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東東
驚蟄初過,密密的雨絲兒,就飄起來。一斜,便落到壩子上的蘆葦?shù)亍?p>
蘆葦?shù)乩?,似乎依然平靜,只滋潤了很多,濕漉漉的。誰知道,平靜之下,數(shù)不清的葦芽兒,正攥緊拳頭,使勁往上頂。試探著,試探著,終于鉚足勁兒擠出了頭。葦芽睜開眼睛, 剛想瞧瞧外面,一滴雨珠兒,恰巧落在睫毛。尖尖的腦袋,頂著一顆圓圓的雨珠,似委屈的淚珠兒——整整憋了一冬,來不及歡喜,又被雨珠迷住了眼睛。微風心疼了,過去急忙擦干。
雨多深,葦芽就多長。葦芽兒,牽著春天母親的衣袂,一個勁地往上竄。沒幾天,蘆葦就齊腰了,撒出綠綠的、柔柔的新葉。三月風過,唰唰地,不知是葉子響,還是蘆葦在抽節(jié)。
三月老,四月到。熱烈的四月,是一畦畦葦葉的“蜜月”。不必說寬寬的、長長的葦葉們,宛然一葉葉細鏤的翡翠;不必說綿綿的翡青,一色漫過去,染碧了天際;不必說輕風拂過,起伏的碧浪,送來縷縷清香。單是一枚葦葉,舒展開來,就漾溢了四月。
晨霧還未散盡,初醒的葦葉,噙著剔透的露珠,迎著微風,輕輕顫動。露珠兒,滿葉子跳動。滾到這邊,葦葉傾過來,滑到那邊,葦葉側(cè)過去。有趣的是,露珠兒左右滾動,卻不見跌下來。日光過處,葉尖的露滴,晶潤潤的,真成了五彩的瑪瑙。折一枚葦葉,含在嘴里,甜甜的,涼涼的。忽而一聲鳥鳴,驚起葦葉,瑪瑙落下來,濺開無數(shù)金光。
這個時候,挨著葦田,許多庵房一一搭起。它們是村民們用來守葉兒的棚子——五月過端陽,家家包粽忙。葦葉包成的粽子,通身碧玉,鼓著四個尖尖的粽角,玲瓏而淡雅,可迷人了。粽子們還未入籠,已然清香盈室。然而故鄉(xiāng)山地多,壩地少,不是誰家都有葦田,加上葦葉一年年金貴,于是每年端陽前后,一些人便悄悄溜進別人家的葦田偷剝?nèi)斎~。
庵房不少,長長的一溜,沿著壩路星散。路坎下,就是一片埃一片的葦田,庵房的三角窗口,正對著一株株蘆葦。四月的多半夜晚,就靠它過了。不知大人如何,小孩子,都是喜歡庵房的,常常纏住大人們,哭著嚷著,要到庵房守葉兒。至于結(jié)果,自然多半不被應允,很少有誰例外。
幸運的是,比起別家的孩子,我稍稍能寬松點,因為有人作伴兒——我的伴兒,就是前門的二爺,兩家的葦田,緊緊挨著。跟二爺守葉兒,是我樂意的,從小就在二爺懷里滾大。他那濃濃的泥土味兒,粗粗的胡子茬,長長的銅煙鍋,我都熟悉得同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二爺帶著我,母親也很放心。于是,小小的庵房里,我們爺倆兒,過了很多很多的夜晚。
天還沒有黑透,庵房口望去,滿個壩子,齊刷刷的葦葉,活脫脫一塊綠色海綿。手掌不用如何使力,就能擠出水來。再仔細看,幾乎每一株葦葉,都搭在另外一株,仿佛手握著手。壩子里,葦葉依著葦葉;庵房里,我依著二爺。不曉得葦葉相依,是不是也像我依二爺,依著身暖暖的旱煙味兒。二爺離不開煙,但只抽自家種的旱煙,他說,勁兒大,解乏氣。
二爺身上,當然不止煙味兒。有核桃香,有棗兒甜,更多是“鐵蛋子”蘋果的生脆。小孩子的胃,沒個準數(shù),二爺擔心我夜里餓著,也怕我有時不乖,兩只衣兜總鼓囊囊的。那時鄉(xiāng)莊,除了樹上結(jié)的,土里刨的,山上長的,著實也沒別的。然而二爺衣兜,卻一直是萬花筒——昨天野山棗,今兒葵花籽,明個麻核桃,實在沒啥就揣兩顆“鐵蛋子”,這蘋果皮厚,但耐放得很。
根本不等半夜,快到庵房時,跟屁蟲的我,突然三步并做兩步,搶在二爺前頭,再一腳躥進庵房,把住門口,雙臂箕張作攔截狀,嘴里還念念有詞:此房是我蓋,此門是我開,要進此門來,送上敲門財。大多時候,二爺呵呵一笑,順手掏出三核桃兩棗。有時接了核桃,我還不依不饒,二爺會猛地舉起我,說扔到葦海里。其實也就抱我轉(zhuǎn)兩圈,然后輕輕摜到他肥厚的被褥上。
偶爾我也能開開“洋葷”。二爺有個女兒,遠嫁內(nèi)蒙。路遠,并不?;貋恚珌硪惶吮卮蟀“?,像要把家搬回甘肅。我比所有人都盼她來——她來后的四月夜晚,必是甜絲絲的。每晚二爺守葉兒,出門總不忘摸半把奶糖,不多,也就三五粒。夜色細細落,壩子安靜得似一口古井,不知不覺,半把奶糖已從二爺衣兜溜進我肚里。從不見二爺自己吃糖,要他吃,他每次都說“還有還有”。我不信,一頭扎他懷里,兩只衣兜翻個底朝天,多數(shù)時候其實并沒有。后來我學“聰明”了,剝好糖,看著往嘴里送,卻突然中途拐彎,明明白白塞進二爺嘴里。二爺著了我的道,便從衣兜里另掏出一顆糖來,我三下五除二剝開,丟自己口里。庵房里,爺倆兒各噙一顆糖,腮幫鼓鼓的,眼瞪眼,倒像兩個孩子。奶糖的甜香,和著葦葉的清香,彌漫在寧靜的夜空里。四月的村莊,不由得醉了。
睡意還沒上來,二爺就磕著煙鍋,說些古事兒。故事很長,也很多,似乎一輩子,也說不完。不安分的我,時時探出頭,數(shù)數(shù)天幕的星星,又點點葦田的螢火,看究竟誰多。隱隱的銀河,落在遠遠的天邊,似乎接著葦葉。二爺指著銀河,緩緩開了口:很久以前,天地相去不遠,銀河凡間相連。銀河邊,一個窮孩子,放著頭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有一天,織女和姐妹們,下來凡間……大多時候,故事還沒完,二爺臂上的我,早已睡熟。
逢著下雨,是睡不著的。急雨時,密密的雨珠子,砸在葦葉上,噼里啪啦的。四下里,只有朦朧了的雨聲,伸長耳朵,也聽不到別的響動。葦葉濺起的水霧,籠著庵房,綿綿的涼意,漸漸涌了上來。不由得,我偎緊了二爺。而他,則把大半被子,扯在我身上。疏雨時,不緊不慢的雨滴兒,打在葦葉上,滴滴答答的,格外有味兒。
二爺守葉兒,似乎并不認真,用二婆的話說“不長心”。別人守葉兒,不是大呼小叫,就是敲盆子震碗,總要弄出點兒聲響,生怕誰不知道他在庵房。稍有風吹草動,“噌”地爬起來,一只手電筒朝葦田里亂晃。二爺不鬧這些,我醒時,有一搭沒一搭和我拉話;我睡了,他就自個兒磕著煙鍋。他常跟我說,人家真要摘你葦葉,你能守得?。坷匣⒍加写蝽锏臅r候!又說,守葉兒好比給門上鎖,從來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說話間,又有人來庵房找二爺,不用猜,肯定是找二爺討要葦葉。二爺來者不拒,“自己摘去,用多少摘多少”,末了補一句,“別守一處摘啊!”——二爺怕二婆嘮叨。好幾年前,有人來討葦葉,圖省事,守一處摘,結(jié)果席子大一片兒蘆葦,硬是被剝成一株株“光桿司令”。這事,成為二爺多年的“軟肋”。
二婆心小,老怕別人偷摘自家葦葉,不時抓住二爺“軟肋”敲打他,要他好好守葉兒。二婆的口頭禪:“夜里警醒點,誰家誰家葦葉又被賊偷了。”二爺初不搭話,逼得緊了,就說二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摘你幾把葦葉算啥,開口閉口賊不賊的,又不是偷你金元寶,再說了,你也沒有金元寶?!币姸斦鎼懒?,二婆也就讓一步,但嘴里嘮叨不停:“也不是不舍得給,要摘先說嘛!偷人東西還不是賊,別說好幾把葦葉,一根針一股線都是……”
老兩口話音未落,就四月尾了,這是蘆葦?shù)刈顭狒[的時節(jié)。各家各戶,不分大人小孩,都拎著竹簍,穿阡過陌來到葦田。人們攀彎高高的蘆桿,擷下青青的葦葉——隔幾天,就是端陽。端陽,滿滿一口兒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