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 閆皓

董卿：讓我選擇一個詞形容此刻的感受，我想應該是“惶恐”。感謝有思想、有觀點、有立場的獎項給予《朗讀者》，這是我拿到的最特殊的獎牌。我從業(yè)已經(jīng)二十多年，1994年進入電視行業(yè)，經(jīng)歷中國電視文藝制作鼎盛時期。而后慢慢感受到它被沖擊，也慢慢聽到電視行業(yè)越來越難的聲音。今天能以制作人的身份站在這里領文化類的獎項，何其幸運！我也覺得非?；炭?，未來到底可以做什么，做多少？是文化類節(jié)目的春天真的到來了，還是觀眾只是在看慣某類節(jié)目后換了口味？我們只能不斷努力，不辜負大家的期望。

我做節(jié)目時一直在思考，朗誦不光是電臺可以做，劇場可以做。我會考慮如何把原本存在于劇場或原本在電臺可以收聽的節(jié)目拿到電視屏幕上。我們的節(jié)目不是純粹的朗誦節(jié)目，大部分不是在聽你的朗誦藝術，不是只需要聲感享受就夠了，更多時候是情感節(jié)目，這是有溫度的真實樸素的。

各自的存在都有合理性，未來在劇場或電臺依然還會有這種節(jié)目存在，《朗讀者》則會保持其核心價值所在。將社會最具影響力的、對國家與社會有貢獻的人，有高尚品格的人和有特殊經(jīng)歷的人請到現(xiàn)場，用他們的影響力傳播我們想傳遞的價值觀。朗讀讓我們看到，無論過去十年還是一百年，文字中仍然有可以與現(xiàn)代人契合的精神，無論社會怎么變遷，總是有一些東西不會改變。

閆皓：從《中國詩詞大會》到《朗讀者》，請問您進入文化類電視節(jié)目的初心為何？是什么驅動著您不斷嘗試新的角色，向更深入的節(jié)目制作與創(chuàng)作中延展？

董卿：（這）其實是一種水到渠成的感覺。主持人做了二十多年，便會越來越清晰自己的定位，越來越知道自己的特長、喜好和風格，而且必須有了一定的積累后才能說有了自己的風格。一個主持人形成風格由很多種重要的因素決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來自先天的基因，可能會慢慢地在職業(yè)生涯中被挖掘出來。

我很幸運的是，回顧職業(yè)生涯的二十幾年，（我）趕上了幾個比較重要的節(jié)點。我從浙江電視臺起步時（1994）正是電視綜藝最黃金的時間，那時我是新人，做了許多最基礎的工作;到中央電視臺時（2002）趕上了盛大國家事件電視節(jié)目制作的黃金時代，到目前來看，那時是一個高峰。我們經(jīng)歷了每年的青歌賽、2008年的奧運會、2009年的建國六十周年，面對這些國家大事，中央電視臺都要在第一時間發(fā)聲，因此我們有很好的機會去歷練自己。

對于主持人來說，先天個性中所蘊含的東西加上后天給予的時機慢慢就打磨出了你的樣子。就像你是一塊泥還是一塊磚，是能夠做陶還是能蓋屋，經(jīng)過一些火候就可以把你鍛造出來。進入到文化節(jié)目領域，其實是遇到了，遇到了我想要的，而且是在走了很長一段路之后。

閆皓：為何選擇做《朗讀者》這樣一檔人物故事講述與朗讀藝術結合的節(jié)目？

董卿：說到底，《朗讀者》是一個有文化屬性的電視節(jié)目。既然它是一個電視節(jié)目，就要符合電視傳播的特性。從我個人的理解來看，電視傳播一個很重要的特性在于要能夠同理、同情。這個“理”指大家能達成基本共識，不能要求大家都同意;這個“情”指觀眾能夠基本找到共鳴，這樣這個節(jié)目才能是最有效的。

千古文章，是人寫的，也是在寫人，人是更大的范疇，人裹著文出來。所以《朗讀者》先要有訪談，然后才能朗讀?，F(xiàn)在大家都能夠接受了，在第一季的時候很多人會問：“那能不能先讀，讀完再聊？”后來發(fā)現(xiàn)一定不行，如果只是單純地讀，便很像過往劇院的朗誦會。名家名篇朗誦的形式在劇院存在幾十年了，或者說吟誦這種形式在中國就已經(jīng)存在幾千年了?，F(xiàn)代文明中，電視傳播需求不一樣，所以便不能單純是朗誦藝術的展現(xiàn)，而是要尋找一個契合點。我蠻喜歡把《朗讀者》看成是“借現(xiàn)代的人，還經(jīng)典的魂”。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可能是一個個身邊的人，近到大家都是學生，遠到九十幾歲的神一樣的、佛一樣的人物。但是不管多遠多近，你總是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一些打動你的地方。人們在獲得某種情感共鳴和理解之后，再來重新審視這個文本，不管以前是否讀過，總會有一些新的領悟。建立在之前講述的那個人物或故事的基礎上，那些已經(jīng)被淡忘的或者是被忽略的經(jīng)典讀本，會重新煥發(fā)出新的光芒。溫故知新，途徑就是通過生活在身邊的人，去幫我們打開那個通道。

閆皓：我們看到在《朗讀者》人物訪談環(huán)節(jié)中，無論是主持人、嘉賓還是現(xiàn)場觀眾都是飽含感情的。電視節(jié)目常常會有被人詬病“煽情”的情況，《朗讀者》是如何拿捏情感表現(xiàn)的尺度的呢？

董卿：對這個問題我說兩點。其一，開始我也怕眼淚多了，怕有人說煽情，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大家都很能接受，幾乎沒有過這樣的詬病。那天碰到畢淑敏老師，她還說：“我特別喜歡看你眼里含著眼淚在聽著人家說的樣子?！蔽艺f：“其實我已經(jīng)把那些鏡頭剪掉了一半?！蔽也幌胍晕业那榫w過多地影響觀眾的情緒，希望大家盡量保持客觀。

其二，真情與煽情的分界線到底在哪里？這是我做主持人這么多年的一個心得體會，你是真的在與他對話，還是抱著目的在套話。現(xiàn)在不是說有套路嗎？你已經(jīng)知道你想到達的那個點，然后你不惜手段，去到達那個目的，那一定會被觀眾詬病。這就是所謂“煽”，有太多功利心在里面，在消費這個人的情感，或者是大眾的情感。我比較傾向于只是客觀地、真誠地與他溝通，想聽他說，想把這件事情講明白了，誰也不預設要沖那個痛哭流涕的方向去，而是娓娓道來，這件事情一是一， 二是二。

就像這一期講“父親”，父親這個詞一聽就蠻有情感飽和度的，很多人一聽這個詞就會有波動，特別是離家的年輕人，或者是年紀長一些、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人，會有情感共鳴。所以，我們在選故事的時候會考慮各種側面，五個嘉賓有五個維度。比如，“父親”這期的嘉賓中，有從來沒見過父親的、英烈的后代，但是節(jié)目中沒有說“偉大”“崇高”這類很拔高的詞，只是在講述她想了解她的父親，那個只活在照片里的父親;有徐國義教練這種，自己沒有孩子，可是他所培養(yǎng)的隊員就成了他的孩子，這樣孩子和父親的關系就多了一個非血緣的維度;還有就是魏世杰這種，除了科學家的角色外，父親的角色對于他而言可能更艱難、更漫長，但是他心甘情愿。所以，好像每一個父親都很樸素，但每一個父親也都有偉大的地方。

閆皓：說到主題詞，《朗讀者》每一期的主題詞及圍繞主題詞展開的卷首語與開場白都被廣泛傳播。請問您是如何想到這種節(jié)目模式的？每期的主題詞又是如何選擇的？

董卿：你看，節(jié)目中的“札記”“朗讀亭”“訪談”“朗讀”以及“金句摘選”，組合起來有沒有很像一本雜志？最早有札記，是因為作為制作人，我與他們（節(jié)目組）聊天時可能會講一些我的思想和理念，他們覺得我應該把它記錄下來，讓觀眾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鲞@個節(jié)目，這可能就是札記最初的雛形吧。至于主題詞，天底下有這么多漢字、這么多詞，怎么定每一季十二個主題詞呢？我們通常需要開很多很多會。所有的主力導演每個人都獨立寫出二十到三十個詞，分享時會發(fā)現(xiàn)有重合，出現(xiàn)了一些彼此相似的詞，就歸并分類。我也會提我的想法，比如提議做“父親”的時候，我就同大家闡述我的理念—我要讓父親中什么樣的人物來呈現(xiàn)“父親”這個關鍵詞，我希望最終讓大家覺得“父親”這兩個字的含義究竟是什么。所以，很多東西是經(jīng)過了千萬次的實踐，在實踐中摸索、打磨出來的，你不去做，就不知道會有這一步，誰也做不到把每一步都想好了，形成特別規(guī)整的模式。

閆皓：朗讀亭已經(jīng)成為《朗讀者》一個非常鮮明的標志了，朗讀亭所到之處都會引發(fā)大家進亭錄音的熱潮。請問朗讀亭的創(chuàng)意是如何誕生的？它在發(fā)揮著怎樣的作用？

董卿：朗讀亭也是在開策劃會時提出的想法——設置這樣一個環(huán)境，讓大家有情感傾訴的地方。其實朗讀亭也成了最讓我感動的部分，它是一種線下的形式，在節(jié)目中能體現(xiàn)的并不多。第一季我們擺放的時間很短，一共只有三至四個月的時間，而且朗讀亭是流動的，每個城市只放置一個月左右。但就是這么短的時間，也有幾萬人去朗讀亭，上海有人最多排隊等了九個小時，就為了進去讀那幾分鐘。而且里面的朗讀也都很真誠，很多讀本選得都很上乘，這讓我感到意外。可能，這就是真實的、現(xiàn)代社會的情感采集器，也是現(xiàn)代社會中國人情感世界多方面的展現(xiàn)。因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沒有國外那么鮮明的宗教信仰，國外很多人有跪下來懺悔和傾訴的習慣，而我們卻比較少，但朗讀亭仿佛就承載著這樣一種功能。當然也是借助節(jié)目的影響力，觀眾們看到節(jié)目里我們很誠懇的態(tài)度，被感動、被帶動。我相信愿意進入朗讀亭的人大多數(shù)應該看過《朗讀者》，如果沒有看過可能也不會想到去參與，所以只要看過，他就會知道自己應該去干什么，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朗讀亭讓我感受到節(jié)目的基調被大家接受，甚至被很多人追隨，觀眾們也愿意為父親、母親、同學、男朋友、愛人去讀。我就覺得我們給觀眾的回報太少了，每期（放朗讀亭的剪輯）只有兩分鐘。

閆皓：除了朗讀亭這種線下的互動形式，《朗讀者》還在喜馬拉雅、愛奇藝、新浪微博等網(wǎng)絡平臺上取得了較好的傳播效果。您是如何看待這些網(wǎng)絡平臺對《朗讀者》節(jié)目傳播所起的作用的？

董卿：（它們）起到了非常好的輔助傳播作用?，F(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用收視率來衡量一個電視節(jié)目的傳播到底有多廣了，因為現(xiàn)在機頂盒就只裝在幾千戶人家，那個東西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了。不能說對所有節(jié)目來講，收視率都失效了，但是對一些網(wǎng)絡傳播度特別廣的電視節(jié)目，應該用多個指標來衡量。新媒體傳播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共鳴，而我們對他們來講也是一個很好的節(jié)目源。比如《朗讀者》在喜馬拉雅上的收聽率就非常高，第一季結束的時候有4.75億（人次），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7億（人次）了，它有一個逐漸沉淀的過程。在地域上，《朗讀者》突破了央視制作的電視節(jié)目在長三角和珠三角幾乎沒有收視的魔咒，它在喜馬拉雅上的收聽率最高的地域恰恰是長三角和珠三角地區(qū)。

閆皓：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朗讀者》的一些片段在網(wǎng)絡上傳播的文字標簽仍然比較明星向，重噱頭，您怎么看待這個現(xiàn)象？

董卿：這個我可以接受。任何媒體都有自己的特性，而你說的那一部分可能就是網(wǎng)性。既然在那個平臺播，我就還是尊重他們的傳播特性。而且，你要相信既然已經(jīng)把自己扔進了大海，那你就要有水性，不能說“不行，我得上岸，我不能跟你們撲騰”。大家都是在一個水域里面，一樣可以看出誰能游得更遠，而且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興趣之所在嘛！不過，我們節(jié)目制作的根還是在電視，這是我們與網(wǎng)絡綜藝的根本區(qū)別，我們是從央視的高度和寬度給自己定義。

但是，兩季節(jié)目做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不可突破性。大家在網(wǎng)絡上看了太多五彩繽紛的、“一個人身上恨不得有二十幾種顏色”的畫質之后，再來看《朗讀者》的畫質，他們會覺得很好，是另外一種選擇。我個人是酷愛電影的，我跟團隊也說我們不能只以電視節(jié)目的制作標準來衡量自己，我們是要去“夠”電影畫質的。所謂電影的需求就是每一個鏡頭都有語言，比如長鏡頭便有它存在的道理，你能體會它的內心，它會告訴你它要發(fā)生什么了。而電視節(jié)目不是，電視節(jié)目更多是為了讓觀眾看懂，比如舞臺上有三個人，我們要做這個游戲，我們只要讓你看懂這個時空里發(fā)生的事情就可以了，它不會挖掘這個動作背后更深層次的東西。但我要求《朗讀者》的鏡頭要有語言，因為我們有內心，我們有很深厚的內容，是經(jīng)得起挖掘的，人的臉、人的眼睛、人的手甚至人的肩膀，都是一種語言。

閆皓：兩季的《朗讀者》講述了上百個人物，闡釋了二十余個主題詞。設想一下，把他們連綴在一起會有怎樣的圖景？

董卿：其實總結下來就是人生與文學，就是那么簡單。沒有比人生更豐富的東西了，也沒有比文學這個世界更觸動人心的了。文學照理講應該比電影還要深厚，電影是從文學脫胎而來，把這個故事用畫面展現(xiàn)出來。文學本身是那么浩瀚，我個人也是在整個節(jié)目中受益匪淺，我們團隊也這樣。第二季錄制結束，我跟團隊說：“可能很少有一個節(jié)目凝聚著制作團隊那么多的傷痛，但同時又有那么多的幸福?！碑斆媾R很多壓力甚至打擊的時候，你跨過去了便會覺得自己在成長，伴隨著節(jié)目的制作在進步。自己因為節(jié)目而變得更好，可能是職業(yè)生涯里特別滿足的事情。

閆皓：您覺得在制作《朗讀者》過程中，自己比較深刻的成長是什么？

董卿：我覺得是對人的理解。在和一百多位來自各個領域的、最優(yōu)秀的、最具代表性的、有特色的人物談話當中，你一次又一次認知到人的深度，他們或者說他們的思想是深不可測的，就像剛才看到的那篇愛默生的作品。是什么能夠讓人永久長生？是思想的源泉和力量。我在同現(xiàn)代人的對話以及找尋文本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被這樣的思想所震撼，所滋養(yǎng)。

觀眾看到的節(jié)目嘉賓不過六七十人，內外加起來一百多人，但是我們的名單上、我們接觸過的是五倍六倍的，也就是五六百人。我們要不停地篩選，首先人物要能進入到我們的嘉賓名單，然后你想邀請人家，人家也未必能來。這個人如果不能來，那么主題詞中他缺失的這一部分由誰來替補？我們就得重新尋找新的人物。有時，我們搭建的節(jié)目框架美極了，如果設想的嘉賓都能夠來，那就是滿分的作文，可偏偏冥冥當中被抽掉兩塊“積木”，我們十分崩潰。我們通常會給自己一個最后的期限—如果這個人到這時還不能來，我們就再改方向，但一定爭取到最后，反反復復。

前些天，我碰到一個制作人朋友，他說：“你們最寶貴的是真的在花笨功夫、下死力氣?！彼私膺@些人是經(jīng)過怎樣的篩選和磨合才會出現(xiàn)在錄制中。我們有一些原則：首先，在綜藝節(jié)目中出現(xiàn)過的人我們很少用，因為他被消費過，他的面貌會含糊;其次，如果在近期的同為文化類的節(jié)目里出現(xiàn)過，我們就不用了，我們要保證觀眾有新鮮感。這個人出來了，觀眾會覺得“《朗讀者》能把這個人請來”，而不是說“這個人我剛見過，他又來了”。其實，只是這一點用心，觀眾對你的好感和信任度便會增加，他們覺得你就是品質。所以我的一個良師益友，在第二季播出第二期還是第三期時對我說：“祝賀你，做綜藝節(jié)目的愛馬仕?！本褪钦f，你一定要做別人沒有的，或者別人做不到的。你去花笨功夫，把他“磕”來，再和他講好，再讓他讀好，再后期打磨。

我們來算個時間成本。第二季的這些嘉賓，我們從2017年7月就開始找了，一直找到2018年6月10日。每一個嘉賓在確定之前，導演會與他有不下三次的采訪，每次不少于兩個小時，這樣基本提綱才會清晰。這還不包括每一次導演采訪完都要跟我開會的時間。采訪的內容是什么？原定的方向還走不走得通？如果走不通，或者走得通但不夠，便再去補訪，回來再開會。每一個人物的會，最少最少開兩個小時，多的時候就要十個小時以上，因為路堵住了，就必須重新去開路。這樣三次采訪最少六個小時，開會最少最少六個小時，還不包括之前的篩選時間，這些前期工作中的時間成本都是無法衡量的。

當他終于來到演播室，可以和我面對面坐下來聊天了，一個人的錄制不少于兩個小時， 五個嘉賓就得十個小時，還不包括札記的拍攝，朗讀亭的拍攝以及其他東西，拍攝完了就要進入后期。我跟嘉賓談話談了兩個小時，意味著聽打稿就有一到兩萬字，多的、語速快的有三萬多字，我們要從三萬字里“扒”出三千字，大浪淘沙，取其精華。好多導演跟我說：“卿姐，咱是不是太傻了，咱就錄半個小時行不行，半個小時也能剪十分鐘?！蔽艺f：“半個小時剪出來的十分鐘，和你跟他談了一個半小時剪出來的十分鐘含金量完全不一樣的?！?/p>

什么叫奢侈品？所謂奢侈品，是你為它花時間。我只要最好最好的那個東西，要過心里的金線。畫掉那兩到三萬字，沒有兩個小時根本完不成這個功課，有的時候連自己都被繞進去了，因為覺得每一句都說得太好了。畫到最后，我經(jīng)常會難過，因為我沒有辦法保留更多東西了。如果這是網(wǎng)絡綜藝，我可以推出無剪輯版。我可以自信地講，我們的無剪輯版也會很好看，因為我們之前做了大量的工作，非常完整，結構嚴謹、邏輯清晰、內容扎實。只要稍微剪掉喝水、換鏡頭等動作，基本都可以保留?？赡苓@也是《朗讀者》這個節(jié)目個性的一部分了。

閆皓：您在去年（2017）掌噓頒獎儀式上提出了“是文化類節(jié)目的春天真得到來，還是觀眾只是在看慣某類節(jié)目后換了口味”這樣的疑問，可否請您試著給出自己的答案？

董卿：做媒體的價值在于看你能影響多少你想要去影響的人，或者是影響多少有影響力的人。很多人認為“文化類節(jié)目的春天來了”，我倒沒有那么樂觀。我覺得文化類節(jié)目本來就不該是一種很熱的焦點所在，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中，人都是有惰性的，在更多時候希望被動地接受簡單的東西。所以那些帶圖畫的、短視頻的文章在手機上傳播更好。如果一張圖都沒有，全是文字，你可能一看就有點焦慮。對于文化節(jié)目本身，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它不可能一直在一個頂峰，但它可能一直在一個高原，因為它本身的地位和厚度擺在那里了，至于它能形成多少高峰，那就看你操作的能力了。

做節(jié)目跟做衣服是一樣的，沒有那么神奇，它也有款式和潮流，要看你的款式能不能符合大眾的審美，你的款式能不能符合這一季的潮流?！吨袊娫~大會》《朗讀者》《國家寶藏》之所以能在此時形成一股熱浪，是因為在此前許多年中都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像樣的文化類節(jié)目了。大家對過去的形態(tài)已經(jīng)感到厭煩，這時出現(xiàn)了一種制作精良的，有鮮明個性的文化類節(jié)目，它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

所以，要做好靜水深流的準備。文化類節(jié)目本身的手段是有限的，它不是那種很外化的東西，是內心的東西?？赡苁俏覀€人比較熱愛吧，我覺得文學還是有它得天獨厚的地方，因為文和人始終是緊密關聯(lián)的，它不會過時。經(jīng)典的東西，幾十年后可以讀，幾百年后可以讀，而且還能讀懂?！独首x者》第二季增添了幾篇文言文，反響特別好，這就是我們在制作過程中需要做出的判斷—敢不敢上文言文，就像第一季“敢不敢請老人家”一樣。當大眾閱讀到達今天的高度時，偶爾出現(xiàn)的文言文讀本刺激了觀眾的某種神經(jīng)。我想很少有人現(xiàn)在沒事時去讀《禮記·大學》，讀《留侯論》，讀《牡丹亭》，可是當你溫故知新時，會覺得老祖宗的東西很有深度，所以在一定的時間，按照一定的尺度，給大家一點點刺激便很好。但是，很關鍵的一點是，這道門檻觀眾一定要能跨過去。你如果是一堵墻，就會把人給擋住;你如果是平地，甚至比他低，他就會嫌棄你，他走過去就會忘了這個地方;你如果只是比他高一點點，他跨過去了會覺得被你帶領了、進步了，他會記住你。

第二季節(jié)目剛過半，我們在喜馬拉雅收聽熱度的TOP10里第三位是賈平凹陜西方言的朗讀，第四位是清華大學副校長薛其坤朗讀《禮記·大學》，第五位是環(huán)境保護者黃鴻翔與珍古道爾隔空的中英文對讀。我很慶幸，這就是我們第二季的增長點，是我們想要帶領的方向，你會發(fā)現(xiàn)觀眾妥妥地都跟上來了，你會發(fā)現(xiàn)你點燈熬蠟、苦心孤詣、奮力拉的車大家都追上了。我們不要低估了觀眾的智商。

閆皓：請您用三個關鍵詞來形容一下，在當下的傳播環(huán)境、輿論環(huán)境中，您心目中文化類電視節(jié)目應當具備的品質。

董卿：深厚，這是我特別喜歡的;樸素，沒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東西;誠懇;如果你一定要我再加一個，我希望是智慧。深厚里包含著一定的思想性，我個人對思想性是有自己的癖好的，這可能是做主持人二十多年的積累。我真正的成熟是到中央電視臺那年，我知道我到底要什么。說句俗的，我們媒體人是靠說話吃飯的，那么語言的功能是什么？或者說語言的價值是什么呢？它一定要達到目的，沒有一種語言是沒有目的性的，它之所以會產生也是為了某種更深的交流，需要達到某種目的，光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已經(jīng)不夠了，所以才會產生語言。因此，怎么樣才能達到目的，是我始終在追求的，現(xiàn)在看來，整個團隊也已經(jīng)達成這樣一種共識。

時間：2018年6月21日

地點：《朗讀者》節(jié)目制作工作室

注：本文選自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的《中國電視：掌聲·噓聲》一書，原文題目《精雕細琢，溫故知新》。

（董卿，中央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朗讀者》節(jié)目制作人、總導演、主持人。閆皓，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