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光
沅 水
水面上的光,就是眼睛里的光,心尖上的光。善卷臨水而坐,煙波蕩漾中,上游的桃花順?biāo)鴣?,善卷聽見了花瓣輕擦水面的聲音仿佛是琴音。他安靜地閉上了眼睛,他要做這撫琴者的知音,一天,兩天……時光,風(fēng)一樣經(jīng)過了他的草堂。影子從左邊移到右邊,魚竿始終在身旁沉默著,善卷知道,魚就在花瓣的中間游弋著。月亮看見善卷,月亮悄悄地蹲在一根樹枝上,葉子晃動著,除了水流的聲音,世上好像再沒有任何的聲音,善卷知道,星星也在漂流的桃花中間停止了行走。
沅水漫長,垂釣的日子漫長。有竹筏漂來,漁歌漫長。善卷忘記了漫長的尺度,他只懂得每一個瞬間,花開的瞬間,葉落的瞬間,他睜開眼睛的瞬間。釣魚?魚翔淺底,該多好。竹生林間,該多好,一個人立于宇宙之間,冬衣皮毛,夏衣葛,春耕種,秋收斂,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該多好!沒有人知道,善卷只是在喂魚,將體內(nèi)的愛,一點一點喂食給它們。他喜歡,看魚們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他喜歡,用一顆心釣到的魚群,在身體里游來游去的快感。一塊青石已被他坐暖了,坐光滑了,他覺得,那石頭已經(jīng)是他的一部分了。
沅水流淌,那是一條江的命運。
善卷看著它,每一日都仿佛前一日的回放或重播。
橙黃橘綠的時節(jié),他在林中一邊擊鼓,一邊唱歌,背著竹筐的農(nóng)夫環(huán)坐四周,他望著不遠(yuǎn)處枉水、沅水交匯的水花唱,農(nóng)夫們常常忘了日影的傾斜。他唱,風(fēng)吹斷了竹木,卻吹不斷流水。他唱,人皆劈木為柴,樹木無怨色,是為了火焰。農(nóng)夫們聽著,都流動起來,都燃燒起來,風(fēng)從江面吹來,彌漫著水草的幽香。
聆 聽
他聽見的,仿佛是萬物的呼吸。
他在一片甲骨上刻下“德”字。左邊是道路,他覺得那是沅江的此岸,螞蟻在上面爬動,牛在回家,一只花翅膀的公雞正追逐另一只白色的母雞,方圓百里的耕夫、樵夫有的走著,有的站著,有一棵柳樹,斑鳩在樹上筑巢。土做的路,一段直,一段彎,江水也一段直,一段彎,草也一段直,一段彎……他慢慢刻著,刀痕同樣是一段直,一段彎。
左邊完了,他刻右邊。右邊是一只眼睛,一道直直的視線。他先閉上左眼,用右眼望前方,然后,再閉上右眼,用左眼望前方,無論怎樣,他看見的,就是他能看見的事物,包括沅江的彼岸。善卷在想,也許沒有一個人可以用兩只眼睛同時看到兩個方向的東西。他靜靜地刻,他聽得見萬物均勻的呼吸聲。
善卷望著眼前的甲骨,那一只眼睛被他刻成了大地的眼睛。
就讓大地代替自己看一下世間萬象吧。
他閉目聆聽起來。各種腳步聲,深一腳,淺一腳的,時遠(yuǎn)時近。一朵云,此刻掛在了懸崖上,他能感覺得到。一只蝴蝶,振動著雙翼,他能感覺得到。一粒塵土,飛了起來,他能感覺得到。一顆心,在另一顆心中居住下來,他聽見,兩顆心一起跳動的“咚咚”聲,一種天長,一種地久。他聽見冬天來了,雪落的聲音,在窗外,像天使在舞動翅膀。神奇啊,漫天的潔白讓萬物都變得潔白,為什么?潔白是冰涼的,灶膛的柴火噼噼啪啪地響著,這是火焰的聲音,外面潔白,內(nèi)里溫暖,善卷想要的,莫過于此了。
他不知道,此刻,甲骨上的字已經(jīng)走出了柴扉,一路走遠(yuǎn)了,身穿潔白,懷抱著溫暖。
他或者聽見了,他獨坐著??毯墼诩坠巧希谎圆话l(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