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益嘉
盤山位于天津薊州區(qū)境內(nèi),傳為三國名士田疇隱居之處,自唐代興建諸多寺宇,后成為一處隱居勝境。清代乾隆皇帝在此興建盤山行宮,作為東巡駐蹕之所,盤山由此成為一座皇家大型山地園林。在乾隆朝,乾隆君臣創(chuàng)作了眾多關于盤山行宮和盤山的繪畫作品〔1〕。
當前,傅申、楊丹霞、邵彥、王其亨、吳佳燕等人對盤山行宮與盤山圖繪的整體脈絡和個別畫作進行了梳理和探討〔2〕,但對乾隆十二年(1747)詞臣畫家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圖卷缺乏足夠的重視,對其繪制過程、圖像特色、功能地位等問題都未能深入挖掘。在傳世的盤山圖繪中,《盤山十六景圖》圖卷是唯一一幅長卷,是當時最能體現(xiàn)盤山全貌和皇權意識的作品,亦是盤山圖繪由紀游圖完全轉向皇家園林圖的見證,相關問題都值得深入探討。
與明代相比,清代行宮的數(shù)量大大增加,行宮園林也成為皇家園林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個分支。根據(jù)史料記載,康熙乾隆時期的南巡行宮有四十余座,北巡行宮有三十余座,東巡和西巡行宮分別有十余座〔3〕。盤山位于皇帝拜謁東陵的路線上,康熙帝曾四次在謁東陵之后登臨盤山,有巡幸諸寺、賦詩御書、勒石建亭、賜帑修葺、諭旨開辟山路等活動〔4〕。乾隆皇帝年少奉旨謁東陵時曾路經(jīng)盤山〔5〕,直到乾隆四年(1739)才臨幸盤山下盤的天成寺,實現(xiàn)了登臨盤山的愿望〔6〕,并于乾隆七年(1742)再次登臨盤山,臨幸了諸多寺院〔7〕。乾隆九年(1744),乾隆帝在臣工的建議下,下令始建盤山行宮〔8〕。乾隆九年十月,乾隆帝贊嘆盤山行宮已是“清泉為帶樹為屏,卜筑棲云幾架廳”〔9〕。在乾隆朝《盤山志》中,這一年開始有乾隆皇帝“駐行宮”的記載〔10〕。
乾隆十二年(1747),乾隆欽定盤山十六景(表1)。內(nèi)八景位于盤山行宮圍墻內(nèi),以新修建筑為主;外八景位于盤山行宮圍墻外,全為盤山舊跡組成。乾隆十二年(1747)二月時,乾隆皇帝于董邦達《田盤勝概圖》冊題有“園之內(nèi)得景八,園之外標舊跡與諸寺復得景八,合為山莊十六景”。可見在乾隆定景之初,這內(nèi)外八景既是盤山的十六景,又是盤山行宮的十六景,體現(xiàn)了乾隆皇帝“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的理念。
表1 盤山十六景的興建
圖1 [清]允禧 田盤山色圖十六幀之“靜寂山莊”紙本設色 1745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清]乾?。睿?盤山圖軸162cm×93.5cm 水墨金栗山藏經(jīng)紙本1745年 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十一年(1746),董邦達曾親自去過盤山,并對盤山行宮進行過繪制工作。《活計檔》乾隆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如意館載:“旨著沈源董邦達往盤山行宮等處起稿畫圖呈覽。”〔11〕董邦達《賜游盤山恭記》一文回憶了乾隆十一年考察盤山的經(jīng)歷:“丙寅九月秋景佳,承旨遂得凌高崕?!薄?2〕自乾隆十一年九月至十二年年末,乾隆皇帝均未下旨讓董邦達再去盤山作畫,所以乾隆十一年八月盤山之行所作的畫稿成為董邦達《田盤勝概圖》冊與《盤山十六景》圖卷的視覺基礎。如果將《盤山十六景》圖卷中的建筑和《田盤勝概圖》冊中的建筑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調(diào)換幾處建筑的朝向,其建筑的結構和樣式基本一致,兩者可能參考了同一份畫稿〔13〕。
乾隆十二年春,乾隆皇帝駐蹕盤山,作有花朝詩“常年每愛度花朝”,題于乾隆十年(1745)乾隆款《盤山圖》。是年,乾隆帝確立盤山內(nèi)外八景,賜宴慶祝,并請“侍臣能繪者披旨圖寫內(nèi)外各景,至是成卷進呈乙覽”〔14〕。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可能正是這次乾隆游山賜宴的產(chǎn)物。同年秋天,乾隆皇帝觀賞董邦達所呈《盤山十六景》圖卷時,由滿卷溫潤的景致想起春天時所作的花朝詩,故又題在《盤山十六景》圖卷后半段的上方空白處。根據(jù)題詩的落款“盤山花朝近作丁卯秋杪御筆”,我們可以確定這幅畫的完成時間不晚于乾隆十二年九月。
根據(jù)乾隆朝《盤山志》,乾隆皇帝自乾隆四年(1739)至十一年(1746)曾五次游覽盤山,對行宮以內(nèi)的景點比較熟悉,外八景中的六個景點有明確的乾隆游賞記錄〔15〕,所以《盤山十六景》圖卷并無導覽性質。《盤山十六景》的圖像內(nèi)容指向新成的盤山行宮和欽定的內(nèi)外八景,尾拖有詞臣梁詩正所書的乾隆《御制盤山十六景詩》,具有慶賀獻禮和展現(xiàn)皇家威儀的繪制目的。
除了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外,當時宮中已有其他盤山圖繪,它們繪制目的均有不同之處。允禧《田盤山色圖十六幀》冊(圖1)繪于乾隆十年(1745),乾隆帝于當年二月冒雪啟程前往恭謁景陵,春分日后駐蹕盤山時命慎郡王允禧畫盤山景色。這件作品雖有“十六景”之名,但景點由允禧自己選擇。十六頁中除了靜寂山莊一頁,其余十五景均為自然景觀或山野寺宇。冊頁中的建筑物較小,對周圍的盤山景色用力更多,所以整套冊頁有著奉敕記錄盤山景色的繪制目的。乾隆款《盤山圖》軸(圖2)于乾隆十年稍后完成,這幅圖只取景了靜寂山莊和七座寺院,畫面給予了靜寂山莊更多的表現(xiàn)空間,展現(xiàn)了乾隆對靜寂山莊的特別關注。乾隆在這幅圖上的第一次題跋有“將來再游田盤,即景得句,當遍書其上也”,表明要在此圖軸上題滿盤山詩作的決心,可見乾隆款《盤山圖》軸具有記錄盤山勝景和記錄個人情懷的雙重目的〔16〕。董邦達《田盤勝概圖》冊(圖3)與《盤山十六景》圖卷在擇景和畫法上頗有相似之處,但《田盤勝概圖》冊以十六景的個體為描繪對象,觀者無法得知十六景的整體樣貌,《盤山十六景》圖卷不僅提供了十六景的信息,還展現(xiàn)了盤山的整體風貌,迎合了乾隆納“山景”入“園景”的理想。
圖3 [清]董邦達 《田盤勝概圖》冊的《靜寂山莊》(局部) 26cm×54.6cm 水墨金粟箋本 1747年
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宣紙本,水墨淺設色,縱42厘米,橫570厘米,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寧壽宮》,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侗P山十六景》圖卷以盤山為主體,以御定內(nèi)外八景為核心表現(xiàn)內(nèi)容,每一景均有楷書按景題名。圖卷后半段上方有乾隆御筆行書花朝詩一首,落款“盤山花朝近作丁卯秋杪御筆”,鈴印“云霞思”“乾隆宸翰”和“幾暇臨池”。長卷尾端下方有董邦達的署款“臣董邦達恭繪”,鈐印“臣”和“邦達”。尾拖有梁詩正書乾隆《御制盤山十六景詩》,梁詩正署款“臣梁詩正敬書”,鈐印“臣梁詩正”“朝朝染翰”。
在《盤山十六景》圖卷中,山體從畫卷右側的白云間逐漸隆起,中部的山體基本頂滿畫卷的上下端,在畫卷的左側才逐漸延緩下來,最終以山腳的形式消失在畫卷的下端(如圖1所示)。畫面背景充斥著繚繞的白云和暈染的遠山,將盤山襯托于觀者面前。
盤山十六景隨山勢排列(圖4)。內(nèi)八景以靜寂山莊、太古云嵐和層巖飛翠為中心,這三個建筑群體積最大、建筑組成最復雜、視覺效果最突出,分布為上中下三層,縱向趨于一條直線,其余五處內(nèi)八景相伴左右,整體有模仿大內(nèi)御苑建筑中軸線的對稱模式。圖卷中部是一個過渡段,由三段縱向的山勢組成,樹木繁茂,間以兩三處建筑,沒有十六景的景點。圖卷左側繪有七處外八景,位置最高的是云罩寺,寺內(nèi)高塔似乎要突破畫卷。紫蓋峰、盤古寺、浮石舫、萬松寺和舞劍臺這五處外八景的周圍有云霧繚繞,表明位于盤山高處。畫面最左側是外八景之中的天成寺,表明其位于山腳的位置。
圖4 [清]董邦達 盤山十六景圖卷 42cm×570cm 紙本設色 遼寧省博物館藏
董邦達在山石上遠學董源、巨然和黃公望,近學明人董其昌,清代“四王”中取法王時敏最多。《國朝畫征續(xù)錄》記載董邦達“取法元人,善用枯筆勾勒,皴擦多逸致,近又參之董、巨,天資既高,而好古復篤,自然超軼”〔17〕。馮金伯《國朝畫識》引《今畫偶錄》形容董邦達的作品“不疏不密,亦秀亦老,雖宗法董巨子久,而用筆用墨布置得力于香光居多”〔18〕?!肚迨犯濉份d:“邦達工山水,蒼逸古厚。論者謂三董相承,為畫家正軌,目源、其昌與邦達也?!薄?9〕在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中,山勢雄厚,用筆蒼潤,礬石線條較硬,給人硬朗之感,數(shù)量多而不亂。董邦達多用披麻皴來刻畫山石肌理,間以少量擦染,用筆主以干筆,輔以濕筆,用墨較淡,最后以墨勾勒部分山頭,提升神韻。董邦達筆下的盤山渾厚秀郁,沒有特意追求雄偉或奇險,兼顧了北方山石的厚實,又蘊含著南方山石的溫潤。
在《盤山十六景》圖卷中,建筑物的房梁不是完全對稱平行的,走廊柱子的間隔時有變化,部分水平線有抖動的痕跡,這是“意筆樓閣”的界畫表現(xiàn)手法。界畫的表現(xiàn)手法有“界畫樓閣”和“意筆樓閣”,前者“折算無虧”,繪制時需要“界尺”,后者徒手為之,作品更顯隨意自由。古代界畫以“界畫樓閣”為主,至明代時逐漸衰微。“意筆樓閣”因其隨意自由、不拘泥繩墨的特點而受到了明代文人畫家的喜愛〔20〕。這種“意筆樓閣”的界畫表現(xiàn)手法在清代宮廷繪畫中也得到了繼承,董邦達就常采用這種手法來描繪建筑,如董邦達《三希堂記意圖》軸、《松蔭讀書圖》軸和《四美具合幅圖》冊頁等〔21〕。
根據(jù)海拔高度,盤山可分為上盤、中盤和下盤。行宮內(nèi)八景全部位于盤山下盤,外八景分布于盤山的下盤、中盤和上盤(圖5)?!侗P山十六景》圖卷為了將十六景融合在一幅長卷里,整體性地移動了內(nèi)外八景的實際地理位置(圖6)。圖卷將位于盤山下盤的內(nèi)八景置于右側,將位于盤山上、中、下三盤的七處外八景置于左側,從而在維持圖卷整體山勢的同時,將豎直分布的盤山十六景整合進一幅長卷。天成寺原本位于盤山行宮的西南近處,可從行宮中望見,在圖卷中被畫到了左端末尾,距離盤山行宮格外遙遠,這是位移拉伸的結果。
自乾隆十年(1745)以來,盤山行宮在盤山圖繪中占據(jù)了越來越多的表現(xiàn)空間。在乾隆統(tǒng)合內(nèi)外八景為“山莊十六景”后,《盤山十六景》圖卷整體性移動景點的位置,以外八景懷抱內(nèi)八景,展現(xiàn)了乾隆將自然山景整合為行宮園景的心理企圖,是其皇權意識的體現(xiàn)。早在康熙年間,冷枚《避暑山莊圖》以皇家所在的區(qū)域為核心,環(huán)以山川湖泊,構成一個具有等級秩序的布局〔22〕。在盤山圖繪中,乾隆款《盤山圖》已初見皇帝自我的表達,但直到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才真正形成了皇家景色位居中央、山河環(huán)拱周圍的圖像結構。
外八景海拔高度的差異遠遠超過了內(nèi)八景海拔高度的差異,故董邦達將外八景畫得較小,壓縮了景點之間的距離,并以上下疊加的山脈和環(huán)繞的白云來營造一種海拔差異較大的效果。就精細程度而言,內(nèi)八景的建筑群結構清楚、位置清晰,而外八景的寺院往往藏在山中,只露出部分身影(圖7)。內(nèi)八景的松樹樣式多變、富于動態(tài)變化(圖8),外八景的松樹往往以簡單的點線組合而成,形態(tài)單調(diào),具有模式化特征(圖9)。
圖5 清代乾隆時期《盤山志》的《盤山全圖》〔23〕
圖6 [清]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中十六景的位置分布
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駐蹕盤山行宮時命令董邦達、蔣溥、汪由敦三人親自去盤山各景點考察,在智樸和尚《盤山志》的基礎上攥修新的盤山志。乾隆《山行即景》有“攜董邦達來令為田盤全圖兼欲修新志也”,可知董邦達此次修志工作的任務之一就是繪制志圖〔24〕。董邦達撰有《賜游盤山恭記》感恩乾隆賜游,感嘆“今春正值三月時,花磚日永趨彤墀”〔25〕。從動機來看,《盤山十六景》圖卷是董邦達被任命繪制乾隆朝《盤山志》志圖的原因之一。董邦達在乾隆十二年(1747)后一直順利升遷,乾隆十九年已調(diào)工部右侍郎〔26〕。同時在乾隆十九年之前,董邦達已經(jīng)參與編纂《石渠寶笈初編》《西清古鑒》和《三希堂法帖》,其藝術修養(yǎng)與藝術辨識能力深受乾隆賞識和信任。董邦達在《田盤勝概圖》冊展現(xiàn)對十六景的細節(jié)刻畫、在《盤山十六景》圖卷展現(xiàn)對盤山整體景觀的宏觀把握,也都給乾隆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被乾隆任命參與編纂乾隆朝《盤山志》、直接參與志圖繪制工作。
從圖像上來看,《盤山十六景》圖卷的圖繪特點在乾隆朝《盤山志》志圖中得到延續(xù)。以十六景中的靜寂山莊為例,靜寂山莊為盤山行宮的前宮,位于盤山行宮內(nèi)的第一級臺階,是皇帝問政、覲見大臣的場所。對比《盤山十六景》和乾隆朝《盤山志》中的靜寂山莊(圖10和圖11),除了院落朝向更改之外,兩者的構圖和圖像非常相似,七開間的大殿穩(wěn)坐在中間,昭示著不凡的氣宇,靜寂山莊右后方的鏡瀾亭佇立在水邊,即將流出行宮的山澗從旁流過,一架小橋將道路從行宮內(nèi)要伸到了行宮外的石道上。兩件作品都詳細刻畫了靜寂山莊的樣貌,描繪了人工建筑的莊嚴之態(tài)、樹林流水的深幽之美,表達了乾隆“山以靜為體,人心亦以靜為體”的主張。
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是當時最能反映盤山行宮修建初期完整面貌的盤山圖繪。自乾隆皇帝于乾隆九年(1744)下令興建盤山行宮,至乾隆十二年(1747)欽定盤山十六景期間,宮廷中的皇族和詞臣逐漸興起繪制盤山圖的風氣,繪出了不同修建階段的盤山行宮風貌?!侗P山十六景》圖卷針對盤山行宮建成、乾隆欽定十六景而繪制獻給乾隆皇帝。該圖卷通過對景點位置的整體性移動,將十六景統(tǒng)合進一幅長卷中,兼顧了盤山連綿山勢與十六景的具體樣貌。圖卷對內(nèi)八景建筑的刻畫精細入微,突出了以三大主殿為核心的皇家氣勢,彰顯了乾隆的個人情懷和皇家風貌;對外八景建筑的刻畫相對精簡,使人能略其大概。
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是皇家山地園林圖繪的代表作品之一。與明代園林相比,清代興起皇家大型山地園林,如靜宜園、避暑山莊、盤山行宮等。這類山地園林秉持著“以山為園”的造園理念,在借景、迭山、理水等技術方面有所革新。隨之興起的宮廷大型山水園林繪畫也一改明代流行的園林繪畫樣式,如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以盤山山林包圍行宮、模糊園林與山林的界限、強調(diào)山石的自然質感等,充分展現(xiàn)了清代皇家大型山地園林圖繪“山景即園景”的特點。相對于張若澄《靜宜園二十八景》卷、冷枚《避暑山莊圖》等單幅的皇家山水園林圖,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圖卷在允禧、乾隆等盤山圖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盤山題材繪畫由山水紀游圖轉換為大型山水園林圖的過程。
圖7 [清]董邦達《盤山十六景》的盤古寺
圖8 [清]董邦達《盤山十六景》四面芙蓉一景附近的樹木
圖9 [清]董邦達《盤山十六景》舞劍臺一景附近的松樹
圖10 [清]董邦達《盤山十六景》的靜寂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