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晨
1870年6月,中國發(fā)生了一起有名的外交沖突事件—— 天津教案。因為處理這起教案帶來的負面影響,聲望、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曾國藩開始走下坡路??紤]到民怨沸騰,朝廷決定讓其學生李鴻章接手此案。曾氏內(nèi)心自此灰心喪氣,一年多后即在南京去世。大清帝國進入了李鴻章的外交時代。當然,這一切都被與中國僅一海之隔的日本看在眼里。此時,日本的明治維新已經(jīng)進入第三個年頭。
“脫胎換骨”后的明治天皇為擺脫日本被列強欺侮的局面,從未忘記三年前即位時發(fā)過的宏愿:“開拓萬里波濤”“宣布國威于四方”。如何實現(xiàn)呢?“失之歐洲,取之亞洲”,先做亞洲強國,稱霸亞洲。這就是近代日本大陸政策的起源。
柿子先挑軟的捏,此時的日本還不敢跟中國用“拳頭”對話。所以,明治政府計劃先控制大清帝國的藩屬國朝鮮、琉球,增強國力,再叫板中國。1868年年底,明治天皇派使臣帶著“國書”前往朝鮮,宣稱要建立邦交關(guān)系。結(jié)果,碰了一鼻子灰。原因很簡單,因為日本“國書”中有“皇”“敕”字樣,而據(jù)朝鮮致日本的反駁書中說,這些詞匯只有清朝皇帝才有使用的資格。
消息傳回日本,維新派十分惱火,在日本迅速掀起了“征韓”(侵略朝鮮) 的論調(diào),喊得最響亮的當屬天皇身邊的核心人物木戶孝允 (與西鄉(xiāng)隆盛、大久保利通一起被稱為“明治維新三杰”)。但是,要想武力撬開朝鮮的大門,還是要先問問“宗主國”答不答應。于是日本又將目光投向中國。為此,1870年年初,日本外務部門確定了對朝鮮的原則:“先與清政府訂約,日清平等后,朝鮮自然退居下位,從中國回來,路過朝鮮王城,再簽訂日朝條約。利用所謂遠交近攻之策,使清廷無法援助朝鮮?!边@就是明治政府提出與中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的目的,同時也意味著其大陸政策的啟動。
1870年八九月間,中國因為天津教案,人心浮動,朝廷為此也是焦頭爛額。日本瞅準這個時機,派出級別不高的外務大丞柳原前光來中國,說是要與清政府簽訂通商條約,其實是試探簽約的可能性。柳原前光的到來,引起了清政府朝野的一片議論。雖說中國在與西方列強交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不堪一擊,既割地又賠款,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日本哪里有資格與中國平起平坐,更別說討價還價地簽訂條約了。當時,安徽巡撫英翰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用他的話說,日本彈丸小國,只配有進貢臣服的份兒。
鑒于此,主管外交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以下簡稱“總理衙門”)以中日間已實現(xiàn)通商,所謂“大信不約”為由,拒絕了日本的要求。柳原前光并未放棄,奔走于曾國藩、李鴻章等處,游說簽約的重要性。
在李鴻章處,柳原軟硬兼施:“英、法、美諸國,強與我國通商,我心不甘,而力難獨抗……惟念我國與中國最為鄰近,宜先通好,以冀同心合力。”并暗示,如果中國不同意簽約,日本就請列強幫忙。
說到聯(lián)合對付列強,確實擊中了李鴻章的軟肋。他認為這個辦法不錯,“縱不能倚為外援,亦可稍事聯(lián)絡”。于是,極力慫恿總理衙門同意與日本簽約,“籠絡之或為我用,拒絕之則必為我仇”。根本不知不久前大久保利通代表明治政府,就天津教案向駐日英、法公使獻媚:如英、法出兵中國,日本愿以糧、薪相助。總理衙門最終竟采納了李鴻章的意見,上奏清帝并被批準。
1871年7月,日本派出主管財政的大藏卿伊達宗城到天津與李鴻章就簽約開始談判。結(jié)果,日本人提出的條約方案,竟以中德條約為藍本,不僅有“一體均沾”條款,而且企圖獲得西方列強在華所取得的一切權(quán)利。這使清政府極其吃驚和震怒。
雙方幾經(jīng)磋商,最后,在中國方案的基礎(chǔ)上達成協(xié)議,草簽了 《中日修好條規(guī)》 和 《中日通商章程》 兩個條約。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第一個在所謂平等的基礎(chǔ)上簽訂的條約。不過,這個對日本來說更有意義:日本成功實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對華對等地位。由此而言,對朝鮮則取得了名義上的優(yōu)越地位。
因為 《中日修好條規(guī)》 是按中國提供的版本簽訂的,這讓心存企圖的明治政府大為不滿,以致前來和中國談判的伊達宗城回到日本后便被罷官。于是,他們時時刻刻幻想著伺機改變。
不到半年,1871年12月,日本就找到了一個挑事的借口。當時,66名到中國朝貢和貿(mào)易的琉球人,在回國途中遭遇颶風,船只漂流到臺灣,臺灣高山族誤認為是敵人入侵,誤殺了54名。清政府聽到這一事件后即對逃出的12人進行了保護和撫恤,并將他們遣送回琉球。但是,日本得到消息后,硬說琉球人是日本國民,要為他們報仇。
日本為了師出有名,于1872年10月公然宣布琉球為日本的藩屬國。清政府當時對日本此舉并沒有作出反應,日本也沒有知會清政府。
1873年11月,日本外務卿副島種臣和副使柳原前光來到中國,借口祝賀同治皇帝親政,以此試探中國方面的態(tài)度,以便制訂武力侵臺的計劃。副島種臣在天津與李鴻章會談時,故意只涉及朝鮮,卻命柳原去總理衙門交涉琉球人被殺事件??偫硌瞄T大臣毛昶照等答復說:“殺人者皆生蕃 (不順服清政府的臺灣高山族),故且置之化外?!绷肮鈹嗾氯×x地挑出“置之化外”一詞,告知總理衙門:貴國不治生蕃,日本將懲辦島人。因此,“化外之民”的說法成為日本出兵臺灣的借口和依據(jù)。
當時,日本國內(nèi)爆發(fā)了下級武士逼迫政府侵臺、征韓的暴亂,迫于形勢,明治天皇責成內(nèi)務卿大久保利通和大藏卿大隈重信等人,對打擊臺灣作出研究和評估。據(jù)此,兩人擬出九條 《臺灣蕃地處分要略》,核心內(nèi)容就是如何侵臺。
同時,美駐日公使德·朗唆使“日本政府與中國及朝鮮政府彼此仇視”,并推薦美國人李仙得為顧問,參與侵略臺灣行動,為日后美國控制臺灣創(chuàng)造條件。大久保利通根據(jù)李仙得的獻策,極力慫恿政府征臺。其實,從侵臺開始,到中日甲午戰(zhàn)爭,美國始終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幫兇。
1874年4月,日本已經(jīng)組建了3600人的侵臺部隊,西鄉(xiāng)從道被任命為“臺灣蕃地事務都督”,李仙得為顧問,租用美國船進行運兵。日本一邊命令大軍5月2日開拔,一邊派柳原前光赴中國,“解釋”出兵臺灣對中國“無敵意”。
清政府還是從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那里得到日本兵犯臺灣的消息的。爾后的事實證明,中日有關(guān)日軍入侵臺灣問題的交涉,正是在日軍依恃武力而清政府卻想著“按約據(jù)理”來擺脫戰(zhàn)爭危機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
在總理衙門大臣“未敢深信”的時候,日軍的先頭部隊已登陸臺灣,并進行了戰(zhàn)前偵察。日本政府見清政府到5月11日尚不了解侵臺日軍的行動,認為這正是實行既定的拖延手段的機會。等到5月29日清政府感到事態(tài)嚴重,才決定由李鴻章負責外交交涉,沈葆楨負責帶兵赴臺。
再說日軍的侵臺部隊,自臺灣射寮登陸以來,并未討到什么便宜,先是遭到高山族抗日派的強烈抵抗,后來,侵臺部隊爆發(fā)了流疫,加之沈葆楨帶領(lǐng)的軍隊陸續(xù)抵達,當初雄心滿滿的西鄉(xiāng)從道這時只希望日本政府早日撤兵。
時間到了7月,明治天皇派遣柳原前光前往北京交涉。目的主要是索取賠償兵費及已經(jīng)占領(lǐng)土地的歸屬問題。日本希望借此機會“斷絕琉球兩屬之淵源”。李鴻章在天津見到柳原前光后,對日本的違約之舉一通指責:“一面發(fā)兵到我境內(nèi),一面叫人來通好,口說和好之話,不做和好之事?!彪p方談判陷入僵局。
其實,日本人也清楚,現(xiàn)在還不是和中國撕破臉的時候。8月間,日本又任命主戰(zhàn)的大久保利通為特使來華交涉,以擴大戰(zhàn)爭進行恫嚇,進行外交訛詐,要求清政府放棄對臺灣東部領(lǐng)土的主權(quán)。這次,清政府選擇了花錢消災。但日本開口要白銀200萬兩,清政府不肯接受。談判再次陷入僵局。
后來,李鴻章想起了老辦法:讓列強出面斡旋。這時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站了出來,不過是“拉偏架”。大久保利通專門夜間拜訪了威妥瑪。威妥瑪說:“中國政府所最忌諱的是出錢的名義問題。”大久保利通說:“尊意領(lǐng)會了。”最終,清政府決定賠50萬兩白銀給日本。
1874年10月,中日雙方在北京簽訂關(guān)于侵臺事件的 《北京專條》,承認日本出兵臺灣是“保民義舉”“中國不指以為不是”。不但如此,條約中還說“臺灣‘生蕃曾將日本國屬民等妄為加害”,這等于默認了琉球是日本的領(lǐng)地,給以后的中日交涉留下無窮后患。當然,清政府還要付“日本國從前被害難民之家”撫恤銀10萬兩,賠償日本在臺灣“修道、建房等件”費用40萬兩。
簽約第二天,大久保利通離京赴上海,從上海稅關(guān)拿了10萬兩白銀帶去臺灣,與西鄉(xiāng)從道共議撤軍問題。大久保利通的外交活動,在日本受到熱烈的贊揚。
明治維新后,中日兩國的第一次交涉,以中國失敗而告結(jié)束。
日本侵臺事件及處理結(jié)果,給中國帶來了極大損害。一是把琉球推向了日本;二是讓全世界看到,日本這樣一個小國都可以公然向中國發(fā)動侵略。英國人李歐爾卡克說,此次事件“向全世界登出廣告,說這里有個愿意付款但不愿意戰(zhàn)爭的富有的帝國”。經(jīng)此事件,李鴻章也尷尬地認識到日本“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遠大患”。日本出兵臺灣并僥幸得手,這使其國內(nèi)產(chǎn)生了一股“蔑華”風潮。1875年2月,日本 《新聞雜志》 發(fā)表了題為 《臺灣事件大成功》 的報道,稱“豬尾奴 (蔑稱中國) 終于屈服。四百余州已為囊中之物,恭親王、李鴻章之類如同小兒,不足為懼”,對于清朝賠償一事,則稱“此事使其喪失 (亞洲) 第一名義,在各國面前丟盡顏面”。
日本侵略臺灣本來就是一箭雙雕之計,在侵犯臺灣的同時,為吞并琉球?qū)ふ摇案鶕?jù)”。《北京專條》 墨跡未干,日本緊接著在琉球問題上向中國發(fā)難。
1875年5月,日本出兵琉球,向琉球國王尚泰提出,從今以后不準再向中國朝貢、受清朝皇帝冊封;須接受明治天皇封號,使用明治年號,實行日本禮制、刑法等等。琉球作為中國的藩屬國,一直接受中國的冊封,現(xiàn)在日本突然帶兵前來發(fā)出這樣的威脅,尚泰表示不能接受。
為迫使琉球王就范,日本方面經(jīng)常采用恐嚇的手段。據(jù) 《琉球見聞錄》 記載,日本內(nèi)務大丞松田道之在與琉球人談判中,其“怒聲喝叱,極度苛責,宛如對待三尺兒童”。況且,因為雙方不能達成共識,松田道之常常不準琉球官員休息,這種蠻橫無理的態(tài)度弄得參加談判的琉球官員“精神困倦,身體疲憊,如醉如狂,面色鐵青,唯有嘆息”。
面對日本的蠻橫,琉球國王尚泰只好求助中國,他于1876年10月派出通事官林世功和陪臣向德宏等人,乘坐一艘小船秘密前往中國。但是,由于當時小船逆風而上,中途還要躲避日本人的監(jiān)視,直到1877年4月末才抵達福建。
琉球的處境和求救書文由閩浙總督何璟報告給了總理衙門,但對于是否幫助琉球解救危機,總理衙門持謹慎態(tài)度,因為此前的日本侵臺之事,清政府對日本已心有忌憚。
這年11月,中國第一次向日本派出駐日公使何如璋、副使張斯桂、參贊黃遵憲。何如璋一到日本,琉球官員就秘密要求謁見。通過了解,何如璋明白了日本人的險惡用心,于是立刻給國內(nèi)寫了報告和處理建議。
在報告中,何如璋分析了日本的情況,認為日本不可能也不敢與中國開戰(zhàn),并提出了有名的“琉球三策”:上策,派兵艦到琉球,震懾日本;中策,據(jù)理力爭,如不聽,聯(lián)合琉球,內(nèi)外夾攻日本;下策,援引國際法,請各國公使評理調(diào)停,讓日本人理屈罷手。
何如璋主張采用上策和中策,即對日本采取強硬態(tài)度。但李鴻章卻選擇了下策。最后,總理衙門采納了李鴻章的迂腐之見,致使中國錯過了反擊日本的最佳時機。
在交涉相持期間,日本懼怕事態(tài)的發(fā)展將會對自己不利,竟于1879年2月斷然宣布廢除琉球國,改為沖繩縣,改用日本紀元。6月,尚泰被迫赴東京,琉球國亡。
何如璋立即建議清政府在沿海各省陳兵備戰(zhàn),撤回駐日使節(jié),以示交涉決心。但受李鴻章的影響,總理衙門對何如璋的建議不感興趣,只采取“惟以情理二字相駁詰”的敷衍態(tài)度,其間,琉球滅國的消息傳來,清政府朝野既震驚又錯愕,正在天津向李鴻章求援的琉球使臣向德宏聞此噩耗,禁不住號啕大哭。他上書李鴻章要求清政府幫助復國,發(fā)誓“生不愿為日國屬人,死不愿為日國屬鬼,雖糜身碎首亦所不辭”,表示琉球官民仰仗中國兵威,必能同心協(xié)力逐日寇出境。
不過,這些未能改變李鴻章和總理衙門的態(tài)度。此時的清政府正在為中俄伊犁問題而鬧心,哪里還有心思過問琉球問題。國小兵微,毫無反抗能力的琉球,就在清政府向日本政府“據(jù)理駁詰”的過程中亡國了。
后來,清政府覺得在琉球問題上丟了面子,適值美國前任總統(tǒng)格蘭特來中國旅行,一向主張“以夷制夷”的李鴻章如獲至寶,力邀他出面調(diào)停。而日本人也抓住這個時機,把琉球問題與修改條約攪和在一起,希望通過外交訛詐,在中國獲取更多的利益。
沒辦法,清政府最終采納了李鴻章自以為高明的“延宕之法”,即把琉球問題的交涉擱置一邊,待日后有足夠的實力再說。誰知不久日本即向朝鮮擴張,中日雙方都被朝鮮問題吸引過去,琉球問題從此不再提起,清政府已默認日本對琉球的吞并了。
在有關(guān)侵臺、琉球交涉過程中,日本已漸漸摸清了清政府要面子、怕惹事的心態(tài)。與此同時,朝鮮開始受到英、俄、美等列強國家的關(guān)注。在這一系列交涉過程中,日本不僅學會了利用列強在殖民利益上的矛盾沖突,也充分體驗到尾隨列強的好處,所以,日本計劃直接實施侵入朝鮮的大陸政策。恰值朝鮮大院君、閩妃黨爭斗,日本立刻派人攜帶朝鮮所不愿看到“皇”“敕”字樣的“國書”,再次赴朝交涉,但朝鮮政府仍然拒絕接受。這次,日本直接派春日、云揚軍艦,以測量海路為借口,于1875年9月駛?cè)虢A島,擊毀朝方炮臺,一手制造了江華島事件。
之后,日本一面派人赴朝交涉,一面派森有禮赴中國試探清政府的態(tài)度。為了避免與日本糾纏,總理衙門竟對森有禮說,朝鮮雖隸中國藩服,其本處一切政教禁令,向由該國自行專主,中國從不與聞。日本人故伎重施,自己把這句話演繹成“朝鮮不隸中國”。對此,總理衙門找不到任何解決辦法。
不僅如此,李鴻章甚至提出由“鈞”(總理衙門) 密致朝鮮政府一信,“動忍耐小忿 (指江華島事件),以禮接待”日使。在清政府這種不加干預和“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下,朝鮮被迫與日本在1876年2月簽訂不平等的 《江華條約》 (《日朝修好條規(guī)》)。清政府對這個條約采取默認態(tài)度,等于鼓勵了日本的侵略。
從此,日本在有關(guān)朝鮮的交涉中,竭力援引這個條約,排斥中國。1882年,朝鮮爆發(fā)了驅(qū)逐日本勢力的壬午兵變。日本政府又利用這一事件,進一步控制了朝鮮,并取得了在朝鮮駐兵1000人的權(quán)利。擁護大陸政策的福澤諭吉興高采烈地說,日本外交官的機敏練達,已趕上西方,對此,“只能贊揚不已”。福澤諭吉在1875年曾寫下《文明論概略》 一書,呼吁改換門庭,向歐美學習。該書作為當年日本最暢銷的書籍,對日本社會產(chǎn)生了一次可謂洗腦性的精神沖擊。
日本在朝鮮的所作所為,讓清政府感受到了危機,清政府立派丁汝昌率三艦駛?cè)蚀ǎ瑓情L慶率慶軍六營 (3000人) 趕赴朝鮮,增強了中國在朝鮮的實力,這下,深深刺激了心懷鬼胎的日本。為了對付中國,日本政府積極實行擴軍備戰(zhàn)政策。日本陸軍頗具影響的人物山縣有朋,不遺余力地鼓吹備戰(zhàn),煽動朝野人士反對中國。1881年,日本軍事預算已達年度預算的27%,軍費難再增加,但明治政府決心以“非常稅收”辦法增加軍費,即使“招惹人民之怨恨”“亦不足深慮”。中日甲午戰(zhàn)爭日本在軍事方面的準備,可以說始于朝鮮的壬午兵變。
壬午兵變后不久,1884年12月,日本趁中法戰(zhàn)爭正酣、清政府無暇顧及朝鮮之機,鼓動金玉均等“開化黨”人發(fā)動甲申政變挑戰(zhàn)中國,最終因為時任朝鮮軍務幫辦的袁世凱處事冷靜果斷,指揮清軍擊退日軍,打擊了日本的滲透勢力,粉碎了日本謀取朝鮮的企圖,推遲了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間。
在這兩次事件中,中國軍力上的優(yōu)勢,深深刺激了日本,而外交上的一味退讓,則又鼓勵了日本。日本隨后派伊藤博文和西鄉(xiāng)從道為全權(quán)正、副使,赴北京就朝鮮事件進行交涉,目的是消除中國向朝鮮的派兵權(quán)。
伊藤博文深知李鴻章不諳近代外交且又怕事,以欲擒故縱的手法,最終迫使清政府再次選擇破財免災,同意償恤難民。但為了保全朝廷的顏面,只能把款撥給朝鮮,由朝鮮出面償恤。清廷君臣就這樣無原則無立場地同日本簽訂了 《天津條約》,約定:中日兩國同時自朝鮮撤軍,以后如要向朝鮮派兵,“應先互行文知照”。許諾日本在朝鮮擁有和中國同等的出兵權(quán),是李鴻章在 《天津條約》 談判中最大的失敗。因為日本就是通過這個條約,找到實現(xiàn)大陸政策中侵略朝鮮的借口,從而挑起甲午戰(zhàn)爭。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從壬午兵變到甲申政變,日本對華在精神領(lǐng)域的“蔑視”得到強化的同時,在軍事、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的“畏懼”及“敵視”也大為升級。
為此,日本著手整軍備戰(zhàn)。陸軍方面,專門聘請了德軍教官,建立了旅 (旅團),作為戰(zhàn)時基本作戰(zhàn)單位。到19世紀90年代初,日本陸軍已增加到22萬人;海軍方面,受中國購買定遠、鎮(zhèn)遠兩艘巨型鐵甲艦的刺激,截至1886年,日本共制訂了6次海軍擴張計劃。突擊制造了8艘主力鐵甲艦,并且把炮身長12米、口徑32厘米的大炮安裝在4200噸的小艦上,以對付北洋艦隊的定遠艦和鎮(zhèn)遠艦,成為當時世界造艦史上的奇聞。為籌措海軍擴軍軍費,明治天皇除發(fā)行100萬日元海軍公債外,又撥內(nèi)帑30萬,贈給海軍;指揮方面,設立大本營,作為戰(zhàn)時最高統(tǒng)帥機構(gòu),由天皇主持,政府無權(quán)干預;還有就是向中國派遣大量軍事間諜,竊取清政府和北洋艦隊的情報。日本參謀部甚至能夠看到總理衙門的密檔,甚至比清政府都了解,中國每個省可能抽出多少兵力作戰(zhàn)。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日本還繪制了朝鮮、中國東北三省、渤海灣等地的軍用地形詳圖。日軍參謀次長川上操六甚至在1893年4月親至朝鮮和中國核實間諜所搜集的資料,到7月才回國。
不僅如此,1890年前后,為了煽動日本國內(nèi)的軍國主義情緒,山縣有朋還提出了臭名昭著的“主權(quán)線”與“利益線”,矛頭公開指向朝鮮和中國。1891—1893年,嚴島、松島、吉野三艘4000噸位的巡航艦相繼竣工,橋立、秋津洲等巡航艦也將于1894年竣工?;诖?,1894年6月,伊藤博文內(nèi)閣確立了對中國開戰(zhàn)的方針。
為了消除日本國民對軍事擴張的顧慮,1879年,“東京招魂社”更名為“靖國神社”,由日本軍方管理,誘迫民眾信仰“活神”天皇,讓國民“參拜”。
但直到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日本對于中國的蔑視與畏懼還是并存的。當時的外相陸奧宗光說過:“我國人民在平壤、黃海戰(zhàn)役勝利之前,對最后的勝敗都暗自有所焦慮。”許多日本民眾也不理解為什么作為學生的日本,要對自己的老師—— 中國大動干戈。據(jù) 《明治大正見聞錄》記述,甲午戰(zhàn)爭開戰(zhàn)那年,家住上州沼田的生方敏郎正好12歲。他家里有一道被視作珍寶的中國屏風,他家鄉(xiāng)一年一度的夏日祭的山車上,高立著劉邦、項羽等中國豪杰的等身人像,他一直被父母和老師教授的是漢文典籍。他不明白日本為什么要與這樣一個國家為敵。“當時的日本人,可沒有誰敢自負說要比過中國人,我們只奢望不要太落后于中國就好了?!?/p>
然而,戰(zhàn)爭的勝負可以改變一個國家的國際地位及國家形象。戰(zhàn)爭期間,日本66家報社共派出了1114名從軍記者,連篇累牘地報道戰(zhàn)爭的進展狀況、戰(zhàn)斗經(jīng)過、雙方死傷人數(shù)、俘獲戰(zhàn)利品、俘虜處置及戰(zhàn)地情形等。這在日本民眾對中國從“仰慕”到“蔑視”的歷史性逆轉(zhuǎn)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在一系列戰(zhàn)爭報道中,日本民眾對于日本陸海軍的連戰(zhàn)連勝,開始時抱有僥幸心理,但隨著戰(zhàn)爭頻頻得手而增加了自信,至攻陷旅順則已確信日本優(yōu)越于中國。北洋艦隊覆滅后,日本眼中已無中國,要求進攻北京的呼聲更加高漲。陸奧宗光說:“平壤、黃海戰(zhàn)勝前,暗自擔憂戰(zhàn)局勝敗的國民,現(xiàn)已毫不懷疑戰(zhàn)爭的勝利了,而是關(guān)注我國旭日軍旗何時插到北京城頭?!?/p>
在日軍每戰(zhàn)必勝、中國每戰(zhàn)必敗的宣傳中,日本民眾“對中國轉(zhuǎn)為極其蔑視的心態(tài)”,各個階層陶醉于戰(zhàn)勝者的歡喜和夸耀之中,使用“支那人”“豚尾奴”“豬尾巴”“中國馬鹿(混蛋)”等侮辱詞語,以發(fā)泄曾經(jīng)的對華自卑情結(jié)和被歐美壓抑的情緒。
黃海海戰(zhàn)后,日本兒童在玩耍奔跑競賽、相撲游戲時,辱罵失敗者是“支那”。在一種名叫“面子”的游戲中,“支那兵投降圖”“我國騎兵蹂躪豚軍圖”“黃海擊沉清艦圖”等面具流行一時。即便在成年人之間,撒謊者也會被謾罵為“支那政府”,吹牛者會被嘲諷為“李鴻章”。
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國民由原先“極端的自卑”轉(zhuǎn)為“極端的自負”,產(chǎn)生了一種以“強國”自居的“大國民”“大民族”意識。
意外勝利讓日本舉國狂喜,狂慶,慶祝日軍勝利的國民大會更是充斥于各地。甲午戰(zhàn)后,日本數(shù)萬民眾聚集在東京上野公園,公園里有一個湖叫不忍池,日本人按1∶1的比例用木頭復制了致遠和定遠兩艦,然后民眾齊呼口號:“打沉定遠、打沉致遠”,隨后將火把扔到船上,看到兩艘大船燃燒著熊熊烈火,日本民眾高舉雙手,熱烈狂歡。
可以說,這場打敗了上邦“老大國”的甲午戰(zhàn)爭,也點燃了日本人所謂的“愛國心”,他們開始將為天皇而戰(zhàn)視作至上榮光。日本評論家荒煙寒村在 《寒村自傳》 里記述,“各地上演的甲午戰(zhàn)爭劇目里,扮演中國士兵的日本舞臺劇演員一登場,就有觀眾向其扔花生殼和橘子皮,有的演員忍無可忍,甚至在舞臺上對著觀眾大喊,‘我們也是滿懷愛國心的日本人。”
在獲得軍事擴張的巨大利益后,日本國民陷入集體狂熱之中,戰(zhàn)爭支持率迅速上升,這成了近代日本不斷推行侵華政策的“社會基礎(chǔ)”。正如陸奧宗光所說:“凱歌之聲,到處可聞;驕傲自滿的情緒,不覺流露出來。對于未來的欲望日益增長……全國民眾,只知進攻,進攻,其余的都聽不進去了?!?/p>
甲午戰(zhàn)爭結(jié)束兩年后,陸奧宗光死了。他的預言卻成真了。
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政界、軍界在“東洋盟主”欲望的極度膨脹中,產(chǎn)生了“中國必亡”的錯覺,即使民間亦充斥著“中國亡國觀”與侵華論調(diào)。日本政治學者吉野作造回憶:“維新后吾人停止了對最早引進文物制度的老師—— 支那的尊敬,唯有武力一點難以輕侮,但通過此次戰(zhàn)爭,就連這點體面也悲慘地剝落了。西洋人曰沉睡的雄獅是錯誤的,獅子已經(jīng)疾死。”
為確?!皷|洋盟主”地位,日本企圖通過割地、賠款等方式沉重而殘酷地打擊中國,使之不能東山再起。日本改進黨提議除割地外還需“在財政上收取足以使之屈服的賠償”,以使中國“永不翻身、永不復仇”。自由黨也為防止中國重新崛起提出如下媾和條件:割取盛京省及臺灣;對日賠償5億元;賠償全部還清之前,日本駐軍于中國各要地,軍費由中國負擔。上述主要意見均被日本政府納入中日談判,并落實于 《馬關(guān)條約》 中。
不過,1896年后,盛極一時的“東洋盟主論”因“三國干涉還遼”而受挫。遼東半島因為俄國、德國、法國各自的利益而強行干涉,日本不得不在向中國索要3000萬兩白銀的“贖遼費”后,撤回駐遼東半島的日軍。煮熟的鴨子飛了,這讓日本舉國懷恨于心,日本人甚至在神社的正門懸掛了四個字:臥薪嘗膽。
1903年4月,俄國向中國提出七項無理要求,大意為,滿洲乃俄國的勢力范圍,日、英等國毫無置喙之權(quán)。日本駐華公使內(nèi)田康哉在參加清朝軍機大臣榮祿葬禮時,獲悉俄國提出的七項要求內(nèi)容,急電告日本政府。這一爆炸性消息,不僅引起日本輿論與政界的極大不安,而且使留日的中國學生無比憤慨。日本政府抓住時機,利用中國人民反俄的心理情緒,再次抬出興亞主義,竭力宣揚“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
1904年2月8日,日本故伎重演,不宣而戰(zhàn)偷襲旅順港俄艦,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這樣一場發(fā)生在中國土地上,為了爭奪殖民中國權(quán)益而進行的侵略戰(zhàn)爭,日本政府卻要求清政府保守中立,聽任日俄兩國作戰(zhàn)。
最終,戰(zhàn)爭以日本全面勝利而結(jié)束。根據(jù)協(xié)議,打了敗仗的俄國把其侵占的中國東北的旅大及長春至旅大間的鐵路轉(zhuǎn)讓于日本,以及早期侵占中國的領(lǐng)土庫頁島南半部讓于日本。至于日本要求俄國賠償30億天價軍費的問題,俄方只回應一句:“要錢沒有,不服再打。”因日本無力再戰(zhàn),所以毫無所得。但是,日本打敗俄國,在政治及軍事上確立了世界大國與東北亞霸權(quán)地位,其“東洋盟主觀”也從迷夢變?yōu)椤艾F(xiàn)實”。就在這一年,當時世界最大的霸權(quán)國英國,將位于倫敦的日本公使館升格為日本大使館。第二年,美國、德國、法國也同樣如此。
不止這些,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實現(xiàn)了對朝鮮事實上的吞并,在中國東北也取代了沙皇俄國的地位,并將其視作日本的“利益線”。1906年,日本迫不及待地成立了臭名昭著的侵略機構(gòu)“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為實現(xiàn)其大陸政策,邁出有力的步伐。
當然,日本并不滿足從俄國手里搶過來的南滿洲 (中國東北三省南半部) 權(quán)益,進而想把整個“滿蒙”(東北和內(nèi)蒙) 吞掉,并以此為基地,窺伺整個中國。早在孫中山在日本募籌革命軍費時,有“明治紫式部”之稱的日本婦女會會長下田歌子問道:“革命成功之時有否將滿洲讓與日本之意?”這一發(fā)問,道出了當時插手中國革命的許多日本人的真實目的。辛亥革命后,日本開始策劃滿洲獨立,1916年,日本又策劃第二次滿蒙獨立運動。雖然兩次均以失敗告終,但日本亡我中華,稱霸世界的覬覦之心未死,最終于1927年拋出了包含詳細計劃的 《田中奏折》。正是按照這個計劃,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讓日本軍國主義者徹底走上長達14年的侵華之路。
明治維新以來,試探、糾纏、蠻橫、耍盡心機手段,日本人充分享受了對華頻頻得手的快感。甲午戰(zhàn)爭以來,賠款、割地、劫掠、轉(zhuǎn)移國內(nèi)矛盾,日本舉國嘗盡了對華侵略的好處。以致中國先后掀起的戊戌變法、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國民革命等救亡圖存的改革與革命運動,日本政界、軍界乃至知識界的主流對其積極意義均予以了否定?!懊锶A觀”升級病變?yōu)椤皷|洋盟主觀”“中國亡國觀”,最終演化為導致其在近代不斷推行侵華政策、進而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認識根源。利益的誘惑、錯誤的認知、反動的政策、罪惡的軍事侵略,最終讓日本走上了不斷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不歸路,也最終導致了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徹底失敗。
(選自《文史博覽·文史》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