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我不想與人說起我這個妹妹,可不得不承認,我無法回避她。
她就像隱藏在我眼中的自卑,即使我極力屏蔽,也不能抹殺它們的存在。那么,就讓它們見光吧。它們不應(yīng)是羞恥的躲閃,我沒有權(quán)利永遠遮蔽它們。
于是我試著讓記憶溯回。在歲月的河畔,我看見一張張鮮活的笑臉。這些笑臉有的是嬰孩的,有的是少女的,有的是婦人的,有的是老嫗的……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女性的笑臉。這些臉,紛紛揚揚地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訴說著女人的秘密……
記憶回到一個曚昽的晨曦。請允許我用簡筆畫式的描述來呈現(xiàn)那個晨曦。
柔軟疲弱的晨曦,昏暗潮濕的瓦屋,紅漆斑駁的窄小木門。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背著一個啼哭的嬰兒,從木門中走出,消失在晨霧中。
我蹲在門邊的角落,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我大概四歲,或者五歲,老人是我的外婆,嬰兒是我從此再也見不著的三妹妹。孩子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很快我忘記了那個早晨,忘記了那個嬰兒。直到十幾年后的一個黃昏,來自另一個嬰兒的啼哭引發(fā)我內(nèi)心的激蕩。
你無法想象,人的面龐可以隱藏那么多的悲傷和秘密。從遺忘到再次想起,那個晨曦從未打擾到我,以及我的父母。這期間的空白,讓人無法不感嘆。
可是,該來的總會來的。
那天,我背著書包從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回家度假,途中路過一個村落,在一棵大榕樹下看到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背著一個嬰兒。老人,嬰兒,花白的頭發(fā),暗紅色的背帶,多么似曾相識。呵!光線同樣的柔軟疲弱,茂盛的樹葉帶來同樣昏暗的空間,嬰兒在老人的背上發(fā)出同樣嘹亮的哭聲。仿佛中邪一般,黃昏的空氣瞬間在池塘邊蕩起漣漪,在我空白十幾年的大腦中不斷回旋。有關(guān)那個早晨的記憶,從深海的漩渦中翻涌而出。
那一刻,秘密蘇醒。伴隨秘密的蘇醒,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女兒命”三個字。
那之前,母親連續(xù)生下兩個女兒,作為大女兒的我,兩歲就寄養(yǎng)在遙遠的外婆家,而襁褓中的二妹,留給鰥夫大伯撫養(yǎng)。父親則帶著母親,一邊打工,一邊躲躲藏藏,在輾轉(zhuǎn)奔波中期盼兒子的降生。
母親第三胎生下的還是女兒。于是,在光線暗淡的晨曦,父母將剛出生的小女兒,交托外婆背去送人。隨后,她的痕跡被抹得干干凈凈,成了一個不被提起的人。一個不能被談及的人,與“不存在”相差無幾。
叔本華說,一個人所有的遭遇都是意志決定的。那么,是什么不為人知的意圖使我遇上那個傍晚?
自從我在榕樹下想起三妹,就再也無法像沒事兒一樣生活。我在日記里一遍遍提到她,為自己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而苦悶。在我無數(shù)次回想之后,她天真無邪的臉變得異常明亮,與此同時,她的襁褓開始破舊、膨脹,滿是灰塵。
現(xiàn)實中的我,是愚笨的。而在夢中,我的腦袋敏銳無比。人人都做夢,未必人人都能在蘇醒時發(fā)現(xiàn)自我。我的夢做了多年,很多時候,我覺得還有另外一個我存在,這種情況似乎從那個遙遠的晨曦就已開始。
我的過去,以及正等著我的未來,都有一個她在一旁看著我。她從不出聲,卻顛三倒四地進入我的夢境。
我像個看守人,又像囚犯本身,把自己關(guān)進日記本里,宛如一個迷失在森林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尋找回家的路。沿途,紛紛揚揚的落葉無時無刻不在向我傳達跌落的聲音,并深深掩蓋我所走過的路。我在夢中長出翅膀,成為一張有翅膀的樹葉。然而,無論我如何奮起飛翔,最終還是落到地面。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在日記本中匯聚,包括那些已經(jīng)離去或是不能提及的。我一日日地坐在書桌前,打開沒有盡頭的日記本。那么多我所愛的人,在日記本中永遠活著,保持曠日持久的憂傷,并且始終熱情飽滿。
日記中的妹妹,有時像個邋里邋遢的小女孩,有時穿著我羨慕的白裙子。因為日記,她似乎一直在我身邊。她比現(xiàn)實中的妹妹純粹。她安靜而溫婉地待在我的日記中,有時具有我的眉眼,有時長著父親一樣的嘴巴,有時是母親小巧的個兒,有時是弟弟那樣修長的腿腳……她的長相不停地變化,她的性情也不停地變化。有時我們互相安慰,有時又激烈地爭吵……
我發(fā)了瘋似地寫日記,發(fā)了瘋似地讀書,試圖以此逃離拴著命運的那根繩索,逃離一個被頑固觀念和沉悶日常所籠罩的世界。
我的反復(fù)無常引起父親的注意。不知何時開始,他偷看我的日記。于是,命運捉弄一般,一個被隱匿多年的女兒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終于找我談話,做出一個對我和他都同樣殘忍的約定。
“別再提起這件事了,就當沒有過。”他嘴角擠出這幾句話時,我看到他眼中閃過淚花。然后,他把頭轉(zhuǎn)向暗處,臉上的燈影如同蝙蝠狀的疤痕。
我不得不沉默,不僅因為父親的話很沉,壓得我喘不過氣,還因為這個秘密在那個年代一旦被人所知,就意味著償還不盡的債務(wù)。
《百年孤獨》里的吉卜賽人說:“萬物皆有靈,只需喚起它們的靈性?!标P(guān)于妹妹的秘密,就如同吉卜賽人手中的磁鐵,將我內(nèi)心的所有幽暗喚醒,就連那些消失多年的記憶碎片也紛紛出現(xiàn)。
我被這個秘密裹挾多年,最終成為秘密的一部分。我開始使用一種無人能懂的字符記錄日記,它們錯綜復(fù)雜而又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紙上,只有我對這些字了如指掌。也許連父親也不曾想到,他已無法偷看我的日記,盡管日記還是記在紙本上,但似乎每一個字都上了鎖。
父親并沒有從對女兒的愧疚中得到解脫,相反,我時常能感覺到他渴望與我交談。他的行為和神情都表明,只要我愿意坐在他身邊,他都會得到些許安慰。他一直在等待,并被等待耗盡體魄而蒼老。
那些年月,父親以驚人的速度衰老。實際上,他無數(shù)次失眠之后,開始酗酒。他經(jīng)常一個人默默地喝酒,喝高了就躺在竹椅上睡,從不耍酒瘋,表現(xiàn)出良好的酒德。他很久都不會笑一次,但仍會在酒醒之后拿上電鋸、光板去工地干活。與此同時,他開始學(xué)會對母親說謊。那些年他證實了一個道理,世界上誰對一個女人欺騙最多,那就是她的男人(丈夫)。
我們無法深入交流,因為父女之間沒有可行的通道,即使披荊斬棘歷盡艱辛開辟出的道路,很快也會被新生的植物覆蓋,那些植物生長的速度幾乎肉眼可見。
“重要的是別迷失方向?!薄栋倌旯陋殹返睦虾稳趲ьI(lǐng)隊伍開辟新路時說。他們的結(jié)局是荒誕的。我們家的結(jié)局也好似一場笑話,那些年多生是一種罪,而如今的政策又鼓勵多生。父親將此視為頑皮的命運對自己的嘲弄:曾經(jīng)做出巨大犧牲,歷經(jīng)無數(shù)苦難,不惜骨肉分離也要生個兒子,到最后所受的罪,原來一道紙令就可以一筆勾銷。
父親不再輕易發(fā)表見解,他變得逆來順受,沉默寡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扛得起戲劇般的人生。
母親不像父親那樣偷看我的日記,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個高明的窺視者。
在我觀看屋檐掛下的雨水時,母親就已洞悉我的一切。是她向我證明,什么叫知女莫若母?!澳阒挥须x開這個鬼地方,”她盯著我的眼睛說,“才不會和我們一起爛在這里。這不是誰的錯。這是老天的一個玩笑。老天弄出這樣的村莊,又弄出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以為只有兒子可以傳宗接代?!?/p>
這時,我才明白母親是一個輕而易舉就能將我看透的人。她早就知道我想逃離村莊,卻不動聲色地在一旁觀察我。多年來,我沉浸在秘密中,很少注意她,現(xiàn)在,我看到她漸起皺紋的臉上,掛著憐憫和疼惜。一瞬間,我意識到,在秘密之中,她才是那個被傷害得最深的人。曾幾何時,我的皮膚還有她親吻時留下的氣息,而現(xiàn)在,站在鏡子之前,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像年輕時的她,而她卻在逐漸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老婦人。
這個正在老去的人對我說:“你出生時,是一天之中陽光最好的時候?!蔽遗ゎ^看向窗外,只見二妹赤腳待在陽光暴曬的院子里,她烏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沖著我說她在磚頭下發(fā)現(xiàn)幾條蚯蚓。我從那一刻起,發(fā)現(xiàn)她就像三年前的我。是的,我是比母親小二十三歲的版本,二妹是比我小三歲的版本,而三妹是比我更小幾歲的版本。我們都是相似內(nèi)容的不同版本!我的內(nèi)心發(fā)生著某種變化,一種神秘的東西把我們這幾個女性緊緊綁在一起。我凝視二妹的眼睛漸漸濕潤,被正午的陽光刺得發(fā)疼。
父親不能破譯我的手稿,因為上面的痕跡比起文字來更像音符。而母親,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毫不費力地掌握一切。
一天午后,我照例在書桌前寫日記。那時,窗臺上趴著一只慵懶的肥貓,玻璃窗漏下的光線,照在日記本上,暈出泛黃的光暈。迷迷糊糊地,我發(fā)現(xiàn)光暈之中一個女孩的輪廓慢慢顯現(xiàn)。
“下午好,姐姐?!彼f。
“你好,妹妹。”我說。
她告訴我遷徙的故事和飛鳥的傳奇?!坝貌涣藥啄?,你就知道除了村莊,世上還有很多地方,和這兒完全不同的地方?!彼f。
我趕緊把她的話記錄下來,盡管字跡混亂不堪,我們?nèi)栽噲D創(chuàng)造一些不朽的光輝。我為此而迷醉,日記中的妹妹似乎也如此。在氤氳曚昽的午后,在幻想的迷宮里,我一度迷失方向,但很快就能找到妹妹在日記中為我指引的路。
整張書桌和日記本仿佛一個獨特的空間,屬于遺忘和孤獨的空間,遠離時光的侵蝕,避開塵世的紛擾。它使我能在一個條件簡陋而封閉的小山村整日地探索未來。
我在日記中沉溺過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甚至一個月都不出門。古希臘人曾說,我們都是夢幻的影子?;蛟S妹妹只是我的一個夢,卻比任何現(xiàn)實都要真實。我查閱過弗洛伊德,那種解釋龐大而又隱秘,卻并不能囊括我。我時??匆娒妹檬呛茏匀坏氖拢驗槲乙呀咏挠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通過我參與家中的生活。
據(jù)說人生下來不是亞里士多德式的,就是柏拉圖式的。這等于說,古往今來不同面孔的人都只是兩個人的載體。我們在日記中輪流交換角色,輪流扮演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變得不分彼此。接著,發(fā)生奇怪的事情。我看到宇宙的奧妙,看到女媧造人的伊始,看到人之所以為人的秘密。
有一次,這個空間遭到侵襲。母親借口打掃衛(wèi)生出現(xiàn)在房間中。
“你在和誰說話?”她問。
“我在念書。”我回答。
“不,你在自言自語,像個瘋子一樣?!闭f完她懊惱地關(guān)上門出去,但我能感覺她的眼睛一直掛在門上。
我繼承了母親的敏銳和執(zhí)拗,這種敏銳、執(zhí)拗和秘密糾纏扭打在一起,就生發(fā)出更多的隱秘。它們在歲月的深處,發(fā)酵得越來越濃郁,越來越猛烈。沒有人可以分擔我的隱秘和痛苦。我把三妹隱藏在無人能夠辨認的日記中,我相信只有這樣,才不會再次引發(fā)傷害。這樣想的時候,我能感到掛在門上的那雙眼睛滿含哀傷。
可憐的母親,中年之際被兒女帶入一場可悲的、不知所終的博弈。
那些年,無論母親如何哀嘆,日記中的妹妹仍執(zhí)拗地成長著。那個紅木門邊的晨曦,變得越來越明亮。
母親為我憂心忡忡,驚恐萬分。她擔心自己生下的是瘋子,四處搜集各種偏方,逼迫我喝下顏色各異的怪水,吃下難聞的食物,幾乎要把我放在沸騰的藥水上蒸熏……當被折磨的痛苦等同于寫日記的快樂時,我奇跡般地停止亂碼的胡寫。我走出屋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春天已經(jīng)來了。
記憶如同蜿蜒的蛇,只有鱗片在閃光。我逐漸明白,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一座沒有出口的記憶迷宮,終將困死自己。
曾經(jīng)擁有我一切愛的妹妹,在日記中不再出現(xiàn),她那鮮亮的形象也跟著消失,如同樹葉消失在森林、水消失在大海。
日記之外,寂寥的村莊回蕩空曠而模糊的聲響。沙沙的落葉聲,沙沙的雨聲,在窗外有節(jié)律地更替。與此同時,一場臺風掀翻老房子的屋頂,幾天后院墻倒塌。到了冬日,在夏天因臺風損壞的房屋使全家飽受饑寒、四面楚歌。
我們搬走了。誰都沒有耐心再住在那樣的老房子里,或活在那樣的日子里。我們不屑于像祖輩那樣抱怨,因此也比他們更脆弱、更不堪一擊。天知道,或許抱怨能使人堅強。那時,我們經(jīng)常從噩夢中驚醒,受夠了漏雨的瓦屋,受夠了稀飯青菜的味道,忍耐耗盡我們的力氣,連抱怨都省了。我們走得決絕而匆忙,來不及收拾妥當。于是那些我們現(xiàn)在所眷戀的東西,就在老房子中繼續(xù)活著、生長著。
“這是我們的新家。”母親扛著扁擔說。那時朦朧的星辰正照亮她發(fā)鬢的露珠,清晨和她的面龐一樣寧靜。而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幾近廢棄的磚頭和木板搭建的,比老房子好不到哪里去。
在新家,三妹的缺失是真實的,我和二妹的成長也是真實的。農(nóng)村的女孩們都是母親們的好幫手。每天放學(xué),我和二妹擔著水桶走幾里路去挑水。那時她八歲,擔水的身子搖搖晃晃,扁擔吱吱呀呀地響,水滴滴嗒嗒地濺落……她走過的路,如同下過雨一般。我想去幫她,但不能夠,不但如今的我不能夠,就連那時的我也不能夠,因為我也擔著更重的兩桶水。記得挑水的路經(jīng)過一條清亮的河,時常有幾只船泊在河岸,漁夫看見擔水的二妹,又夸贊又疼惜。
而我卻依然鐵石心腸。她離我那么近,天天在我身邊,與我同吃同住同勞作,我卻不夸贊她疼惜她,我給予她的關(guān)注,甚至不如日記中的妹妹。也許是她太像我,我無法在她身上想象另一種生活。總之,那時的我,并不是一個寵溺妹妹的姐姐。
那些年,越來越多的人家蓋起樓房,顯得我家的房子更寒酸。那時,人人都說,站在有戶人家的樓頂看得最遠,它嶄新,軒敞,漂亮,在山村鶴立雞群。
一日我經(jīng)過它,趁無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大門,從樓梯爬上全村最高的樓頂。二十年后的我,回望那個闖入樓房的女孩,不禁為她鬼鬼祟祟的樣子捏一把汗。
我趴在欄桿上,下巴抵著銹斑,視線掠過瓦屋,穿透霧蒙蒙的村樹,看清了村莊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彎彎曲曲的路,在暮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直到被卷進白霧里。
日記中的妹妹突然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她邊向前奔跑,邊回頭朝我喊:“姐姐,快來!姐姐,快來!”我所有的想象幾乎都在一瞬間被照亮。此后,我無法忍受一個奇異世界從眼中消失,于是努力著走上那些通往遠方的路。
后來,我為此付出代價。這家的男孩帶著同伴把我當成小偷綁在樹上。是二妹趕來解救我。那天,我久久不愿回家,二妹一直陪著我,坐在一個永不退卻的黃昏。在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里,我第一次感到,在內(nèi)心深處,我們是如此理解對方。
那個黃昏是我們一生中最親密的時刻之一。記憶中妹妹是個沉默的人,而我是個敏感怪異的人。我們很少在一起游戲,更多的時候是在一起沉默地勞作。那個黃昏我們安靜地待在一起,說起了對未來的暢想,一直講到天黑下去月亮升得老高。
多年過去了?。≡俅位叵肽莻€黃昏,心中泛起水一樣的溫柔與憂愁。貧窮再也難不倒我們,當年的細節(jié)也已遺落。圍繞著日記本的愛與恨,被記憶重構(gòu)的虛與實、水與火,都已被現(xiàn)實碾展成柏油路般的平面,只有我們的情感還在其中奔馳,磕碰出坑坑洼洼。
這些年,我一直奔走在路上,飄飄蕩蕩的,日記本都落在我住過的出租屋里,以及我到過的每一個城市。在現(xiàn)實的跑道上,我和二妹??吭诓煌恼九_,似乎離得越來越遠,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個黃昏,它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對于彼此,如此重要。
我早已不是一個蟄居在日記本中的少女,卻繼以“作家”的身份寫著類似于日記的書。這些書里,有我的影子,有母親的影子,有妹妹的影子,它們由一張張鮮活的笑臉構(gòu)成,以及女人紛紛揚揚的秘密……于是,我想把我的第一本書獻給母親,獻給妹妹。我?guī)е鴷ど匣疖嚕舆^一個又一個的站臺,奔赴她們所在的地址。我的母親啊,已兩鬢花白,縮在父親的背影里。我的妹妹啊,在二十歲的年紀,就已是兩個女孩的母親。我到達時,他們以哽咽的歡笑和渾濁的淚水迎接我。和他們一一寒暄后,我注意到門邊的兩個小外甥女,她們有著和二妹一樣的眉眼,也有著和我相似的眉眼。我一陣恍惚和眩暈……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此種命運仿佛輪回。我的淚水禁不住地滑落。蒙眬中,雙眸漆黑的兩個妹妹從遙遠的時空落在此間,穿著粉紅色的外套,站在記憶中有點褪色的紅木門邊,搖著小手兒對我喊:“姐姐,姐姐……”
回望來時的路,命運的痕跡如此清晰。我意識到我并未掙脫現(xiàn)實,相反,血肉模糊的現(xiàn)實依舊在塑造我,以及我的親人。我相信我寫下的書,是日記的某種變異,或者必定與日記關(guān)聯(lián)。當我在寫作的路上越走越遠,我發(fā)現(xiàn)我要感激母親和妹妹的地方越來越多,過往的記憶也越來越清晰。
有人說,“寫作不過是瘋子的把戲”。而我在瘋癲中找到了記憶迷宮的出口。我瘋癲的寫作源于記憶,也將終于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