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揚 吳舒倩
“歷史化”是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界的熱點話題,不論在思想觀念上還是在實踐操作中,都存在諸多不確定性,也充滿分歧與爭議。2019年3月29 —31日,由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主辦、杭州師范大學文藝批評研究院協(xié)辦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問題”學術研討會,在杭州師范大學倉前校區(qū)召開。來自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浙江大學、沈陽師范大學、中山大學、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南開大學、臺北大學等二十余所高校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文學評論》《文藝研究》《學術月刊》《當代作家評論》《東吳學術》等全國知名學術期刊社的專家學者共五十余人蒞臨會議。在會議中,不同代際的專家學者就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問題展開了深入的交流和探討。
會議分為開幕式、主題發(fā)言、專題發(fā)言、閉幕式四個部分。30日上午,斯炎偉(杭州師范大學)主持會議開幕式,洪治綱(杭州師范大學)致歡迎詞,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主持主題發(fā)言環(huán)節(jié),洪子誠(北京大學)和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分別作主題報告。
洪子誠通過對《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晚霞消失的時候》和《動物兇猛》三部作品文本內部形態(tài)變化的分析,指出當代文學的“歷史化”不僅涉及對文學生產(chǎn)方式的考察,也包含文學文本的“歷史化”,即關注某一時期文學形式的取向、基調、模式、慣例等文學形態(tài)的問題。除了文學對象的“歷史化”,洪子誠也十分強調主體的“歷史化”,認為闡釋主體要認識到自己的相對性,對自我的確定性保持某種懷疑,不應將對命題、現(xiàn)象、文本的“歷史化”結果與對它們的價值認定混為一談。程光煒則提出了當代文學史的“下沉期”這一概念。他認為,七十年的歷史長度已經(jīng)開始使當代文學由批評狀態(tài)“下沉”到了可以做歷史研究的狀態(tài)。他進而指出,“十七年”文學可以作為“下沉期”的研究對象,1980年代文學和一些已故作家可以作為“半下沉期”的研究對象,而那些創(chuàng)作上已取得矚目成績且現(xiàn)在仍新作不斷的作家則可以作為“半半下沉期”的研究對象。其中對“半半下沉期”對象的研究,可以采取分期的方法。最后,通過對路遙招工問題的考證,他進一步闡釋了所謂的“孤證”與文學史結論之間的復雜關系。
會議專題發(fā)言共計三場,與會者分別從理論、現(xiàn)象及實踐三個層面,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問題進行了討論。就當代文學“歷史化”的理論建構問題,吳秀明(浙江大學)提出了“知識歷史化”和“思想歷史化”兩種向度?!爸R歷史化”強調在對研究對象進行“歷史化”時,要體現(xiàn)出“知識”的眼光,并將其轉化為專業(yè)化和學院化的“知識言說”;“思想歷史化”是指要站在今天的時代高度上,對曾經(jīng)用來當作批判武器的“思想”進行再解讀。而無論是“知識歷史化”還是“思想歷史化”,都不可避免地牽涉到了主體意識的調整問題。在此基礎上,他又提出了調整知識結構、提高史學素養(yǎng)、加強理論辯證等“主體歷史化”的可能方法。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則提示我們,“歷史化”可能是一個虛妄的文學史方案。他重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認為現(xiàn)在對于歷史的講述也應是“歷史化”的一部分,歷史永遠處在“歷史化”的過程中,這將是一項永遠未竟的方案。他繼而指出,每個歷史語境都有著不確定性和非封閉性,處在連續(xù)變化中,難以被真正“重返”或“語境化”。最后,他認為當代文學的“歷史化”這一行為背后潛藏著建構“共識”文學史敘述的沖動,而這種無法達成的“共識”,也從另一側面顯示了“歷史化”的虛妄。姚曉雷(浙江大學)提出“歷史化”具有雙重目標。一是“讓歷史告訴未來”,即用歷史上一些經(jīng)典的審美對象為參照,來衡量當代的文學審美現(xiàn)象;二是“讓未來告訴歷史”,即要在一種發(fā)展的視野下,研究新的審美經(jīng)驗給歷史上的審美秩序帶來的改變。他進一步指出兩種目標存在內在悖論:一方面“讓歷史告訴未來”需要將過去的審美經(jīng)驗和文學秩序固定化,另一方面“讓未來告訴歷史”又不斷顯示出過去的經(jīng)驗和秩序的不可靠性。張均(中山大學)和郭洪雷(杭州師范大學)都從方法論角度討論了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問題。張均指出,對某些當代文學作品的研究可以運用本事批評“征其故實、考其原委,以見文章變化斟酌損益之所在”的方法。當然,新的本事批評必須要走出傳統(tǒng)本事批評“有考無釋”或“考多釋少”的窠臼,完成自身的理論化。具體而言,新的本事批評是以本事為基礎,通過考察從本事到故事的變異與重構,揭示其中內含的主體創(chuàng)作心理與文本生產(chǎn)機制。郭洪雷指出,當代作家的“閱讀史”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可能,因此可把當代作家作品的研究放置在“閱讀—創(chuàng)作”這一框架中,通過辨讀和比對作家的“閱讀”和“創(chuàng)作”,考察作家的精神譜系和心理發(fā)育過程,并歸納總結出當代作家個人閱讀經(jīng)驗向審美創(chuàng)造轉換的規(guī)律、路徑和模式。這不僅能夠提高批評的“硬度”,也能有效突破以往研究在材料和方法上的“瓶頸”。羅長青(貴州師范大學)對“歷史化”概念做了一個學術史的梳理。他注意到不同學者對“歷史化”概念的理解與運用存在著差異,它既可以指向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題材和“新歷史主義”手法,也可以指代文學研究的“史學化”趨勢,還可以指向學科教育的“史學化”與“學科化”等。不同的“歷史化”概念背后有著不同的學術訴求,如何理解分歧,面對爭議,處理好當代與歷史、歷史與文學之間的關系,仍需進一步思考。朱羽(上海大學)同樣注意到了“歷史化”內涵的多義性以及由此引起的史觀方面的分歧,對此他提出了兩個頗具哲學意味的概念:“難題”和“潛能”。一方面,作為“難題”的“歷史化”能打通文學研究與其他研究;另一方面,作為“潛能”的“歷史化”則能激活歷史的辨證連續(xù)性,敞開歷史的未來指向。
作為當代文學研究的核心概念,“歷史化”問題已然滲透到了整個當代文學的學科建設之中,并成為一種自覺的學術意識。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學)認為,雖然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已從“政治化”走向了“學科化”,但卻又陷入了“行政化”和“學科意識形態(tài)”的泥淖。通過對這一問題的反思,他呼吁當代文學學科應重建“個體化”的研究維度。陳培浩(韓山師范學院)則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民國文學”等重要的命名論爭進行了“歷史化”。他指出,對文學史學科的重新命名并非完全基于學科內部的學術沖動,其背后隱藏著研究者不同的價值立場和文化邏輯,因而對學科命名的“歷史化”在一定程度上能將特定時代匿名消失或被強行消失的部分重新挖掘出來。
文學史寫作與研究是當代文學“歷史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王光東(上海市社科院)就進化的文學史觀與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一方面進化的文學史觀對文學史寫作特別是新文學的建構具有積極意義,另一方面這種本質化的文學史觀也在一定程度上壓抑了當代文學的研究格局。因此他指出,當代文學史寫作要充分意識到當代文學形態(tài)存在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以更為開放的觀念對當代文學進行“歷史化”。武新軍(河南大學)結合自己編撰年譜的經(jīng)歷,對當代作家年譜編撰中所存在的一些問題進行了反思。他認為當代作家年譜的評傳化傾向十分明顯,而要想提高年譜編寫質量,就必須對年譜的性質與功能,年譜的結構、條目和語言,時事、譜主行實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歷史意識與問題意識的關系等問題展開深入的研討。劉艷(《文學評論》)認為“史學化”傾向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當代文學史書寫對作家作品藝術分析的維度,因此,她提出當代文學史書寫應將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有機結合,重建“史家”眼光下的作家作品藝術分析維度。朱文斌(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則對“新移民文學”是否應該進入當代文學史這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不僅海外文學這一學科本身的合法性仍然存疑,新移民作家也大多存在著身份認同的問題,因此當代文學史寫作不必過分著急將新移民文學納入其中。詹玲(杭州師范大學)認為科幻文學這一文類應該進入當代文學史的整體視野。她以當代中國賽博格科幻小說中的階層敘事為例,探討了科幻小說中的賽博格想象如何在21世紀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新的價值維度,如何將未來照進現(xiàn)實,并參與到當代文學史的書寫。
也有部分研究者認為,與其爭論“歷史化”的概念內涵,不如將其作為一種學術意識,以此打開當代文學研究的新維度。韓春燕(《當代作家評論》)就認為“歷史化”是當代文學研究者所應具備的一種學術意識。她以自己的工作經(jīng)歷為例,指出了文學期刊在當代文學“歷史化”進程中的作用,并認為一切當代文學研究實際都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參與了當代文學的“歷史化”。張曦(《學術月刊》)也認同這一觀點。她認為當代文學的史料是“無限”的,但研究是“有限”的,因此只有通過“歷史化”才能對當代文學進行行之有效的研究。楊位儉(上海大學)提出了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感”問題。他認為無論是現(xiàn)代文學還是當代文學,在很大程度上都與世界史和世界文學緊密相關,因此當代文學研究應打開國際視野,發(fā)掘當代文學與世界歷史的呼應關系,并以足夠的世界意識,參與重構新的世界文學。劉復生(海南大學)則表達了對“歷史化”意識的某種疑慮。他認為,雖然“歷史化”似乎使當代文學獲得了更為正統(tǒng)的學科地位,但它隱含著將文學對象從“當代”脫離出來而成為史學對象的意圖,這種把對象“隔離”后所獲得的“中立”或“靜觀”,恰恰因其脫離了歷史的聯(lián)系而可能存在“危險”。他認為當代文學的“歷史化”應該強調與現(xiàn)實對接的能力,尤其是在復雜和具體的政治經(jīng)濟學關系中理解現(xiàn)實的能力。
呼應著理論和現(xiàn)象層面的思考,不少研究者從實踐方面入手,通過對具體事件、思潮、作家作品或某一現(xiàn)象的“歷史化”,考察當代文學的生產(chǎn)方式及話語建構。黃平(華東師范大學)結合新的史料,指出“新時期文學”真正歷史性的起源乃源自1978年春五屆人大一次會議所提出的“新時期總任務”?!艾F(xiàn)代化”作為“新時期總任務”中的核心概念,由此被合理編入了“新時期文學”的歷史內涵之中。他對“新時期文學”概念的考釋,不僅涉及對“新時期”這一提法的重新理解,也關乎對文學“現(xiàn)代化”起源的追溯。他認為“新時期文學”不單是純粹的文學問題,還考驗著文學能否有效地展示當代中國復雜的歷史進程與歷史中我們的生命體驗。王秀濤(《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則以華樂戲院到大眾戲院的劇場改革為例,通過細致考察兩者之間的轉換情景,發(fā)掘了其時社會主義劇場新秩序重建的依據(jù)與邏輯。他認為,從華樂戲院到大眾劇場的轉變,其間的斗爭、變化可謂新中國成立初期文藝改造乃至社會改造的縮影,它既涉及根本的制度變革,也涉及一般藝人、職工和群眾的思想、認識和日常行為方式的變革。李松睿(中國藝術研究院)通過新舊版《心靈史》的對讀,并結合作家1990年代以來的各類文學創(chuàng)作,從激情的消退、宗教觀念以及思想道路三個維度,分析了張承志創(chuàng)作思想的演變軌跡,并將這種思想演變放置在近三十年全球政治經(jīng)濟變局中加以認識,進一步闡釋了其改寫的價值意義。李潤霞(南開大學)在文學史層面上綜合考察了海子“被經(jīng)典化”的過程。通過對“海子神話”的“歷史化”,揭示了文學史寫作與文化制度、文學批評話語模式、圖書出版發(fā)行、讀者接受等文學生產(chǎn)體制之間的關系。李建立(廣州大學)對《今天》創(chuàng)刊號“致讀者”的手稿和正式發(fā)表的版本進行了對讀,指出前者側重于自由與藝術,后者側重于政治與文壇。他認為我們應以“歷史化”的眼光看待這種版本輯校問題,即不去追溯到底哪個版本更接近歷史“真實”,而去考察這種差異化的版本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袁洪權(西南科技大學)通過對“新月派”的“歷史化”,指出文學史對“新月派”的敘述及評價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權力話語的規(guī)約。他認為問題的核心在于“新月派”的敘述主線應以徐志摩還是聞一多為主,這關乎對“新月派”的評價,而此種現(xiàn)象無疑顯示著政治話語對文學流派命運浮沉的潛在影響。斯炎偉(杭州師范大學)認為新時期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歷史化”往往受到了某些觀念或話語的鉗制。他指出,新時期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同步性“歷史化”充滿著“定性”與“占位”的焦慮,后“歷史化”則因其占據(jù)著某種“立場高地”而實際上造成了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話語壓制”,同時歷史情境的“消隱狀態(tài)”又給新時期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歷史化”制造了諸多盲點。鐘怡雯(臺灣元智大學)則從命名、土地認同和宗教文化等角度,對“新疆漢語文學”作了一種“歷史化”的表述。她通過對王族、李娟、張承志、黃毅等作家個案的分析,發(fā)掘了“新疆漢語文學”的諸多質素,并由此認為“新疆漢語文學”可以從“西部文學”中剝離出來而獲得獨立的存在。
吳秀明在閉幕式上對此次會議進行了總結發(fā)言。他指出,“歷史化”不僅是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問題,也是當代文學研究所應具備的必要心態(tài)。當代文學的研究要秉持一種貼著事實、貼著文獻、貼著文本說話的心態(tài),以更為開放、辯證的眼光去進行和拓展,警惕“短時段”視野可能帶來的主體意識和思維理念的狹窄、緊箍與短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