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
摘要:明清話本、擬話本小說的地域敘事為我們從小說文本反觀地域風尚提供了可能性。“三言”中有多篇文章涉及閩地敘事,內(nèi)容涵蓋政治事件、民間傳說、海上貿(mào)易、風俗地貌等,具有豐富的歷史與文化價值?!叭浴钡拈}地敘事多敘離亂,對歷史事件的敘述多用民間視角;對閩地原有民間故事的改寫涉及海上貿(mào)易與倭患的歷史圖景;對民間傳說的敷演與閩地風俗地貌相關(guān),當中包含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為我們考察特定歷史時期閩地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文學的互動關(guān)系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關(guān)鍵詞:“三言”;閩地敘事;地域考察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9)02-0074-07
文學與地域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地域歷史、文化、社會、經(jīng)濟、軍事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學的發(fā)展,使作家、作品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特征。這樣的地域特征在話本及擬話本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宋元話本小說的場域表演性,使其帶上了鮮明的地域特征,而明清話本、擬話本小說雖然多數(shù)為文人的案頭之作,但話本小說家的地域意識仍不可避免地滲透于作品之中,從而為我們從小說文本反觀地域風尚提供了可能性。
“三言”因其編撰成書的特殊性,所涉及的地域范圍十分廣泛,但其中仍可以看出明顯的地域傾向,“三言”中涉及閩地敘事的作品多達15篇。這些作品的閩地印跡或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如主人公的籍貫所在地、幼年成長環(huán)境、授官所在地等,其中故事主體情節(jié)在閩地展開或以閩地為重要背景者共計6篇。有趣的是,這些作品以十分平均的數(shù)量分布在“三言”中,即每一言中均有5篇文章涉及閩地敘事,而故事主體情節(jié)在閩地展開者則各為2篇。這樣的數(shù)字分布使我們產(chǎn)生了從閩地視角關(guān)注“三言”文本的興趣。本文嘗試對“三言”中以閩地為主體故事展開場景的作品進行分析,考察特定歷史時期閩地政治、經(jīng)濟、文化與文學的互動關(guān)系。
“三言”中共有6篇作品以閩地作為主體故事展開場景。《喻世明言》2篇:《楊八老越國奇逢》敘陜西人氏楊八老在閩經(jīng)商,遇倭患為倭寇所擄的經(jīng)歷;《木綿庵鄭虎臣報冤》記賈似道為鄭虎臣擊殺于福建事?!毒劳ㄑ浴?篇:《范鰍兒雙鏡重圓》以宋代閩地范汝為變亂為背景,敘離亂故事;《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涉及閩地關(guān)于許真君信仰的傳說?!缎咽篮阊浴?篇:《大樹坡義虎送親》演漳浦義虎報恩故事;《白玉娘忍苦成夫》敘閩地宋末遺事。作品內(nèi)容涵蓋政治事件、民間傳說、海上貿(mào)易、風俗地貌等,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價值。本文僅對《楊八老越國奇逢》《范鰍兒雙鏡重圓》《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3篇文章的涉閩敘事進行分析。
一、政治事件的民間敘事
《范鰍兒雙鏡重圓》正話由《摭青雜說》中的“范希周”事改編而成。①故事基本情節(jié)與《摭青雜說》差別不大,但馮氏以白話敘事的同時,對故事進行了擴寫,仔細比對文本,馮氏擴寫的內(nèi)容主要涉及建州府饑荒與范汝為變亂的具體細節(jié)。
《摭青雜說》開頭對故事背景的敘述只有寥寥數(shù)語:“建炎庚戌歲,建州兇賊范汝為,因饑嘯聚至十余萬。是時朝廷以邊境多故,未遑致討,遂命本路官司姑務(wù)招安。汝為聽命,遂領(lǐng)其徒出屯州城。名曰‘招安,但不殺人而已,其劫人財帛、掠人妻女,常自若也。州縣不能制?!盵1]281《范鰍兒雙鏡重圓》中對此進行了補充敘述:
自古“兵荒”二字相連,金虜渡河,兩浙都被他殘破。閩地不遭兵火,也就遇個荒年,此乃天數(shù)。話中單說建州饑荒,斗米千錢,民不聊生。卻為國家正值用兵之際,糧餉要緊,官府只顧催征上供,顧不得民窮財盡。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百姓既沒有錢糧交納,又被官府鞭笞逼勒,禁受不過,三三兩兩,逃入山間,相聚為盜?!吧邿o頭而不行”,就有個草頭天子出來,此人姓范名汝為,仗義執(zhí)言,救民水火。群盜從之如流,嘯聚至十余萬。無非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無糧同餓,得肉均分。[2]431-432
此段描寫雖有鋪陳、增飾故事之意,但更多地卻是透露出馮夢龍對建州饑荒與范汝為變亂的看法。第一,突出了范汝為變亂的起因是建州饑荒;第二,指出建州饑荒雖系天災、實則人禍;第三,點明范汝為變亂實乃官逼民反;第四,言語表述中包含對范氏的同情。
范汝為案是南宋福建影響甚大的民變,起于高宗建炎四年八月,至紹興二年十一月止。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建州民范汝為粗知書,其諸父以盜販為事,而號黑龍、黑虎者。尤善格斗,群不逞附焉。每數(shù)百人負鹽橫行州境,官不能捕。有儒林郎江鈿,建陽人,老矣。郡守謂鈿有謀,使攝令甌寧,以圖二范。未幾,果擒之,皆死于獄。其徒無所歸,往依汝為。一日,汝為因刃傷人至死,遂作亂。建陽令王昌、甌寧令黃光邦不能討,時方艱食,饑民從之者甚眾。[3]696-697汝為據(jù)建安,眾十余萬,至造黃紅傘等。制置使辛企宗用兵連年,卒不能制。及是汝為引兵入城,守城直秘閣王浚明以下皆遁,賊遂舉其城。[3]865昨范汝為嘯聚回源,初不過四十人,不時討殺,遂致賊得為計,日以滋蔓。至煩朝廷遣將出師,僅能得其死命,而遺黎之不遭賊者,十無一二,蓋不勝其酷。[3]952此處史料顯示,范汝為變亂起因復雜,其父輩為私鹽販,汝為因誤傷人命而作亂,最初的規(guī)模不超過四十人,因“時方艱食,饑民從之者甚眾”,以致“日以滋蔓”,竟至十余萬??梢姺度隇樽儊y雖不完全因饑荒而起,但建州饑荒確實助長了范汝為變亂之勢,最終使其成為盤踞州府、官不能制的謀叛變亂。而建州饑荒產(chǎn)生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據(jù)史料載:初緣建州軍賊作過,既而苗傅賊黨,王燮叛兵相繼入本路,大兵又躡其后。屋廬儲積焚蕩,掠取既盡于賊,又須供億大兵,實無從出,自是遷徙散亡,濡足南畝者無幾。食日益闕,民日益困,桀黠無賴者遂乘之以鼓倡群小,驅(qū)率柔懦聚為盜賊,如范汝為之徒,接續(xù)作過是也(《投富樞密札子》)。[4]27
比年建、劍、臨汀、邵武四郡,為群兇焚劫蕩盡無孑遺,而將樂為尤甚。朝廷遣兵誅討,軍期所須不一,又每歲,常賦之外,市銀數(shù)亦不少,皆出民力。加之饑饉,自春初至今,斗米逾十錢,人不堪命,皆昔所未聞而今見之也。故細民荷戈持戟,群起而為盜,動以萬計。皆平時負耒力耕之農(nóng),所至屯聚。(《與執(zhí)政》)[5]
史料所述建州饑荒的肇因包括多方面:首先,南宋初期變亂頻發(fā),對福建地區(qū)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其次,賦稅繁重,民不堪其擾;再者,民眾遷徙失地,無以為食;最后,災荒饑饉,米價飆升。上述幾處史料記載與《范鰍兒雙鏡重圓》中的描寫幾無出入。
話本中還對范氏叛亂的諸多細節(jié)都作了生動展示,如寫范氏作亂,“官兵抵擋不住,連敗數(shù)陣。范汝為遂據(jù)了建州城,自稱元帥,分兵四出抄掠。范氏門中子弟都受偽號,做領(lǐng)兵官將”[2]432;再如寫范氏被韓世忠圍城之時的情況,“韓公筑長圍以困之……城中日夜號哭,范汝為幾遍要奪門而出,都被官軍殺回,勢甚危急……到紹興二年春正月,韓公將建州城攻破,范汝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韓公豎黃旗招安余黨,只有范氏一門不赦。范氏宗族一半死于亂軍之中,一半被大軍擒獲,獻俘臨安”[2]435-437。文中描寫皆有史可查、且備細于史,可以成為正史的補充。小說深刻地揭示了當時閩地之民迫于無奈,最終“相聚為盜”的現(xiàn)實。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馮夢龍在小說的言辭表述中透露出對變亂民眾的同情,稱范汝為是“草頭天子”,并謂其“仗義執(zhí)言,救民水火”,對其“無糧同餓,得肉均分”的做法亦表示了認同。在歷史文獻的記載中,范汝為多是被當作叛亂忤逆之賊而加以口誅筆伐的,馮夢龍卻以小說家之筆,站在民間立場對范汝為及其所代表的變亂民眾給予了同情與理解,不能不說是其思想認識上的進步。這與馮夢龍的政治理念相關(guān),馮夢龍曾于崇貞七年宦仕福建壽寧,對閩地歷史與民情多有了解,其《壽寧待志》載:“壽令可為而不可為也,嶺峻溪深,民貧俗儉。險其走集,可使無寇;寬其賦役,可使無饑;省其讞牘,可使無訟?!盵6]透露出對閩地賦役繁重、民生多艱的同情。
但馮夢龍思想認識的進步性僅止于此,隨著文本敘述的展開,我們發(fā)現(xiàn)馮夢龍對范氏作亂從根本上還是持批判與否定的態(tài)度,如文中一段對范氏作亂的描述如下:
范汝為造下迷天大罪,不過乘朝廷有事,兵力不及。豈期名將張浚、岳飛、張俊、張榮、吳玠、吳璘等,屢敗金人,國家粗定。高宗卜鼎臨安,改元紹興。是年冬,高宗命韓蘄王諱世忠的,統(tǒng)領(lǐng)大軍十萬前來討捕,范汝為豈是韓公敵手,只得閉城自守。[2]435
文本中多次稱叛亂之民為“賊”或“賊黨”,且認為范汝為所犯乃是“迷天大罪”,并認定其最終無法成事,足見作者的立場。這種批判與否定的態(tài)度在文本中更集中地表現(xiàn)在對招安政策的認同上。小說中范鰍兒對順哥訴衷情時有一段話:“我本非反賊,被族人逼迫在此。他日受了朝廷招安,仍做良民?!盵2]433-434小說中還反復述說了范希周陷在“賊”中的不得已。如文章開頭對其身份的介紹:“原是讀書君子,功名未就,被范汝為所逼,凡族人不肯從他為亂者,先將斬首示眾。希周貪了性命,不得已而從之?!盵2]432這幾段話不見于《摭青雜說》,應(yīng)是馮氏加入,上述描寫為范鰍兒接受招安埋下了伏筆。小說破鏡重圓的大結(jié)局,也因范鰍兒改名換姓接受招安而成為可能。馮夢龍在編寫“三言”時十分重視其教化功能,這也是其認同變亂之民接受招安的原因所在。而查閱汝為變亂的相關(guān)史料,我們發(fā)現(xiàn)招安的行為在變亂過程中反復出現(xiàn)多次,起義初期,朝廷即對范汝為進行招安,“時汝為慕得官,且懼大軍繼至,故聽命”[3]748-749,但“雖號為已就招撫,實未嘗受帥司節(jié)制”[4]27;范氏之亂平定后,韓世忠雖對范氏余黨盡誅之,但亦聽從李綱“建州百姓多無辜”的勸告,對建州百姓進行安撫,令民各歸其職[3]895。自此,范汝為之亂始平,建州恢復正常秩序?!斗饿q兒雙鏡重圓》借陷于賊中的范鰍兒與順哥的離合故事,從民間視角對范汝為民變進行了生動的展示,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
二、民間故事的閩地改寫
《楊八老越國奇逢》故事亦見于《古今譚概》卷三十六《一日得二貴子》與《情史》卷二“楊公”條,兩處文字均十分簡略。而《楊八老越國奇逢》中則詳細而曲折地敘述了楊八老入閩經(jīng)商遇倭寇入侵,為其所擄,十九年后始歸,父子、夫婦重逢的歷險故事。同一故事在馮夢龍著述中反復出現(xiàn),足見其對這一故事的重視。譚正璧對此故事資料的整理還包括《書隱叢談》中的“山西聶翁”條[1]95-97,但該故事的發(fā)生背景是張獻忠入川,與“三言”故事的閩地背景殊異,且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乃在“一日得二貴子”。《楊八老越國奇逢》故事題為“越國奇逢”,即已言明其敘事的重點在楊八老被倭寇俘虜之后的離奇經(jīng)歷,這與《古今譚概》《情史》《書隱叢談》的旨趣皆不相同,可見這是馮夢龍在原有民間傳說“一日得二貴子”故事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有意改寫,將故事背景設(shè)在閩地,其用意在于借民間故事敘閩海倭寇之亂。
將《古今譚概》《情史》中故事與“三言”的故事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后者對前者進行了大幅度的擴寫。擴寫的內(nèi)容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對楊八老生計的描寫,二是對閩海倭患的生動展示。
在《古今譚概》與《情史》中馮氏對楊八老的生計僅簡單地表述為“買于閩漳浦之間”。[1]96而《楊八老越國奇逢》中則詳細介紹了楊八老為“西安府盩屋縣人氏”“祖上原在閩、廣為商”,小說敘其“往漳州商販”“專待收買番禺貨物”。[7]664-666文本隱含了兩個信息,一是中原人士入閩從商為時已久,二是入閩從商者所做的買賣為海外貿(mào)易。福建自宋代起即為沿海貿(mào)易重鎮(zhèn)。及至明朝,閩地萬商云集,既有各國商販、閩地商人,亦有由中原入閩的商人,閩地與中原的商貿(mào)活動頻繁。“三言”在敘閩商故事時,著重描寫了商旅之途的艱辛不易且極具風險,如《大樹坡義虎送親》的話本故事中,主人公韋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隨著父親,在紹興府開個傾銀鋪兒”[8]253,其歷險故事是在其返鄉(xiāng)途中所發(fā)生的,《楊八老越國奇逢》亦描寫了楊八老返鄉(xiāng)途中遭遇離亂。
小說的意義不僅在此,更在于其以民間視角,對閩地倭患作了大量且生動的展示。楊八老路遇倭寇,小說中有幾段精彩的描寫:
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驚。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人人膽喪,盡愁??茼ゲ?個個心驚,只恨官兵無備御。扶幼攜老,難禁兩腳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楊八老看見鄉(xiāng)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體,進退兩難。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區(qū)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離城三里之地,忽聽得喊聲震地。后面百姓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路不動。楊八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剌斜里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林子內(nèi)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里來的。有幾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上前迎敵。猶如火中投雪,風里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菜一般?;5帽娙艘积R下跪,口中只叫饒命。[7]670-672
小說生動地展現(xiàn)了倭患之下普通百姓的顛沛流離之苦以及倭寇的狡猾、兇狠與殘暴,汀州地處八閩腹地,可見當時倭寇的活動范圍已不僅僅停留在沿海一帶。但正是這一細節(jié)使我們對小說的文本敘述時間產(chǎn)生了懷疑。小說的文本時間是元至大年間(公元1308—1311年),查閱史料,元至大年間與倭寇入侵相關(guān)的史料見《元史》卷九十九《兵二·鎮(zhèn)戍》:
① 戴裔煊《倭寇與中國》與田中健夫《倭寇——海上歷史》的研究成果顯示,元代并無倭寇入閩的記錄。
② 載于田中健夫《倭寇——海上歷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7頁,亦可參見李晨楠《日商焚掠慶元事件考略》,載于《黑龍江史志》2014年第19期。
③ 嘉靖年間的假倭成分十分復雜,并不只是被倭寇所擄之人充當倭子,亦有沿海豪奸、山寇等冒充倭寇劫掠。
武宗至大二年七月,樞密院臣言:“去年日本商船焚掠慶元,官軍不能敵。江浙省言,請以慶元、臺州沿海萬戶府新附軍往陸路鎮(zhèn)守,以蘄縣、宿州兩萬戶府陸路漢軍移就沿海屯鎮(zhèn)。
四年十月,以江浙省嘗言:“兩浙沿海瀕江隘口,地接諸蕃,??艹鰶],兼收附江南之后,三十余年,承平日久,將驕卒惰,帥領(lǐng)不得其人,軍馬安置不當,乞斟酌沖要去處,遷調(diào)鎮(zhèn)遏?!睒忻茉汗僮h:“慶元與日本相接,且為倭商焚毀,宜如所請,其余遷調(diào)軍馬,事關(guān)機務(wù),別議行之。”[9]2548
史料顯示,元至大年間的倭患發(fā)生在慶元,即寧波一帶,未見入閩。①
那么,小說中對閩地倭患的描寫從何而來,是完全虛構(gòu)的嗎?閱讀文本,小說對倭寇的描寫十分詳細,如對倭寇再次入侵的一段描寫: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shù),聽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溫州一路;若是東南風,便犯淮揚一路。此時二月天氣,眾倭登船離岸,正值東北風大盛,一連數(shù)日,吹個不住,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7]677
說明東南沿海一帶的季風性氣侯為倭寇的入侵提供了便利。這一描述與明代鄭若曾《籌海圖編》的記載相符,據(jù)《籌海圖編》載倭寇入侵,“而視風之變遷,北多則犯廣東;東風則犯福建。若正東風猛,則必由五島歷天堂官渡水……東北多則至島沙門分舯,或過韭山海閘門而犯溫州”[10]178-179??梢婑T夢龍在撰寫此文時并非憑空虛構(gòu),而是查閱了當時倭寇入侵的史料記載,以此為依據(jù)進行寫作的。
雖然元代歷史資料多有遺失、缺漏,但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及相關(guān)研究顯示,元代雖有倭患,卻僅止于沿海貿(mào)易港口,并未深入腹地,其入侵的目的亦多為商品掠奪,焚掠的對象多限于府衙與寺廟,殺戮的對象多為官兵,并未見其對平民的大規(guī)模殺戮與人口搶奪。②
但在《楊八老越國奇逢》中則大量描寫了倭寇對平民的燒殺掠奪: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shù)殺戮。擄得婦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發(fā),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
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奴仆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與本國一般模樣;給與刀仗,教他跳戰(zhàn)之法。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過了一年半載,水土習服,學起倭話來,竟與真倭無異了。[7]672-675
這里交代了被倭寇所擄之人的后果,或被剃頭充當倭子,或被帶回倭國留作奴仆。據(jù)清乾隆四十六年刊本《寧德縣志》卷七“人物志”載:“蔡景榕,字同野。嘉靖四十一年,倭寇,被擄。索贖金不得、驅(qū)之入海,乘南風七晝夜而至倭島,其地為日本西海道薩摩妙麂島郡。遂髡之,既而,賣與肥前州商人。”[11]方志所記人物亦被擄至倭國售賣為奴。而小說所述真假倭寇的情況出現(xiàn)在明代中后期,特別是嘉靖倭患前后。③聯(lián)系《楊八老越國奇逢》的成書時間為泰昌、天啟年間,可見,小說的文本敘述時間雖為元代,但實際可能是借元代影射本朝倭患入侵的歷史事實,具有時事小說的意義。
明代自朱元璋朝即實施嚴格的海禁,但明中葉以后海防松懈,閩海豪族多有“私下海通番者”[12]2658,“瀕海大姓私造海艦,歲出諸蕃市易”[13]。足見明代海禁政策并未能實際遏制閩海商貿(mào)易活動的開展。閩海私人商貿(mào)活動為倭寇入侵提供了便利,所謂“舶主豪右,唾手四起,倭患大作”[14],“為奸日甚,官司莫敢禁”[15],最終導致嘉靖倭患之烈。小說中楊八老販于漳浦“專待收買番禺貨物”,書中所寫閩地倭患,也有史可查,嘉靖后期閩海倭寇泛濫。據(jù)《籌海圖編》載,嘉靖“三十九年三月賊攻平和縣……攻大金所,五月月港之賊敗遁出海,官兵追擊大敗之……七月賊自廣東來寇,官兵擊敗之,賊復入廣……八月賊入安溪縣。四十年正月安溪倭賊流犯長泰、同安等縣,官兵追擊大敗之……五月賊攻寧化縣……攻詔安縣”[10]14-15,足見當時閩地倭患已深入腹地,一發(fā)不可遏制。史料所言“平和縣”南接漳浦,北接汀州府,正處于楊八老從漳浦入汀州北上的路線中。小說中描述的倭患來襲之際,“承平日久,沿海備御俱疏”[7]677,史料亦有相關(guān)佐證,“福建沿海備倭官,因循敬且,兵弛餉乏,賊至無措”[12]2157,“近聞福建沿海衛(wèi)所兵廢弛,軍餉空乏”[12]5243,“閩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倭猝寇城,內(nèi)外無備”[16]??梢娦≌f對倭患的描寫,與明代嘉靖倭患相關(guān)史料關(guān)系密切。“文學對海戰(zhàn)的關(guān)注直到嘉靖中后期才在倭寇擾亂東南沿海的戰(zhàn)役中到來。”[17]
馮夢龍借對民間流傳已久的“一日得二貴子”故事的改寫,詳細而生動地展現(xiàn)了明代閩海倭患的真實圖景。
三、民間傳說的區(qū)域文化價值
“三言”對閩地的敘事,客觀上呈現(xiàn)了閩地的風俗地貌?!斗饿q兒雙鏡重圓》中有一段對閩地山川地貌的描寫:“此時七閩之地,尚然全盛。忠詡帶領(lǐng)家眷赴任,一來福州憑山負海,東南都會,富庶之邦,二來中原多事,可以避難。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間,打從建州經(jīng)過。《輿地志》說:‘建州碧水丹山,為東閩之勝地?!盵2]430-431此處突出了閩地的兩個優(yōu)勢:一是背山面海,城市繁華;二是中原士人避禍之所在。故事發(fā)生在宋建炎四年,宋代福建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令人矚目,“昔歐粵險遠之地,為今東南全盛之邦”[18]。一方面,靖康之亂后,北方人民為避戰(zhàn)亂紛紛南遷,福建特殊的區(qū)域優(yōu)勢使其成為當時移民較多的地區(qū),隨著北方移民的遷入,福建人口增長迅速;另一方面,在政治、經(jīng)濟、科技等因素的影響下,宋代對外貿(mào)易中心由陸上轉(zhuǎn)移到海上,福建泉州成為當時重要的海外貿(mào)易港口,海外貿(mào)易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福建經(jīng)濟迅速崛起,在北宋后期,福州就已享有“東南一都會”[19]的美譽。
《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中閩地除妖一段匯集了閩地多處風景名勝傳說,如福建延平府搽洋九里潭“許真君竹”,建寧府崇安縣懷玉寺,建陽葉墩離龍窟、仰山寺與真君觀,福州南臺釣龍石、高蓋山螺女石、開元寺鐵佛等。作品對它們的來歷都作了簡潔明了的敘述,當中的故事頗值得玩味,如所述螺女故事:
卻說真君又追一蛟精,其蛟乃孽龍第一子之子,孽龍之長孫也。此蛟直走至福州南臺躲避,潛其蹤跡。真君命甘、施二弟子遍處尋索,乃自立于一石上,垂綸把釣。忽覺釣絲若有人扯住一般,真君乃站在石上,用力一扯,石遂裂開。石至今猶在,因名為釣龍石。只見扯起一個大螺,約有二三丈高。大螺中有一女子現(xiàn)出,真君曰:“汝妖也!”那女子雙膝跪地,告曰:“妾乃南海水侯第三女。聞尊師傳得仙道,欲求指教修真之路,故乘螺舟特來相叩?!闭婢酥敢愿呱w山,可為修煉之所,且曰:“此山有苦參甘草,上有一井,汝將其藥投于井中,日飲其水,久則自可成仙?!彼烀訌腿肼葜校觅泔L一口,吹螺舟浮于水面,直到高蓋山下。女子乘螺于此,其螺化為大石,至今猶在。遂登山采取苦參甘草等藥,日于井中投之,飲其井泉,后女子果成仙而去。至今其鄉(xiāng)有病者,汲井泉飲之,其病可愈。[2]1708
許遜除妖的故事最早見于《酉陽雜俎》卷二《玉格》,后又有《太平廣記》卷十四《許真君》、《青瑣高議》卷一《許真君斬蛟蛇白日上升》、《能改齋漫錄》卷十一《許旌陽作鐵樹鎮(zhèn)蛟》等,但諸書中均未提及螺女故事。許遜與螺女故事又見于明代鄧志謨所作《新鐫晉代許旌陽得道擒蛟鐵樹記》二卷十五回(現(xiàn)存日本內(nèi)閣文庫),《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的螺女故事情節(jié)、內(nèi)容基本與之相類,應(yīng)是在其基礎(chǔ)上的改編。閩地素有螺女傳說,最著名者為“白水素女”故事,事見西晉束皙的《發(fā)蒙記》、干寶《搜神記》等,然此處故事與“白水素女”傳說大相徑庭。目前閩地與螺女相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有兩處,即福州倉山區(qū)螺洲鎮(zhèn)(又名螺洲江)與閩侯縣螺女江(又名釣螺江)?!鞍姿嘏惫适碌脑醯鼐烤篂楹翁?,至今仍是眾說紛紜。那么兩則故事與兩個地方的關(guān)系如何?現(xiàn)存地方志中有多條材料涉及閩地螺女故事,列舉如下:
螺女江,侯官縣西北三十里?!端焉裼洝罚洪}人謝端,江濱得大螺一,蓄之家。每出歸,盤飧必具。乃密伺,見一姝麗甚,遂突入問之,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帝哀卿少孤,通為卿具食。今已悉,不可止。卿宜以居糧,可使盡,以更盈?!毖杂櫥ァ6巳缙溲?,資給數(shù)世。今足跡尚存?;蛟?,江形如螺……螺洲,州形也。在大義西北,納龍泉坑溪。[20]
(閩縣)螺洲,在府城南仁惠里……(侯官縣)螺女江在府城西北十一都。上接水口,上接閩江入于海?!斗捷泟儆[》名“螺江”。《搜神記》云:“閩人謝端得一下螺如斗,畜之家。每歸,盤飧必具。端疑而密伺之,見一姝麗甚。問之,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天帝哀卿少孤,遣妾具君膳,今去,留殼與君。端用以貯糧,其米常滿,資給數(shù)代?!苯源嗣?。[21]
① 據(jù)《福州府志》記載,方山、仙崎、瓜山緊鄰螺洲。
② 喻政在此注曰:“江濱有祠,按《搜神記》:閩人謝端得一大螺如斗,畜之家,每歸,盤飧必具,因密伺,乃一姝,麗甚,問之,曰:‘我天漢素女,帝遣為君具食。今去,留殼與君。端用以居糧,其米常滿?!?/p>
(侯官縣)螺女廟在螺女江濱,廟之神即螺女也。[22]
(城外水)由馬瀆而南,分派為二:……自西而南,南而東者,循高蓋山至于方山,又南至于仙崎,西至于瓜山①
,江曰黃、曰峽、曰螺女②……南臺、大定、西峽、螺女、金鎖、俱閩。[23]
螺洲,在方山北。周回一江,環(huán)洲以居者數(shù)千家。司空吳復,其著也……螺洲又有螺女廟,緣謝端事傅會之。螺女江在石岊西,與螺洲相去數(shù)十里。[24]
螺洲,在方山北,……又有螺女廟,則緣謝端事附會之,非其地也。[25]
上述文獻多與“白水素女”故事相關(guān),且指向多為閩侯螺女江,對螺洲的記載則較為簡略?!鹅宏枌m鐵樹鎮(zhèn)妖》所述螺女故事發(fā)生地在福州南臺(今為福州市倉山區(qū)),螺洲在地理位置上屬于南臺島區(qū)域,高蓋山亦在此區(qū)域內(nèi),而今天福州倉山區(qū)的下池許真君祖殿則是當?shù)匦叛鲈S遜的印證。盡管孤證難明,螺洲之名與“三言”所敘螺女傳說之間的關(guān)系尚待進一步文獻考證,但如果將小說文本與閩地文獻對讀,“三言”中許遜與螺女的故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文化視角來看待此問題,即閩地可能有兩個版本的螺女故事,一則與“白水素女”相關(guān),指向侯官(今閩侯)螺女江;一則與閩地許遜信仰相關(guān),指向閩縣(今福州)螺洲。馮夢龍“三言”故事中蘊含了豐富的風俗與民情,在小說中對閩地風俗與民間故事有著多樣的表達,除了《旌陽宮鐵樹鎮(zhèn)妖》之外,《大樹坡義虎送親》述寫唐代福建漳浦人勸自勵之事,其事本見于《太平廣記》,原敘虎患傷人,“三言”將之改寫為具有教化意義的義虎報恩故事,至今仍流傳于當?shù)?。歷史上的漳浦素有虎患,在《漳浦縣志》中即有記載。而閩南一帶的民間信仰中常有被人格化的樹、虎、蛇等神祇[26],這一改寫將為禍一方的虎患事件轉(zhuǎn)變成了具有民間信仰意味的義虎報恩故事,表明馮夢龍深諳閩地風土人情。
要之,“三言”中的閩地敘事,雖為小說家言,但卻生動、形象地再現(xiàn)了宋代閩地重大的歷史事件以及明代閩海商貿(mào)和閩海倭患,同時,為閩地故有傳說的文化解讀提供了新的視角?!叭浴遍}地敘事是區(qū)域歷史、文化事件的文學化,具有豐富的歷史、文化價值,體現(xiàn)出文學敘事與地域風尚的良性互動,為我們考察特定歷史時期閩地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與文學的互動關(guān)系提供了有益的范例。同時也提醒我們,文學的地域敘事印證、豐富地方歷史文獻的價值所在。小說家冷眼看世界、曲筆寫衷腸。文學的地域敘事雖飽含大量珍貴的歷史、文化信息,但大多是以小說家語曲筆寫出,我們的考察不能僅停留于文字的表面敘述,而需要通過細致的文本閱讀與資料比對,方能洞悉其背后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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