慌忙用袖子抹了幾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誠哥兒,”沈婉嘆了口氣,“我以前也恨我爹,我想不通,為什么我家里六個孩子,他偏要賣了我?!?/p>
“后來我才知道,人這輩子,到處都是逼不得已,誰都有苦衷。所以,別那么執(zhí)著,看淡些?!?/p>
連誠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話來。
冬至的時候,連預終于咽了氣。連誠作為長子,理所當然地擔負起孝子的責任,蓋棺的時候他在連預的棺材里放了兩錠金子,算是終了連預所有的念想。
而后,連誠馬不停蹄地跑到堂子里去,向沈婉下聘。
堂子里的客人起哄,沈婉被逼在當堂,進退兩難,只好罵連誠:“你又發(fā)什么瘋?孝期還沒過,就要娶我這么……這么一個女人?”
“又不是現(xiàn)在就娶,”連誠道,“只是下定而已?!?/p>
“荒謬!”沈婉氣得拍桌子,“何曾聽過女家比男家大八歲的事?”
“只八歲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可我是你的嬸母!”
此話一出,全場冷寂。連誠沉著臉拉她到外面去,現(xiàn)出一點幾乎算得上可憐的神色:“婉姐姐,那只是一個名分而已?!?/p>
沈婉的神色比他更可憐:“可那究竟是事實,繞不過的,你娶了我,別人該怎么說?不得把你的脊梁骨戳斷?”
“是你教我看淡些的,那你為什么不能把這個名分看淡?”連誠笑得戚戚然,“婉姐姐,你總能找到理由拒絕我。”
說罷,連誠向隨從招了招手:“把沈婉小姐帶走?!?/p>
沈婉被架起,毫無掙扎的余地,喝道:“連誠,你瘋了嗎!”
“是,我瘋了。”連誠低下頭不去看沈婉的眼睛,仿佛嘲諷一般,“也是因為你瘋的?!?/p>
八
無人管束,連誠上演了一出現(xiàn)實版的金屋藏嬌,在城里置了一座好宅子,把沈婉和綿綿塞進去,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
政府的同僚笑這個子承父業(yè)的家伙荒唐,但很快就笑不出來了。連誠完美繼承了連預的好手段,升遷速度令人咋舌,開始有人對他逢迎,有人想投其所好,派人打聽他的喜惡。連誠想了半天,道:“我那宅子里還缺一株合歡樹。”
新的合歡移植來時,沈婉正纏綿病榻,聽下人說了這事,又發(fā)了好大脾氣。連誠去看她時,被甩了一巴掌:“不許你玷污我亡夫對我的愛!”
連誠委屈至極,他并沒有效仿鄧將軍移植合歡的意思,只是看沈婉喜歡而已。
但他并不悖逆沈婉的任何意思,默默又派人把樹砍了,只擺了個合歡樹雕刻像在屋子里。
后來,沈婉病好了,開始想法子跑,連誠攔也攔不住,愁得頭疼。這事不知怎么傳到了連誠的一個下級耳朵里,那人獻計道:“不知尊夫人抽不抽煙???”
連誠迅速領會那人的意思,將信將疑道:“我可聽說鴉片煙對人的身體不好。”
“是有些副作用,但并不大?!蹦侨诵Φ谜~媚,“要留住尊夫人,總得付出些什么吧?”
連誠被說動,狠了狠心,開始每日往沈婉的吃食里添加少量的鴉片煙。
沈婉察覺時已經(jīng)染上了煙癮,質問連誠道:“連誠,你怎么可以這樣?!”
連誠不答,任她打罵。等她折騰累了,他把她抱放在床上,單膝跪在地上給她點煙,點著點著忽然抱住她:“小婉,對不起?!?/p>
沈婉只默默流淚。
鴉片使沈婉的意志迅速消沉下去,整日懨懨的,懶倦,只在吸煙時有那么點活力,仿佛一個精致的洋娃娃,空有皮囊,靈魂早已不知去向。
某日,連誠辦公回來,聽見沈婉對綿綿道:“你說娘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
連誠本能地揪心,慌忙沖進去,卻見沈婉又恢復了一張冷淡的面目。他惶恐如溺水之人,試探著開口問:“小婉,你沒事吧?”
沈婉繼續(xù)吞云吐霧,吝于跟他說一句話。
后來,小婉還是去了,趁連誠不在時割了腕。
綿綿哭著找去政府時,連誠正在開會。聽綿綿敘述了來龍去脈,他趕忙趕回去,只看到一具已經(jīng)發(fā)涼的尸體。
綿綿拉著他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哭:“大哥哥,娘真的很喜歡你,可你怎么總是傷害她?”
那一刻,他連跨進房門的勇氣都沒有,也無法面對這個孩子的詰問。他倚著門框,回想他與沈婉之間種種,神魂俱碎,胸口疼得不能呼吸。
他無疑是世界上最愛沈婉的人,但他毀了她。
良久后,連誠揮揮手,對趕來的隨從道:“葬了吧。”
尾聲
民國元年,政府要人連誠退出政界,不知所終。
連先生住過的宅子被一個洋人買下,洋人不喜合歡樹,便將合歡挖去,植下一株垂楊,而今垂楊已亭亭華蓋。
白駒過隙,不知幾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