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朋友來信說,希望我?guī)退匆幌滦录舻募o錄片,我拒絕了。因為看了一些紀錄片的剪輯,就發(fā)現(xiàn)很難提意見,特別是有的剪輯畫質很好,單獨看的時候每一畫面都成立,似乎做得也很講究,但是看到結束,你并不知道導演要告訴你什么,于是你問他,你到底想表達的是什么?你最初拍這個紀錄片的沖動是什么?現(xiàn)在感覺,整個片子沒有結構起來。
于是他回答說,我把重要的素材展現(xiàn)了,希望觀眾自己從中選取自己需要的內容。我說明白了。還有的,我提了意見就再也不答復我了。
紀錄片剪輯的困難度遠遠超過故事片,它可能有幾百小時的素材都不止。特別是在拍攝的時候,你是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狀態(tài),有時候會出現(xiàn)突然很有意思的東西,你是改變拍攝方向,還是先拍了再上臺剪輯?最典型的就是小川在拍攝《牧野村 千年物語》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藸I銷柿子的故事,人物、制作都非常有意思,他把他們全部拍下來了。但是到剪接的時候,就是跟小川要表達的《千年物語》有干擾,他來來回回剪了幾乎一年多還是不行,最后,小川把那素材全部拿下,特別心疼,但他只是說,希望有一天可以單獨剪成一個片子。沒有想到,五年后他去世了。在去世九年后,他的夫人白石洋子找到我,希望我補拍、剪輯完成《滿山紅柿》,我做到了,影片在國際上得到非常好的反響。
從反反復復剪輯、重看小川的紀錄片,在他這里,我學到的是,你完成一個紀錄片,你最終的指向還是要明確的,你的意圖必須清楚地展現(xiàn)和傳達給觀眾,你可以有自己的解釋,但是觀眾是不是接受這種說法就不知道了。
大量的紀錄片素材,很容易讓人迷失在其中,所以剪輯的過程就是一個形而上抽象提取的過程,主題還是立意,導演內心必須非常清楚,不能跟著素材走。建立這樣形而上的能力就是平時要學會對文字的大量閱讀。因為,素材是視覺的,它把抽象的東西平面化、具象化;而文字正好相反,它是把視覺的東西抽象成文字,讓讀者在不具象的文字里想象,建立一個具象的東西。當你抽象的文字看到一定程度,好的文字會開始細節(jié)化,這時候就會產(chǎn)生視覺的感覺;而在剪輯紀錄片的時候,你就要有這樣把非常具象的東西一點一點剝離出來,建立起你最終要表達的那個抽象的意念。所以,讀書是對一個人最基本的訓練。
人性是不能改變的,每一個人生下來都是無知的,你必須重頭學起。讀書,是改變人的認知,不是改變人性。當一個人無知的時候,可能會做出沒有人性的事情,這才是最可怕的。讀書的價值,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它是為建立一個健全的個體而打下的最基本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