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秦西珍家這幾年事兒多。
秦西珍是河西灣村秦老憨的大兒子,長著一副舉重運(yùn)動員的身板,上體長下肢短,胳膊腿都是壯壯的,似乎天天都在練舉重。他生著一雙牛眼,微凸著,一臉的皺紋真不像四十來歲的人該有的,像和他七十多歲的老父親置換了一樣。他的父親秦老憨卻是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秦老憨,智力有點(diǎn)缺陷,村中人背地里都稱他秦孬子,但他是孬進(jìn)不孬出。若有人想對他借個火點(diǎn)根煙,他肯定會把脖子一梗,捂了口袋粗聲粗氣地說“沒有”。他要是從村里轉(zhuǎn)悠一趟,總有人家會少了東西。起先,秦西珍還把老爹順手牽羊拿回的東西,一家家地尋著還了。后來他也疲憊了,只把這些東西擺放在自家的院墻外,任失主自己來找了去。因而秦西珍家的院墻外總有一些物件,如:長柄的糞瓢,短柄的鐮刀;白生生的毛巾,黑黢黢的抹布;成雙的手套,單只的破鞋;乃至帶禾的毛豆,削了皮的萵筍……琳瑯滿目的,像搞小型博覽會。秦老憨后來也明白拿回來的東西是應(yīng)該藏在這里的。
老爹頭腦不清醒,不能主事,秦西珍就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大梁,擔(dān)起了長兄如父的責(zé)任。母親在生弟弟秦西蒙時得了產(chǎn)褥熱,很早就撒手西歸了。
秦西珍有個妹妹叫桃子。母親去世時,桃子才五歲,就開始做家務(wù)活了。她十八歲的時候,村里來了一個篾匠肖明,她不知道怎么就跟肖明睡了,不久就大了肚子嫁給了篾匠。
秦西蒙小時候沒有人照顧,整天放在搖籃中。他就躺在搖籃中扭著頭看窗戶的亮光,后來脖子就長扭了,長大了得了個外號叫“朝天望”。村里有幾個不夠良善的,看見他走來就會故意地問:“西蒙,你看什么呢?”秦西蒙也知道大家在取笑他,就會沒好聲氣地回道:“我看有沒有飛機(jī)呢,怕它下蛋炸著你個狗日的?!?/p>
秦西蒙后來也成家了,取了一個腦癱女子,生了個兒子叫秦小小。日子過得挺緊巴,少不得秦西珍時常地操著心。
讓秦西珍操心的還有女兒秦惠惠。秦惠惠讀書時功課不好,她老師三天兩頭地打電話來,數(shù)落秦惠惠的不是。秦西珍對女兒充滿了理解,當(dāng)年他讀書,也是一拿起書本腦袋就大。但對女兒的期望和迫于老師的壓力,他不得不把女兒的讀書當(dāng)回事。這“回事”比他下地干活要累人。
女兒初中畢業(yè)后就不讀書了,秦西珍勸了幾回也就作罷。女兒又吵著要跟幾個同學(xué)到浙江打工,這回秦西珍沒有由著女兒,他黑著臉吼道:“你敢去試試?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秦惠惠只好嘟起嘴不再吭聲,跟著鄰居家的姐姐蘭子去馬路邊的電子廠上班了。
·2·
西蒙吃過晚飯領(lǐng)著兒子秦小小來到隔壁的大哥家。秦西珍家的樓房是前年做的,還沒有來得及裝修。裸露的磚體墻像一面面書寫著 “拮據(jù)”的板報。秦小小一來就鉆進(jìn)了姐姐秦惠惠二樓的房間里,不久秦惠惠就大聲地罵著攆著,秦小小在樓上咯咯地跑著笑著,似乎因為淘氣了在躲避著姐姐的追打。
秦西珍的老婆英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往嘴里扒著飯,一邊緊盯著電視機(jī)里的韓國美女表演悲情愛情劇,桌上的菜早已經(jīng)涼了。秦西珍早放了筷子,坐在桌邊吃煙。老父親袖著手興致盎然地看著電視里的女人抱著男人哭。秦西蒙扭著腦袋看一眼嫂子,不說話,也坐下看電視。
“我這一段時間身子不爽?!蔽髅傻鹊缴┳影淹肟晔帐斑M(jìn)廚房了,才把斜著的眼睛從電視劇上挪開,斜看著哥哥。
“怎么了嗎?”秦西珍隨口問道。
“老是沒勁哩。說拉肚子不是拉肚子,一天總是要大便,也有血。”
“怎么了嗎!”秦西珍把臉轉(zhuǎn)了過來,加重了語氣。
秦西蒙吞吞吐吐地便把自己的身體上的異樣跟哥哥說了。秦西珍有點(diǎn)生氣,“怎么不去醫(yī)院看看呢?你也不是小孩了,自己的身體自己也不曉得關(guān)照?”
秦西蒙低著頭,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秦西珍又責(zé)備了幾句,責(zé)令西蒙明天去醫(yī)院看看。秦西蒙第二天去醫(yī)院一檢查,就查出腸子上多了一塊肉。等到活檢報告一出來,他們才知道是攤上直腸癌了,秦家立即亂了套。
秦西蒙當(dāng)即就被醫(yī)生留下住院了,他整個人木木的,涼涼的,連思維都被凍住了。秦西珍立即打電話叫西蒙的丈人把他腦癱的女兒接回家去,西蒙住院了沒有人照顧她。
秦西蒙住院沒有錢。秦西珍翻箱倒柜地找英子藏了的存折,沒有找到,只好打電話給下地干活的英子。英子不久就扛著鋤頭回來了,從枕頭膽里掏出存折,賭著氣地給了他。秦西珍翻開存折,瞇著大眼看著,又用食指點(diǎn)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個十百萬地數(shù),一共才一萬多塊錢。
等到西蒙的丈人開了電動三輪車過來接腦癱的女兒和小外孫,秦西珍厚著臉皮問他能不能湊兩個錢給西蒙看病,這個精瘦的老漢很為難地苦著臉,“哪里有錢呢?這種病也不是輕易就能治得好的,有多少錢也是瞎搭。他哥,我說還是叫他回家養(yǎng)著吧,能吃什么搞點(diǎn)給他吃,愛喝什么搞點(diǎn)給他喝?!?/p>
秦西珍沒有心情和西蒙的丈人多聊,他又趕緊打電話給妹妹桃子。桃子起先還在電話中大聲地應(yīng)答著,詢問著,等到明白了大哥的用意,就立即沒了聲息。
“我叫你拿些錢,你聽到了沒有?”秦西珍有點(diǎn)著急,嗓門不免就大了,但桃子那頭卻已經(jīng)掛了電話。
·3·
過了兩天桃子回娘家來了,食品袋里拎著二斤豬肉,幾十個雞蛋,回家來看弟弟秦西蒙。
桃子長得有些像她大哥,但看上去比她大哥胖,臉上也沒有褶子。她穿著一雙仿皮的半筒靴,一條黑色的緊身打底褲,一件花里胡哨的半裙衫,開口很低,乳溝袒露,黑黑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這種打扮也算是時髦了,因為沒有氣質(zhì),看上去卻格外的鄉(xiāng)氣。
西蒙家的門鎖著,她當(dāng)然就進(jìn)了大嫂家。她看見父親不知道從誰家拎了個竹籃回來,正習(xí)慣性地要把竹籃放在院墻外辦 “博物展”的地方。桃花見竹籃還有幾成新,就笑著從秦老憨手里奪了過去,隨手把手中的食品袋放進(jìn)籃子里,帶回到嫂子家。
“嫂子!”桃子大著嗓子叫。
“喲,你來了。”英子從廚房伸出頭,手在圍裙上擦著。
“我來看西蒙。”桃子高門大嗓,一說話就聲震屋宇。
“西蒙在醫(yī)院哩。”
“我哪有工夫去醫(yī)院,要澆油菜了?!?/p>
“你是沒有工夫,要砌長城哩?!卞佺P在鍋里翻炒著,英子歪著頭躲著鍋里的油煙。
桃子嘿嘿笑了兩聲,轉(zhuǎn)頭看著一旁玩手機(jī)的惠惠,大驚小怪地叫道:“惠惠呀,你怎么沒出去打工呢?”
英子說:惠惠在門口的電子廠上班了,今天休班。
桃子說,我們村里的小燕,長得標(biāo)致,但還不如我們家的惠惠呢,她出去兩年就給家里掙了座大樓房,回家的時候還開著小車,嘖嘖。
英子說:小姑娘家的,沒什么大本事,卻能掙大錢,怕是在外面不干好事呢。
桃子說,現(xiàn)在只要能掙到錢,管她在外面干什么。村里的人背地里也指指點(diǎn)點(diǎn),其實(shí)都恨不得讓小燕帶著自己去呢……正說得唾沫四濺,秦西珍回來了,桃子立即住了口,裝模作樣地要幫著嫂子添火。
秦西珍看見桃子就問:“你帶錢來了嗎?”
“我哪里有錢呢?”桃子在大哥面前就怯了神,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我不是叫你湊點(diǎn)錢嗎?西蒙在醫(yī)院哩!醫(yī)院不是代銷店,還可以賒賬的。錢不夠了,開刀開一半可能都給你停下來了哩?!鼻匚髡浒逯?biāo)圃诮逃?xùn)著妹妹。
“今年的稻子還沒有賣哩。篾匠現(xiàn)在也沒有了活計做?!碧易訃肃橹?/p>
“現(xiàn)在是要錢救命哩!”秦西珍火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桃子便耷下了頭,她知道騙不了大哥。她也知道拿出了錢,那指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所以她不太情愿。
“你現(xiàn)在給我回去,帶了錢去醫(yī)院!算是我借你的!”秦西珍瞪大著牛眼逼視著桃子,桃子一賭氣,轉(zhuǎn)身就走。英子跟在后面叫:“你吃過中飯再走啊?!碧易右膊焕砩┳?,徑直出了門,帶上那個竹籃。
等到桃子走遠(yuǎn)了,英子在丈夫面前嘀咕:“你妹妹,平時有兩個錢,恨不得掛在耳朵上甩。這會兒,卻曉得叫苦了?!鼻匚髡淅履槨?/p>
英子知道:他的妹妹,他自己可以說可以罵,別人說不得。所以就轉(zhuǎn)換了話題問:“你怎么又回來了呢?西蒙現(xiàn)在怎么樣?”
秦西珍皺起眉,“錢又用完了,藥水都停了哩。我回家想辦法?!?/p>
英子也發(fā)愁了,不單是為小叔子,也為自家。“家里的老底子都給你拿走了,你還能把房子拆賣了不成?”英子多少有點(diǎn)怨氣。英子的話倒是提醒了秦西珍,他轉(zhuǎn)身就出門了。
不久秦西珍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同村的高昌樂。秦西珍把摩托車從西屋里推了出來,高昌樂笑笑地踩響了,一溜煙地騎了走。
“他借車?”英子有點(diǎn)狐疑。
“賣了?!?/p>
“你……”英子氣急,臉都漲紅了。
“劃算啊。以后我去工地干活,搭別人的車,還省了油。四千多買來的,我還賣了四千,沒有吃虧?!鼻匚髡浜鍎衿拮印F鋵?shí)他的車只賣了兩千,高昌樂只肯給兩千。
午飯桌上,秦惠惠一邊扒拉著飯粒一邊玩著微信。秦西珍等女兒放下碗了,就好言好語地跟她說:“惠惠,你的工資從來也沒有交給過我們,應(yīng)該攢了不少了吧?”
“哪里有?”惠惠很警覺。
“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它交給我,我替你保管。等你出嫁的時候,我一分不少地再交給你?!?/p>
“你是要拿我的錢給叔叔治病吧?”惠惠一口就猜到。秦西珍鼻孔中吐出一股粗氣,悶了頭喝酒。
惠惠眨眨大眼睛,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也在鼻孔中出了一股粗氣,很無奈的樣子,“哎,那好吧?!?/p>
英子朝女兒使眼色,女兒卻沒有看她,轉(zhuǎn)身去房間拿來了自己的存折,也不多,只有三千多塊。秦西珍接了,揣進(jìn)上衣兜里。英子不說話了,黑著臉吃飯。
吃了飯,秦西珍又踏著月色出門了。他在月光下徘徊,不知道能去誰家,把那借錢的話艱難地搬出來。
·4·
秦西珍湊了兩萬多塊錢,又來到了醫(yī)院。隔天,桃子帶了五百塊也來了。她掏錢的時候,自知大哥會不滿意,便涎著臉討好道:“大哥,你回家干活掙錢,我在這里服侍西蒙?!?/p>
西蒙還沒有動手術(shù)。術(shù)前至少要住一周,進(jìn)行各種各樣的檢查,吃藥排除直腸內(nèi)的物質(zhì)。桃子在醫(yī)院里待了兩天,老公肖明打給她電話,說兒子肖盛失蹤了。桃子趕緊給大哥打電話。秦西珍正在工地上干活,摘了手套,拿了手機(jī)緊貼在耳朵上。工地上轟轟隆隆的噪音大,但桃子哭天喊地的聲音也大,秦西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還是聽清了。他甕聲甕氣地說了聲:“知道了?!毙睦飬s恨道:“玩什么把戲!”繼續(xù)去干活,并沒有要去接替桃子的意思。
第二天,秦西珍下班后回到家,卻見秦西蒙站在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扭著腦袋看著他。走近了,看見他臉越發(fā)地黃了,身子也更顯單薄。秦西珍心里酸酸的,柔著嗓子問:“你怎么回來了呢?”
西蒙說,桃子家里有事,昨天就急忙急火地回去了。我這病反正也治不好的,人住在醫(yī)院是拿鈔票打水漂,還不如回家養(yǎng)著。
西蒙從內(nèi)衣口袋中掏出剩下的三千塊錢,交給了大哥。并且開著玩笑說:我幸虧今天回來了,要是明天回來,這幾千塊就又姓了“宋”(送)了。
秦西珍心里揪著,他知道西蒙不是對自己的病沒了信心,他是對錢沒了信心。還沒有做手術(shù)這錢就用完了,做手術(shù)的錢又要到哪里去籌?他沒有接錢,叫西蒙留著買吃的。
一家人剛圍坐著吃晚飯,忽然聽到院墻外有人在罵。罵人的是高昌樂的老婆刺藤藤。
野地里有一種藤,桿子上長著密密的刺疙瘩,人不小心碰著它,它就緊緊地拽住你,任你怎么小心扯下它,手腳腕子還要被拽出一道道血痕子。高昌樂的老婆因為有這種纏勁,大家就給她取了個刺藤藤的外號。
刺藤藤傍晚收拾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家的棒槌不見了,就一路罵著尋到了秦西珍家來。原指望在他家的“博物區(qū)”能找著,結(jié)果卻失望了。她認(rèn)定是英子拿回家去使了,便雙手插在胸前圍裙的兜里站在那里罵山門。英子鼓著腮幫子停止了咀嚼,側(cè)耳聽著是罵她家的,就站起來想出去和她理論。秦西珍用筷子示意她坐下,別理。刺藤藤見英子家大門開著,卻沒有動靜,料定英子理虧不敢出來,所以越罵越起勁,惹得幾個鄰居端了飯碗在那里看熱鬧。
“你家是死了大人,還是死了小孩?要棒槌鋸板打棺材吧……”這幾句戳了英子的心,英子忍不住就沖了出來,和刺藤藤對罵起來。兩人罵一句上前一步,罵一句又上前一步,眼看就要揪打起來,看熱鬧的有人勸阻,有人暗暗期待戰(zhàn)爭升級。這時,秦老憨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手里拿根燒火棍,沖著刺藤藤就打。秦西珍眼疾手快,一把將老爹抱著,燒火棍的一端還是擦到了刺藤藤的前額,血珠立即滲了出來。刺藤藤尖叫著,聲言被打壞了,坐在秦西珍家的大門檻上,拍打著大腿哭罵著,不走了。
有幾個和秦家關(guān)系不錯的,便去拉勸刺藤藤。英子漲紅著臉對一旁看熱鬧的人講著小叔子的病,講著刺藤藤的惡毒和缺德。眾人這才知道西蒙得了腸癌了,瞧熱鬧的心理立即飆升為吃驚,繼而打了個旋,轉(zhuǎn)為同情。
刺藤藤還在那里哭鬧不休。西蒙從他屋里飄飄然地走出來,走到刺藤藤面前,替老父親道了歉,遞給她二百元錢,叫她去衛(wèi)生所看看。刺藤藤這才極不情愿地站起身罵罵咧咧地回家去。
·5·
桃花的兒子確實(shí)失蹤了,秦西珍在肖明的電話中得到了證實(shí):肖盛在學(xué)校里突然就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秦西珍二話沒說,立即帶了英子,趕到三十里外的妹妹家。桃子失魂落魄的,人已瘦了一圈,眼睛大而無神。她看見哥嫂,嘴巴癟了癟,沒有忍住,還是哭了。英子趕忙去勸慰他,秦西珍走近垂頭喪氣的妹婿,打聽詳細(xì)情況。
秦西珍問外甥出門帶錢了沒有,肖明先是說沒有帶錢,后來又吞吞吐吐地說帶了一些。問報警了沒有,肖明說有人告訴他要失蹤七天后才能報案。秦西珍說,狗屁,等到七天,這孩子恐怕就遭大罪了。桃子一聽,干脆就放聲哭起來。秦西珍就帶了妹婿往當(dāng)?shù)匚髀?lián)鎮(zhèn)的派出所趕。到了派出所,警察并沒有說什么七天才能立案的鬼話,立即給他們登記了,叫他們回家去等。
在派出所,秦西珍才知道肖盛摸走了家里八千元現(xiàn)金,帶走了四萬五千元的存折。存折的密碼是他的生日,錢恐怕早就取了。秦西珍想到前幾天要他們借錢給西蒙看病的事,心里有點(diǎn)涼,但終于還是沒有說半句埋怨的話。
警察第二天就打電話給肖明,說查肖盛的通話記錄,人已經(jīng)找到了,在外省某個大城市,已確定他陷入了傳銷組織。大家都急得不得了,秦西珍陪著桃子夫婦連夜就坐上火車去了外省。他們到達(dá)外省某城市的時候,當(dāng)?shù)氐木煲呀?jīng)把肖盛解救出來了。桃子以為兒子見到父母一定感動歡喜,不料肖盛卻對父母怨氣沖天,怪大家打破了他的發(fā)財夢,讓他的投資成了水漂,只是礙著大舅的面子不便發(fā)作。桃子雖然心痛丟掉的錢,在這之前她以為丟了兒子,心已經(jīng)滾過油鍋下過刀山,現(xiàn)在有的只是感覺受到報應(yīng)了的沮喪。
秦西珍勸外甥還是要本本分分地過日子,說你只要有了發(fā)財?shù)谋臼?,不怕沒有發(fā)財?shù)娜兆印D闳绻麤]有攢下發(fā)財?shù)母7?,元寶滾到你手上,你也抓不住。
·6·
西蒙的病在加劇,痛得很,他的呻吟聲震得半個村莊夜里都睡不著。秦西珍坐在西蒙的床邊守著,西蒙求助地看著大哥。秦西珍既難過又慚愧,低了頭輕聲說:明天送你上醫(yī)院。
秦西珍就坐在弟弟的床邊,給親戚朋友一家一家地打著電話。
第二天上午陸陸續(xù)續(xù)有二三個親戚過來,大家都知道西蒙家的情況,拿了不多的錢,不指望他能還,只當(dāng)是道義上的援助。西蒙的丈人也來了,把秦小小帶了回來,取走了女兒的一些衣物,沒有丟下錢。有幾個鄉(xiāng)鄰也過來了,大家都知道秦西蒙正缺著錢,有的拿了一百,有的拿了二百。秦西珍要記賬,他們都說,別,這不是罵人嗎?
桃子夫婦也來了。桃子穿的還是“鄉(xiāng)土的時髦”,脖子上明晃晃的項鏈沒有了,她把項鏈賣掉了。桃子遞給西蒙五千塊錢,叫他安心治病。
秦西珍說:錢還差一大截呢。桃子看著衣架子一樣骨感的弟弟,心里難過,不由自主地就抹起了眼淚。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數(shù)落,她歷數(shù)西蒙的種種苦難,從他出生時數(shù)落起,一直哭到他娶的是腦癱的妻子得不到她的照顧,哭他的孩子小小人兒以后可能就無依無靠沒人管了……來的幾個嬸嬸大娘都被桃子哭出了眼淚,有的就悄悄地走了出去,回家去找男人商量借錢的事去了。
刺藤藤難為情地在大門外伸頭張腦。秦老憨袖著手蹲在大門口的地上,渾濁的眼睛里也汪著淚,他也懂得生死的。刺藤藤便把二百元遞給秦老憨,示意他交給秦西蒙。
秦小小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吃驚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桃子哭到秦小小從此就沒人管的時候,秦小小抬頭翻著他的大眼睛看著姑媽。姑媽眼中的憐憫落進(jìn)了秦小小的眼睛里,變成了莫名的恐慌。他四顧左右,看見秦西珍坐在角落里擤鼻涕,便撲向他,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秦西珍的牛眼里汪成一泓清潭,他把孩子抱緊了,在他耳邊輕聲說:“大伯管你?!?/p>
秦西蒙聽著桃子哭,提前感受了一回親人對他的悼念,臉上僵著一些似笑非笑的內(nèi)容。
在桃子的哭聲中,秦西珍猛然站起身,沖著西蒙說:走,我先送你上醫(yī)院。我就不信能有過不去的坎!
·7·
秦西珍手頭上的那點(diǎn)錢交到醫(yī)院里,也只像一粒飯屑塞進(jìn)了牙縫里,不管飽。手術(shù)已經(jīng)定在了后天,西蒙安詳?shù)靥稍诓〈采?,三分害怕、七分喜悅交織成一張膜,粘在西蒙毫無血色的臉上。秦西珍知道弟弟想活。
誰不想活呢?雖然西蒙活得有點(diǎn)艱難,有點(diǎn)趔趄,有點(diǎn)身不由己。但活著就有希望啊,何況他還有一個兒子秦小小。小小還那么小,西蒙怎么能舍得了、放得下?
錢的事,像一塊大磨盤頂在秦西珍的頭上,壓在他的心坎上。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親,能借的都借了?,F(xiàn)在大家見到他都繞道走。躲避不及的,就趕忙說天氣說“吃過了沒”,打著哈哈趕緊溜之大吉,生怕秦西珍說到錢。家里那頭半大的豬仔被賣掉之后,英子就一直不搭理他,竟學(xué)會了和他冷戰(zhàn)。但是再難,秦西珍也要為弟弟全心全意去做。他就這一個弟哩,西蒙活著倆人還能說話,還能相互取暖,小小還能有自己的家。
秦西珍心事重重地坐在桌邊抽煙,秦老憨和秦小小擠在電視機(jī)前看動畫片。秦小小看見奧特曼英武出場,高興得哈哈直樂,秦老憨也哈哈傻笑。
惠惠下了班,把電瓶車在走廊上放好,哼著王菲的歌進(jìn)了門,看見爸爸立即住了嘴,做錯事似的貼著墻壁趕緊溜到樓上去了。一會兒英子從廚房端了菜過來,扯著嗓子向樓上喊惠惠下來吃飯。秦老憨一聽說吃飯,立即就跳到了桌邊坐下,趁人不備就抓了一塊茄子塞進(jìn)了嘴里。英子又端了兩盤菜過來,見惠惠還沒有下來,知道女兒一定又塞上了耳機(jī),就叫小小上去喊。小小坐著不動,仿佛沒有聽見。英子連叫了幾聲小小,見小小沒有反應(yīng),聲音就陡然大了,充滿了火藥味。小小這才起身,眼睛盯著電視機(jī),后退到樓梯口,一轉(zhuǎn)身就松鼠一樣哧溜上樓了。
惠惠下樓來,見爸爸埋頭喝著悶酒,又轉(zhuǎn)身折了回去,一會兒她手上拿著一疊紅票子跳躍著下樓來。英子挑了幾粒飯粒送到嘴里,眼睛就隨著女兒手中的紅票子轉(zhuǎn)悠著?;莼菡镜角匚髡渖磉叄⒆恿⒓疵靼琢?,放下碗來想張口說話,但惠惠已經(jīng)先開口了。
“爸爸,給你?!?/p>
秦西珍抬起頭來,看見女兒伸出了一只手,紅紅的一疊人民幣,心里頓時暖了一下。秦西珍直起腰,伸手接了錢,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另一只手在舌頭上蘸了一下,瞇著眼認(rèn)認(rèn)真真地數(shù)起來。
“不用數(shù)了,兩千一百元,這個月的工資全在這哩?!被莼莸靡庋笱蟮卦谀赣H身邊坐下,端起了碗。英子用手指在女兒頭上狠狠地點(diǎn)了一下,惠惠頭一歪,跟母親做了一個鬼臉。秦西珍數(shù)完錢,滿意地疊起來,塞進(jìn)胸前的衣袋里?!拔覀兓莼荻铝耍幌衲承┤?。”說著,挑了一塊瘦肉夾到惠惠碗里,以示鼓勵。又夾了一塊五花肉要往英子的碗里送,英子賭氣背過了身子,讓掉了。秦西珍尷尬地笑了笑,就把那塊五花肉送進(jìn)了父親碗中,又招呼小小吃菜。
受到鼓勵的惠惠在飯桌上喋喋不休起來,說等吃過飯要給表哥微信,叫他也把這個月的工資拿出來。秦西珍這才想起有段時間沒有去關(guān)心外甥了。肖盛上班了?秦西珍問?;莼菡f,上班了啊,跟姑父后面搞裝潢呢,收入還不錯哦。秦西珍說,親戚朋友間誰要是有了困難,能伸把手就要伸把手,要不然要親戚朋友干什么呢?人活在世上不容易,就要相互攙扶著走。沒有力量伸手的,心也要到。良言一語暖三春哩。秦西珍想起了母親去世時的情景,那年他七歲,比秦小小大不了多少。母親睡在停板上,妹妹坐在母親腳邊玩耍,外婆哭得死去活來,秦西珍沒有哭。他看著家里人影憧憧,亂糟糟像要到了世界末日,身子不住地瑟瑟發(fā)抖。冷,是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冷氣剝蝕了他的衣服,浸到他的骨頭里。他聽到自己牙齒相碰的嚓嚓聲。后來鄰村一個老婦人把他拉到了懷里,摸著他的腦袋說,這些娃娃以后誰管哦?他知道老婦人不可能管他,他知道老婦人是真心替他擔(dān)憂。那一刻他就暖了,渾身的冰都融化了,化成涓涓的淚水。
秦西珍想,等到忙過這一陣子,這些事,這些道理,他要好好跟惠惠說,跟肖盛說,也要跟小小說。
·8·
秦西珍找到工友介紹的血站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diǎn)了,穿白大褂的女孩子,瘦弱得像條楊柳枝。她簡單地問了他身體狀況,便示意他坐下。秦西珍坐下了,把捋起衣袖的左臂擱在桌面上。楊柳枝面無表情,用一根膠管扎著了他的手臂,又用白白的手掌不停地拍打它。她的手好涼,好像沒有血液在流動,拍得秦西珍渾身都冷冷的。涼涼的棉球在他的手臂上擦拭著,一根拖著尾巴的針頭移了過來。秦西珍趕緊磨過臉去,閉上眼,臉上的皺紋立馬聚攏來。他從小怕打針,有個頭疼腦熱的,扛扛也就過去了。平時干活,掉塊肉他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卻被這一枚小針弄得心驚膽戰(zhàn)。
輕微的痛感過去了,秦西珍才敢轉(zhuǎn)過臉來。越發(fā)緊張起來。秦西珍看見絳紅色的血液順著一根細(xì)細(xì)的塑料管蚯蚓似的爬向一個塑料袋中,突然一陣頭暈。他抑制住喉間強(qiáng)烈的嘔吐感,就像生硬地把一只皮球摁到了水中,而皮球總是頑強(qiáng)地想露出水面。
“你怎么啦?暈血嗎?”楊柳枝終于關(guān)切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懂什么叫暈血,他就是不喜歡看見血。家里殺年豬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遇到英子殺雞要他做幫兇,他也是捉住雞的腳,緊緊地閉著眼睛把臉扭向一邊,這大概就是暈血吧。
不知是因為暈血還是因為心里太過緊張,或者表面上看上去很健碩的人其實(shí)身體素質(zhì)并不好,抽完血后,秦西珍覺得發(fā)冷,有點(diǎn)虛脫感,頭暈暈地轉(zhuǎn)不過來。他接了醫(yī)生遞過來的七百元錢,臉色蒼白地在木椅上坐了一會,才兩腿沉沉地走了出去。
他本來是想去西蒙那里的,潛意識里他又急于回家,想喝一碗熱熱的面湯,焐著被子好好地睡一覺。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回家的班車。
惠惠下班騎著車回到村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爸爸走在村口的石子路上。西邊的天際一輪太陽好像蒙了一層毛玻璃,光色昏黃,綠色褪盡的村莊,在秋日的落暉里有幾分安逸,也有幾分蒼茫。爸爸的身影在落日和村莊的大背景下,顯得尤其渺小和孤寂?;莼萦悬c(diǎn)可憐起老爸來。
沒等惠惠那點(diǎn)憐憫在心里咂摸清楚,她就看見父親像一截枯木一頭倒進(jìn)了路邊的油菜田里?;莼荽篌@,立即把電瓶車調(diào)到了最大碼。
秦西珍喝了一碗英子沖的紅糖水,裹緊被子睡下了。英子不再和丈夫冷戰(zhàn),惶急地問他怎么了怎么了,秦西珍閉了眼不想理她?;莼莘职值目诖?,希望能翻出什么病歷來,卻翻出了一張賣血的發(fā)票?;莼莅l(fā)怔,英子明白了緣由,便又哭又罵起來。罵秦西珍不想好,作壞了身子要拖累她娘倆;罵老天不開眼,怎么就欺負(fù)老實(shí)人。英子其實(shí)更想罵西蒙,但她不敢罵,怕惹毛了秦西珍。
英子摸了一把淚,解掉身上的圍裙扔了,氣沖沖地去了兩里外的吳村長家。吳村長正坐在桌前喝酒,看見英子放下酒杯請她坐。
英子不坐,英子又哭又罵?!澳隳霉べY喝美酒,卻不顧老百姓的死活。你可曉得秦西蒙生病躺在醫(yī)院里沒錢醫(yī)治?你這個村長怎么當(dāng)?shù)模俊?/p>
吳村長給英子泡了一杯茶,叫她有話好好說。英子想起賣血回來的丈夫心里發(fā)酸,就哭著把這事給說了。村長嘆氣,說秦西蒙的事我們也知道,但心有余力不足啊,村里有沒有什么企業(yè),這兩年也沒有賣地了,哪里有錢呢?英子火了,責(zé)問道:沒有錢你們怎么還天天去三毛子家的飯店呢?吳村長便用手搓自己的臉,說明天去鎮(zhèn)民政室,看看能不能解決一點(diǎn)錢。
這天惠惠在該下班的時候卻沒有回家,英子站在門口朝路口不時地看著,心里越來越毛躁。不久,和惠惠一起在電子廠上班的刺藤藤的大女兒,把惠惠的電瓶車騎過來了,說惠惠去浙江同學(xué)那了。英子一聽立即急得六神無主,扯出秦西珍就要他和自己一道去車站找。秦西珍說,現(xiàn)在恐怕人都已經(jīng)到浙江了,你去哪個車站找?英子不依,發(fā)瘋似的對秦西珍又打又撓。秦西珍一邊縮著脖子讓開臉,一邊掏手機(jī)給惠惠打電話。
英子見丈夫打電話,這才清醒了,安靜下來,眼淚巴巴地等著。電話是通的,但惠惠沒有接。秦西珍又打,再打,還是不接。秦西珍便笨拙地摁鍵發(fā)信息,搞了好半天,寫出一句話,才五個字:你媽要瘋了!一會兒,惠惠便把電話打過來了。秦西珍才說了句:是惠惠?。坑⒆颖惆央娫挀屃巳?。母女倆在電話里嘰里呱啦好一陣,英子不斷地叫女兒回來,女兒就是不聽。英子沒法,只得把電話又交給秦西珍。
女兒告訴秦西珍,她和同學(xué)一起,在一家制衣廠上班,多勞多得,收入要比門口的電子廠高一倍。說,賺多多的錢,春節(jié)時帶回家給叔叔治病。秦西珍鼻子發(fā)酸,柔聲叫女兒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打交道,要天天打電話回家。
過了一天村長帶了二千塊錢來,說是村里和鎮(zhèn)里給的救濟(jì)。又問,西蒙是不是參加了新農(nóng)合?秦西珍猛一拍額頭:“對呀,參加了!這樣是不是可以報銷一些醫(yī)藥費(fèi)?”村長說:“至少能報銷百分之六十吧?!庇终f,“我已經(jīng)向鎮(zhèn)里給西蒙申請了大病救助,鎮(zhèn)里認(rèn)為西蒙這種情況符合政策規(guī)定,答應(yīng)盡快把補(bǔ)助款批下來。你只管照顧好西蒙,同醫(yī)院聯(lián)系做手術(shù),說不定有轉(zhuǎn)機(jī)呢?!鼻匚髡渎犃?,心里一下子亮堂不少,對村長更是千恩萬謝。
不久,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和學(xué)生也捐來錢,秦小小幼兒園的老師和幾個有愛心的家長也捐了錢。這些錢,七七八八地加起來,竟然有六千多塊。英子喜出望外,功臣似的在丈夫面前說著笑著。秦西珍接過英子交給他的錢,卻笑不出來,他不知道西蒙在醫(yī)院那里要填的窟窿到底有多大,這六千多元只怕是杯水車薪呢。
·9·
大病救助款很快批下來了,秦西珍從村長手里接過那厚厚的一沓票子,激動得手都抖了。他趕緊同醫(yī)院聯(lián)系給西蒙手術(shù)。醫(yī)生告誡似的說,西蒙的病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癌細(xì)胞怕已經(jīng)轉(zhuǎn)移,勸秦西珍不要報太大的希望。秦西珍覺得,不管咋樣,也要爭取一下,手術(shù)一定要做。醫(yī)生望著秦西珍,同情地嘆了口氣。
果然如醫(yī)生所料。醫(yī)生打開他的腹腔,覺得沒有做手術(shù)的必要了。醫(yī)生告訴秦西珍,西蒙的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了,最多還能活一個多月。醫(yī)生鑒于他們家的實(shí)際情況,勸秦西珍把弟弟帶回家靜養(yǎng)。
這就等于判了死刑了,而且還是 “即將執(zhí)行”。
秦西珍從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兩腿沉沉的,走不到西蒙的病房里去。他在走廊上一張綠皮椅子上坐下了,雙手捧住了腦袋。心里空了一塊,痛得無著無落。
秦西珍眼前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雙仿皮的半筒靴,他一看就知道是桃子的腳。秦西珍坐直了身子,果然看見桃子站在他面前,一雙大眼睛里滿是悲戚。
“把他搞回家去吧?!碧易诱f。
“搞回家他心里會難過?!鼻匚髡洳煌?。
“住在這里費(fèi)錢哩。醫(yī)生又在催交費(fèi)了,交多少錢不是打水漂?”桃子堅持。
秦西珍也知道西蒙住在醫(yī)院病是不指望治了,但誰說就是白花錢呢?至少能給西蒙一些希望,他躺在醫(yī)院里心里會安穩(wěn)些,只是他媽的這個臨終安慰有點(diǎn)貴。再貴秦西珍也要去努力,他是西蒙的哥,西蒙是他弟。
秦西珍看了妹妹一眼,說,你再照顧幾天。錢,我去想辦法。桃子五味雜陳,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等到西蒙的刀疤拆了線,秦西珍又借了一萬多塊錢填進(jìn)了醫(yī)院的賬庫里。西蒙斜著眼睛看天花板,臉上木木的,眼睛漸漸地空洞起來。他用力拔下吊針,掙扎著下了地,說什么也不肯住院了。
西蒙回家不到半個月就去世了。這回秦西珍沒有哭,他疲憊不堪地料理著一切大小事物。報喪、購買殯葬用品,請道士和殯葬樂隊,迎接前來吊喪的客人……家里的親戚不多,能給他幫手的只有妹婿肖明。秦西珍想把弟弟的喪事辦得周到些,想為弟弟最后再做點(diǎn)事,沒有想到出殯時卻出了大亂子。
西蒙出殯時的前夜,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合眼的秦西珍被肖明勸走了。肖明說和桃子守夜,叫秦西珍去睡一會。秦西珍也確實(shí)太累了,再加上出殯時還有很多事需要他有體力去打理,所以他就隨英子回家了。頭一挨著枕頭就打起呼嚕來。
天剛剛蒙蒙亮,響起了急劇的擂門聲,桃子在門外大呼小叫:哥,哥,你快起來!西蒙不見了。
秦西珍跳起來,赤腳奔到大門邊,嘩啦一下拉開了門。門外站著桃子和肖明。桃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地哭訴到:西蒙不見了。秦西珍頓時頭皮發(fā)麻,渾身顫抖起來。難道詐尸了?
英子也起來了,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秦西珍拿了家里的那盞礦燈,有了雪亮的燈光壯膽,四人一起又回到了西蒙家里。西蒙的堂屋里,停板上空空如也,西蒙連同盛他的紙板棺材(當(dāng)?shù)貙?shí)行火葬,死者都放在紙板棺材里)一起消失了,只有停板下和停板前的油燈還在搖曳著一豆火光。靈堂內(nèi)氣氛十分詭異,大家都不寒而栗。秦西珍蒙了,思維像被繩索困住了,又像在夢中走不出來,惶急得要抓狂。
秦西珍瞪著牛眼盯著桃子,桃子罪人似的低了頭,小聲解釋說,她見肖明打瞌睡,心疼他這幾天累著了,叫他去西屋小小的床上睡一會。她想她一個人守著就行了,不知道怎么地,也許被魘住了,后來,后來……他就不見了。秦西珍知道桃子一定也是睡著了。他真生氣了,但現(xiàn)在又不是生氣的時候,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他找到啊。于是大家分頭打電話找道士,找親戚,叫鄰居。一會兒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屋里有了人氣,也就不顯得瘆人了。
大家分頭去找,從這個房間找到那個房間。廚房、廁所也找過了,大路上,池塘邊也找過。還有人提議去醫(yī)院看看,西蒙說不定自己去醫(yī)院了,村部衛(wèi)生所也要派人去找找。
天漸漸地大亮了,殯葬樂隊的人帶著樂器也來了,送殯的親戚朋友和看熱鬧的鄉(xiāng)鄰也到了。連秦小小都被肖盛拉起來了。大家聚在一起議論西蒙消失的事,小小睜著大眼看著大家。
“我知道爸爸在哪里。”小小突然大聲說。大家陡然安靜了下來,一起把目光投向小小。小小說:“一定是被爺爺藏起來了?!?/p>
秦西珍這才想起:到現(xiàn)在沒有看到父親。大家自然而然地一齊朝秦西珍家院外的“博物區(qū)”走去。秦西珍一眼就看見了父親,秦老憨蹲在那里,袖著雙手,勾著背,冷得直哆嗦。他黑色褂子的背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霜。
沒有看見西蒙的紙殼棺材,但人們看到了博物區(qū)高高隆起的塑料紙、蛇皮袋、破傘和舊衣衫。秦西珍知道父親一定把西蒙藏在那里了??粗母赣H,秦西珍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