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有人好奇遠古人物的口音,就有人想給電視劇里的紂王配上誰也聽不懂的“古人的口音”。2015年,自學語言學多年的鄭子寧萌發(fā)了這個想法。既然有學者構(gòu)擬出上古音,為什么不把研究應用得更好玩呢?
于是,1990年版電視劇《封神榜》里的紂王,對著臣下嘰里咕嚕講了一段話。字幕兩行,一行漢字和一行上古音的拉丁字母拼音:“命”發(fā)音mrengs,“入”發(fā)音njub……
外行對天書式的配音摸不著頭腦,但內(nèi)行卻看得津津有味。學者鄭張尚芳在博客里分享了這段視頻,并熱情鼓勵了鄭子寧?!跋肫鹞夷贻p的時候聚集同好,和潘悟云一起手抄高本漢的書,一字一字反復重新排比古音字表,就是不怕花功夫。所以對有創(chuàng)意、愛探索、愿意花功夫的年輕人的試驗總覺得特別可喜?!彼诓┪闹袑懙馈?/p>
“多少也算做了 一個小小的交代”
鄭張尚芳是著名漢藏語言學家,生于工人家庭,自學成才,著有經(jīng)典著作《上古音系》。他的另一大愛好是通過社交媒體普及語言學知識。2006年底,他開通博客,時不時發(fā)布有趣、短小但不乏深度的語言學科普文章,還經(jīng)?;卮鹁W(wǎng)友提問。鄭子寧就是鄭張尚芳眾多“學院外”弟子之一。
鄭子寧的母親是地道常州人,但三線建設(shè)時期隨家人遷走,在西安長大。上幼兒園之前,鄭子寧也一直住在西安。他父親的老家在福州,在南京長大。于是,全家人要用普通話交流。在復雜語言環(huán)境下長大的鄭子寧開口說話很晚,回常州上幼兒園后一段時間緘口不語。這令阿姨憂心忡忡:“弗則帶小佬去醫(yī)院望望?覅是呆大哦!”(注:大意為“要不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不要是弱智啊!”)
在誤解當中,鄭子寧學會了常州話。而當幼兒園老師努力教孩子們普通話時,他又成了“普通話督察員”。他因此對常州話與普通話的區(qū)別格外敏感?!盀槭裁础阶制胀ㄔ挼妮o音是一個送氣的p,常州話就讀普通話里沒有的濁音b呢?為什么普通話里同音的‘賣‘麥,常州話一個是ma一個是moh呢?反過來,為什么常州話讀一個音的‘哥‘鍋,普通話又是兩個音呢?”
類似疑問很早就盤旋在鄭子寧心里,初中時的一次偶遇真正讓他喜歡上了語言學。在一家新華書店的角落里,他發(fā)現(xiàn)了那本“作者名字很奇怪”的書籍。封面設(shè)計很簡單,一片紅色,只是中間橫寫著“上古音系”四個大字。他由這本書了解到,這些差別與中古漢語的演進有關(guān)。
鄭張尚芳后來成為鄭子寧的學術(shù)偶像與引路人。盡管此后學習和語言學完全無關(guān)的藥理學,但他決定將語言學,特別是其中的音系學和語音學當做終生愛好,并向大眾普及這些知識。
《封神榜》視頻得到鼓勵后,鄭子寧的“創(chuàng)作”就停不下了。他在媒體上發(fā)表越來越多的文章,大多涉及語言學知識普及。他的一些作品最近結(jié)集出版,取名叫《南腔北調(diào):在語言中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
撰寫普及類讀物既是心愿,也是對鄭張尚芳的致敬?!罢Z言學其實是一門很有意思,和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學問。只是大眾多少對它有所誤解,才變成這樣一種生冷的‘絕學。”鄭子寧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8年5月19日,鄭張尚芳逝世,享年85歲。盡管沒有拜入鄭張尚芳門下,但一直對他執(zhí)弟子禮的鄭子寧前往溫州參加了葬禮,跟隨送葬隊伍一起上山安葬靈柩。一年前,鄭子寧才第一次見到這位“網(wǎng)友”,《南腔北調(diào)》出版,“多少也算做了一個小小的交代”。
沒有任何一種方言是“活化石”
《南腔北調(diào)》不是成體系的著作,而是46篇五花八門的小文章的集合。從國語如何統(tǒng)一,漢字能否簡化為拼音文字到法語的“黑歷史”,議題非常廣泛。
這樣的跨度需要作者具有相當廣博的知識儲備,但廣博又會限制深度。伊朗語專家張湛相信,鄭子寧“真懂”。“問題在于他沒有具體的研究,只是學習、分享傳播知識,還談不上創(chuàng)造知識,因此離學者還差一步?!?/p>
“作者涉獵的材料廣泛,對事實的描寫也大多清楚準確。觀點則常因歷史問題的復雜性與模糊性而多有商榷之處。‘國語‘普通話之類的概念,恐怕早已超出語言學學理的范疇,與民族、國家的概念,甚至特定時期社會、文化的變革需求相關(guān)。”香港大學語言學博士蘇哲也提出了自己的批評。
書中某些觀點,專業(yè)研究者也有不同意見。鄭子寧認為現(xiàn)行漢語拼音系統(tǒng)并不十分理想,外國人很難發(fā)出Q或X這樣的音?!笆澜缯Z言多樣,加之設(shè)計的經(jīng)濟性考量,拼音符號本身就不可能做到如國際音標般通用?!碧K哲認為,由對外漢語教學方面的技術(shù)問題得出“不好用”的說法,“可能稍顯武斷”。
大體來說,學者們認可《南腔北調(diào)》描述準確、語言生動,是難得的語言學普及著作。“書里面的觀點,有些是學界很前沿主流的觀點。如果真的學者來寫,由于學科細分可能反而寫不好。”漢藏語言學家龔勛說。?下轉(zhuǎn)第19版
書中某些篇章廓清了長久以來流行在民間的傳言。比如《粵語真的是古漢語的活化石嗎?》這一篇,就反駁了某種方言就是古代漢語的傳言。
鄭子寧認為,沒有任何一種方言是“活化石”?;浾Z和其他漢語方言一樣,都由中古漢語發(fā)展而來,就像一位老人有很多孫子,不同孫子各有像爺爺?shù)牟课?,可能是鼻子,也可能是嘴巴。幾乎每一種方言,不管北方的官話還是南方的吳語、粵語,都在個別語音現(xiàn)象上遺留了中古漢語的某個特征。但它們都經(jīng)歷了上千年發(fā)展,已經(jīng)和中古漢語有著天壤之別。
自稱自己的方言很“存古”的現(xiàn)象在其它語系中也很普遍?!氨热缯f伊朗某個村子,自稱還說著古代的伊朗語;庫爾德人說庫爾德語是古代米底語的后代,自己比波斯人還古老等等。這些都是民族情感或者地方情感驅(qū)動的謠言?!睂W者張湛說。
溫州話據(jù)說曾被選用為防備竊聽的軍事密碼語言,目前其實沒有證據(jù),用生活常識和一定語言學知識就能理解。一種語言能成為軍事密碼語言,母語人數(shù)絕不能太多?!岸?zhàn)”時期美國使用母語人數(shù)極少的一種印第安語言秘密通信,保密性才能得到保證,這段往事后來被拍成電影《風語者》。而當時溫州話的母語人數(shù)有幾百萬,海外溫州僑民又很多,其保密性實在太差。
溫州話雖然難懂,但與前述印第安語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叭魏窝芯繚h藏語言學的學者,讓他短時期內(nèi)掌握溫州話是毫無難度的?!编嵶訉幷f,溫州話很早就受到中外語言學家注意,有許多研究傳世?!熬退闳毡拒姺秸也坏綔刂萑俗龇g,也找不到語言學家,他們憑這些書也可以立即學習?!?/p>
顯然,求真即是知識普及的意義所在。 “離現(xiàn)實生活最近的 ‘逃避場所或 ‘幻想之鄉(xiāng)”
鄭子寧自學語言學知識,仍得到專業(yè)研究者的肯定,除了對古代漢語的音系了然于胸,還在于他的多語種能力。他相信,鄭張尚芳之所以在上古漢語的擬構(gòu)中取得突破,正在于對多種語言的掌握。“鄭張先生的知識儲備廣博得有些過分。藏文、緬文、泰文、梵文、《詩經(jīng)》押韻、古文字都被用來當作他探討漢語古音的證據(jù)?!?/p>
學術(shù)前輩影響了鄭子寧,他也將學習各門親屬語言作為基礎(chǔ)。他的泰語熟練程度,達到了分辨不同方言的程度。此外,他還聯(lián)絡(luò)世界各地的語言學家,一起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討論,形成自己的學術(shù)團體。龔勛很早就在網(wǎng)上認識他,一起討論語音問題,“十幾年前在網(wǎng)絡(luò)上和他一起為吳語制作拼音”。
對比這位業(yè)余語言學家在科普方面的探索,專業(yè)語言學家的動作似乎還不夠大。蘇哲對這方面的缺憾深有感觸:“科普類書籍‘故作高深,專業(yè)入門類書籍也是‘自說自話,本質(zhì)上來講都沒有切身站在讀者角度考慮,這導致語言學科普活動并沒有很好地開展。在多方呼吁語言學脫離中文系單獨成為一級學科的大背景下,這一點其實應該被重視與關(guān)注?!?/p>
國內(nèi)近幾年出現(xiàn)的幾種口碑較好的語言學科普類著作,其寫作路徑也和《南腔北調(diào)》一樣,用分散的小故事而非學理框架引導讀者。譬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語音的故事》和《回鍋肉和香菇菜心的語言等級》便是較為出色的兩本。
“它們的特點是基本上都分專題,或者是專欄式的,一個一個很有意思的小話題,很生活化,盡可能簡潔清楚地告訴你一些有趣的語言學知識。”蘇哲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盡管蘇哲支持鄭子寧的努力,但他呼吁更多專業(yè)學者站出來完成這項工作。“我堅持認為,只有受過嚴格專業(yè)訓練的人士才有可能寫出很好的科普類書籍。因為他必須首先精確而深刻地把握所有涉及的知識,又要有能力用最簡潔直白的話語表述出來。”蘇哲說。
龔勛也列舉了他認為比較理想的西方語言學科普類著作。重點在于,一本科普著作需要具有“擴展性”,即外行能看熱鬧,內(nèi)行又能看出很多門道。
龔勛和鄭子寧是多年的老朋友,盡管天各一方,但對語言學的共同愛好使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近若比鄰。那么,語言學和現(xiàn)實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語言學是離現(xiàn)實生活最近的‘逃避場所或‘幻想之鄉(xiāng)?!饼弰渍J為,這門學科的材料無所不在,“看書、聽人說話、學外語、旅游、瞎琢磨自己說的話,隨時都會找到有趣的新材料。就像王小波說的:‘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種負面的生活都能產(chǎn)生很多亂七八糟的細節(jié),使它變得蠻有趣……”
(應受訪者要求,蘇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