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二寧
十三至十四世紀,興起于漠北草原的蒙古族群,歷經(jīng)數(shù)十年西征南伐,“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逾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元史》卷五八《地理一》),建立起橫跨歐亞的元王朝,其疆域遠邁漢唐,實現(xiàn)了五代、宋、遼、金時期未能實現(xiàn)的對于遼闊疆土的大統(tǒng)一。以陸、海絲綢之路為主要通道的中西交通和以南北運河與海洋航線為主要通道的南北交通,實現(xiàn)了南、北、東、西之間全球化的互聯(lián)互通,使得元人的游歷首次具有了世界性,成為十三至十四世紀全球范圍內(nèi)興起的遠距離游歷與跨文化互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美國學者本特利(Jerry Bentley)、齊格勒(Herllert ziegler)(《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1000-1800)》第五版,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四年版)指出的那樣,蒙古以及其他游牧民族所建立的龐大帝國為遠距離、跨文化的交流互動提供了政治基礎(chǔ)和安全通道,航海技術(shù)的改進提高了印度洋和南中國海上的交通。其時東半球各民族在旅行、貿(mào)易、交流和互動方面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更為頻繁和密切,遠距離旅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加容易,出現(xiàn)了以伊本·白圖泰、馬可·波羅為代表的穿行在東西方世界的眾多商人、外交人員、傳教士以及其他旅行者。
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以四海為家、無此疆彼界之分的時期。元人也經(jīng)常發(fā)出“某也東西南北人”(丘處機:《大風傍北山西來黃沙蔽天不相物色以詩自嘆》)、“去年閩海今沙漠”(張養(yǎng)浩:《中都道中》)、“北走京師南走越”(傅若金:《遠將歸》)的感慨。絲路拓通背景下元人的全球化游歷,見證并記錄了十三至十四世紀東西方世界多樣化的山川氣候、衣食住行、宗教習俗、貿(mào)易特產(chǎn)、民情風俗等文化景觀,也深刻反映了四方游歷路途中的元人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
元人西游與蒙古西征以及由此帶來的陸上絲綢之路的重新貫通密切相關(guān)。長春真人丘處機、必閣赤耶律楚材、投下官常德和景教徒掃馬是西游元人中的佼佼者。特別是掃馬,被認為是歷史上第一個訪問歐洲的中國旅行家(黨寶海:《蒙元時代的中國西行者》,《文史知識》二0一五年十一月)。
耶律楚材是最早游歷西域并留下詩歌作品的元代文人。一二一八年夏,他受到成吉思汗征召,從燕京出發(fā),始發(fā)永安,過居庸、宣德、云中、天山(今呼和浩特北大青山),穿越大漠,用了大概三個月的時間,抵達克魯倫河畔的成吉思汗大帳。一二一九年夏,成吉思汗發(fā)兵西征。耶律楚材追隨成吉思汗西征六萬余里,途經(jīng)今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國家,歷時近十年,“北漠絕窮域,西隅抵大洋……回鶻交游熟,昆侖事跡詳”(耶律楚材:《和張敏之詩七十韻》三首),并長期居住河中府(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以今天的眼光看,這是一次超遠距離的跨國之旅,其足跡游歷之廣遠,在中國古代文人中首屈一指。一二二八年,耶律楚材回到燕京,撰寫《西游錄》記錄其親歷西域的種種見聞。
作為具有高度漢文化修養(yǎng)的契丹文人,耶律楚材“萬里渡流沙,十霜泊西域”(《為子鑄作詩三十韻》)的西域游歷經(jīng)歷,使其有機會進入前代中原文人很少進入的地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那些“西域諸蕃古未知”(《和人韻二首》)的雄奇山川、奇異習俗,讓詩人目不暇接。其中,最為研究者津津樂道的是耶律楚材的《西域河中十詠》?!昂又小敝赴⒛泛优c錫爾河之間的撒馬爾罕等處,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向達在《西游錄》前言中說:“蒙古大軍攻破河中府后,徙河中豪民子弟四百人至此屯田,并委楚材負管理之責,所以楚材在此住過一段時間?!薄段饔蚝又惺仭穼又懈娜嗣裆睢嬍沉晳T、居住條件、服飾風俗等做了細致的描寫。其一云:“寂寞河中府,連甍及萬家。葡萄親釀酒,杷欖看開花。飽啖雞舌肉,分餐馬首瓜。人生唯口腹,何礙過流沙?!边@些異域的飲食瓜果讓詩人流連忘返,甚至表示“一從西到此,更不憶吾鄉(xiāng)”(其十)。另外,楚材《贈蒲察元帥七首》其五云:“素袖佳人學漢舞,碧髯官妓撥胡琴。”從中可以看到當?shù)丶讶藢W習漢族的舞蹈,官妓學習游牧地區(qū)的琴藝,刻畫了西域地區(qū)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歷史圖景。對于西域山川的贊嘆更是俯拾即是,比如《過金山用人韻》詩云:“雪壓山峰八月寒,羊腸樵路曲盤盤。千巖競秀清人思,萬壑爭流壯我觀。山腹云開嵐色潤,松巔風起雨聲干。光風滿貯詩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意象開闊明朗有力度,已經(jīng)不同于唐代邊塞詩中的苦寒壓抑了。
比耶律楚材稍晚一點到達西域的是“直教大國垂明詔,萬里風沙走極邊”的丘處機。一二一九年,正在西征途中的成吉思汗派遣劉仲祿到萊州邀請丘處機前往傳道。丘處機率領(lǐng)十八名弟子,西行萬里,于一二二二年在今阿富汗境內(nèi)謁見成吉思汗。其一行人先后經(jīng)過現(xiàn)內(nèi)蒙古地區(qū)、蒙古國、新疆地區(qū)、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等,一二二四年返回燕京。一二二七年,丘處機死后,隨行西游的弟子李志常編寫《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述西游見聞:“凡山川道里之險易,水土風氣之差殊,與夫衣服、飲食、百果、草木、禽蟲之別,粲然靡不畢載”(孫錫:《(長春真人西游記)序》)。丘處機《大風傍北山西來黃沙蔽天不相物色以詩自嘆》云:“某也東西南北人,從來失道走風塵。不堪白發(fā)垂垂老,又蹈黃沙遠遠巡。未死且令觀世界,殘生無分樂天真。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飛騰后入神?!鼻鹛帣C感慨自己在白發(fā)蒼蒼的年紀遠蹈黃沙,但并不過分渲染這份哀愁,反倒寬慰自己的遠行乃是“未死且令觀世界”,結(jié)尾更是直言“四山五岳多游遍,八表飛騰后入神”,帶有道教信仰的色彩。對于自己的西行,丘處機抱有“我之帝所臨河上,欲罷干戈致太平”(《中秋》)的用世之心。從詩歌史的角度來看,丘處機的西域詩記載了西域的奇山奇水、奇事奇人、奇景奇俗,拓展了元代詩歌的題材空間和審美空間,拓展了元代的詩歌版圖。
唐代以后,中國的經(jīng)濟重點逐漸南移。宋元易代,南北統(tǒng)一,隨即出現(xiàn)了南北之問人口流動加速的現(xiàn)象,所謂“南人求利赴北都,北人徇利多南趨”(薩都剌:《苣鞋》)。胡祗通、盧摯、高克恭、鮮于樞、關(guān)漢卿、白樸等北方籍文學家先后游歷南方,發(fā)出了“這答兒忒富貴,滿城中繡幕風簾,一哄地人煙湊集”(關(guān)漢卿:《南呂·一枝花·杭州景》)的感嘆。在“鐵馬秋風冀北”的環(huán)境中生活久了的北方文人,一旦來到了“杏花春雨江南”的南方,就著迷于南方清新明麗的山水風物、捕魚販魚的生活方式、發(fā)達普遍的商品貿(mào)易等,“閑情任飄泊,到處欲登臨”(馬祖常:《舟中》)。
色目士人馬祖?!秹延伟耸崱穼ψ约旱哪戏接螝v有所總結(jié):“遠行探禹穴,六月剖丹荔。巫峽與洞庭,仿佛蒼梧帝。三吳震澤區(qū),幼婦蛾眉細。唱歌攪人心,不可久留滯?!彼^的“不可久留滯”恰恰是過于迷戀南方生活而對自己發(fā)出的自警之言。馬祖?!堕}浙之交五首其一》云:“月出山頭犬吠云,隔林鐘磬鶴應聞。老僧見客閑留坐,風落松花滿寺門?!庇徐o有動,有景有人有物,充滿生機,具有鮮明的畫面感。其他如《淮南田歌十首》《淮南魚歌十首》《憶江南》等詩歌展現(xiàn)了牧童、魚郎、嫵媚吳娃等南方人物和生活場景,使我們對南方民眾的日常生活有了更多更真切的認識。馬祖常南游行旅詩受到了江南地域文化的深刻影響,可以看作是元代南北詩風交融影響的例證。
此外,北方士人張之翰(一二四三至一二九六)長期在南方宦游、生活,“行盡東南數(shù)十州”(《過分水嶺二首》其二)、“行色畫圖里,去程文字中”(《舟中書事》)、“偶因王事得遲留,盡著新詩紀勝游”(《寄東州諸君二首》)。許有壬曾以官事南游,抒發(fā)“紅樹青山照轡絲,江南無地不宜詩”(《李正德御史分行廣西予行廣東相遇滕王閣醉中次其韻二首》)的感慨。比如《橫浦登舟》:“南征殊不惡,樂事總相關(guān)。馬上行思句,舟中臥看山。盡收煙景去,滿載月明還。何往不自得,浩歌天地問?!痹娙说挠迫蛔缘萌缭谀壳?。受南方自然山水的激發(fā),詩人的詩興頗濃,“風物今朝好,詩成未覺難”(《曾原道中二首》)。
那種在南宋時期欲北游而不得的期待,在南北一統(tǒng)以后得到了巨大的釋放,暢意北游,蔚然成風?!皷|南慷慨士大夫異時局于地狹,不得遠游為恨。自中原道開,游者響奔影赴,惟恐居后?!保ù鞅碓骸端袜嵤ヅc游闕里序》)江西士人艾庭梧的話說出了廣大南方士人的心聲:“吾生四十年前,欲一望大河之外,不可得。今幸遭盛明,極日月所出,車轍馬跡皆可至,柰何守一丘一壑,而自比于井中之蛙乎?吾將浮游乎齊、魯、燕、趙、韓、魏、秦、隴之郊,問古帝王之所都、圣賢之所起,其余風遺俗猶有存者乎?其高人魁士猶有伏畎畝、偃林藪而未起者乎?吾將求之,以益吾所欲聞。”(吳澄:《送艾庭梧序》)
特別是元代實行兩都制度,大都和上都。大都即今北京,上都位于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境內(nèi)。北游使得南方士人有機會走向塞外,打開了更為壯闊的草原畫卷,由此興起了獨具元代特色的上京紀行詩創(chuàng)作熱潮?!鞍滋鞖v、至順,當天下文明之運,春秋扈從之臣,涵陶德化,茍能文詞者,莫不抽情抒思,形之歌詠?!保ń液钏梗骸栋仙暇┘o行詩》)元代上京紀行詩是在兩都制度背景下產(chǎn)生的、古代文學史中首次出現(xiàn)的以塞外風物生活習俗等為主要對象的大規(guī)模寫作。此前,士人們大多只是通過文史書籍想象塞外。到了元代,一切都是親歷親聞、可親可感。
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詩人胡助在詩中表達了既誠惶誠恐又激動感慨的心情:“……平生所未到,扈蹕敢辭煩?!瓪v歷紀瑰偉,一見勝百聞。茲游償夙愿,庶用歸田園?!保ā锻瑓沃賹嵥蕹峭庠缧小罚┰笃诮魇咳酥懿啻戊鑿挠螝v上京:“今予所歷,又在上古、漁陽、重關(guān)大漠之北千余里,皆古時騎置之所不至,轍跡之罕及者?!保ㄖ懿骸鹅鑿募笮颉罚v史上的不至、罕及之地,對于元代文人來說卻成為易至之地。草原風光和游牧習俗成為南方士人筆下的詩材。元后期江西士人危素《贈潘子華序》云:“開平昔在絕塞之外,其動植之物,若金蓮、紫菊、地椒、白翎爵、阿監(jiān)之屬,皆居庸以南所未嘗有。當封疆阻越,非將與使,勿至其地。至亦不暇求其物產(chǎn)而玩之矣。”“上京六月涼如水”(薩都剌:《上京雜詠》)的氣候,“紫菊花開香滿衣,地椒生處乳羊肥”的物產(chǎn)(楊允孚:《灤京雜詠》),“葡萄馬湮醉南人”的飲品(胡助:《灤陽雜詠》),黃羊、熊掌、駝峰、駝唇等草原肉食,展示“皇元典章文物之盛事”(胡助:《灤陽十詠跋》)的詐馬宴,“土風殊楚越”(袁桷:《上京雜詠再次韻》)的草原游牧文化等,都給游歷上都的南方士人留下深刻印象,大大拓展了南方士人的眼界,自然也極大地豐富了元代詩歌的題材。更重要的是,塞外不再是一個“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盧綸:《和張仆射塞下曲》)的充滿殺伐之氣的戰(zhàn)爭空間,而是成為一個景色優(yōu)美、風俗淳美的田園。陳孚《懷來縣》:
榆林青茫茫,塞煙三十里。忽聞雞犬聲,見此千家市。
石橋百尺橫,其下跨媯水。人言古媯州,殘城無乃是。
民家坐土床,嬉笑圍老稚。糲飯侑山蔥,勸客顏有喜。
足跡半天下,愛此俗淳美。醉就軟莎眠,夢游葛天氏。
元中期江西士人虞集在一首詩序中提到了這種風俗之美:“每懷扈從東道,往來縉山道中,見其風土之勝,民俗之美,未嘗不談道以為樂?!倍诔砷L于江南的色目士人翅賢筆下,塞上生活宛如田園般美好,其《塞上曲五首》其五云:“烏桓城下雨初晴,紫菊金蓮漫地生。最愛多情白翎雀,一雙飛近馬邊鳴?!比绱擞迫蛔缘玫脑娋澈托那椋谠郧暗倪吶姼柚袠O其少見的。
終元一代,形成了以海運為主、河運為輔的漕運格局。元人游歷海上主要是通過南北海運和海上絲綢之路。對于元代海運,《元史》評價很高:“元都于燕,去江南極遠,而百司庶府之繁,衛(wèi)士編民之眾,無不仰給于江南。自丞相伯顏獻海運之言,而江南之糧分為春夏二運。蓋至于京師者一歲多至三百萬余石,民無挽輸之勞,國有儲蓄之富,豈非一代之良法歟!”(《元史》卷九三)
與元人的海上游歷經(jīng)驗相關(guān)的是,元代的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頗多,且都是以親身經(jīng)歷寫親身感受。元代出現(xiàn)了第一部海洋紀行詩集《鯨背吟集》(作于一二九一年),記載了作者海上航行“所歷海洋山島,與夫風物所聞,舟航所見”。戴良《泛海》等詩記錄了作者“遠近浪為國,周圍天作疆”(《泛?!罚┑暮叫杏^感。吳萊《還合后人來問海上事詩以答之》表達了詩人“我猶愛其然,恨不少淹留”的熱愛海洋的情感。趙叔英《運糧行》描寫了元代南糧北運的情形及其社會影響。貢師泰《海歌十首》對海船水手的航海技藝等進行特寫式的描寫,與純粹將海洋作為想象的對象或詩中點綴意象不同。李士瞻《壞舵歌》則記錄了一次海運途中海船船舵損壞的有驚無險事件,彰顯了海神天妃的護國之功,體現(xiàn)了元代的海神信仰。
我們以《鯨背吟集》為例,其中的詩歌如實描寫了海上日出、海鷗、海浪、海魚、海味等獨具海洋特征的自然意象。比如《水程》寫出了陸行與海航的不同:“九日灘頭不可移,九灘一日尚嫌遲。何須頻問程多少,路上行人口是碑?!薄奥飞闲腥丝谑潜斌w現(xiàn)了海上航行不同于陸路交通的距離測量方式。類似的詩歌還有《探淺》:“探水行船逐步尋,忽逢沙淺即驚心。蓬萊近處更難遍,揚子江頭浪最深?!逼渌纭秾べ{》《拋石丁》《出火》《落篷》《掉艙》《走風》《吐船》等詩均是以海上航行的真實經(jīng)歷為基礎(chǔ),是對海上航行方式的真實反映。序中所說“銀濤洶涌,幾番戰(zhàn)栗于船中”更是航海過程中的自然反應。該集《白題》詩對航海經(jīng)歷進行了總結(jié):“乘興風波萬里游,清如王子泛扁舟。早知鯨背推敲險,悔不來時只跨牛?!?/p>
在宋、元以前的海洋書寫中,詩人本身大多并沒有出海航行的經(jīng)歷,海洋也往往只是作為詩中模式化的意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到了宋、元尤其是元代得到很大的改變。元代士人通過海運航線南來北往甚至出洋成為常態(tài),他們體驗、認識甚至熱愛海洋,海洋不再單純是神秘的想象空間。這些海洋紀行文獻少了虛幻荒誕的色彩,多了自然真切的細節(jié)描寫。詩人對海的認識也就由模式化、意象化的認識轉(zhuǎn)變?yōu)轶w驗式、感受式的認識,對海洋空間的書寫更具真實感、層次感、場面感、細節(jié)性和紀實性。
此外,在唐宋海外貿(mào)易的基礎(chǔ)上,元代延續(xù)并發(fā)展了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元代的海外航線,北至日本諸島,南至東南亞、印度洋各地,包括錫蘭(今斯里蘭卡)、印度、波斯灣和阿拉伯半島,甚至達到非洲的索馬里。海外游歷者的增多,使得以域外見聞、親見親聞親歷親感為主要特征的游歷風土類筆記在元代大量涌現(xiàn),令人矚目。周達觀《真臘風土記》、汪大淵《島夷志略》和周致中《異域志》即是代表。汪大淵游歷了東南亞諸國、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摩洛哥等地,詳細記載了所見所聞,被稱為“東方的馬可·波羅”。在《島夷志略》中,記載了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和地區(qū)的田土、氣候、人物、婚姻、風俗、信仰、飲食、物產(chǎn)、貿(mào)易等,展現(xiàn)了元人全球化游歷所帶來的多樣化的文化景觀。僅以風俗來說,書中就有尚禮、尚怪、尚樸、尚邪、勤儉、勁悍、輕剽、果決、劫掠等數(shù)十種記載。用來貿(mào)易的貨物包括各種絲綢布匹和瓷器。書中甚至還記載了某些地區(qū)存在的海上馬匹貿(mào)易、販賣人口以及海盜行為。這些域外筆記具有記見聞、述風情、補史闕的功能。
元代南方大儒吳澄在《送蕭九成北上序》中說:
今日之事,有書契以來之所未嘗有者。自古殷周之長、秦隋之強、漢唐之盛,治之所逮,僅僅方三千里。今雖舟車所不至,人跡所不通,凡日月所照,霜露所墜,靡不臣屬,如齊州之九州者九而九,視前代所治,八十一之一爾。自古一統(tǒng)之世,車必同軌,書必同文,行必同倫。今則器用各有宜,不必同軌也;文字各有制,不必同文也;國土各有俗,不必同倫也。車不同軌,書不同文,行不同倫,而一統(tǒng)之大,未有如今日。睢盱萬狀,有目者之所未嘗睹;吚嗢九譯,有耳者之所未嘗聞。財力之饒、兵威之鷙,又非拘儒曲士之所能知。
吳澄的這段話深刻地反映了元代最優(yōu)秀的士人對于元代的新認識:這是一個“車不同軌,書不同文,行不同倫,而一統(tǒng)之大,未有如今日”的時代。另外一位元代士人領(lǐng)袖虞集也說元代“山川形勢,陀塞險要之處,奇怪物變,風俗嗜好,語言衣食,有絕異者,史不勝書也”(《跋和林志》)。當代知名歷史學家葛兆光也曾發(fā)出感嘆:“我們也許對那個時代(元代)的全球化估計太低,其實,很多異域知識的傳播和影響,在中國已經(jīng)相當深刻和廣泛,正如柳詒徵說的,蒙元時代的文化‘兼蓋中國、印度、大食及歐洲四種性質(zhì)。”(《宅茲中國:重建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論述》)
綜合起來看,南、北、東、西的遠距離游歷極大地開拓了元代士人的眼界和心胸,逐漸打破了原來南北隔絕時期的士人“耳目褊狹”之弊。張之翰《書吳帝弼餞行詩冊后》云:“江南士人曩嘗謂淮以北便不識字,間有一詩一文自中州來者,又多為之雌黃。蓋南北分裂,耳目褊狹故也。”全球化的游歷使得元代士人的地理視野空間擴大了,眼界也大開,改變了元人的地理空間感,形成了新的地理知識,元人的精神世界也空前豐富了。西域的雄奇山川與習俗,上京的草原風光與游牧風俗,南方的清麗山水,海上航行的驚險,海外諸國的奇風異俗,一并被納入豐富多彩的元代詩歌中,形成了日?;?、多元化的文化景觀。在這種由想象到親歷、由陌生到熟悉、由奇異到日常的變化過程中,人們的感覺、認知、情感、思想也越來越變得可以相互理解、交流、融合,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精神也就開始建構(gòu)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