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18年盛夏,正在寫作《大樹小蟲》的池莉。
2003年,作家池莉?qū)戇^一篇《盛夏之妖》,說武漢的夏天,“熱得跟妖精一樣”。
一過端午,漫長的酷暑季節(jié)就開始了。雄渾的長江,大大小小的湖泊,蒸騰出一團團水汽,從早到晚,盤旋不散。
坐在武漢大學(xué)一座教學(xué)樓的報告廳里,水蒸氣還是直往臉上撲??照{(diào)不太制冷,燈光有點昏黃,紅色絨面的座椅,與一條條胳膊大腿摩擦著生熱。新書《大樹小蟲》的分享會正在進行,臺上的池莉,黑色連衣裙,黑色涼鞋,黑框眼鏡,講一口輕輕柔柔的普通話,偶爾聲調(diào)一下高亢,脆爽地蹦出幾句武漢話。
晚上9點半,簽完最后一本書,池莉坐在臺下第一排的座椅上,臉上并沒顯出太多疲憊。以前標(biāo)志性的波浪長發(fā)剪短了,燙成了細細的小卷,原本飽滿光潤的圓臉也有了瘦長的走向。
這種變化,部分來自歲月的延展,部分也來自寫作的捶打與塑造。
寫《大樹小蟲》,池莉花了10年。
10年前,她開始反思過去那種噴發(fā)式的寫作?!岸唐贿^夜,中篇不過星期,我自己都感到了驚嚇,太快了,以至后來寫長篇,都是不假思索地順手寫下去。我突然覺得,如此熟練地炮制小說,可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p>
她開始構(gòu)思一種新的長篇形式。那段時間,池莉訂了很多科技類的雜志,突然對量子力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讀著讀著,就從物理“歪曲”到了人文?!捌鋵嵢祟惿鐣拖窳孔盈B加和糾纏的狀態(tài)。人和人之間,從來不存在一種單純的關(guān)系、一種固定的模式、一種明確的走向?!?/p>
她舉了個日常的例子?!氨热缒愫透改戈P(guān)系不好,彼此都心知肚明,幾句對話,一個表情,都在心里,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不能明確言說,一旦說出來,一切都坍塌了,從此就是死路一條。親情、愛情、友情都是這樣,人類總在這樣一種微妙的狀態(tài),很多話不能說出來,這種不能言說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糾結(jié)和痛苦?!?/p>
“一只盲目的甲蟲在彎曲的樹枝表面爬動,它沒有注意到自己爬過的軌跡其實是彎曲的,而我很幸運地注意到了?!碑?dāng)年愛因斯坦曾這樣通俗地向小兒子解釋廣義相對論,池莉把這句話放在了《大樹小蟲》的第一頁。在她看來,生活就是一棵大樹,人類是小蟲,在奮力地生活,奮力地爬行。然而,就像小蟲在彎曲的大樹上爬動,人類也在一個彎曲的時空中生存?!澳阍绞窍蛏吓?,自以為是地在奮斗、在進步,但實際上是在退步、在墮落,在被設(shè)計和操控。我想盡量客觀一些,站得高一些,揭示人在各自生命史中的復(fù)雜進程。”
池莉作品《大樹小蟲》和《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
這是池莉迄今為止體量最龐大的作品:40萬字,12個主要人物,三代人,兩個家族,近百年的滄桑歷史。她最初的打算是寫三部曲,從老一輩寫到年輕一代,寫著寫著,覺得拆開來講故事太傳統(tǒng),于是推倒重來,壓縮成一部。
故事的主角,是一對青年男女。“80后”鐘鑫濤出身于家底豐厚的富商家庭,長子嫡孫,從小到大上最好的精英培優(yōu)班,211大學(xué)高材生,入職大國企;“85后”俞思語出身高干家庭,出生時因窒息差點夭折,被爺爺奶奶呵護著長大,擁有一頭令人艷羨的烏亮長發(fā),天真單純,不諳世事。兩個人在漢口西北湖畔“一見鐘情”,沉淪愛河,步入婚姻殿堂。
然而,這對現(xiàn)代版的才子佳人,不過是大樹上的兩只小蟲,他們的奇遇邂逅、自由戀愛,是眾人運籌帷幄、通力配合的精心設(shè)計。由此,圍繞著鐘、俞兩個家族,各色人等紛紛披掛登場,革命老干部、知識分子官員、“先富起來”的企業(yè)家、出身寒微一路向上爬的成功女性……他們來自不同時代、不同階層,就像大樹上的一群小蟲,屢屢被時代、社會、家族以及自己的性格弱點改造、操弄、異化,由此帶出一系列深遠的問題:婚姻關(guān)系、道德倫理、城鄉(xiāng)、階級與性別關(guān)系……
把這些都裝進一部40萬字的小說里,對池莉來說,挑戰(zhàn)巨大,前后改了三遍,身心俱疲。她盡可能地丟掉虛字,不用“的地得”,基本都是句號?!斑@就是我們當(dāng)下真實的生活節(jié)奏。沒有那么多逗號的停頓,沒有那么多虛詞的修飾,一個動作完成了,馬上進入下一個事件?!?/p>
“誰說語言就有一定之規(guī)?我就是要打亂,就是要重新訴說。”池莉開玩笑,說自己到了中老年又“發(fā)育”出一顆叛逆之心。為此的代價,就是身體的損耗。最后一個月,她置身于一種狂熱的寫作狀態(tài)中,只想寫,不想吃,也不想睡,體重飛快地往下掉,瘦了十幾斤,直到現(xiàn)在,還沒恢復(fù)食欲和睡眠,“真的把自己給寫病了”。
2015年的武漢吉慶街。“吉慶街白天不做生意,就跟死的一樣。”池莉在《生活秀》中如此描繪。
池莉的叛逆,并不像她自己說的,來得那么晚。
她生于1957年,在一個不斷發(fā)生著深刻變遷的時代中成長為——用她自己的話說——“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孩子”。父親是干部,母親是醫(yī)生,她在機關(guān)宿舍里長大,吃著丹麥進口的全脂奶粉,享受著革命小主人的自豪。她也見識過另一種生活,來自外公外婆家,那里有母親的旗袍和高跟鞋,有外婆存放在樟木箱里頭的繡片與絲綢,有飯桌上擺著的成套細瓷餐具。
“誰也沒有真正注意我這個新孩子,無論在哪兒,無論和誰在一起我都被孤獨的感覺糾纏著?!痹凇秾懽鞯囊饬x》中,池莉?qū)懙?。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跑來跑去,互相傳遞野果子,她就坐在外婆家的屋檐下,沉默地望著他們。6歲那年,她在閣樓上發(fā)現(xiàn)一本缺了封皮的《紅樓夢》,豎版繁體字,因為讀得吃力、緊張而汗流滿面。大人們發(fā)現(xiàn)了大吃一驚,一把奪過去,他們希望她專注功課,少讀課外書。
9歲那年,“文革”開始,父親被打倒,她常常在課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死老鼠和化凍的冰棍。閱讀和寫作成了唯一的寄托。她千方百計偷看能夠弄到手的文學(xué)書籍,在深夜的被子里用手電筒照明,寫詩寫散文寫日記。
1975年,池莉高中畢業(yè),下鄉(xiāng)成為生命的第一次復(fù)蘇。她整天打著赤腳,天不亮下地種田,放工后繼續(xù)侍弄菜地。當(dāng)了大隊小學(xué)的教師后,生產(chǎn)隊長過來喊一句要下雨了,她就帶著學(xué)生去地里搶摘棉花,不管回來多累,也要挑燈夜戰(zhàn),寫一篇關(guān)于人定勝天的戰(zhàn)斗詩篇。
她繼續(xù)讀著寫著,在上課和吃飯的空閑里,擠時間看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wèi)軍》;在寒冷的冬夜寫小說,直至油盡燈滅;和農(nóng)民交朋友,找老紅軍也找老地主聊天,回來做筆記;甚至恐怖的殺豬過程,想著今后寫作可能用得上,也硬著頭皮看下去……
3年后,她拎著一只裝滿私人寫作物的木箱進了冶金醫(yī)專,又棄醫(yī)從文,考進武漢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她的寫作靈感“如火山爆發(fā)”,但寫來寫去,始終是舊有的內(nèi)核,是別人的假嗓子,是被灌輸?shù)脑捳Z。
“脫胎換骨”的時刻,發(fā)生在寫《煩惱人生》那幾天。在這部4萬字的小說中,池莉?qū)懥塑堜搹S工人印家厚的一天,半夜里孩子掉下床、早晨排隊上廁所、帶兒子跑月票擠公共汽車、勞碌工作卻只得了三等獎、食堂飯菜里吃到蟲子、為父親祝壽買禮品、菜市價格不斷上漲、房子面臨拆遷……這些瑣屑、庸常、不登大雅之堂的細節(jié),被她重組為一幅別樣的人生圖景:這是煩惱人生,充滿了日常生活的困窘、辛酸與糾葛,但它不僅別無選擇、不可逾越,而且亦不乏一點點溫情、一點點快樂。
就像主人公印家厚,面對蠻橫絮叨的老婆,手中的起子會寒光一閃,心中涌出煩躁、苦悶甚至殺機;但當(dāng)他大步流星地匯入滾滾人流,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雞窩頭的憔悴女人在目送他?!斑@就是他的老婆。你遺憾老婆為什么不鮮亮一點嗎?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你和等你回來?!?/p>
稿子給了幾個刊物,要么看不上;要么得修改,昂揚一點,英雄主義一點,至少得加一個光明的尾巴。池莉堅決不改。“我反叛的就是宏大語言,假大空,我要寫中國最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長久以來是被排斥在文學(xué)舞臺之外的。”
1987年,《煩惱人生》深鎖抽屜幾個月后,在《上海文學(xué)》首發(fā),主編周介人在卷首語里寫:“一個主義開始了——新寫實?!痹凇靶聦憣崱钡镊庀?,池莉和她的同伴們——劉恒、劉震云、方方等步入文學(xué)前臺。他們寫卑微殘酷的城市貧民,寫圍著房子、孩子、蜂窩煤打轉(zhuǎn)的小職員,寫買不起胃藥、發(fā)不起論文的大學(xué)教授,將一幅幅困窘而豐滿、瑣屑而真切的市井眾生圖,鋪展在時代的前面。
對池莉來說,一個新的時代也開始了。她坐輪渡,被武鋼的職工認了出來,整條船一片歡呼,當(dāng)即有人背誦《煩惱人生》的片段,為她買來熱干面。全國各地搞簽售,書店的柜臺快被擠倒了,讀者眼淚汪汪地握她的手說,謝謝你,幫我們說話。
她幾乎每部作品都能熱賣。《來來往往》被改編為紅極一時的電視劇,《生活秀》被改編成電影、電視連續(xù)劇和話劇,女主角來雙揚賣的鴨脖子,從此在神州大地流行開來。
時至今日,“鴨脖”已成了武漢的代表符號之一,正如武漢,早已成為池莉的寫作底色。去年,她將5部故事背景發(fā)生在漢口的小說重新結(jié)集出版為《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希望用自己的文字復(fù)活漢口”。
在她之前,很少有人關(guān)注武漢盛夏里那些地道的小市民,他們大汗淋淋地在擁擠的公用廚房做飯,在自家門口的馬路上擺開竹床,喝酒、吃飯、看電視、聊天,聊伊拉克侵占科威特,聊金日成訪武漢吃湯包,掰開指頭數(shù)武漢的小吃……生活平庸瑣碎,卻流溢出別樣的光色,“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也很少有人寫過像來雙揚那樣的武漢女人,風(fēng)情萬種又凌厲潑辣,憑一點鴨脖的小生意,端坐在人山人海中,夾著香煙,有一搭無一搭地吸著,在吉慶街上一枝獨秀,“踏踏實實地生著和活著,掙掙扎扎地搏著和斗著,辛辛苦苦地夢著和想著”。
池莉喜歡觀察生活,眼睛就像一個高倍攝像頭,一眼掃過去,不用記錄,都在腦子里了。30多年來,這個攝像頭,常常會從一些細微的視角記錄下時代的變遷。1990年,池莉?qū)憽短柍鍪馈?,描述一對小夫妻生育孩子的艱辛歷程,從妊娠反應(yīng)到生產(chǎn)過程,從為孩子申報戶口四處奔波到為喝上進口奶粉而節(jié)衣縮食,煩惱瑣屑的日子因為孩子而有了“太陽出世”般的神圣意義,他們在學(xué)會做父母的同時,也學(xué)會了如何做丈夫、做妻子,學(xué)會生活與人生。19年后,在《大樹小蟲》中,她又寫了一對小夫妻,寫他們?yōu)椤爸圃煲粋€兒子”而煞費苦心,從現(xiàn)代科學(xué)到民間生子偏方,無所不用其極。“倒退30年,生育還有一種歡欣的神圣感;但在現(xiàn)在,情感也帶上了冷靜和殘酷的底色。”
30多年來,圍繞著池莉的寫作,總會有各種議論,她自己并不太在意。“我就是一個為自己寫作的人,我有自己的體系,有自己的構(gòu)想,我忙這個都忙不過來,我管別人說什么。”
她的人生半徑基本不出武漢。“這地方江湖,清淡,散漫,任性,千人千面,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是一個寫小說的好地方?!彼矚g武漢話的精煉與活潑,“我們說天氣,下雨是‘在下;毛毛細雨是‘在紛,傾盆大雨是‘完了,天塌了,潑下來了。你看它的動詞特別多,虛字特別少。我寫小說也是這樣,一句話里動詞是骨架,除了動詞還是動詞?!?/p>
這些年,池莉露面很少,有點閑云野鶴的味道。她愛燒菜,把這看作生活的頭等大事;也愛看球,跑去南非看過世界杯;有段時間,她開始種菜,蘿卜、青菜、辣椒、茄子,根本吃不完,就送鄰居,這兩年荒了,打算有機會再重回土地,“種菜的目的就是把手直接插到土里面,那種感覺非常好”。
在《盛夏之妖》里,池莉形容她與武漢的關(guān)系就像狗和狗窩?!岸嗄陙?,我在這窩里扒拉,嗅嗅,轉(zhuǎn)圈,睡覺,做夢和哭泣。我習(xí)慣了。我與它氣場勻和了。光憑氣息和聲音,我就知道自己不是陌生人,于是就安心了?!?/p>
十幾年過去,她還是這種感覺,“而且時間過得越久,越像狗和狗窩”。
池莉
著名作家,現(xiàn)任武漢市文聯(lián)主席。20世紀(jì)80年代末創(chuàng)作的“人生三部曲”(《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被譽為中國“新寫實”小說的發(fā)軔之作。《生活秀》《來來往往》《小姐你早》等暢銷作被改編為影視、話劇等。2019年5月推出最新長篇小說《大樹小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