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搖櫻桃

鳥兒總比老人起得早。

什么鳥？很稀罕，不是本地的鴿子、麻雀、喜鵲、布谷鳥，是一些相當(dāng)俊俏的鳥兒。本地的鳥兒土氣，不像這些小鳥兒，特炫，彩色的羽毛，還有的頭頂鳳冠，千鳴百囀，悅耳動聽。老人就叫它“小戲子”。老人想，這小戲子們都一定是吃櫻桃吃的才長得美。

櫻桃泛黃，到成熟還有不少日子，小戲子就飛來了。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彼此咿咿呀呀唱和著，像宣告對一樹櫻桃的所有權(quán)。第一顆櫻桃點(diǎn)了胭脂紅了嘴，小戲子們紛爭著擄掠而走。第二顆，第三顆，小戲子都比老人發(fā)現(xiàn)得早，等老人發(fā)現(xiàn)櫻桃紅了，那就一樹的櫻桃都紅了。

老人就感慨，紅了櫻桃，來了小鳥。

院子里三畦菜地，四季蔬菜新鮮，菜畦中間栽有一棵櫻桃樹。櫻桃樹什么時候長大的，老人也不太清楚。什么叫大，也沒標(biāo)準(zhǔn)。老人認(rèn)為它大了那年，是它掛果了。像人，結(jié)婚生子了，就叫大了?；蛘?，大了就要孕育生子了。那年初春，櫻桃樹突然枝頭一片絢爛，開花了，像桃花。花謝之后，枝頭上結(jié)下點(diǎn)點(diǎn)青果。它不像桃子那樣長得快，小指頭一樣，一日青青的，兩日青青的，一個月還是青青的，等發(fā)現(xiàn)微黃，離果熟就不遠(yuǎn)了。老人一直弄不清的是，那些小戲子怎么發(fā)現(xiàn)城區(qū)深處、院子里頭的櫻桃紅了，就找來了。小戲子很膽大，喊不走，趕不走，嚇不走，一直到把樹上的櫻桃吃干凈為止。老人有點(diǎn)生氣，一樹櫻桃自己家人都沒嘗到啥滋味，都讓這些漂亮的小賊娃子公然哄搶了。

第二年櫻桃紅之前，老人琢磨出一個辦法：買了五丈多長的黃麻繩子讓人拴在樹枝上，繩子上拴上紅布條黃布條，一拉繩子，彩旗招展，嚇不跑小戲子們？這一招果然奏效，等櫻桃紅了，老兩口天一亮就替換著坐在門前拉繩子，嚇得小戲子喊叫著盤旋不敢落下來。這一年很勝利，小戲子雖每天來騷擾，每天都空腹而返。七八根枝頭上很顯擺地展露著紅瑪瑙珠子般的大櫻桃，賞心悅目，望去口中生津。

保衛(wèi)住這些勝利果實(shí)不容易，老人心里甜絲絲的。從低處剪幾串紅的嘗嘗，肉多，味美。這么多櫻桃，很顯然不是老兩口能吃掉的，他想到了孫子、外孫，還有一些親戚的孩子，約他們周末來家吃櫻桃宴。孩子們春節(jié)走后他再沒見到，借吃櫻桃機(jī)會，他要好好親親他們。他還設(shè)計了那天吃什么菜，喝點(diǎn)什么酒，留他們住一夜才放行，臨走了，把樹上的櫻桃全摘下來，分幾份，打包帶走。

那個周末在老人搖繩子的算計中到了。這一周顯得分外漫長。誰知道，周五早上事情意外地變卦了，這是始料不及的。

先是兒子打來電話，說路途太遠(yuǎn)，三百多里路為吃櫻桃，怎么覺得不是太合適，何況櫻桃到處都有賣的，又便宜。自己好不容易從任職的市里回到省城家里，周末想多陪陪孩子。孫子搶過電話，說他還要上培訓(xùn)班呢。老人想想，也是，可就是不想掛斷電話，只是一個勁兒說，你不知道俺家的櫻桃多大多紅啊，你真的不知道??！老人很遺憾地等對方把手機(jī)掛掉才放到椅子上，一邊搖繩子，一邊說，這櫻桃要是春節(jié)成熟多好啊，孩子們回來過年，吃櫻桃，一事兩夠著！老人繼續(xù)搖繩子。

“春季到來柳絲長……”電話響了。老人忙搶過手機(jī)，是女兒打來的。女兒不管多大在爹面前都發(fā)嗔：爹，你可真是的，長幾個櫻桃啊，讓我們一架籮筐回去吃??？市郊都有一家櫻桃園，自己提著筐選著摘，十塊錢一斤，又大，又紅，又甜，美國黑櫻桃紅櫻桃都有。再說，孩子還要上培優(yōu)班。孩子他爸去駐村扶貧了。你留著老兩口自己吃吧！?。?/p>

親戚們都沒來，無論遠(yuǎn)近，也沒有打電話過來。老人搖繩子，手脖子漸漸力氣弱了，搖繩的幅度也慢下來了。他覺得這是他今年以來最失望的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兒床頭燈下商量，這櫻桃該怎么處理。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辦法來。第二天一早，老人仍舊起來搖繩子，小戲子們?nèi)匀徊浑x不棄，盤旋著飛。地上落了一層鮮紅的櫻桃，有的生了紫斑，要爛掉了。老人看看樹上看看樹下，最后用力一搖，喊聲“去你的”，把繩子甩到櫻桃樹上去了。繩子在樹上纏了一圈，搖了搖，僵住了，一動不動。老人對著小戲子喊，都吃吧！都吃吧！

老人第二天沒再起大早，睜著眼躺在床上。他聽到鳥兒一片歡歌，像一臺大戲。他拉開窗簾，見彩鳥翻飛，比紅櫻桃還美。他忙喊起老伴兒，說聽鳥兒唱歌去。

鳥兒用了一周時間，把最后一顆櫻桃挑走了，地面打掃干凈，小院里慢慢安靜下來。

一年后，小戲子飛來了，繞著院子飛。老人說，櫻桃要紅了。櫻桃真的紅了，小戲子成群結(jié)隊來摘櫻桃，從容鎮(zhèn)定，把紅寶石櫻桃叼在嘴里，四下看看，不慌不忙地吞下去。小戲子的歌聲成天繚繞在小院內(nèi)外。

小戲子選走了最后一顆櫻桃，戀戀不舍地唱著歌飛走了。

老人坐在檐下，對老伴兒說，小戲子比去年整整多唱了七天時間。

拾桂子

知道“桂子”，是在一本書中。見到桂子，是在自家樹上。

舊讀白居易《憶江南》，“山寺月中尋桂子”，知道了“桂子”。

白刺史“尋桂子”的山，叫天竺山，賞月的寺，叫天竺寺。時間呢，特好，中秋節(jié)的夜晚。皓月當(dāng)空，月色皎潔，清輝滿山，桂香微醺。佳節(jié)，清氣，逸趣，正好下酒。真是人間好時節(jié)??！

然而，書上注釋曰：桂子，桂花也。那時，很是詫異。桂子怎么會是桂花呢？若是桂花，還用尋嗎？那種謙遜的金屑般的花，長在桂樹高處，尋它泡酒嗎？

既然桂子是桂花，那桂樹結(jié)籽嗎？有真正的果實(shí)桂子嗎？

存此疑問，轉(zhuǎn)眼就是三十年。

幾年前，從樓上下地，有了自己簡陋的小院。我堅決地移栽一棵桂花樹在院子里。樹是成樹，中秋前后，桂香馥郁，香分鄰家，持續(xù)半月之久。每年桂花香起，我都會想起“山寺月中尋桂子”的詞句，久久不絕。

前年冬日，我在二樓陽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桂子”。

桂樹樹冠躥到二樓陽臺上了，站在陽臺看桂樹，了了分明。葉隙間，顆顆青豆大的青果子若隱若現(xiàn)，這讓我十分驚喜：桂子！桂樹結(jié)桂子啦！

這年雪多，多日以后，稀疏的桂子在雪天里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其后的一年，我在小院的桂花樹上又見到了簇簇桂子，在小城的公園里看到了簇簇桂子。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可能對此感興趣的很多人。我小心地從樹上摘下幾粒接近成熟、醬汁透明的桂子，放在掌心里仔細(xì)端詳，只是沒敢嘗一下它的滋味。

今年天氣有些特別，過了春節(jié)，發(fā)現(xiàn)樹上桂子累累，異常多，裝扮不同的鳥兒在桂樹上飛進(jìn)飛出，啄食桂子。吃飽了并不遠(yuǎn)走高飛，就立在樓檐上繾綣地千囀百鳴。我明白了，桂子是可以食用的，并且惹鳥兒喜愛。鳥兒起落登枝，嘴角爪下，一批未成熟的桂子落到地上。地上鋪有青石板，桂子落下迸濺成一灘黃黃的蜜汁，讓人心里頓起蜜意。

清明假，真正閑下來了。早起見樹下落了桂子，皺皺的皮，噗有淡淡的粉。一粒，兩粒，三?！捌饋?，放在左手的掌心里，撥來撥去看，橄欖形，很像不夠飽滿的青豆，只是腰部沒有眉心。那顏色的紫，正漸漸褪去。我在樹下的花盆里、根部的泥土里，一粒一粒地尋找，放在一個圓盤里，讓它們在陽光下裸曬。盤底有一株墨蘭圖，我端起盤子嗅嗅，復(fù)放置到陽光下。

平日在家時間少，從未眼見一粒桂子是如何掉落的。每每等到早起才發(fā)現(xiàn)，仿佛是露珠打落的。

早飯后，泡一盞毛尖茶放在凳子上。我坐在藤椅上看川端康成的《雪國》。桂花樹下，點(diǎn)點(diǎn)光斑印花般打下來?！班邸币宦?，嚇我一驚，一粒桂子掉進(jìn)了茶盞，茶汁星星點(diǎn)點(diǎn)濺在凳子上。桂子在濃稠的茶汁里一沉一浮，最后翻個身沉了下去。我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味如常。哪能那么準(zhǔn)，落一粒桂子就不偏不倚掉進(jìn)了茶盞里??？搬開椅子四下里看，地上已有四粒桂子。它們悄悄地落下，無聲無息。

我并未撈起茶盞里那顆桂子，蹲下拾起四粒桂子放入圓盤，拉開椅子，丟了書，一定要看桂子落下的樣子。我不甘心，拼上半天難道見不到桂子下落的姿勢？我把目光積聚在樹枝間，想那桂子落體的時候，一定會滑下一道線，留下痕跡。有鳥來了，見有人，噗嚕嚕飛走了。但是，這鳥留下了煽動的力量，一粒桂子受驚落下來。我發(fā)現(xiàn)它脫離枝頭時，樹枝并未顫動，但接著它打動了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一串葉子動了，它一跟頭就栽倒了地面上，微彈一下，躺倒。一粒完好的桂子，沒有任何損傷。它躺在我的左手掌上，靜靜的。我知道，這粒桂子真正成熟了。成熟到一定時候，就不怕?lián)p傷，也損傷不了啦。我把桂子丟進(jìn)圓盤，繼續(xù)我的讀書，因?yàn)槲铱吹搅艘涣９鹱踊涞倪^程，等于我?guī)缀踔懒怂泄鹱拥南侣溥^程，我不需要再矚目它們啦。

看書，喝茶，四周一片寂靜。我知道，翻動書本的聲音能激起風(fēng)雨，而一粒桂子落地多靜啊。中午時分，我在地上又拾到了幾粒桂子，但我沒聽到它們在我的身旁起任何聲息，哪怕一聲嘆息。

妻見我每天早起，下班回來，都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拾桂子，問我拾它干什么，我無言以對。我真的不知道我拾它干什么，但是，我堅持把每一粒桂子拾起來。妻說，抱樹搖一搖，用掃帚掃掃不就行了？我沒有同意，我仍要堅持要它自然脫落，然后用手一粒一粒拾起來。

不幾天，圓盤滿了。我知道，這是最集中果熟蒂落的時間。往樹上搜尋，枝頭幾乎尋覓不到桂子了。我把圓盤放在日光下翻曬，漸漸地，桂子失去了它的粉，它的紫，變成了更皺巴的鐵黑色。我把干透的桂子裝進(jìn)一只襪筒，掛在一樓窗戶上透風(fēng)。我時不時地會擺弄一下，發(fā)一會兒愣。

妻問，你拾它要當(dāng)什么用??？我說我也不知道，以后百度一下，查查。

其實(shí)，心里想，什么時候能補(bǔ)足那本書關(guān)于桂子注解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