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美
山越爬越高,路越來越難走。
“咋個還不到?到底還要走多久?”
從天麻麻亮上路后,這兩句話班素集已經(jīng)問了不下二十遍。一開始,送親的親友還殷勤地回答:“快了快了,翻過這道梁子就到了!”天色將晚,等她再問的時候,別人就沒有底氣再寬慰她了,最多答非所問地扯兩句閑話。班素集那兩個七八歲的娃娃這時候直喊腳疼,仰仗著大人們一路哄著拽著往前走。
“黑風巖到了!有人來接了!”哥棕柱的手往天空指去。
一行人仰著脖子朝那刀劈斧砍、黑如生鐵的峭壁千仞上望去,果然有鳥雀般大小的人影在天上晃動,人群嘈雜起來。媒人四大爹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班素集,將細長的煙袋別在褲腰帶上撅著屁股手腳并用地朝巖上爬去。不知道是因為黑風巖的顏色黑得嚇人還是因為對未來日子的茫然,班素集的表情復雜起來,她對哥棕柱說:“我心慌得鎮(zhèn)不?。 ?/p>
哥棕柱沒有回答,他主要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班素集緊緊抓住兩個兒子的手,疼得娃娃大喊:“骨頭被你捏碎掉了!”
當殘陽鮮血般潑在黑風巖上的時候,一行人爬上了巖頂。站穩(wěn)后,等候多時的人聚攏過來,四大爹將一個佝腰駝背,臉像干天麻一樣皺巴的六七十歲老者拉到班素集面前。
“素集,他叫杜發(fā)沖,二天就是你兩個娃娃的爹了!”
“不——不是他!哪里是他!他四大爹你整錯掉了!”愣了兩秒鐘過后,班素集結結巴巴地糾正。
“素集,我造孽的妹子,沒有整錯,他就是老杜哥,人老實,靠得住,無兒無女,沒得負擔。”四大爹話音未落,班素集兩眼一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漆黑的長發(fā)散了一地,慘白的臉上冒出來黃豆大的汗珠。四大爹大吃一驚,跪在地上死死掐住班素集的人中。
“素集!素集!你咋個了?”
眾人掐肩膀捏手慌成一團,兩個嚇得半死不活的娃娃咧開嘴,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黑風巖。
第二天一早,昏昏沉沉的班素集被雞叫聲喊醒。她摸一摸身上蓋的花被窩,使勁掐了兩下腿上的肉,生疼。試了幾下,始終沒能坐起來。側過頭,她看見從板壁的破洞照進屋子的光柱中有無數(shù)漂浮不定的塵埃,凹凸不平的地上放著一雙臟兮兮的張著嘴的小口布鞋。班素集閉上眼睛,眼淚滾了出來。
1
兩個月前,娃娃的四大爹帶著一個男人進了班素集家的門檻,那男人高高大大,相貌端正,唯一的缺點是從進門到出門沒有說過一句稱展的話。
“素集妹子,這個是我們家掛角的親戚小杜,家頭條件不好,人又本分,三十老幾了還沒說到媳婦。我家五兄弟也死三四年了,你們孤兒寡母的與其在寨子里頭受氣,還不如朝前走一步,跟小杜去過日子?!彼拇蟮昧梭w貼的口吻。
“這幾年我們娘兒三個也熬過來了,到哪家去我苦點累點不打緊,我害怕娃娃受氣,他四大爹,我不打算再嫁人了?!?/p>
“一個女人家?guī)е鴥蓚€娃娃嫁人,一般的人家也嫌是個累贅,小杜跟別人不一樣,他巴不得老了床面前有個端水遞飯的人,素集妹子你放心,小杜肯定會把兩個娃娃當親生的來看待,哎呀!我是娃娃的四大爹莫非會哄你!”
坐在草凳上的男人看火塘,看院壩里找食的雞,最多干咳兩聲以示回應。
親戚已經(jīng)返回,在黑風巖上這三間老得風再刮大一些就要臥倒的爛瓦房里,班素集又昏昏沉沉睡了半天之后,被兩個娃娃扶到了院壩里。拎著煙袋的杜發(fā)沖盯住班素集不放,他看的不是班素集姣好的臉蛋、不高不矮的身材,是班素集的骨髓。
“出了一家門就是潑出一家門檻的水了,你安心和我過日子,杜有方是我兒子了,我對他好還來不及,更不會為難他了!”猛咂了幾口葉子煙后杜發(fā)沖開了腔。
“杜有方?”班素集打斷杜發(fā)沖的話,扭頭正視杜發(fā)沖。
“你不曉得?婚書白紙黑字寫清楚了的,你帶來的小兒子從昨天起就出姓隨我了呀!你的眼睛鼓得比牛眼睛還要大!”杜發(fā)沖對班素集的反應很是不滿意。
“跟你姓!你以為我會跟你過日子?我死活也要回去的!”
“回去?回哪里去?你回去也沒得落腳的地方了,你們娘兒三個還沒進我家的門,土地就被你家親戚分光球掉了!”
“這個不得好死的人,為了要幾塊包谷地埋他的尸骨就黑心害人!”班素集咒四大爹的時候,細米牙上冒出來幾串火星。
“你莫怪我找人去看你,我的歲數(shù)擺在這里,我也是沒得辦法,俗話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呀!你娃娃的四大爹心底重得很,他要的說媒費還不少哦。話又講回來,你人年輕,生得好看,我出那些錢千值萬值!”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杜發(fā)沖那張枯死的臉上唯一還活著的眼睛里露出了狡詐的光芒。
太陽從黑風巖后面爬了出來,懶洋洋的炊煙剛剛從瓦片上冒出來的時候扭著軟軟的腰肢,才長到一丈高就被風攆得無影無蹤。守在杜發(fā)沖家院壩門口的兩個年輕人被早酒潤過的臉和雞冠子一樣鮮艷。跑是跑不脫了,別說拖著兩個七八歲的娃娃,即使只是我班素集孤身一人也難下黑風巖。班素集環(huán)顧四周,這三間爛房子右邊的那間房門朝側面開著,一個身穿補疤藍布彝族長裙,腰系黑圍腰的老婦人朝班素集呸了兩口吐沫,“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闯霭嗨丶囊苫螅虐l(fā)沖走上前壓低聲音介紹:“那是萬粉娥,是一個不會下蛋的老母雞,脾氣跟牛一樣懱牯,你平時要多讓著她一點?!?/p>
班素集從板凳上彈了起來:“咹?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有婆娘了還要來害我!你這個心黑的老豺狗!”
“嘿嘿,豺狗、豺貓隨你罵個夠,你把黑風巖跳塌了也沒得用處,你走得掉我恭維你!”杜發(fā)沖從歪三斜四的黃牙里抽出口水哩啦的老煙袋,干笑兩聲后攢勁地咽了一泡口水,像尖石頭一樣的喉結費力地往上提了小半寸又放歸了原處。
幾天之后,看著年幼的有圓和有方兩兄弟灰頭土臉的樣子,盡管無法知曉在黑風巖還要逗留多久,愛干凈的班素集認為,哪怕住一天也要住得清漿白洗。在黑風巖這個只有五六戶人家居住的小山村,人窮,水也窮,吃水要去更高的山腰上背,一上午能背回來三桶水算是起得早的人了。用缸底的兩瓢水洗漱了一番,啃了半個苦蕎粑粑,班素集背上了那只高高的木水桶。
“呀!不要出去,出去了你也背不動,我找人背水給你用!你放心,管夠你用。”杜發(fā)沖說完朝坐在院壩里的年輕人擠眼睛。把木缸扔在墻角,墻外有責罵聲傳來,班素集伸著脖子朝鄰家看過去,一個敞胸露懷、發(fā)亂如草的婦人在給爬在膝蓋上的小姑娘捉頭發(fā)上的虱子,那小姑娘將幾枚圓滾滾的虱子放在掌心里取樂。班素集打了個冷顫,她縮回脖子忍不住呸了一大口。
天氣入冬的時候,扒拉了兩口酸菜泡飯后的班素集大吐了一場,這是她進杜家門后的第二次嘔吐。第一次是被她罵作老豺狗的杜發(fā)沖在她身上累得差一顆米就斷氣的那天晚上,她“事”后大吐了一場,弄得渾身散架了的杜發(fā)沖丈二摸不著頭腦。
這次不一樣,杜發(fā)沖先是一愣,接著就是兩眼放光,只是他臉上的皺褶還沒有完全調動起來就被他果斷攏了回去。
“日他的賊娘,二天哪個再嚼舌根講老子無后,老子就一把火燒球掉他家的爛房子!”
自從懷上了杜家的娃,班素集得以走出家門。杜發(fā)沖鬼影一樣當了她甩不掉的尾巴。這時候,盡管心不甘情不愿,可屈服于命運安排的班素集不得不安下心來,在黑風巖上過起做飯洗衣、背水砍柴的日子。
黑風巖的男人遇到班素集的時候百分之百會扭過頭來看稀奇,婦人們卻大不一樣,她們見不慣班素集走路能扇起風來的樣子,更看不慣她住在這深山溝里頭還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騷德性。
“哼!收拾給哪個看嘛!再好看還不是嫁了個脫頭斜板風都能吹得倒的老漢子!”
脫頭斜板是桌子、板凳或者箱子柜子之類的家什脫出榫頭、接近散架的狀態(tài),是黑風巖人貶低人最解恨的詞。別人看不慣班素集的能干和干凈,班素集看不慣別人的懶惰和邋遢,不與黑風巖人為伍的班素集成了黑風巖村的另類。因為這個能干和漂亮集于一身的女人,之前背地里喊杜發(fā)沖“禿尾巴”的人,現(xiàn)在和杜發(fā)沖說話的時候也開始講究分寸。
“你老者有福氣嘛,老了老了還討來個又能干又生得好看的嫩婆娘!”
杜發(fā)沖臉上的喜色越來越濃,就像黑風巖口的那棵老桃樹被春風喊醒后忘乎所以地開出了幾朵桃花。最得意的時候,杜發(fā)沖甚至忘記自已經(jīng)是一個六十一歲的老人,忘記自己比班素集的老爹還要大三歲的現(xiàn)實,除非趴在水井邊喝水,看見自己的老臉在水面上晃來晃去的時候,杜發(fā)沖才長長地嘆一口氣:“老球啰!”
杜發(fā)沖每天早上開雞圈門之前必定要將母雞腦殼夾在咯吱窩里,把右手中指伸進雞屁眼里摸一把蛋的情況,有蛋的暫時關押,無蛋的自由活動。松樹枝一樣的指頭蹭得母雞扯著脖子慘叫。某天早上,就在杜發(fā)沖把一個煮熟的雞蛋遞給班素集的時候剛好被萬粉娥看見。
“咦,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嫁人吃飯的貨色!”妒火中燒的萬粉娥邊罵邊往地上吐口水。
“哪個惹著你了?你不要倚老賣老地欺人!”
“哼,是什么好東西,嫁一千家的貨色!”
“我嫁一千家有人要,有的人嫁一家都嫁不昌盛!”
每次班素集和萬粉娥舌戰(zhàn)的時候杜發(fā)沖都不會制止,也不會說半句偏袒誰的話,他的策略是大口大口地咂葉子煙,間或朝地上啐幾泡黃口水,靜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偃旗息鼓。每當這個時候,有圓和有方也不會公然袒護自己的阿媽,最多只是悄悄拉扯阿媽的衣袖示意她少說兩句。在有方和有圓的心里,這個住在隔壁的大媽并不壞,甚至是一個很可憐的老人,最重要的是,每天哥倆從山上割草回來,大媽總會將兩個烤得黃生生的洋芋遞到他們的手里。
天長日久之后,有方逐漸適應了這種有爭吵相伴的日子,習慣了大人們的指桑罵槐,在阿媽和大媽的糾葛里,有方磨煉到了置若罔聞的地步。而哥哥有圓大不相同,他越來越厭煩這樣雞毛蒜皮、上不了臺面且沒完沒了的口水仗,看著阿媽漸漸鼓起來的肚子,看著又丑又老、鬼頭鬼腦的杜發(fā)沖,有圓的心底衍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恥感。
2
在一個深冬的傍晚,黑風巖在胡亂紛飛的雪片中一片混沌。就在這樣亂麻麻的暮色里,四個雪人喘著粗氣推開了杜發(fā)沖家歪斜的大門。來人是有圓和有方的二大爹和三大爹以及兩個堂哥。面對這幾個不速之客,班素集吃驚過后冷眼相待。有圓和有方拉住兩個堂哥的手問東問西,過后見阿媽陰沉著臉才趕忙松開堂哥的手站到一旁。二大爹和三大爹嚴肅的表情讓班素集心慌起來。
“素集,我們要接走有圓!”二大爹坐穩(wěn)后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有圓是我兒子,你們憑什么接走他?”班素集本能地將有圓拉到身邊。
“有圓是你兒子不假,也是我們柳家的人,你現(xiàn)在是杜發(fā)沖的媳婦,二天養(yǎng)的是杜家的娃娃?,F(xiàn)在老家在搞土改,有圓回去能分到幾塊土地,柳家也多幾畝田產(chǎn)!”
“我們不要什么田產(chǎn),我們娘兒三個要飯討口也不會分開!”班素集態(tài)度堅決。
二大爹的臉鐵青得要扭出鐵水來。
“你不要嘴硬,有方是杜家的人了,你總不能把我們柳家的有圓也霸占了吧?”
班素集朝面前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呸!霸占?你們分我們的土地才叫霸占!現(xiàn)在霸占完土地又來搶我的兒子,你們哥幾個的心腸比煤炭還要黑!”
杜發(fā)沖聽清楚事由后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有圓是一個有性格的娃娃,歷來就看不起我杜發(fā)沖,這個娃娃“養(yǎng)不家”,被接走是個好事情。任憑來人和班素集唇槍舌劍,杜發(fā)沖始終沒有放出半個屁來。有圓也聽明白了二爹三爹的來意,他趁阿媽松手的工夫悄然退到了火塘外,在供桌旁的旮旯里蹲了下來。也許是被二爹說的那句你姓柳,跟我們回柳家寨去,再不回去土地就沒有你的名下的話所打動,在二爹提議有圓已經(jīng)九歲,由他自己決定去留的時候,有圓發(fā)了話:“我要回老家去!”
對于有圓的表態(tài)班素集始料未及,她哭出聲來,奔過去緊緊抱住有圓。
“有圓,我的兒啊,你是昏頭了嗎?你怎么能丟下阿媽回老家去呢?你回老家要把嘴搭在別人的鍋邊,有圓我的兒,你不能回去!”
有圓對阿媽的哭訴無動于衷,甚至有些反感。在二爹三爹的點撥下他突然認識到,阿媽已經(jīng)是杜家的人,即將要養(yǎng)下杜家的娃,兄弟有方也已經(jīng)出姓,是名正言順的杜家人,自己在杜家才是外人,是真正把嘴搭在杜家鍋邊的人,跟著二爹三爹回老家不僅能分到兩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多多少少還可以減輕一些因為阿媽改嫁給自己帶來的羞恥感。有圓咬著牙去拔阿媽的手,班素集愣了一下,一聲“天吶”,就像初到黑風巖那天晚上一樣蒼然倒地。擔心夜長夢多,二爹三爹未等班素集醒過來就帶上有圓舉著兩個火把連夜摸下了黑風巖。
3
有圓走后,班素集病了一場,這場病弄得杜發(fā)沖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擔心這場病會害了杜家的根苗,以防萬一,杜發(fā)沖請神婆來家里打整了一番。緊閉雙眼、渾身顫抖的神婆明示,有方命硬,不招兄弟姊妹,要想保住班素集肚子里的娃,要給有方“解身上”。有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命克阿媽肚子里的人,任憑神婆擺布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神的力量。
幾聲嬰兒的啼哭聲將杜發(fā)沖手里的老煙袋震掉到火塘邊。
“生了個帶把的!”接生婆唐二嫂在里屋大呼小叫。
“咹?是兒是女?”杜發(fā)沖生怕自己的耳朵不得力,朝里屋奔去的時候正好跟唐二嬸撞在了一起。
“你慌得惱火!來,給你看個夠!”
杜發(fā)沖顫抖著老手打開包布,將手停在了兒子的兩腿中間。
唐二嫂忍不住調侃:“你摸夠沒有,冷著你家小祖宗了!”
“嘿嘿,嘿嘿,祖墳冒青煙了!祖墳冒青煙了!”杜發(fā)沖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起來,轉身在家神前腦門貼地磕了三個響頭。有方第一次見杜發(fā)沖如此忘形,忍不住想鉆進里屋去看熱鬧。
“閃開!想看你兄弟先去拿篩子,講三遍兄弟的眼睛比我多過后,才可以隔著篩子看!”杜發(fā)沖沉下老臉指著有方鼻子一字一句地警告。
為了紀念自己六十一歲得子這一歷史性大喜事,杜發(fā)沖為兒子取名杜六一。為杜家生了個傳宗接代的娃,杜發(fā)沖從褲腰帶上把箱子、柜子的鑰匙解下來交給了班素集,終于放心讓媳婦當家。與阿媽受到的待遇相反,有方逐漸被杜發(fā)沖冷落,雖然看在班素集的面上冷落沒有過于明顯。隨著年齡的增長,有方逐漸明白哥有圓為何執(zhí)意要回到老家去,而自己,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再回到那個柳姓的寨子里去了。
自從有圓回老家后,班素集沒有停止過對兒子的思念,之前因為懷身大肚不方便回老家探望,再后來生完杜六一后,娃娃太小也一直沒有動身。這次,班素集不顧杜發(fā)沖的反對只身一人回了趟老家。本來想找娃娃的四大爹說幾句憋了很久的狠話,可四大爹已經(jīng)在三個月前過世,留下大樹和小樹兩個年幼的兒子,家里冷火炊煙,滿眼凄涼。見班素集來到家里,大樹和小樹撅著屁股你一口我一口地吹火塘,說要煮洋芋給小嬸吃。
“作孽太多的人,娃娃都跟著遭殃!”看到這樣的光景,班素集心里的恨意消減了很多,她安慰兩兄弟,說了幾句話多穿件衣裳、衣裳要洗干凈穿了才暖和之類的話過后,嘆著氣折回了有圓的二爹家。夜幕降臨之后,有圓身背柴草從山上回來,見到阿媽后冷冷地問了句:“你來做什么?”
看著長黑也長高了的兒子,班素集的淚似斷線的珠子。
“有圓,阿媽天天都在想你,我來接你回去!”
“我不會跟你走?!?/p>
“你跟阿媽回去,阿媽保證你不會受杜家的氣!”
“受不受氣我都不會跟你回去丟人!”
“丟人?我們娘兒不偷不搶怎么丟人了?”
“你今后不準再來接我了,我不會回去的!”有圓說完話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有圓,你對阿媽無情無義,你難道記不得阿媽把你養(yǎng)大?記不得你身上穿的是阿媽一針一線縫的衣裳了?”班素集攆了出去。
“你沒有把我養(yǎng)大!我身上的衣服你要就還給你!”有圓解開紐扣,將麻布的外衣脫下來扔到了班素集的手上。
“有圓,你的心腸好硬!有圓,我還有話跟你講!”踉踉蹌蹌的班素集沒有攆上有圓的背影,她蹲在地上,用那件還帶著有圓體溫的麻布衣服蒙住臉嚎啕大哭。有圓的二嬸跟了過來,她抱著手站在班素集身邊安慰:“兒大不由娘,不要勉強他?!笨粗簧硪蝗嘶氐胶陲L巖的班素集,杜發(fā)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就在這一年端午過后的某天傍晚,在夜幕的威懾下,黑風巖村的老老少少陸續(xù)從山坡地頭回到了家里,除了上山找柴的有方。班素集的心無緣無故慌了起來,“咚、咚”的心跳聲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有村民從門前走過,談論是哪個忘性大的人,把裝滿干柴的花籮遺落在了黑風巖口?!疤靺?,會不會是我家有方的花籮!”班素集從房后抽了幾根竹竿,塞在火塘里猛燒,之后拿著火把瘋一樣邊喊邊朝巖口奔去。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蓬金色的萢將帶刺的枝條伸向了黑漆漆的懸崖,有方的小花籮靜靜地守在刺萢旁,花籮里有兩捆參差不齊的干柴。班素集的腿軟如棉花,她連滾帶爬朝巖下跑去,黑風巖一遍遍重復著她歇斯底里的哭喊:“有方,我的兒啊,你在哪里?”。還沒有下到半山腰,班素集就癱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兩個小時之后,渾身是血的有方被村民抬到了班素集的面前,掰開有方的左手,掌心里有一窩捏碎了的萢果。班素集差一點就哭塌了黑風巖。她恨老天不長眼,恨黑風巖太高,更恨四大爹黑心爛肝,如果不是那個老豺狗哄騙自己來到黑風巖,有方哪里會死!可是她恨的人和她的心肝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跟了杜發(fā)沖本已是茍且偷生,可事到如今,班素集又能怎么樣呢?埋了有方,她也只能和從前一樣繼續(xù)將就著命運。為了年幼的六一,本想一死了之的班素集用拼命的苦巴苦掙來打發(fā)光陰。那蓬萢就長在黑風巖口,班素集每次去趕場回來都要和萢蓬打照面,每次打照面都會讓班素集回到痛苦的情景里。本想砍掉萢蓬,可又擔心陰間的有方餓肚子的時候沒有充饑的野果。有的時候,班素集認為那蓬萢長在巖口,是命的安排,是天意。
4
某個趕場天,班素集看見大樹和小樹在場壩上撿殘羹剩飯吃,她有些吃驚,柳家寨遠在60里外,兩個娃娃怎會跑到這里來呢?大樹和小樹單衣薄衫,渾身臟得不成樣子,班素集的心里沉沉的,像壓了一塊石頭。稀里糊涂回到家里的班素集一整夜都沒有入睡,一閉上眼睛,有圓對自己冷冰冰的樣子、有方死后的慘相,還有大樹和小樹討口要飯的情景都出現(xiàn)在了腦殼里。長夜和寒冬就像無形的錐子,戳得班素集的心千瘡百孔。
一個趕場天的下午,趕場的人已經(jīng)散去,場壩上只留下幾個冷火堆還在冒著若有若無的青煙。賣完二十個雞蛋和一背蘿洋芋之后的班素集正要回家,遠遠地又看見了大樹和小樹。
“這兩個娃娃是哪里來的?他們晚上睡在哪里?”班素集沒話找話地問集市上開小館子的婦人。
“聽說是柳家寨那邊的人,經(jīng)常來我家潲食桶里撈剩飯吃,聽人家講,這兩個娃娃晚上睡在街頭的那個小旮旯里頭?!?/p>
班素集在街邊的石坎上站了很久,思前想后,在天煞黑的時候,她一咬牙一跺腳,朝大樹和小樹走了過去。見到小嬸,兩個娃娃吃驚過后高興起來。大樹說,之前三大爹來場壩上接過他們,可因為三嬸“兇得很”,兩兄弟不愿意跟著三大爹回柳家寨去,現(xiàn)在要是能跟著小嬸去過日子,他們喜歡得很。
“我反正是只有半條命的人,做不動什么活路,幫不了你半點忙,你養(yǎng)得活他們你就養(yǎng)著?!倍虐l(fā)沖對收留大樹和小樹沒有太反對,黑風巖村的人對班素集的做法很是不懂。
“自馬無料,還去攬兩個累贅來背在脊背上!這個婆娘恐怕是氣瘋球了!”
“莫看她生得好看,這個婆娘命硬得很,大兒子不挨她的邊,她克死了第一個漢子,還克死了她的二兒子!這回又去整兩個娃娃來養(yǎng),就看這兩個娃娃的命大不大了!”
在大樹和小樹進家的第三天晚上,班素集做了個清醒的夢:有方端飯給小樹吃。有方心軟,肯定也不忍心看著大樹和小樹挨冷受餓,班素集相信,這是有方在用托夢的方式告訴阿媽他的想法,這更堅定了班素集要把大樹和小樹撫養(yǎng)長大的決心。
在收養(yǎng)大樹兩兄弟后的第二年,萬粉娥摔斷了腿,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為了給萬粉娥醫(yī)腳,班素集賣掉了過年豬,為了不讓“冤家”身上長褥瘡,班素集每天給萬粉娥擦兩次身子,一個禮拜給萬粉娥洗一次頭發(fā)。
“素集,我造孽的妹子,我拖累你了,你的命比我苦!這輩子我欠你的情分,下輩子再還你了。”洗一次頭,萬粉娥哭一次。
“少講這些鬼話!好好活著,過幾年娃娃們就長大了,你難道不想看著他們成家討媳婦么!”
黑風巖太高,太險峻,太堅硬,這座大山存在的理由不僅僅只是單純的隔絕,它制造悲哀和艱辛來折磨蒼生,也制造機會,讓受苦受難的人惺惺相惜,化干戈為玉帛。
為了安埋相繼去世的杜發(fā)沖和萬粉娥,班素集欠下了兩匹勒巴骨的債,挖中藥賣,刨荒地,養(yǎng)老母豬,班素集的苦,不分白天黑夜。
“造孽!這個婆娘硬是苦脫形掉了!”黑風巖人對班素集容顏的改變深感可惜。
有一次班素集趕場回來,小樹大吃一驚:“天吶!阿媽,你怎么把長頭發(fā)減掉了?”“阿媽嫌熱,頭發(fā)剪短輕松多了!”為了給學習努力的大樹籌錢交學費,班素集賣掉了自己視若寶貝的長頭發(fā)。在每個下黑風巖趕場回來的傍晚,班素集總要在黑風巖口那蓬刺萢前放上半塊餅子或者兩顆水果糖。
“阿媽曉得你餓了,有方我的兒,阿媽要是不帶你來黑風巖就好了!”“我的兒,你要是還活在世上,應該也高出阿媽的肩膀了?!?/p>
光陰似水,三十年的光景似白駒過隙,大樹當了鎮(zhèn)小學的老師,小樹也成了黑風巖小學的民辦老師,六一住在鎮(zhèn)上,小服裝店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班素集迎來了她六十歲的壽日。黑風巖村的人都說:“娃娃們都成家了,個個都那么孝順,你班老媽媽這下該享清福了!”
“是啰,我的任務完成了,這回是該好好享清福了!”
“有人跳巖了!”就在有圓、大樹和小樹還有六一帶著兒女來給班素集祝壽后的第十天傍晚,一聲驚恐萬狀的喊聲像炸雷一樣落進了黑風巖村,“媽呀!是哪個想不開?”全村的老老少少扔下手里的活路朝巖口奔去。
在黑風巖口那蓬金黃色的刺萢旁邊,村民看見一雙新嶄嶄的千層底繡花布鞋,在巖下的草蓬里,找到了班素集干干凈凈、不見一滴血的尸骨。那一天,正好是有方 30年前摘刺萢摔下黑風巖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