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燕
《〈吶喊〉自序》中,魯迅書寫了一個闡釋不盡的意象:“鐵屋子”。它首先作為社會結(jié)構(gòu)的寓言,被闡釋得相當充分。但“鐵屋子”卻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意象或隱喻,它凝縮著魯迅話語的多個維度??梢哉f,“鐵屋子”既反映著五四話語場域中“魯迅”發(fā)生的“前緣性”存在———價值的會聚和重構(gòu)、生命體驗的具象性凝練,精神哲學在幽深之域的“淬火”,也通過不斷復寫、變形,不斷地復雜著它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層次和悖論關系,由之衍生出魯迅五四話語的多維層面。著眼于魯迅的文學世界和精神世界,這一意象處于非常微妙的位置,像是某種磁場,我們對于魯迅的闡釋總會不斷地溯源至此。
一、“鐵屋子”關系體建構(gòu)與五四話語構(gòu)成
“鐵屋子”首先是魯迅對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結(jié)構(gòu)的“造像”:“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1]這是一個禁錮意象。在魯迅的五四敘事中,“鐵屋子”作為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具象,不斷得到復寫和重構(gòu):“故鄉(xiāng)”“高墻上四角的天空”“地獄”“雷峰塔”“長城”“人肉筵宴的廚房”,甚至“非人間”“獨頭繭”“無物之陣”“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等等?!拌F屋子”的提出是在《吶喊》結(jié)集時,其對《吶喊》的說明性不言而喻。綜觀《吶喊》,從《狂人日記》關押狂人的祖屋,到《孔乙己》的咸亨酒店,《藥》里夏瑜被囚禁的監(jiān)牢,《明天》單四嫂子感受到的壓迫感的屋子,甚至寶兒的棺材,到《風波》中閉塞的鄉(xiāng)村,《阿Q正傳》的土谷祠……《吶喊》就是由《狂人日記》開啟的“吃人”與“禁錮”共同作用的“鐵屋子”,焦慮感和噩夢感充斥其中??梢哉f,“鐵屋子”及其變形是《吶喊》里蘊藏的社會信息和文化密碼,已經(jīng)成為魯迅五四敘事的重要層面。
“鐵屋子”也是魯迅話語中頻繁出現(xiàn)的精神結(jié)構(gòu)具象。而“棺材”“獨頭繭”類型的“鐵屋子”就與精神困境緊密相連。其典型的表現(xiàn)就是《孤獨者》。魏連殳的出場、謝幕“以送殮始,以送殮終”,小說本身的結(jié)構(gòu)就活脫一個“鐵屋子”。“獨頭繭”的意象更觸目驚心:“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盵2]裹在黑暗里的活著的魏連殳,在棺材里的“不妥帖的衣冠中”的魏連殳始終都在緊縛和抵抗中生存。最后在棺材里陪伴他的“紙糊的指揮刀”照應“連殳”的名字,是“鐵屋子”里無法刺穿黑暗的劍戟。整篇小說的布置,正是一場失敗了的精神逃亡。個體生命的奔突與無法掙脫正是為了回答魯迅“鐵屋子”建構(gòu)的核心命題:個人能否逃脫社會歷史結(jié)構(gòu),甚至命運營造的牢籠?
“鐵屋子”之所以能夠在魯迅的話語世界中占據(jù)重要的中心地位,還因為它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設置中,呈現(xiàn)出了復雜的關系結(jié)構(gòu)。它不僅僅是一個意象,也是一個“關系體”。其內(nèi)部可以勾畫出一個魯迅話語系統(tǒng)的圖譜:自我與世界的對立;自我與世界的同源;“鐵屋子”的價值構(gòu)成與“鐵屋外”價值構(gòu)成的對峙和抵抗;清醒者與“鐵屋外”世界的關系;自我與“吃人的我”的關系……這個關系譜系其實是對于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的確認和建構(gòu)。
“鐵屋子”關系體系中最顯著的層面就是“個”與“群”的對立。從“幻燈片事件”的描述,到“鐵屋子”的提出,到《狂人日記》的出現(xiàn),顯在的話語層面是自我與世界的對立關系,它在“鐵屋子”結(jié)構(gòu)中有兩種表現(xiàn)形態(tài):首先是清醒者與“鐵屋子”的對立,這是關乎個人能否改變歷史結(jié)構(gòu),甚至是個人能否掙脫命運的追問和存疑;其次,清醒者與昏睡者構(gòu)成了尖銳的對立。這是兩種不同的關系結(jié)構(gòu),但因為昏睡者與“鐵屋子”所具有的共同性,所以清醒者與“鐵屋子”的關系往往被忽略。之所以要將之區(qū)分出來,是因為在這一結(jié)構(gòu)中,存在著話語的轉(zhuǎn)化,即當清醒者面對強大的歷史結(jié)構(gòu)的無力感無法建構(gòu)一個主體性的個人,清醒者依靠著與昏睡者的對立關系,實現(xiàn)了自身的主體化。這是五四國民性話語運作的非常重要的層面。
就清醒者與“鐵屋子”的對立而言,《狂人日記》是“鐵屋子”的第一次文本造型,完成了“鐵屋子”中“清醒者”形象的塑造。也可以說,《狂人日記》是“鐵屋子”最集中和最本質(zhì)的闡釋。狂人的形象即“鐵屋子”里的“清醒者”和孤獨者;看到了危險將至的憂世者;圍觀者/庸眾眼中的“瘋子”。
就昏睡者與“鐵屋子”的關系而言,昏睡者與“鐵屋子”之間的關系則呈現(xiàn)為:“鐵屋子”規(guī)約著昏睡者(規(guī)訓),昏睡者也同時強化了“鐵屋子”的堅固性(自我規(guī)訓,從而達到共謀),二者是合一的。其中觸目驚心的不僅在于“鐵屋子”的禁錮,更在于“昏睡者”對于禁錮的不知,由此呈現(xiàn)出一種無知與共謀的話語特點。
就清醒者與昏睡者之間的對立而言,清醒者與“鐵屋子”的對立、昏睡者對“鐵屋子”的不知情構(gòu)成了“鐵屋子”內(nèi)部的基本關系。而魯迅話語建構(gòu)中最重要的話語轉(zhuǎn)化就在這里:清醒者與“鐵屋子”的對立結(jié)構(gòu)在啟蒙話語實踐中被建構(gòu)成清醒者與昏睡者的對立結(jié)構(gòu)。其建構(gòu)契機在于:“昏睡者”的不知情導致的普遍麻木,造成了“清醒者”的被放逐。清醒者身份和認知的超前使他成為這個群體中的異數(shù),而這也成為他困境的根由。這正是“鐵屋子”中的“個”與“群”的對立。
事實上,在魯迅那里,“個”與“群”的關系遠不止對立這一方面。對立得以實現(xiàn)的內(nèi)在機制,恰恰在于自我與對象世界的一體性和同源性。伴隨著“個”“群”對立關系的,是更加強烈的“我在群中”的意識?;脽羝录?,我與麻木的庸眾(看客)之間有著共同的民族性,“鐵屋子”敘事的實現(xiàn)前提是,清醒者與昏睡者同在鐵屋中,他們被同一種文化結(jié)構(gòu)禁錮;《狂人日記》也最終發(fā)現(xiàn)了“吃人的人是我的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這一經(jīng)由血緣建立起的同源關系。自我在“群”中,是先在的話語,甚至是一種自主的“進入”行為。“在群中”,才會有從自身內(nèi)部發(fā)生的恥辱感、恐懼感和自省意識。
魯迅的“鐵屋子”建構(gòu)的心理動因正是源于“群體意識”,首先就是民族生存的危機中體現(xiàn)出來的根與種的滅絕憂慮。對于這場危機的最早拯救行動應該推至洋務運動的“開通民智”的啟蒙教育。而五四的啟蒙,雖然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但其實質(zhì)仍然是近代啟蒙的賡續(xù)。啟蒙運動首先就是針對“群”的喚醒行動,雖然以“個人主義”為價值標桿以開啟民智,但其推動力卻是啟蒙者的族群意識。魯迅的“鐵屋子”關系體系中,自我的群屬特征也被放大,所以清醒者被設定為先天地背負著打破“鐵屋子”和喚醒沉睡者的責任。而這種身份的限定,使得通過與庸眾對立的方式確立的自我主體性再次遭遇到危機。自我再次成為被歷史限定的個人。
二、“鐵屋子”的“時空體”結(jié)構(gòu)與五四價值表呈
巴赫金在《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中提出了“時空體”概念:“在文學中的藝術時空體里,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時間在這里濃縮、凝聚,變成藝術上可見的東西;空間則趨于緊張,被卷入時間、情節(jié)、歷史的運動之中。時間的標志是要展現(xiàn)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這種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標志的融合,正是藝術時空體的特征所在?!盵3]魯迅的“鐵屋子”正是這樣的時空體。內(nèi)在封閉的空間體式中蘊藏著時間的錯位和空間的并置。時空形式的錯動以及人在這一錯位的時空體式中的存在絕境,成為“鐵屋子”的首要特征?!敖袂抑霉攀虏坏?,別求新聲于異邦”,魯迅的這一表述模式可以看作“鐵屋子”時空體錯動的典型表述,它集中了國內(nèi)/異邦,古/新的時空認知形式。
(一)“鐵屋子”的空間體式和價值表呈
在魯迅的文本中,空間不論如何變換,都帶有“鐵屋子”的囚禁模式,以其觸目驚心的規(guī)訓作用成為權(quán)力話語的施展空間。但魯迅在這個“鐵屋子”里設置的清醒者對于這種規(guī)訓的認知,卻顯示著封閉的“鐵屋子”中的“異質(zhì)性”存在,這一封閉的空間就不再是單一空間,清醒者與昏睡者的對峙中內(nèi)置著相互沖突、相互對峙的價值結(jié)構(gòu)?!敖^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先在的情境設定,明顯有“鐵屋之外”的空間參照點存在。也就是說,“身在其中”的清醒者有著“身在其外”的認知結(jié)構(gòu),并以此對身在的世界進行描述和界定,而“身在其中”的昏睡者對于自我和自己所在世界的牢籠性完全沒有自知,需要清醒者的解釋??臻g參照點及其價值參照體系的存在,使“鐵屋子”的被描述和被建構(gòu)性在這種視野下得到凸顯。魯迅將這一“模型”一次次在文本中復制的時候,不得不采用的形式就是,設置了一個由“外”而“內(nèi)”的敘事者?!拌F屋子”的外延中突出了兩種文化空間的并置以及由這種并置帶來的價值理念的彼此對峙和顛覆,并在對峙中開啟了全新的以“異質(zhì)性”為焦點的話語空間,從中生成了價值觀念的現(xiàn)代表呈?!豆枢l(xiāng)》即暗示了這一套話語操作:“相隔兩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睆囊怀鰣鼍鸵呀?jīng)被賦予了距離遙遠(不文明的)與時間久遠的(舊的)文化意義。而這些意義的獲致依賴于一個“清醒者”從外部進入。這便是五四啟蒙開啟的隱喻。
(二)“鐵屋子”的時間構(gòu)成
在魯迅的“鐵屋子”話語中,空間關系的緊張中隱藏著時間形式的混亂。即,“內(nèi)”與“外”的緊張和“新”與“舊”的對峙是一體的。正是清醒者與昏睡者相沖突的認知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鐵屋子”的時間維度。處于“清醒”與“昏睡”兩種狀態(tài)中的人儼然分屬于不同的歷史時間?!艾F(xiàn)在”時間空間化為黑暗的“鐵屋子”,“昏睡”狀態(tài)則喻示著“過去”時間與“現(xiàn)在”時間沒有分別,并將“將來”時間的形式安置在清醒者的行為指向上:叫醒昏睡者或拒絕叫醒,或無法叫醒,決定著將來時間的形式。
這里面有魯迅在“造像”中的自我經(jīng)驗的內(nèi)化:魯迅從“鐵屋子”沖出來,出國留學,接受新的知識和價值觀念,意味著從一個時間凝固的空間中突進到“現(xiàn)代”社會。而再次回國,對于當時的魯迅來說,意味著他從“未來”倒退回“過去”。時間上超越了歷史的清醒者,其實是走出“鐵屋子”的空間的突圍者,錯位的時空體在這樣的語境中生成。
而這種時間斷裂成立的內(nèi)在機制是進化論話語的存在,以及五四知識界在對中國進行描述時對于這套話語的依賴。在線性的進化鏈條上,中國處于停滯狀態(tài),這是當時的啟蒙者對于中國的認知和表述。魯迅的“鐵屋子”正是停滯時間的空間化,是古老中國的具象。清醒者是超越了歷史的、進化之后的新的人,而昏睡者與在進化中停滯了的中國是一體的。魯迅也正是以空間上的文化規(guī)訓、囚禁,以及時間上循環(huán)不變的“昏睡”揭示出觸目驚心的窒息感和毀滅感。內(nèi)部時間凝固不變,外部時間卻在飛奔,這正是魯迅及五四一代啟蒙者的焦慮所在。自主承擔著社會責任的知識分子被這種“被拋棄”和“自尋毀滅”的“未來”逼進了焦慮的旋渦。所以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從昏睡入死滅”的進化論式預言里面包含著明顯的民族主義視角和觀念。這里面不僅有對于民族國家的邊緣性地位的認知,還有對國民昏睡狀態(tài)與民族消亡的必然聯(lián)系的認知和焦慮。在《〈吶喊〉自序》“鐵屋子”提出之前的“幻燈片事件”的言說中,即暗示了國民性話語發(fā)生的民族主義觸發(fā)??梢哉f,“鐵屋子”被言說的實質(zhì),包含著進化論話語與民族主義話語的相互促發(fā)。
(三)“個人”的精神“鐵屋子”
“鐵屋子”是封閉的,但又是一個開放性的“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清醒者以“未來”(現(xiàn)代)的知識對“鐵屋子”/“現(xiàn)在”進行審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這一空間的“過去”“現(xiàn)在”甚至“未來”的同質(zhì),并直接暴露了清醒者的“現(xiàn)在”時間中包含著“過去”。這就使他自身時空體的錯位成為伴隨性的話語事件。自我被放置在進化論的發(fā)展式敘事中進行審視,清醒者的覺醒狀態(tài)是對于歷史時間的超越,而其身在“鐵屋子”中的存在狀態(tài)又是“過去”時間在自我身上的印痕,在這種視野下,“鐵屋子”的空間錯綜和對峙完整地搬遷到“清醒者”的身上。“清醒者”成為“鐵屋子”的變體。中西、新舊錯位的時空體式以“清醒者”的身體時空形式獲得象征性、濃縮性、遷移性的再現(xiàn)?!扒逍颜摺迸c“鐵屋子”之間以此建構(gòu)起了空間相似性。這是一種自我精神的囚禁模式。
于是“清醒者”成為雙重的被棄者:“外部”空間里的被疏離者與“內(nèi)部”空間里的被疏離者,他喪失了自身在空間和時間坐標中的位置?!拌F屋子”正是魯迅重新認識自我與世界的關系的困惑表述。是將“清醒者”放置在空間、時間的錯動中面對各種斷裂、移位的震驚體驗。超越歷史的清醒的自我,身在歷史中的依舊吃人的自我,以及參與歷史建構(gòu)的、投入變革歷史中的自我,他們之間的矛盾在《寫在〈墳〉后面》得到更加明確的表述:“然而我至今終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做土工的罷,做著做著,而不明白是在筑臺呢還是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4]
“中間物”的自我定位就是在這種時空中確立的。何浩的《價值的中間物》中對此有深刻的闡釋:“魯迅說,萬事萬物,只是在‘轉(zhuǎn)變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中間物?!虚g物是指價值等級變革過程中的中間狀態(tài),是在好與壞、高與低之間的出離與奮爭?!盵5]事實上,魯迅的“鐵屋子”正是因為有了“清醒者”的進入,這個空間本身也進入“價值等級的動態(tài)變革”之中?;蛘呤恰拌F屋子”與“昏睡”狀態(tài)的緊密聯(lián)系在魯迅的話語中太過強勢,從而遮蔽了“鐵屋子”的動態(tài)結(jié)構(gòu)———這是“鐵屋子”話語系統(tǒng)中的重要層面。它的出現(xiàn)依賴于“喚醒”行為的啟動和發(fā)生。當清醒者對于昏睡者的“叫醒”付諸實踐,文化/話語的遭遇才成為可能,“鐵屋子”的黑暗才開始行使權(quán)力,“鐵屋子”才真正成型。清醒者權(quán)力實施的啟動時刻,“鐵屋子”開啟了。也就是說,“鐵屋子”的成型與“清醒者”意識到自身所處的精神的時空錯動是同源、同在的?!顷P于個人的精神寓言?!队暗母鎰e》中的“影”即再現(xiàn)了這種時空錯動的存在形式?!叭欢诎涤謺滩⑽遥欢饷饔謺刮蚁А钡你U摵湾e亂正是五四一代知識者的精神具象,他們在自身的“過渡性”中經(jīng)歷的精神的巨大的撕扯、重塑,以此抵達混茫深邃的精神內(nèi)部———較之后一個十年的作家們,他們的精神色調(diào)要駁雜幽邃得多。
三、超越五四語境的“鐵屋子”
“鐵屋子”寓言作為文本敘事的“模型”,體現(xiàn)著魯迅話語世界的兩個中心。它向著兩個方向指引著魯迅的話語意向。一則為以國民性批判為主要方式的啟蒙話語,其表現(xiàn)路徑為吶喊;一則為以懷疑論為思維本能的“反啟蒙”,其表現(xiàn)路徑為質(zhì)問。從《狂人日記》到《祝?!贰秱拧?,無不是兩個中心話語的象征性文本??袢说膮群芭c發(fā)現(xiàn)自己吃人,《傷逝》中涓生對子君的啟蒙導致了子君的覺醒而至死亡,《祝?!分械摹拔摇币睬∏∈菃⒚烧甙缪萘朔磫⒚傻慕巧?。“鐵屋子”引導著兩個不同的話語意向的結(jié)構(gòu)中,包含著更加復雜的多層次的關系。
“鐵屋子”闡述中包含著雙重行為指向:“打破鐵屋子”和“喚醒昏睡者”。而雙重的目標有著雙重的行為主體,“打破鐵屋子”的行為主體是全體國民,其行為對象是“鐵屋子”,其行為是“打破”;“喚醒昏睡者”的行為主體是清醒者,其施力的對象是昏睡者,其行為是“喚醒”。主體與對象之間既是一種權(quán)力關系,又在魯迅的話語中轉(zhuǎn)換為對立關系:“鐵屋子”代表的文化禁錮與“屋中人”之間的對立,以及清醒者與昏睡者之間的對立。
首先我們要進入第一重對立關系中,也就是文化禁錮與全體國民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的本質(zhì)是“囚禁”,是空間對于身處其間的人的規(guī)訓權(quán)力實施的過程,魯迅形象地將其命名為“吃人”。其發(fā)現(xiàn)者是“鐵屋子”中的清醒者,在《狂人日記》里造型為狂人。昏睡者對于這一囚禁是混沌無知的。魯迅(五四一代啟蒙者)在將這一重對立關系引入國民敘事的過程中,首先預設了“打破鐵屋子禁錮”的行為意愿,一個必要的前提就是先喚醒昏睡者(這種設定即含有個人對于歷史的無力感,以及對于這種無力感的轉(zhuǎn)移)。但在魯迅關于“鐵屋子”的闡述中,出現(xiàn)了微妙的錯位。依照魯迅的觀點,“打破”的前提必須是“喚醒”,但他“喚醒”的目標卻偏離了“打破”。這其間微妙的錯位正是魯迅糾結(jié)矛盾的地方。
五四國民性話語的啟動處是由邊緣的政治地位這一民族國家問題而進入對于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審視。“鐵屋子”正是在這一層面對傳統(tǒng)社會的造像,這一觸動點其實是政治性的,“破毀鐵屋子”的所指———啟蒙國民,打破原有的文化禁錮,實現(xiàn)理性文明秩序的建立———正是在政治和社會歷史層面的訴求?!斑@種為‘立國而‘立人和‘醒民的啟蒙思想和主張,是魯迅早年留學日本寫《文化偏至論》到‘五四時期寫作的大量的隨感錄和雜文中一以貫之、始終堅持和反復倡導的,同時也是‘五四新文化陣營共同的啟蒙思路”。“啟蒙和新文化運動實質(zhì)上是為國民性改造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也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應當具有的‘公共文化?!盵6]魯迅的啟蒙工作同樣是在社會歷史層面上著力于一種秩序的建立,理性的開悟。啟蒙者“破毀鐵屋子”的目標實現(xiàn),需要有著一致思想和行動的群體。這個群體被賦予“國民”的身份,并以“公共文化”進行塑形,其理想的形象正是一個擁有理性文明結(jié)構(gòu)的“共同體”。
而魯迅“鐵屋子”敘事的邏輯為:人的自由、獨立意識的獲得是前提,其后才有對于歷史的反叛,即打破鐵屋子,建立理性的文明秩序。也就是說,在魯迅關于“鐵屋子”的表述中,理性秩序的建立有賴于自由、獨立的個人性的獲得。而魯迅的國民性話語對于五四話語場的偏離正是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的。魯迅對于昏睡者的蘇醒有著自己的期待,那就是對于“泯然于群”的拒絕。在魯迅的敘事中,推翻“鐵屋子”的前提是人的蘇醒,只有將愚頑的民眾重新塑形成為“內(nèi)曜”“我執(zhí)”“靈明”“個性”的自我和主體,“其聲出而天下昭蘇,力或偉于天物,震人間世,使之瞿然。瞿然者,向上之權(quán)輿已。蓋惟聲發(fā)自心,朕歸于我,而人始自有己?!盵7]這種對于個體性的生命力量的強調(diào)貫穿魯迅文本的始終。他所塑造的個人,從摩羅戰(zhàn)士,到狂人、瘋子、魏連殳、過客、宴之敖者,都是脫離于群的具有主體性的個人。對于“昏睡者”的喚醒,他的精神和訴求的根底,是生命意志的釋放。在這一層面上,魯迅的話語進入生命存在層面,與其社會歷史層面的訴求形成了彼此對峙的局面:“破毀鐵屋子”要求國民具有群體性,甚至要求建立新的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價值范式,而魯迅的啟蒙目的卻是國民的個人性,是以抵抗“共同體”約束為目的的自由訴求。二者之間的偏差不可謂不大。
社會歷史層面和生命存在層面的雙重目標和相互背離進入魯迅的“鐵屋子”話語中,成為無法避開的悖論性命題?!拌F屋子”的雙重層次也造成了魯迅的矛盾和絕望,其表現(xiàn)為魯迅對于社會歷史話語的個人性抵抗。對于個人的生命自由、獨立價值的追求的話語意志,必然會對秩序、理性產(chǎn)生懷疑。即便是他信仰的社會文化秩序,包括他的文本世界中成型的話語構(gòu)圖,也一并被置于懷疑和反抗的那一面,此所謂“影”的悲劇。魯迅的啟蒙工作的目標,從社會歷史角度看,正是進化論所指引的未來的“黃金世界”,魯迅在對此的踐行中同時進行著生命意志的抵抗。他明確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盵8]但他的基于進化論話語基礎上的敘事卻一再背離這一線性時間性的邏輯,轉(zhuǎn)而進入“繞了一圈又飛回來”的輪回體驗之中:即使打破了這一個“鐵屋子”,還將進入新一輪的囚禁之中。
正是在這種矛盾和疑惑的縫隙,生成了新的話語,即新的思想,理念,話語,是否將成為另外一個鐵屋子?“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這句話正是對于話語權(quán)力的認知,就是錢理群所說的,“當許多人把西方的現(xiàn)代道路理想化,絕對化,以之作為中國徹底擺脫封建奴役的‘必由之路時,魯迅卻從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奴役的再生產(chǎn),再建構(gòu),人依然不能擺脫‘奴隸的命運”[9]。
啟蒙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對民眾進行人格的塑形,設定民眾的發(fā)展方向,其實是再一次的蒙昧。魯迅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拒絕做導師,拒絕做啟蒙者,正是在拒絕做蒙蔽者。這正是“鐵屋子”結(jié)構(gòu)的第二重對立關系,即清醒者與昏睡者之間的權(quán)力關系。在這一重關系之中,主體與對象有著先在的分裂,昏睡者的“被昏睡”成為典型性的敘事癥候。魯迅在闡釋這一理論的時候,更為重要的是提出疑惑:“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對于“鐵屋子”的闡釋離不開這一重話語,即對于話語權(quán)力的質(zhì)疑:啟蒙民眾是否具備合理性?
當魯迅對于自己的啟蒙者行為主體的權(quán)力發(fā)出質(zhì)疑的時候,他立刻自罪為“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喚醒鐵屋中的人,是將他們從被吃的境遇中拔出來,但“喚醒”這一行動本身,即“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10]是否同樣是吃人行為?
考慮到魯迅一生踐行的啟蒙活動,我們可以知道,魯迅產(chǎn)生疑問的地方在于,強行的啟蒙行為(尤其是帶有目的性的)是否應該考慮到被啟蒙者的意愿?啟蒙者以自己的信仰去啟蒙民眾,反而給其帶來精神苦痛,甚至生存的風險,責任該由誰來負?而啟蒙者自身的認知體系,是否會成為另外一個“鐵屋子”?這樣的啟蒙最終是否會成為一次知識和權(quán)力的重新分配?魯迅先于任何人意識到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話語權(quán)力問題。魯迅所要推翻和打破的,正是傳統(tǒng)話語的禁錮;在這種啟蒙行動中,他所使用的是現(xiàn)代性話語。魯迅既看到了傳統(tǒng)話語權(quán)力對人的扼殺,也同時意識到,自身所使用的現(xiàn)代話語本身也是一種權(quán)力。《傷逝》可以算是對此的隱喻?!拔沂俏易约旱摹弊鳛楝F(xiàn)代話語突破了傳統(tǒng)在子君身上的禁錮,但啟蒙者涓生與被啟蒙者子君之間的關系的最終指向卻是:“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她)么?”涓生是典型的處于錯位的時空體中的“中間物”,他為子君提供的不是真正的“我可以做我自己”的空間,卻對啟蒙對象要求超越物質(zhì)的精神結(jié)構(gòu),啟蒙者的“喚醒”行動是成功的,但是“喚醒”行為導致了必然的死亡。涓生的懺悔雖然呈現(xiàn)在“不該說出真實”層面,但文本中有另外一個冷冷注視著這場懺悔的敘事者,這一視角直接逼向涓生將子君帶到一個不能保存她的新的時空中的道德、倫理缺陷。
魯迅對于打破傳統(tǒng)話語的啟蒙行為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但是對于現(xiàn)代話語權(quán)力的行使及其結(jié)果提出了質(zhì)問。而這一質(zhì)問的發(fā)出,才是魯迅的真正價值所在。在五四時期,中國不乏宏大敘事的文學者和思想者,而從啟蒙的宏大敘事目的出發(fā),卻進入個體存在的價值意義,關注具體個人的生存意義,正是魯迅的價值意義?!澳銈儗ⅫS金時代的出現(xiàn)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11]所以被謂之啟蒙者的魯迅拒絕做導師,拒絕青年們的犧牲,除了自己,他反對任何生命的犧牲。他與政治家不同的地方,甚至是他與其他啟蒙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他重視任何生命存在的質(zhì)量和意義。魯迅不僅反抗著傳統(tǒng)話語形成的桎梏,也同時反抗著新的“權(quán)威”。這也才是魯迅所說的“中間物”的真實內(nèi)涵。即作為現(xiàn)在階段的理性個人,自我所能夠努力的方向,也只是打破目前的這個“鐵屋子”,魯迅敏銳地意識到,這將是一個無限的輪回與循環(huán)。“中間物”的提出,并非完全出自進化論觀念,而是一種悲觀的自知。
“鐵屋子”內(nèi)部的關系結(jié)構(gòu)和話語運作,它與五四話語場域的契合與悖反,都表現(xiàn)著魯迅精神世界的復雜和多維。錯綜的言說指向和多維命題的重重盤繞,不斷進入話語的衍生,并由此形構(gòu)了魯迅的整體話語體系。
[基金項目:蘭州大學“中央高校基本業(yè)務科研費專項資金”項目:“魯迅自序研究”。項目編號:16LZUJBWZY025。]
注釋
[1]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41.
[2]魯迅.孤獨者[M].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98.
[3]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5.
[4]魯迅.寫在《墳》后面[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99.
[5]何浩.價值的中間物———論魯迅生存敘事的政治修辭[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7.
[6]逄增玉.啟蒙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訴求及其悖論———以魯迅的《故鄉(xiāng)》為中心[J].文藝研究.2009(8):35—41.
[7]魯迅.破惡聲論[M].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6.
[8]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6.
[9]錢理群.魯迅與二十世紀中國[J].北京文學.1998(9):95—100.
[10]魯迅.答有恒先生[M].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74.
[11]魯迅.頭發(fā)的故事[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