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1

我遇見你的時候，木棉花正燃起學校大小的角落。班主任禁不住我媽的央求，抖著我不太好看的月考卷把我領到你身邊。

我揉著兔尾巴一樣亂糟糟的辮子，望著馬尾和面頰都泛著朝氣光澤的你有點尷尬。我掏出亂糟糟的書時，你趕忙擋住，掏出香味兒的紙巾體貼地替我擦干凈桌子。

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望了我一眼，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突然無地自容，你眸光微微蕩漾，也是16歲時的我最向往的樣子。

正巧這節(jié)課數(shù)學老師有事，身為課代表的你起身將《每日一練》的題目抄在黑板上，班主任還站在我座位旁，敷衍了大半本練習的我只得裝模作樣地打開本子，第一次認真端詳你的字跡。

你的粉筆字不算標準的好看，窄窄淡淡劃在黑板上，像小朵盛開的花。

我自然不會做拓展題，慌亂間飛快地轉著筆，一不留神筆飛離指尖砸在了班主任腳邊，班主任的目光驟然滾燙起來。你腳步輕盈跑下臺，替我撿起，又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解圍：“你不會做？我教你。”

班主任終于踩著小坡跟往教室外走去，你的熱情簡直讓我有點兒招架不住，但我卻紅著臉盡力將它們悉數(shù)接應。

也是那天我才明了，原來被我們這群終日坐在教室后排的學生不屑的所謂優(yōu)生，的確算不上優(yōu)秀，真正厲害的人，如你，聰穎博學又親近，連頭發(fā)絲也閃爍著光?？此圃陉柟庀陋毼?，可我走近，連你四周的空氣都引領我和你同一個步伐。

2

你似乎有很多面，除了乖巧懂事，也是個會狂笑不止的精分少女，如若在古代，大概是個仗劍天涯的俠女。

和你很熟悉很親密、交換了無數(shù)個秘密后，有天我難得認真聽課，你卻望著窗外發(fā)起呆來，連老師的粉筆砸來都毫無察覺。

我趕緊拍你，在你調整好狀態(tài)后避開老師的目光玩笑：“原來你也會溜號呀?！?/p>

你不理睬我，半晌傳來一張紙條，我才知道你并非同學眼中的“公主”，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你的父母的確是在外企工作的人才，只是遠在他鄉(xiāng)，服務了眾人卻疏遠了家人，自小游遍幾國的閱歷全因了對你疼愛有加的小姑。

不等我疑惑你為什么突然聊起這些，你聲音悶悶地說：“周桃，放學陪我去趟醫(yī)院吧。”

“你不舒服？”我焦急的眉眼間映出你糾結無奈的神情。

“小姑生了小寶寶?！?/p>

“你不會是怕有人分走屬于你的愛吧？”

“怎么可能？走啦，陪我買糖吃?！毕抡n鈴響起，你懨懨的神情突然恢復了明亮，你站起身，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你在我心里更真實了幾分。

原來你也會不安，也會憂愁生活與家中瑣事，你甚至有不開心時使勁兒吃糖的可愛任性。

五月的風溫柔至極，我搶走你菠蘿味的糖果，你追著我跑到學校小門旁，不知為什么門開了半邊縫兒，我和你對視一眼，默契地旋風一樣沖出校門。

拼命跑了好遠才停下，大口喘氣時發(fā)現(xiàn)跑錯了方向，我們手挽手去買了滿天星和小雛菊，像手捧著仙女棒在街上幸福地轉圈，冷靜下來卻不敢再經(jīng)過學校，繞了好大一圈兒去醫(yī)院。

3

你是俠女。

一周后班主任檢查教室攝像發(fā)現(xiàn)了我倆逃課的秘密，我們被罰站在教室后門，每節(jié)課都要被班主任極力在玻璃窗上貼得扭曲的面孔逗笑。我尚能忍住，你“撲哧”一聲就笑開了，像煙花“噗”地綻開。

班主任厲聲質問我逃課是誰出的主意，我心想是我們不謀而合的默契呀，我不會推脫責任，可打心底也不愿多承擔半分。

你往前一站，毫不猶豫地全盤攬下，有點英雄片里主角的英姿颯爽，雖然結果是我們被罰打掃班級公共區(qū)域到期末，而你作為“主犯”，多了一份檢討。

你趴在花壇瓷磚上寫檢討，一旁的籃球架有少年們揮汗如雨，皖南的春末已彌漫起暑氣，我突然有點兒內疚。

我想客套一句“你怎么把責任全都承擔了”，可又覺得這太做作，看著你因蹲下染臟的裙角，突然覺得我們之間有寬闊的距離。

你是我艷羨的女生，坦蕩而廣闊，而我也清楚學不會你的處世和舉止，只能像仰望一個偶像般看你。

可你也不全是鎮(zhèn)定自若、落落大方，我舉著大掃帚在花壇里揮舞，一群男生打完球跑到花壇邊拿水，其中一個沖我大咧咧地揮手：“嗨，周桃，你們干什么呢？”

我晃晃掃帚，你肩一晃，頭越發(fā)低下去，耳根卻無法克制地加重紅暈，我惡作劇似的悄悄蹲到你耳邊：“你喜歡他呀？”

你猛地一抖，丟下檢討跳起來打我，外面的店鋪在放深情款款的老歌，我們卻很沒氣氛地鬧作一團。

4

也是遇見你我才相信“近朱者赤”。幾個月后我媽看見我的分班排名兩眼放光，高三的鐘聲敲響，我們還是同班。

說起來我也沒比從前多用幾分力，雜七雜八的書和本領倒是淺嘗了不少。新班里我們的位子被隔得不近不遠，課間我埋頭在新一批試卷里，你坐在旁邊，看一眼題目，看一眼我苦大仇深的臉，三兩筆寫下解題過程。

我跟著你的學習節(jié)奏，模仿你的方式，第一次模擬考試竟也能勉強在實驗班里擠到不太難看的位子。

我媽獎勵給我一張時尚餐廳的卡，我們大快朵頤到天黑，冰淇淋混著樓下醉人的桂香，你突然問我未來有什么打算？

我懵懂地望了望你已有幾分成熟堅挺的側顏，而商店櫥窗映著我扎著兩個長辮的模樣，依舊和你相差甚遠。我搖搖頭，言辭幼稚得不行：“沒考慮過，以前是不相信我有什么好未來，后來遇到你，從你那里吸走了魔力，現(xiàn)在是無法想象會有多耀眼的未來。”

沒等我來得及問你，手機唱起歌，我頓時眉眼彎彎，而你敏銳地洞察了一切。

你嗔怪：“怎么連我都不知道是誰？”我避重就輕地繞開，心里又涌起擔憂，如若你知道連我座位四周的朋友都和他一同喝過奶茶，會不會發(fā)覺我們之間的某些間隙？

新的班級里人才濟濟，你的光芒似乎被掩蓋了，而我卻好像脫離了以前平庸又漫不經(jīng)心的狀態(tài)，開始發(fā)光發(fā)熱成溫柔又獨立的星球。

該怎么描述我們彼時的關系呢？的確，我有了新的圈子和傾慕的少年，終日課業(yè)繁忙，我們并肩的時間不知不覺間縮短了，可我看似堅定的步伐其實一直在追逐你。

就像我低頭認真尋找并踏上你的腳印，抬頭才發(fā)現(xiàn)快望不見你的背影了。

5

后來回想才察覺到蛛絲馬跡，那晚你是懷揣心事的，可我從始而終都把你誤解成能揮刀斬斷所有阻礙的大將。

時間倏爾溜走，年味漸濃，我回老家過了半個藍天白云卻沒有手機信號的寒假，剩下半個自然被學?？丝鄣簦觋P剛過就回學校復習，你的座位卻是空的。

你天資聰穎又有效率，從不在意集體復習，我捂著保溫杯在題海里披荊斬棘時，說實話有點兒羨慕你。

我從不懷疑你沒展現(xiàn)的努力是因為你不需要，想著發(fā)短信戲謔你輕松，可被同學拉住解決了一道題就忘得一干二凈，直到班上風言四起，說你為了誰臨時改走藝考的路。

我當即像被踩住尾巴一樣跳起來，我不信我的“偶像”會這么拎不清輕重，哪怕我清楚記得那天操場上你像嘗了酸甜橘瓣的青澀神情。我讓他們不要再造謠，和他們打賭，當場給你打了通電話。

你那邊是呼啦啦的風聲，你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來：“桃子嗎？我在等藝考，結束再給你撥回去好嗎？”

周遭哄鬧聲響起，我愿賭服輸給同學買了奶茶。晚上電話里聽你提起，你在冬日里向他告白，得來如若考上同一所學校就有希望的答案，便開始猶豫跟隨他的步伐去考那些藝術院校。

我知道你成績傲人，可也不是絕對拔尖，在這種緊要關頭也不該這么任性地浪費時間。我更生氣你聽不懂成人世界里的委婉拒絕，主動去受傷害……

電波聲里我與你相對幾句后，氣急敗壞地掛上電話，而后望著深邃天幕里孤零零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突然察覺我的失落來自于你不是我幻想中的樣子了。

可從一開始，就是我將你當作榜樣，是我擅自想象你，甚至還想自私地插手你的選擇與生活。

我心懷內疚卻仍有不甘，也是第一次，覺得你變得有點陌生，甚至突然想不起你眉眼的細節(jié)。

6

我不是個好的安慰者，甚至配不上做你的朋友。

我和喜歡的男生爭執(zhí)時，你一邊如岸上的魚般在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中掙扎，一邊耐心替我分析。一兩月后周末的傍晚，你支吾著問我能不能去陪你，我得知你藝考的學校全軍覆滅，卻無心地說：“我早說了會是這樣的結果。”

你反問我：“17歲怎么就不能無厘頭地任性一次呢？”

我語塞，你輕快地笑了，“但是真的差了蠻多課，我要趕緊補起來了?！焙蚜巳齼删淠銙焐想娫?，我寫完試卷又心滿意足和同桌去KFC飽餐一頓，生活充實、萬物明朗，只是轉日清晨，看見你腫成桃子的眼睛，心里的內疚激起一萬丈高。

我知道你的眼睛哭完通常會立刻恢復，除非哭了許久，原來你也有爬不起來的時刻，可我對此毫無察覺。

我覺得直接去安慰你不好，可這樣的事一再地拖，我突然不知道以怎樣的理由再和你開口。

從前我們可以很自然地站在對方座位旁，哪怕什么都不說，翻翻對方的本子筆袋，也明了彼此的疲憊和充實?？蛇@樣的默契斷掉幾天，距離感就開始發(fā)酵，更何況我們彼此的路已岔開那么遠。

女生的關系復雜也簡單，同桌建議我送你一份小禮物，我買了杯酸奶，是你最愛的明星代言的，之前你總抱怨買不到，我找了許久，在一家破舊窄小的超市收獲了最后一瓶。

我把它擺在你桌上，你抬頭沖我笑，又是木棉花在日光下開得幾乎燃燒起來的季節(jié)，這次你卻很快垂下頭抄起筆記，我無趣地走開，余光瞥見你柔軟的長發(fā)不知什么時候剪到了齊肩。

恍然間你就像陌生人。

7

我的位子靠窗，下午慵懶昏沉的時刻，日光的傾斜角會將你的影子完整地映在玻璃窗上，我瞥見便會不自覺地發(fā)呆，胡思亂想是我弄丟了你，或者我本身是你的陪襯，你不再需要我了。

每每思及此，我就有點難過，像涼涼的小溪流淌過心湖。

五月初，我從辦公室問完題目回來，發(fā)試卷的同桌一把拉住我：“這該不會是寫給你的吧？”

我茫然地接過你的作文卷，老師批注“不夠大氣”，我卻面對你的自我剖析百感交集。

“我其實知道你期許的我的樣子，明白你的失望，可我也會因面對似是而非的選擇迷茫，有些溝壑你不陪我跨過，我也會有說不出口的不滿，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也在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啊?！?/p>

我立刻跑去問你，為什么那日我用酸奶向你道歉，你卻不理睬，你瞪眼：“我就抄完了那一句，抬頭你怎么就沒影了？”

想起一本書的結尾，有人問心理老師：“Simon是個非常孤僻的家伙，為什么Kris會成為他唯一的朋友？是因為Kris的脾氣足夠好嗎？”對方答：“在我看來恰恰相反，不是Simon需要Kris，而是Kris需要他。我想Simon也很清楚這一點，才會讓Kris成為自己的朋友?！?/p>

原來人與人相處的本身就是彼此需要，原來我們從未走遠。

作者心語：喜歡趙雷，夢想長生不老，因為可能幾百年后，我的知名度或者錢財就夠我有能力去認識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