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南
明朝方孝孺有兩篇文章收入《古文觀止》,一篇是《深慮論》,一篇是《豫讓論》。
《四庫全書總目》稱,方孝孺的文章“縱橫豪邁,頗出入于東坡、龍川之間”(東坡即北宋蘇軾,龍川即南宋陳亮)?!拔囊匀酥亍?,世人尊崇方孝孺的氣節(jié),也推重其文章。
方孝孺的《深慮論》,所以能作為古文范本供人們閱讀、欣賞和研究,不但是因為文辭優(yōu)美,而且還因為議論透辟。對于歷史上朝代興替,王朝執(zhí)政風險,慮之深,思之切,發(fā)他人所未發(fā),足以警示世人。這樣的文章,不是那些有“頭巾氣”的迂腐的讀書人所能寫得出來的。
《深慮論》開頭就振聾發(fā)聵: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p>
方孝孺認為謀劃天下大事的人易犯的過失:常常謀求解決困難的問題,而忽略了容易的問題;防備那些令人懼怕的事情,而遺忘了沒有懷疑的事情。然而禍患常常突發(fā)于忽略的問題上,動亂常常爆發(fā)于不值得懷疑的事情上。
為了具體說明謀劃天下大事的人易犯上述過失,方孝孺歷數(shù)和分析了從秦朝至宋朝的“前車之覆”。
秦始皇在掃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之后,以為周朝的覆亡是由于諸侯的強大,于是變分封制為郡縣制。正在他認為從此天下太平、刀槍入庫,皇位可以代代相傳、萬世不絕的時候,不知漢高祖劉邦已興起于鄉(xiāng)間,最終滅了秦朝。漢朝皇帝鑒于秦朝皇帝孤立無援,于是分封子弟為諸侯王,以為靠同姓諸侯王血緣關(guān)系的維系,漢朝可以傳之久遠不會發(fā)生變亂。哪知吳、楚等七國起而謀反,問鼎朝廷。漢武帝、漢宣帝以后,分割了諸侯王的封地,使其勢力削弱,以為從此天下無事,哪知王莽終于篡奪了漢朝的皇位。東漢光武帝劉秀從西漢,曹魏從漢朝,晉朝從曹魏,吸取了敗亡的教訓,采取了防范風險的措施。然而,東漢、曹魏、晉朝的滅亡都是出于防備的事情之外。宋太祖鑒于五代藩鎮(zhèn)勢力之大,足以脅制國君,于是解除了禁軍將領(lǐng)和藩鎮(zhèn)的兵權(quán),使他們易于控制,而不知自己的子孫終于被敵國所困擾。
方孝孺接著說:上述這些人都有超人之智,蓋世之才,他們對于安定和動亂、生存和覆亡的跡象,不能不說思考周詳,防備嚴密,但他們謀劃了這一方面,禍患卻從那一方面發(fā)生了,最終招致動亂和滅亡。這是什么緣故呢?方孝孺回答說:“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他認為,人們在謀劃時,能夠想到的,是人世間本來就應(yīng)當這樣的事情,也就是說只能“謀人”;人們的智力所達不到的范圍,那是“天道”,而屬于“天道”的范圍,人們是不能謀劃的。在今人看來,方孝孺的上述回答顯然不能令人滿意,但這并不影響《深慮論》的深刻性和警世作用。
方孝孺講歷史上防范風險,自然是為了明朝防范風險。明太祖沒有為日后的繼位者創(chuàng)造良好的執(zhí)政條件,相反卻為他種下了禍根,使他不可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龍椅上。朱元璋吸取漢、唐外戚、宦官禍國的教訓,訂立制度,不許后妃、宦官干政,這自然是做得對的。但他又吸取元朝君弱臣強、威福下移、尾大不掉、漸至敗亡的教訓,將功臣宿將誅戮殆盡,以至沒有為繼位者留下一個可以倚為干城的將領(lǐng),造成繼位者煢煢孑立,孤獨無助。另一方面,明太祖又分封諸侯,授命燕王朱棣等全權(quán)處理地方軍務(wù),導致燕王在北方的坐大,實際控制的地方成為國中之國。博古通今,政治上敏感的方孝孺應(yīng)該是看到了明王朝的這些隱患,也許他的《深慮論》正是為此而發(fā)。
燕王朱棣以“清君側(cè)”為名,于建文元年(1039年)發(fā)動“靖難”之役以后,方孝孺對明王朝面臨的嚴峻形勢是看得很清楚的。建文三年,“靖難”之役尚未進入關(guān)鍵時刻,燕王的軍隊與朝廷的軍隊在河北、河南、山東有一些接觸,朝廷有一些失利,但戰(zhàn)局尚未明朗,這時方孝孺就預料到朱棣有可能率軍打過長江,顛覆建文帝的統(tǒng)治。明朝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有一篇《黃叔揚傳》寫到這樣一件事:方孝孺的好友、曾任禮科給事中的黃鋮,因父親去世,回到家鄉(xiāng)常熟治喪、守孝。方孝孺前往吊唁,曾跟黃鋮密談。他說:北方不安定啊。蘇州、常州、鎮(zhèn)江對拱衛(wèi)京師、應(yīng)對北方事變,都非常重要。你是皇上身邊親近之人,雖已去職,當有以教我。黃鋮說:蘇州、常州、鎮(zhèn)江三府中,鎮(zhèn)江最為要害,但鎮(zhèn)江知府不可靠;知府用非其人,是自撤屏障。蘇州知府姚善是忠義之人,但對部下過于寬厚,雖是治理地方的良才,恐不足以平定禍亂。不過國家大局,不由江南決定,等到北方的軍隊打到了江南,一切都晚了。他們談得很深入,想到了燕軍打過長江怎么辦。果然,次年正月,燕王親率大軍,從北平出發(fā),大舉南犯。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到了長江北岸。六月三日誓師渡江。六月八日從鎮(zhèn)江向南京進發(fā)。建文帝號召各地軍隊前來“勤王”,無人響應(yīng)。如果建文帝繼位時身邊有一位像劉基那樣的謀臣,或有一位像徐達那樣的統(tǒng)帥,他未必會一敗涂地。眼看大勢已去,但回天乏力。谷王朱橞、曹國公李景隆打開京師城門,迎燕軍進城。燕王朱棣兵不血刃進入南京,取建文帝而代之。
或許有人會說,方孝孺輔佐的建文帝,輕易就被朱棣搞掉了,不但如此,方孝孺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沒能保住,還談什么“深慮”?不錯,他輔佐建文帝是失敗的。但方孝孺僅僅擔任過翰林侍講、侍講學士,級別不高,并不參與執(zhí)掌國政。雖然建文帝每遇大事,總向他咨詢,但他不負實際執(zhí)政之責,因此對建文帝的失敗實在難負主要責任。建文帝的不堪一擊、迅速垮臺,與皇帝的軟弱、執(zhí)政大臣的不得力有關(guān),但很大程度上是由明太祖的誅戮功臣、分封諸侯的失誤造成的。方孝孺要保住身家性命并非不可能?!端膸烊珪偰俊肪驼f,齊泰、黃子澄(實際執(zhí)掌國政、主張“削藩”最力者)為燕王所切齒痛恨,即使兩人委屈求活,也沒有活命的希望。方孝孺則不同,燕王要借重他的聲名,請他起草即位詔書,以號召天下。“使稍稍遷就,未必不接跡三楊”?!敖盂E三楊”就是跟楊榮、楊士奇、楊溥相繼成為內(nèi)閣大臣。方孝孺未必不知,硬頂燕王,后果十分嚴重,而只要答應(yīng)為燕王起草即位詔書,不但能保住性命,還會被重用。但方孝孺不愿受一個篡奪皇位的藩王驅(qū)使,不愿背叛他曾經(jīng)為之效力的建文帝,不愿為茍且偷生而喪失氣節(jié)和操守。他選擇了慷慨就義。
清朝王夫之明顯受到了方孝孺《深慮論》的影響。王夫之《讀通鑒論》一書就講到了曹魏的例子:“漢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橫,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黃初三年,又制后家不得輔政,皆鑒漢所自亡而懲之也。然不再世,而國又奪于權(quán)臣?!辈芪何|漢滅亡教訓,采取措施,防范宦官和外戚專權(quán)。曹魏建立之初,就對宦官的任職做出限制,防止他們掌握大權(quán)。黃初三年九月,魏文帝下令:“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規(guī)定太后不能與聞?wù)?,外戚不得擔任輔政大臣。但曹魏政權(quán)仍然很快為司馬氏所篡奪。問題出在哪里呢?王夫之回答說:“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原來是防范了這方面,那方面卻出問題了。在這里,王夫之發(fā)揮了方孝孺《深慮論》的觀點。
方孝孺的《深慮論》是600多年前寫的,仍值得今天的人們好好讀讀,體會其深意。歷史上的一些王朝,雖然吸取了前朝覆亡的教訓,有一定的防范風險的意識,也采取了相應(yīng)的措施,但預防了這方面的風險,忽略了那方面的風險,以致鑄成大錯,招致滅亡。方孝孺是對這些歷史教訓研究得最深透的人之一。方孝孺說的“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王夫之說的“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都是警策之語,值得人們牢牢記取。
(作者系鳳凰出版社編審)
責任編輯:張李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