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
1
岳普湖,僅聽名字就覺得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這座小城,令人充滿期待。
我不止一次去過南疆的許多地方,和田、喀什、阿圖什等,但沒有去過岳普湖。一直想去看看。
得知有機會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時,我竟然有幾個晚上失眠了。
靠窗的位置是我的首選。吃飯,喝茶,喝咖啡,即便坐飛機也如此。飛機緩緩掠過雄偉的天山,進入茫茫沙漠,我腦門頂在飛機不大的舷窗口,目光搜尋發(fā)白發(fā)亮的水面。喀什離岳普湖不過百十公里,若有湖,在飛機下降的過程中,想能看到??山K究沒看見湖的影子。
我是方志愛好者,不甘心,一頭扎進《岳普湖縣志》,這個聽似有湖的地方,縣志里卻沒有記載一處天然湖泊。
望著地圖上的岳普湖,想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想到溝渠縱橫的田野,想到碧波翻滾的麥田。
想象往往與真實有偏差。驚喜與失望,待目睹真容后,自有分曉。
包括岳普湖在內(nèi)的南疆地區(qū)干旱少雨,水稻種植區(qū)域有限,在我有限的知識儲備中,只知道阿克蘇的溫宿縣種有水稻。這里的水稻與米泉有淵源,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來自米泉縣的水稻技術(shù)員在溫宿幫助當(dāng)?shù)亻_展水稻種植。
從溫宿再往南,我不曾聽說種植水稻。當(dāng)?shù)弥榔蘸N植水稻時,覺得既親切又好奇。
我熟悉水稻,我的出生地米泉,因盛產(chǎn)水稻而出名。如今水稻面積縮減,但以水稻觀光農(nóng)業(yè)為主的新業(yè)態(tài)已讓百姓受益。
岳普湖的水稻什么樣呢?我想去看看。
密密匝匝的沙棗樹、榆樹,如果不是高大胡楊樹的提醒,我以為是去米東區(qū)四道壩、或者皇宮的路上呢。路面寬窄,兩旁的景物,驚人的相似。
目光穿過林帶,放眼望去,一片白。這種白,不是單調(diào)的那種白,是炫目刺眼的白。白得讓人有點心發(fā)慌,有點不知所措。
我閉著眼睛,不想再看。繼續(xù)看下去,估計眼淚跟著就來了。車上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司機。
風(fēng),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樣。從車窗鉆進來了,溫?zé)峒毮伒負崦业纳碜印:粑袔е还筛闪涯嗤翃A雜著草木的味道。原本從心底涌上來的那一股酸溜溜的東西,被風(fēng)給攆走了。
限速四十碼,還有一段距離。我仰頭靠在座椅上,眨巴著眼睛,腦子里想起以往的一件事來。
記得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四道壩的老鄉(xiāng),扛著半袋子?xùn)|西,進屋放在方桌旁??吭诨饓叺哪棠?,見來人,迅疾直起腰,一只手支撐在炕上,挪動肥圓的身子,準備下炕。奶奶的樣子驚嚇到寫作業(yè)的我。平日里,家里來客人,奶奶最多是笑著說一聲,坐吧。沒見她下炕迎接的,足見來人不同尋常。
我看一眼來人,想問候一聲什么,可不等我張嘴。奶奶便沖我說:丫頭,傻站著干啥,趕緊拿兩塊方糖,給你張叔沏缸糖茶來。我心里又是一驚。奶奶的方糖,跟寶貝似的,很少拿出來,記得上一次是奶奶的表妹,我稱作姨奶奶的人來家里時,才讓我在搪瓷缸的茶杯里,放了兩塊方糖。
那年學(xué)期期中考試,我語文考了一百分。我連蹦帶跳跑回家,第一個把消息告訴了奶奶。想,奶奶高興了,沒準會獎勵我一塊方糖。
結(jié)果令我失望,奶奶胖乎乎的手搭在我的額頭上,撫摸了兩下說:我的娃,好好學(xué),將來當(dāng)個吃官飯的人。
吃官飯對我這個十二三的農(nóng)村女娃來說,哪里比得上方糖的誘惑。
方糖淹沒在白色搪瓷缸茶杯的濃茶中。我顫巍巍地把茶杯端給坐在方桌左側(cè)的客人。奶奶坐在方桌的右側(cè)。
這人年紀與父親相仿,面龐黝黑。他接過我的茶杯時,看他手掌中有一條條的黑線。這黑線我熟悉。母親的手上也有,是皴裂所致。
這位張叔,干裂的嘴唇被茶水濕潤后,整個人一下仿佛有了精神。爽朗地告訴奶奶,今年的天氣好,稻子也都成了,送過來的米成色好于去年,讓奶奶嘗嘗。
又告訴奶奶,他大哥的腿,在碾米的時候受傷了,不能來,才打發(fā)他過來。
我心想,怪不得面生呢!
奶奶這么看重張叔,原因是那大半袋子的大米。
我知道奶奶年輕的時候在稻地生活過幾年。水稻到底啥樣子,我并不知曉。但我知道大米的味道,那真是太好吃了。
整個村子,能吃上大米的人家屈指可數(shù),我家算是一戶。米的來源就是這位張叔。我搞不清,他是家族那根藤條上的枝椏,年年深秋,都會送來大米。
在糧食最為緊張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稻地里的人很少有餓肚子的。一公斤水稻可以換三四公斤小麥,自然沒有哪家會餓得揭不開鍋。
這么好的地方,成為姑娘們選擇婆家的首選之地,臨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自不必說,就是那更遠地方的姑娘都樂意嫁到這里。
說話間,眼看到了晌午時分。奶奶留張叔吃飯。我飛跑著出門去地里喊回干活的母親。母親殺雞,我?guī)椭鴵觳恕?/p>
既然是新米,那就嘗嘗。
奶奶端著米飯碗,不慌著吃,只夸大米白凈清香,看著都好。
張叔咧嘴笑笑,不慌著接話。
我看一眼奶奶,想,這么好的米飯,不吃,說什么話呢!是我的表情引起奶奶的注意,還是張叔看我的眼神讓奶奶關(guān)注了我,我沒有弄明白。
奶奶的米飯碗端在手里,胳膊肘支在桌角。奶奶的目光里有種期盼,這我能體會。但奶奶的話,卻讓我有點恐慌。奶奶瞟我一下,望著張叔說:等我家這丫頭大了,就嫁到三道壩去,往后就不愁吃不上米了。
我還沒有長大呢,干嘛就急著讓我嫁人呢!奶奶的話,讓我有些惱火。就為了米,不管人家樂不樂意。我雙眉緊蹙的一瞬間,張叔目光迅速掠過我的臉頰,他顯然捕捉到我的心思,從盤子里夾了一塊雞肉,放在奶奶的碗里說:只要我家種水稻,就不愁沒有大米吃,看這女娃靈氣著呢,將來進城才好,種地這種活,太辛苦了。
從那時起,我暗自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走出沾滿泥巴的鄉(xiāng)村,到城里去。
等我參加工作后,去了壩上,才得知,那大米是在鹽堿地里種出來的。
喝點水吧,同行的司機師傅遞給我一瓶礦泉水,把我從記憶的河里打撈上來。
所以,當(dāng)我得知岳普湖在鹽堿地里種了水稻,那種親切溫暖一下拉近了我與這塊土地的距離感。覺得自己并非初次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岳普湖,是去壩上,那個飄著米香的壩上。
2
說起袁隆平,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耍e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dāng)有人發(fā)出誰來養(yǎng)活中國人的疑問時,他帶領(lǐng)的科研團隊試種成功的雜交水稻,大面積推廣。豐產(chǎn)的稻谷,讓發(fā)出疑問的人,閉上了嘴巴。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筛N的良田是有限的,糧食的需求又那么緊迫。向灘涂向鹽堿要良田成了他們的目標(biāo)。
之前,我是在新聞上看到類似消息的。也只那么一聽一看。覺得遙遠得很。反正,新疆地寬,人不多。反正,米泉有的是米,自己不愁吃不到好米。
我的這種想法顯然是個人化的。實際上南疆的廣大百姓,并非一日三餐都是白花花的大米。至今就糧食價格來說,大米高于面粉。先不說生活習(xí)慣,就生活成本而言,食用面粉顯然要低于大米。
岳普湖海水稻項目是由山東泰安援疆指揮部負責(zé)的,我懷著好奇走進了山東援疆指揮部,見到了負責(zé)海水稻的技術(shù)人員王琦。
這位從事多年海水稻研究的專家告訴我,所謂的海水稻,通俗地說就是耐鹽堿的水稻。新疆地廣,除了沙漠,很大一塊是鹽堿地,這一塊面積約二千萬畝,占全區(qū)總耕地的三分之一。我暗自盤算了一下,如果這些鹽堿地都改造成良田了,那該產(chǎn)生多大的經(jīng)濟效益,給老百姓帶來多大的實惠啊!這么一想,心里不由高興起來。
2018年開始,王琦作為袁隆平海水稻科研團隊的成員之一,挺進瀚海大漠,選擇在岳普湖試種海水稻。之所以選擇這里,就是覺得這里土地鹽堿重。猛一聽,一頭霧水,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種地都挑好地種,哪有用差地種水稻的呢!
王琦淡定自若,不慌不忙告訴我,他們的團隊在內(nèi)地一些鹽堿區(qū)試種水稻已經(jīng)成功,有一定的經(jīng)驗。當(dāng)然每個地方的土壤、氣候、水質(zhì)等有差異,到底能不能種,適合種植什么品種,那得給土地做全面體檢,依照分析結(jié)果,一點點試種,這個過程省略不了。
我說,好比一個人生了病,只要對癥下藥,醫(yī)好疾病,就能恢復(fù)勞動能力,重新創(chuàng)造社會價值。王琦呵呵笑起來,理解得很到位。
百聞不如一見。我得親自到試驗田去看看。
我到達海水稻實驗基地——巴依阿瓦提鄉(xiāng)阿熱蓋買村時,已是上午十二點多了。剛下車熱浪洶涌而至,我沒有打傘,也沒有戴帽子。站在高高的田壟上,左邊一片一片荒地,黑亮黑亮裸露在地表。零星長著幾株低矮的野草,孤零零的樣子。右邊卻是田埂整齊分割的稻田。秧苗已有二十多公分高,一根十幾公分粗的水管正往田里注水。四周空無一人。田埂旁的紅柳開著紅色的花,幾只叫不上名字的鳥不時飛過稻田。
濃烈的陽光炙烤著土地。我腳踩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是硬邦邦的感覺。記憶中鄉(xiāng)村的土地都是松軟的。再看,地表結(jié)成黑殼一樣的甲片,原來這里的鹽堿度遠遠高于米泉。輕度的鹽堿地是發(fā)白,重度就發(fā)黑板結(jié)成塊。
張望著黑亮的地面發(fā)呆。也就在剛到岳普湖的那天,以人才引進從湖南到岳普湖會畫畫的李子碩告訴我初來岳普湖的那一幕。
一眼望去都是戈壁,低矮的樹木,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作為一名文化館的干部,下鄉(xiāng)中所見的鹽堿地,總給他一種錯覺,像是去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秀敝?,常常發(fā)呆。將他從發(fā)呆中喚醒的不是雞鳴犬吠聲,而是睜眼看不清幾米外物體的沙塵暴。
更為惱人的是,不習(xí)慣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h城一條街,幾盞昏暗的路燈。百姓口口相傳,一個馕餅,從東頭滾到西頭還是熱乎的。在這樣的一條街上,一日三餐都離不開米飯的他,卻買不到好吃的大米。
思鄉(xiāng)從另一種角度說就是思家鄉(xiāng)的食物。李子碩萌生了離開這里的想法。這么貧瘠干旱的地方,哪里有出產(chǎn)稻米飄香的湖南好呢!回去,趕緊回去。這個念頭西北風(fēng)一樣,一次次敲擊他的腦袋。
可離開湖南向父母向朋友告別時,說干不出一番事業(yè),就不回來見你們。這話不是隨便說的。當(dāng)初選定新疆的時候,他覺著自己作為湖湘子弟,到邊疆來,是跟隨浩浩蕩蕩的湘軍隊伍,是跟著威風(fēng)凜凜的王震將軍的部隊來新疆的。一百多年前的新疆,幾十年前的新疆,要比現(xiàn)在艱苦得多。自己生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沒有什么吃不了的苦??烧嬲鸭野仓迷谠榔蘸?,面對日出日落,面對一日三餐,面對春夏秋冬,最初的豪情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開始有了問號。
當(dāng)他的這種想法被父親得知后,耐心勸他,湖南漢子都是有血性的,過去沒有被困難嚇怕,今天我們就向困難低頭嗎?安心工作,全國各地都在發(fā)展變化,岳普湖也會越變越好。
李子碩說,二十多年過去了,岳普湖真是變了,別的不說,就縣城來講,真是高了,大了,亮了,美了。
學(xué)美術(shù)的他說,自己越來越愛岳普湖了,畫了許多岳普湖的畫作。當(dāng)然,他最想畫的是岳普湖變成塞外江南的美景。
你去看看,我說了不算。李子碩的話此刻就回響在我的耳畔。
熱淚洗去我妝容的那一刻,呼吸中除了咸澀,還夾雜著稻秧的香味與汩汩流水的清涼。
我不敢相信,不遠處就是稻田,綠瑩瑩的秧苗我是熟悉的。它們縱橫排列整齊,像是校園里做廣播操的學(xué)生,個個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我奔向堤壩。土,毫不客氣鉆進我的鞋子里。顧不得那么多,疾步走進稻田。似乎這些不是水稻,是我熟悉的鄉(xiāng)親四鄰,它們頂著烈日,抗著熱風(fēng),等候一個出門閨女的回家。
居高臨下,無法近距離親近它們。我蹲下身子,努力將身子前傾,希望離它們近一點,再近一點。只有近了,才能看得更清晰一些。
別以為,水稻都長一個樣。在這塊試驗田里,每一種水稻的模樣都不同。葉片有的寬一點,有的就窄一點;有的顏色深一點,有的顏色淺一點。再看,有的顏色發(fā)白,有的顏色為褐色;有的高一點,有的矮一點。真是一個品種一個樣子。這跟人一樣,是有區(qū)別的,得細心觀察,才能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的不同。
我繞著試驗田走了一圈,越看越興奮,索性坐在田埂邊,雙手托腮,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目光撒在水稻田里時,眼前出現(xiàn)一幅幅畫面。
早先,我家在鄉(xiāng)下時,水稻地里養(yǎng)有魚兒,有的人家,還養(yǎng)了鴨子。
每次放學(xué),父親不直接回家,要繞路去水稻地溜一圈。往往不是一個人去,至少得兩三個人。干嘛?比賽摸魚。魚兒很聰明,不動點心思根本摸不到。通常是幾個人合作,一個人在水渠的出口,兩個人一左一右趕水。魚兒受到驚嚇,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便會四處逃竄,這是捉住魚兒最好的時候。
魚兒摸回家,洗干凈,放在鍋里,往爐膛里添加干柴,火旺鍋開。不多時,魚的鮮美就彌漫在空氣里。往往這個時候,肚子腸子都不安分了,你推我搡。整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次次圍到爐子旁,揭開鍋蓋,口水直流。奶奶說,千燉豆腐萬燉魚。想魚好吃,就要耐住性子,讓魚慢慢燉。父親舔著嘴唇,灰溜溜離開。
等奶奶叫父親吃飯時,從巷子深處跑回家時,鞋子不慎掉了,撿起鞋子,顧不上穿,拎在手里,進了院子,直奔廚房。一鍋發(fā)白的魚湯堪比牛奶。那時牛奶也是很金貴的飲品,普通人家很難喝到。產(chǎn)自水稻田里的魚兒,經(jīng)奶奶的烹煮后,鮮美的魚湯成為父親兒時最喜歡的美食。
鴨子在秧苗中間鉆來鉆去的時候,父親常常趴在田埂上,看鴨子的背影。鴨子屁股晃動起來,很有趣。偶爾在路上,父親一個人時,會學(xué)著鴨子扭動自己的屁股,嘴巴里學(xué)著鴨子嘎嘎地叫。
有一次,父親正學(xué)著高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學(xué)鴨子走路太難看了。父親扭頭一看,是爺爺。接著,父親一溜煙跑了。
入夏后,水稻田成了蚊子的樂園。初二暑假,奶奶帶我去壩上張叔家小住了幾天。鄰居家的伙伴都不敢靠近水稻田,我卻得到蚊子的豁免,橫穿整個水稻田,也不會有一只蚊子叮我。為此,覺得很得意。得意的是在水多的地方就有許多螢火蟲,成千上萬只螢火蟲飛舞在空中,我努力想捉住它們,可從來都沒有捉住過一只。一次為追螢火蟲還滑倒了水稻田里,大半個身子都濕了。可我依然迷戀夜晚的螢火蟲。
許多時候,我覺得水稻田遠比學(xué)校有意思,這里看到聽到的,學(xué)校都沒有。
那幾天的傍晚時分,我常坐在水稻田旁發(fā)呆。時間停止了,只停留在黃昏。陽光疲憊了,光芒不再刺眼,顯得細膩綿柔。在某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只螢火蟲,在水稻田里飛來飛去。
3
聽故事是我最癡迷的事情。到這里,自然不會錯過參與種植海水稻人的故事。
聞訊第一個趕到地頭的是二十九歲的布合麗切木。她騎著紅色的電瓶車,車廂里是一個赤腳的男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
得知我想了解水稻種植的情況,布合麗切木用流利的國語向我講述起來。
2018年之前,布合麗切木都在附近的兵團連隊里幫種地大戶管理棉田,一個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呻x家遠,丈夫在縣城當(dāng)保安,不能經(jīng)?;丶?,照顧孩子的事情落在她身上。家里有幾畝地,但種地的收入遠不夠一家人的開銷。想讓日子過得好一點,就得想別的法子。
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李志華動員村民到海水稻實驗基地幫工時,布合麗切木第一個就報了名。鄉(xiāng)親們起初對她的積極態(tài)度表示懷疑,從沒有種過水稻的她,能干好嗎?
之前,村里人都沒有種植水稻的經(jīng)驗。雖然在電視新聞里見過水稻種植和收割的畫面,但那是很遙遠地方的事情,與整日種植旱地作物的村民來說,關(guān)系不大。
每種作物都有它的習(xí)性,種植方式、田間管理也不盡相同。這如同學(xué)生要學(xué)習(xí)一門新的功課,既新奇,又忐忑。這樣的心情布合麗切木也有??伤钪舶畎畹柠}堿地里,不管肚子飽,管不了新房住。自己年輕,學(xué)什么都不怕,何況有技術(shù)員的幫助。
鄉(xiāng)親們眼里,布合麗切木無疑是能干的女人,不然連隊的大戶不會常年請她去幫工。光能干,還不行,還得頭腦靈活,傳授給她的各種農(nóng)業(yè)技藝要消化得快,才能跟得上科技種田的新需要。這些布合麗切木都有。
勇氣有種感召力,接著又有十幾人都加入到試驗田的種植中。
好了,在村子?xùn)|頭的這片鹽堿地里,開渠排堿,除草開荒。一時間,沉寂多年的荒地,熱鬧起來。從早到晚,男男女女忙碌的身影成為土地上最美的風(fēng)景。
我沿著試驗田走了有一公里的路程,便是黃沙成堆的沙漠。網(wǎng)狀的秸稈隔離帶清晰地證明,村民與自然斗爭中,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繼續(xù)將這一勝利保持下去,海水稻試驗田成為他們新的希望。
不得不承認,土地在農(nóng)民的手里就是畫家書案上的宣紙,怎么畫心里都有數(shù)??v橫交錯的田埂,將雜亂無章的荒地,分割為整齊的田地。灌入水的田瞬間成了一面面閃著亮光的銀盤,照出了藍天,照出了白云,照出了太陽。
清晨,布合麗切木和鄉(xiāng)親們挽起褲腿趟過閃著亮光的田里,一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傍晚,接下來的半個多月時間里,大伙都在水田里忙活著。這是一年的希望,也是村莊的希望,甚至是整個縣里的希望,哪個人都不敢怠慢。
援疆指揮部的技術(shù)員站在水田里手把手地示范插秧的技巧。
巴拉提,這位五十八歲的男人,頭發(fā)已有些花白,小學(xué)生一樣,認真地跟在技術(shù)員身后,邊看邊學(xué)。當(dāng)看到身后的秧苗站立在水田中時,笑容如水般流淌在他布滿皺紋的面頰上。
插秧的活,我會。秧苗在手指縫里,快速分開,準確地插入泡軟的水田中。手指插入水中的力度,決定了秧苗的深淺。前后左右手的移動,又關(guān)乎秧苗的間距,株距和行距都在20公分。
插秧時,往往是多人一字排開,節(jié)奏的快慢,直接關(guān)系插秧的進度。同批的插秧人,常常是你追我趕,沒有哪個愿意落在后面的。
現(xiàn)代化的插秧機已經(jīng)解放了人工插秧。之所以在試驗田仍選擇人工插秧是為了保證苗的根部不受傷害,保證水稻的分蘗期、拔節(jié)期、授粉期得到更好的光合作用,如此秧苗才能長得更好。
巴拉提給我演示時,布合麗切木和剛剛趕來的圖拉在一旁笑起來。他們都是插秧中的競爭對手。
他們一笑,巴拉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再說話。我忙掏出手機,打開米東稻海的視頻畫面讓他們看。視頻里天安門城樓的圖案,慶祝祖國成立七十周年的文字等組成的畫面,他們個個眼睛睜得老大。我告訴他們,水稻不僅可以吃飽肚子,還可以發(fā)展成觀光農(nóng)業(yè),這部分收入遠遠高于種植水稻的收入。
也就在這塊試驗田里,我見到了褐色葉片的水稻,這種彩色水稻就是打造觀光水稻的品種之一??磥?,技術(shù)人員早有考量。想不遠的日子,這里的水稻田也會有一幅幅寓意深遠的圖畫。那時的村子,不再像今天這么安靜,人來人往,熱鬧得跟巴扎差不多了。一切皆有可能。
巴拉提是幫工中僅有的三名共產(chǎn)黨員之一,年齡也最大。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喀什。烏魯木齊他只聽人說過,在電視里看過,在廣播里也聽過。他不知道在烏魯木齊北部的米東產(chǎn)米,也不知道更遠一些的伊犁也產(chǎn)大米。
回憶起第一次吃抓飯時的情景,他面容有些羞澀,兩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揉搓著。
他十歲的時候,跟著家人去參加一位親戚的婚禮,白白的大米,金黃的蘿卜,捏一點,放進嘴里,那滋味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時他就覺得大米是神奇的食物,太美味了。當(dāng)?shù)夭划a(chǎn)大米,只知道是從很遠很遠的南方運過來的。水稻到底長什么樣子,不知道。
育秧苗的時候,巴拉提天天跟在技術(shù)員的身后,好奇得很?!斑@個水稻跟麥子咋個樣子不同。麥子嘛,地刮平整,以前的時候,手撒的呢。后來嘛,有了播種機,機器播種的呢。水稻育苗,我們跟前,新鮮的事情。我快六十歲了,第一次見,心里激動得很?!?/p>
“沒見過的東西多了。我到南疆才見到核桃是長在樹上的。過去以為核桃跟花生一樣長在地里?!?/p>
巴拉提笑起來,布合麗切木也笑了。
我不怕人家笑我,世界上我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常因無知鬧出笑話來。這有什么呢,經(jīng)歷都是最好的財富。
巴拉提不僅自己在試驗田做事,讓自己的女兒吾格力汗也加入到勞動中,學(xué)習(xí)水稻種植技術(shù)。用他的話說,一個人學(xué)會不行,要一家人學(xué)會才好。
望著整齊的稻田,巴拉提聳聳肩膀,雙眉飛舞,這種喜悅,讓人看著心里舒坦。
清瘦的圖拉點上一支香煙,笑著對我說:“我的眼睛里,這些秧苗跟我的孩子一樣的,我天天都來看一下,拔草的時候,我給他們唱歌,它們高興得很。”
唱歌給秧苗聽,我信。我問圖拉都唱了什么歌曲?圖拉丟了煙頭,扔在腳邊,用腳尖將煙蒂踩滅。唱的多了,愛情的歌,生活的歌,想起來什么,唱什么。他的率真,讓我覺得可愛。這恰恰是我喜歡的。
我家在鄉(xiāng)下時,不管是春種或者秋收時,田里常常飛出歌聲,委婉的,高亢的,清亮的,沙啞的,似乎不是在田間勞作,是一場演唱會。花兒、曲子、眉戶,甚至還有秦腔、豫劇、黃梅戲等,各種不同類型的文藝形式,在水稻田的勞作間隙中自發(fā)上演。
沒人介意你唱得好不好,只要敢唱,就有聽眾。不見得每次都有掌聲,可不時會有叫好的聲音。
要說,田間勞動是力氣活,耗費人的精力,可他們偏偏又喜歡唱。
都說喝酒能解乏,可累的時候,唱幾嗓子,也能解乏。當(dāng)我聽一個中年漢子說出這話時,覺得很有道理。
后來,我在拉水,開拖拉機送砂石料,或者在沙坑里篩沙子時,也會亮開嗓子唱歌。記不住歌詞就現(xiàn)編,常常是自己既是歌者,也是聽眾。在歌聲中,心情好不說,時間過得也快。
4
日子看似平常,無需天天記住??捎械娜兆涌傄涀〉?,比如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等。對岳普湖來說,2018年10月16日這個日子,每一個參與海水稻種植的人都不會忘記。這是岳普湖縣歷史上第一茬海水稻開鐮的日子。
縣里的人來了,鄉(xiāng)里的人來了,技術(shù)員來了,村民早早也來了。人們臉上都是喜悅與期待,不知道辛勞幾個月的稻田會不會給他們一個驚喜,超越預(yù)定畝產(chǎn)二百公斤的目標(biāo)呢?
這有點像學(xué)生趕考,學(xué)習(xí)成績?nèi)绾危纯荚嚭蟮姆謹?shù)。
幾個月前,這里還是四五公分厚寸草不生的鹽堿地。幾個月后,水稻地里是黃燦燦彎腰低頭的稻穗。
第一次看到的人都不相信。這在岳普湖乃至整個南疆種植歷史上是沒有的事情。
水稻發(fā)源于長江流域,在幾千年的種植傳播中,向北發(fā)展,都伴隨著人們對種植技術(shù)的發(fā)展,其中品種改良又是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這如同一個新的族群遷徙到陌生的地方,要自覺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水土、環(huán)境等諸多要素,才能存活下去一樣。
之前,這里種植最多的是棉花。棉花好是好,可令村民們頭疼的事是,每到棉花采摘季,望著一地的棉花,采摘成了麻煩事,找不到足夠的采花工,眼看進入冬季了,棉花都采摘不完。遇到價格波動,一年的辛苦幾乎白費不說,還要搭上勞力和時間。
種水稻顯然比種棉花更節(jié)約勞力。
巴拉提躬身甩開膀子割稻子。雖然收割機速度更快,可每一次,粗大的手,握住稻秸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大米是每個人都離不開的食品,鄉(xiāng)親們常用大米來做抓飯,做米飯,熬稀飯。稻米的價格相對穩(wěn)定。如果試種成功,巴拉提打算要把自己的承包地都種成水稻。一家人吃米不用愁不說,日子也會越來越好。
不光是巴拉提有這種想法,當(dāng)技術(shù)人員通過測算,向鄉(xiāng)親們及媒體告知,這塊試驗田的畝產(chǎn)達到549公斤時,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如果說預(yù)定的畝產(chǎn)200公斤是“及格線”,這個成績便是“優(yōu)秀”。
有了好成績,就該獎賞。
稻谷被碾成米,家里的女人淘洗干凈,放進鍋里,燃起的干柴追旺爐火。不一會兒,稻米的清香隨著沸騰的水在空中漫開,漫開到天空上。一時間,整個屋子,整個院子,整個村子,都被這種撩人的清香包裹起來。
根本用不著有什么菜與之相配,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碗米飯,足以讓每一個參與種植海水稻的人找到自己的價值。
在家門口靠種植海水稻月收入三千元,這讓布合麗切木一年下來就有了翻蓋新房的念頭。
我推開紅色院門的一瞬間,一棟剛完工的磚房是農(nóng)家小院最醒目的建筑。走進屋里,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臥室都有,寬敞明亮。
人居環(huán)境的改變,是接納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活觀念的更新。過去使用旱廁,如今用上了水沖式廁所,不僅干凈衛(wèi)生,更利于健康。
我們在布合麗切木家院子高大的蜀葵前合影后。身旁的巴拉提和圖拉一個不讓一個,到我家看看,到我家看看。那種熱情真誠,我能感受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在巴拉提家的院子,土坯房已經(jīng)拆除,一家人暫時居住在搭建的帳篷里,雖然簡陋,卻收拾得很干凈。
過去的一年,巴拉提干活積極,團結(jié)鄉(xiāng)親們,做了許多事情。鄉(xiāng)里為表彰他,評選他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他很看重這份榮譽,從厚重的木柜里翻出紅色的榮譽證書,穿上佩戴有黨徽的外衣,手持證書,微笑地向我展示。要知道,村黨支部四十五名黨員中,只有他和另一名黨員榮幸受到鄉(xiāng)黨委的表彰。
這份榮譽何止是巴拉提一個人的榮耀,他的妻子身著艷麗的艾德萊斯綢裙裝,將鮮紅的榮譽證書捧在手里,笑著說:“平日嘛,他忙得很,稻田里干活去了,村里參加黨員學(xué)習(xí)去了,村民家里的事情也他跟前找了,好像他有忙不完的事情一樣。有時候,我跟前氣一點點有呢。家里的事情一滿子都我干的呢,看不見他。吃飯的時候,他就來了。這個紅本子拿回家嘛,我心里糖吃了一樣的甜。”
在圖拉家院子,新房的地基已經(jīng)打好,就等砌墻了。圖拉說:“農(nóng)民嘛,日子好不好,房子看一下,就知道了?!?/p>
走出圖拉的院子,我在村里走了走。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是高大的白楊樹,木柵欄的圍墻上爬滿綠植,有葡萄身影,有南瓜的身影。
缺水的岳普湖通過海水稻改良土壤后,無論種植什么都會給這片土地增添綠色,都會為岳普湖農(nóng)業(yè)增效,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帶來新的希望。如此說來,海水稻就是一名先鋒勇士,當(dāng)被人銘記傳頌。
有一天,從空中俯視岳普湖大地,春季是綠色的海洋,秋季則是黃色的海洋。如果將稻米鋪開,那便是白色的海洋。
離開岳普湖的時候,我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令人發(fā)暈。我微閉著眼睛,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田,開始抽穗的禾苗,個個精神飽滿。它們?nèi)缛思∧w上的毛發(fā)一樣,感受外界的冷暖,也呼吸著空中的氧氣。再現(xiàn)的畫面,讓我心情難以平靜,我深呼吸兩下,是告別,還是不舍?說不清楚,直覺鼻腔里都是稻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