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興
在揚州幫葉選尋找?guī)熃愕呐W(wǎng)友夏格,在視頻里露出臉就咯咯地笑,問他:“大叔,你師姐年輕時是不是很漂亮?”葉選愣了一下,對屏幕笑了笑,是那種面頰肌肉提起來不見嘴張開的笑。他說:“她……還可以吧?!?/p>
他倆是第一次視頻。她很聰明,托朋友在市社保局查檔案,查找到了季秋萍的名字,依照登記表里的住址,家庭電話,她立即去見了人。讓她吃驚的是,季秋萍居然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說的也不是地道的揚州話。對于有一個叫葉選的人找她,季秋萍有點茫然,再一問,說是淮陰東風造紙廠的同事,叫她師姐。她馬上明白,這人一定是葉寶來,要知道當時廠里面就一個姓葉的。季秋萍很驚喜,但不想馬上與葉選通電話。
“他為什么將名字改掉呢?”季秋萍把這句話問了兩遍,夏格的解釋是,葉選是作家,作家不喜歡父母起的名字就重新起一個,也有吸引讀者的作用。
夏格覺得尋人這件事很好玩,像極了電視臺的一檔節(jié)目。她繪聲繪色地對葉選敘述找到季秋萍的經(jīng)過,可葉選并沒有她預(yù)料的激動。她只能理解為他在“端”,以為這是一段姐弟戀,或者就是弟戀姐。
過了三四天,夏格要與葉選視頻,葉選切到語音聊天上。得知他還沒有和師姐聯(lián)系,師姐也沒有打電話給他,夏格有點奇怪,問葉選這幾天有沒有想過去的事,說完咯咯地笑。葉選因為她喜歡用嬉笑表情,稱呼她“咯咯”,現(xiàn)在和她語聊證實她果真喜歡咯咯。
葉選說夏格一定無法相信,這幾天他總是想到一樣東西,她恐怕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是什么東西呢?叫乙炔發(fā)生器。夏格表示好奇,想知道是個什么鬼。他給她發(fā)了一張乙炔發(fā)生器剖面圖,解釋這是土制的壓力容器,生成氣割金屬所用的乙炔氣,現(xiàn)在工廠里已經(jīng)完全禁用,因為有爆炸的危險。
土制乙炔發(fā)生器是個帶滑輪的圓柱體,或者說是由兩個鐵皮桶組成,大一點的桶身敞口,套著倒扣的一只叫內(nèi)膽的桶。內(nèi)膽的屁股上開了一個比脖子粗的洞,焊了一只圓管和法蘭,裝上一只螺桿和利用壓板收緊的蓋子。
他畫的這張圖原來并不是這樣,是外觀圖。畫好了以后覺得少了什么,看了半天,是少畫了“氣口”。于是在內(nèi)膽的屁股上又畫上一根朝天的螺紋管,和家里液化氣爐的接口一樣,再畫上一截橡皮管。第二天,他又把圖改畫為透視圖,這樣能夠看到芯桶里面被水淹沒的吊籃,看到吊籃里的電石。電石遇到水會產(chǎn)生化學反應(yīng),生成可燃燒的乙炔氣,這時候的內(nèi)膽會冒出桶身一截。
夏格問葉選:“找到幾十年不能忘懷的師姐,怎么會想到這么一個危險的物件呢,有關(guān)聯(lián),有故事?”
葉選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有個師兄叫左奎,曾指著乙炔發(fā)生器內(nèi)膽說,這個東西冒出來是化學反應(yīng)。男女之間,生理反應(yīng)其實也有化學作用。
夏格說:“大叔,找到師姐,你的反應(yīng)一定是有的,化學的,連鎖的……只不過你不想告訴我?!?/p>
葉選沒吭氣,目光落在貌似星空云圖的鼠標墊上思緒漫游。
他想到進工廠的第一天。那天快下班他和師姐季秋萍一起蹲在地上,就著水龍頭洗手。
師姐扭頭打量他一番,撲哧笑了:“你就我們家小弟的年紀,他才剛上初中,你怎么就參加工作了?”他認真地點點頭,解釋自己到了生產(chǎn)隊安排“土地工”的年齡,還是排隊輪到的。她沒有再問什么,笑呵呵地望著他。
師姐笑起來很好看,臉紅撲撲的,兩邊眼窩下各有一顆像點上去的淺酒窩。他在下班的路上想到她的時候,眼前是她一雙搓絞著紅砂的手,非常的白皙,在水下淋得人眼花繚亂……
夏格的語音也停了一會兒,后來說葉選得有心理準備,師姐已經(jīng)是位老大娘。又說師姐的兩個女兒倒是非常漂亮,可以說是如花似玉,揚州真是個出美女的地方。
這天傍晚,葉選終于下決心打了電話。電話一通他就向師姐介紹自己是寶來,葉寶來。師姐說:“哦哦哦……知道知道!”
“師姐,聯(lián)系上你,非常非?!吲d!”他這么表示,帶有強調(diào)。師姐說,她也很高興,這兩天正要下決心打電話,一下子想起過去很多事。
師姐還是很關(guān)心他,說記得他的模樣,問了他這些年的情況,對象在什么單位,孩子多大了。師姐對他的網(wǎng)絡(luò)作家身份很好奇,問能不能賺錢。聽說比寫紙質(zhì)書的作家要來錢,她很高興,說兩個女兒都看過葉選的小說。葉選說也有出版的紙質(zhì)書,什么時候見面送給她。師姐這就邀請葉選到揚州來玩:“三月份最好,煙花三月下?lián)P州?!?/p>
看起來師姐已經(jīng)很熱愛揚州這個城市了。他們多年未見,這個通話也并沒有多么激動人心。葉選后來想到這個問題,很是奇怪。
過了兩天,夏格問葉選有沒有和師姐聯(lián)系。葉選輕描淡寫地說,聯(lián)系了,也就是互相問候一下。夏格非常想知道詳情,也知道他不想說,就扯別的。說以后叫葉選寶來大叔。她還問葉選,那么小的年齡進工廠當工人,心里是咋想的?
葉選說那時候能夠當工人還是很舒服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工作服可以穿出時裝的范兒。夏格說她才不信呢,葉選不想解釋什么,就在微信上沒了動靜。
工作服布料是卡嘰布的,硬挺挺的。比寶來早半年進紡機廠的劉二蜆把工作服洗得發(fā)白,穿在身上像老師傅。二蜆說將新工作服弄成這樣很不容易,要五泡六燙七曬。
寶來領(lǐng)到工作服以后,抱回家就按到洗衣盆里,往上面澆了一瓶開水,染料的味道立刻彌漫開來。這種味道讓他很興奮,他把鋼精鍋加滿水放到炭爐上去燒,等水開的那會兒他蹲到洗衣盆前,盆里的水被衣服吸收,他用手去攪和,燙得縮了回來。他跑到廚房拿了雙筷子,把盆里的衣服當菜拌了幾下。衣服很沉,他下的勁很大,筷子斷了,他把兩雙斷筷子并攏起來,繼續(xù)拌。
開水能燙掉一些顏色,寶來把泡的過程跳了過去,多燙了好幾遭,然后拿石堿在衣服上搓,用板刷死勁刷。
下午上班之前,寶來見盆子里衣服顏色稍淺了一些,把水淋淋的衣服拎起來曬,到廠里后還想著這個事情。寶來很奇怪,師兄左奎不喜歡穿工作服,只在干活時穿,穿得臟兮兮的,滿是鐵銹和油污。他上班前、下班后換一身中山裝,藏青全毛華達呢料子,領(lǐng)上縫著一條棉線勾織的襯領(lǐng)。他穿衣服時系紐扣很快,麻利極了。脫工作服時也不挨個兒解,猛地一扯,一下子拉開。奇怪,沒見他掉過紐扣。
左奎在墻上釘了根一庹長的木板條子,再在上面扎兩根纏了毛線的木螺絲,有兩只銅芯電線扳的晾衣架,一只撐上裝,一只掛褲子。怕衣服沾到墻上的石灰,又在木板條的下面貼了一大張馬糞紙。
寶來特別注意左奎說男女方面事情時身體有個部位的反應(yīng),左奎會在反應(yīng)大的時候?qū)⑹稚斓窖澏道?,他能夠讓它橫著而不是豎起來。左奎因為自己的這點小聰明沾沾自喜,他的竅門在于拆掉褲兜縫在褲身上的線,手插進去可以自如把控。左奎說寶來現(xiàn)在肯定用不上這個竅門,但以后一定有用。寶來很反感他的這種說法,覺得他很流氓,又以為別人會和他同樣流氓。
那時候?qū)殎碜钕矚g在遠處看師姐季秋萍蹲著用割炬割鐵板,她不喜歡穿工裝褲,上班時只穿改過的軍褲,卡嘰布,國防綠的那種。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臀部、大腿這些概念,只覺得改了的軍褲繃在師姐身上很好看。僅此而已。
有那么兩次,寶來偷偷看著師姐的時候,左奎從后面拍他的腦勺。寶來很討厭他這樣,他的手套臟兮兮的,寶來恨不能把頭和脖子縮到衣領(lǐng)里。
左奎說廠里沒有人喜歡季秋萍,女人漂亮體現(xiàn)在身材上,季秋萍太肥,有的地方肥得不像話。他喜歡車工程羽飛和戚鈴珠,在寶來眼里,她們兩個是瘦一些。風一吹要倒似的,他想不出來瘦有什么好。
車床車螺桿時要換齒輪,怎么換,是小的帶大的,還是大的帶小的,關(guān)系到螺紋的間距,左奎每每拿根磨尖的粉筆在車床前的水泥地上列公式,這時候的他最有成就感,兩個心儀的美女圍在他的邊上,很巴結(jié)的神情。
季秋萍要是看到這幕會來一句:“趙師傅來了!”
聽說師傅來了,左奎不敢繼續(xù),他這是不務(wù)正業(yè)。有那么兩回假警報以后,左奎就不信了,頭都不抬。可有一天,趙師傅真的在季秋萍報警以后來了,站在左奎背后半天,看著他屁股高過頭在地上劃公式。趙師傅后來說:“我看了手表,看你忙到什么時候,看你忙的什么……”
被趙師傅在操作間里一頓臭罵的左奎便怪罪寶來,怎么不給他提醒。寶來說:“季秋萍不已經(jīng)通知你了,你不聽。車床上的兩位師姐也應(yīng)該通知你的,她們在師傅來的時候擠眉弄眼,你怎么不怪她們兩個呢?”
洗白了工作服以后,寶來穿了上裝再配一條軍褲,騎了二蜆那里借來的自行車到高沙中學門前轉(zhuǎn)了一圈,他希望有同學看到他。
他的同學上初一年級了。
很多年后,成為作家的葉寶來想自己的青春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想來想去應(yīng)該是這一天。
來電顯示是師姐季秋萍電話號碼,接通了是一個年輕女孩聲音,她說是季秋萍大女兒,這兩天為媽媽申請了QQ和微信號,并手把手地教她用。
“叔叔,我媽媽年輕時漂亮嗎?”
這個夏格曾經(jīng)問過的問題再次讓葉選打了一個頓:“嗯……我說不上來,那時候我年齡還很小……想不到這個問題……應(yīng)該說還沒有建立異性的審美標準?!?/p>
“叔叔你很有意思,你們都是從工廠出來的,你已經(jīng)不像我媽媽那樣說話了?!?/p>
“你媽媽哪樣說話?和我很不一樣嗎?”
“我媽媽有時說話很粗,還飆臟話,她說在工廠里待過的人都這樣,我看你就不,也難怪,你現(xiàn)在是作家,她是家庭老婦女?!?/p>
葉選沉默下來,季秋萍的女兒是個和夏格一樣的80后,他想與她的對話保持一種距離,明確他們之間的代際,可是沒用。這一套對夏格無用,對季秋萍的女兒也無用。
他說:“你媽媽那時候在工廠里很文靜,是不說粗話的。起碼我沒有聽她說過?!?/p>
她拋開這個話題介紹自己:“我叫胡淼淼,叔叔你都不問我名字,我還有一個妹妹叫胡鑫鑫,我長得像我媽媽,她像我爸爸,我要你的QQ號或者微信號,我要發(fā)我們的照片給你,你看看我們像不像媽媽年輕時。至于我媽媽的照片,我想還是不發(fā)給你,免得你過于失望……”說完她笑了起來。
“你的笑聲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你媽媽,你媽媽不會像你這樣笑,她從來只有笑容沒有笑聲,笑得很好看……”
他沉默了,陷入回憶,女孩也跟著沉默了一下。然后她問:“叔叔你是不是在想我媽媽怎么笑?還記得嗎?你是作家,能不能描繪一下……”
他嘿嘿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將自己的QQ號和微信號告訴了她。
結(jié)束這個電話不久,他登陸了QQ和微信,他有點好奇,希望這個女孩盡快將她們姐妹倆的照片發(fā)過來。
他想,現(xiàn)在的季秋萍是什么樣子,會慘不忍睹嗎?照夏格的口氣,似乎是。他用微信給夏格發(fā)消息:
師姐是一個非常好的大姐,她曾經(jīng)用一張長長的電報紙給我抄過流行歌曲12首,完整的譜子和歌詞。
我記得有《甜蜜的事業(yè)》《太陽島上》《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駝鈴》……
你可以問問你的父母,說不定知道我想不起來的歌名,那時候12首非常的有名,高音喇叭里,收音機里成天的放,循環(huán)的放,百聽不厭。
夏格沒有像以往那樣很快回復(fù)一兩句,等回復(fù)的時候葉選在朋友圈看到簽約同一家網(wǎng)站的小師妹發(fā)的截圖,她今天已經(jīng)寫了兩萬五千字。他寫不到小師妹那么快,每天更新的也就四五千字,但他從來不斷更。他們都寫都市言情小說,她寫前臺小姐被總裁撞了腰或者白領(lǐng)小姐愛上送快遞的民工之類;他寫一個保安,身無絕技卻見義勇為,出人頭地卻大起大落,艷遇如云卻初心不變。
等不來夏格的回復(fù),他退出了微信和QQ,靜下心來繼續(xù)寫他的小說,他在寫作不順的時候上一下微信或者QQ,聊得興奮了起來再寫。接下來他寫得很順,一下子就寫了三四千字。這一章里寫受驚嚇的獨身女業(yè)主躲進小說男主人公許大龍的懷里。她在他的懷里哆嗦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男人味道。
保安許大龍對這位投懷送抱的嬌艷少婦說,他曾經(jīng)聞到過年輕女孩身上的肉香,熟的肉香。
葉選一天的小說寫作在這里打住,網(wǎng)絡(luò)小說像章回小說,要在打緊的地方停住,等待下回分解。
從電腦上下來他就睡了。凌晨兩點時,他的編輯來電話,問他是不是往驚悚路子上走了,他說不是,擱了電話便又倒頭大睡。
睡到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打開電腦看讀者留言,看有多少打賞。留言出乎預(yù)料的多,讀者對許大龍和這位少婦將會發(fā)生什么似乎不感興趣,一個“期待肉香!”的跟帖被頂了2000多次。
葉選嗅了一下鼻子,重新躺回到床上。他的思緒開始漫游,又蕩到了造紙廠的車間里。
季秋萍的師傅在腳手架上氣割管道,她在下面將糾纏著的橡膠氣管理順,四濺的火星有些落在她頭頂上,她猛縮脖子慘叫一聲,往寶來身邊跳了一下。他聞到一股香味,鼻子嗅了一下,問季秋萍是不是肉燙到了。
現(xiàn)在想來,他這種問法很不好,季秋萍當時倒沒覺得,說這是溶液濺到身上,燒了她皮膚的味道,不會起泡,皮膚一下子燒焦后會有個小疤痕。
后來,寶來也多次遇到這種情況,一小片電弧焊的焊條藥渣蹦到身上,旋即散發(fā)出一股皮膚烤焦的味道。果真沒有燙出來的泡。
胡淼淼發(fā)來兩張她和妹妹的照片,問葉選她和妹妹誰更像媽媽年輕時的模樣。
葉選看了看,覺得她們和年輕時的季秋萍都不太像?;卮鹚龝r,他則言不由衷地說都很像。胡淼淼顯然不滿意這種答復(fù),接著問,是媽媽在她們這個年齡漂亮,還是她們更漂亮一些。
為什么要做這種比較呢?葉選不免帶點情緒:“當然是你們媽媽年輕時候漂亮?!焙淀敌α似饋?。說這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要把這個結(jié)論對爸爸說一下,他總是說媽媽年輕時長相一般般。葉選說:“這不好比,那個年代的人氣質(zhì)和現(xiàn)在的人不一樣,穿著打扮,連笑都不一樣?!?/p>
胡淼淼的笑聲真的和她媽媽年輕時不一樣,葉選覺得笑聲是有口音的,打噴嚏也是。他預(yù)料到這個女孩接下來要問,她媽媽年輕時是不是有很多追求者。一個女孩,對自己母親年輕時的情況感興趣也正常??蓡栴}是,他怎么回答她呢?
其實說一說也沒有關(guān)系的,他想。
季秋萍在幾個師姐當中不算漂亮,左奎根據(jù)她們的相貌排的名次是:程羽飛第一,戚鈴珠第二,長得最丑的是肖琳。
肖琳和另外一個師姐站刨床,她的身材很糟糕,像是被重物壓著長的,橫了過來。她的脖子很短,肩膀很寬,腰很粗,屁股很大,腿很短。不過她臉長得實在是漂亮,又大又圓的眼睛,長睫毛,雙眼皮,笑起來迷死人。她要是拍一張大頭照給人家看,一定沒有人不夸漂亮。左奎說,一個人臉長得好看,身材一塌糊涂,這就讓丑的地方更加突出,丑得醒目,丑得慘不忍睹。左奎最愛用的詞是慘不忍睹。
肖琳和季秋萍都是人武部大院的,她經(jīng)常搬季秋萍的閑話到廠里來。今天是她被繼母罵了,而昨天說她和繼母對打,明天又不知道會說出什么,反正說來說去能夠讓人覺得季秋萍也有不好的地方。因為這一點葉選不喜歡肖琳,他能夠看出肖琳對季秋萍的嫉妒。季秋萍和肖琳的師傅都是女的,但是有很大的區(qū)別,季秋萍的師傅對她很好,很關(guān)心和照顧她。肖琳的師傅就不行了,對肖琳苛刻嚴厲,不允許她和另外一個學徒有一點懶散,更不允許她們干活出一點差錯。那樣的話師傅會除下臟手套摔到她們身上,一腳踢翻地上的柴油盤,將油潑得到處都是,還要兩個徒弟脫下工作服來擦。寶來聽肖琳憤憤不平地說過,為什么就讓季秋萍攤上一個好師傅呢?
寶來當時想說,那你就攤上一個像季秋萍那樣的繼母吧,有你受的!
季秋萍的繼母把季秋萍當仇人,只要季秋萍在家里她就會罵,想怎么罵就怎么罵,不堪入耳不說,還有編造的情節(jié)。季秋萍14歲的時候就被繼母杜撰出一個個子虛烏有的男人,加一堆丑行。當然,這些是肖琳說到廠里來的。
季秋萍隔那么幾天就會在電焊工的更衣室里哭上一氣,大家都知道原因。肖琳傳播季秋萍繼母的惡語盡管是加注釋的,可這樣的事情說到廠里來又是什么意思呢?寶來很討厭肖琳的做法,有一次肖琳的小喇叭開始廣播時,寶來跑到她面前踢了一下柴油盆。但肖琳沒有在意,甚至都沒看他一眼,繼續(xù)說。寶來是這個車間里個頭最矮,年齡最小,工齡最短的小毛頭,他算什么呢?大概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季秋萍對寶來很好,感覺就是姐姐照顧弟弟,寶來也喜歡和這個師姐一起干活。鈑金工和電焊工幾乎每天都有合作,不是氣割就是電焊。寶來喜歡幫季秋萍掛電焊機的搭鐵,就是回電流的地線,他不喜歡放乙炔發(fā)生器里的電石屎,臭烘烘的,嗆鼻子。但沒有人干的時候他也會搶在她前面去干。
左奎有時和季秋萍一起干活也會走神,寶來發(fā)現(xiàn)過一次。左奎在季秋萍背后的鐵板上用石筆劃線,季秋萍蹲著氣割。她割一段會抬一下屁股,挪動位置,左奎盯著她飽滿的屁股,眼睛像錐子一樣扎上去。寶來也看師姐,覺得自己不是左奎這么個看法。
寶來有一次趁機推了左奎一把,讓他一屁股坐在鐵板上。寶來知道他不好意思站起身,他說的男女之間的化學反應(yīng)會暴露,手伸到褲兜里控制也沒有用。
葉選在寫網(wǎng)絡(luò)小說時,寫年輕的保安許大龍上樓梯,他面對一個很大、很圓、很翹的屁股時有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走在他前面的這個年輕女人渾圓豐滿的大屁股近在咫尺,隨著上樓梯,屁股還有幾分顫動,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他的心跳加速,嘴里發(fā)干,真想伸手過去撫摸,哪怕是觸碰一下兩個半圓的肉球……”
葉選寫完后覺得這一段很有意思,女人的屁股這么美,這么能激起人的欲望,而他卻是在寫作的幻想中感受到。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季秋萍,甚至是肖琳。原來有些屁股在他腦海里的印象甚至比這個人的容貌還深刻。
少年寶來是不敢正視師姐屁股的,看季秋萍的屁股他很慌張,覺得是一種暗地里的冒犯,看肖琳的他又不愿意,覺得丑,一大堆肉。
葉選的微信上有昵稱叫陌上花香的要加他好友,注明是季秋萍小女兒胡鑫鑫。
加上她后立即發(fā)來了消息,說請葉叔叔無論如何與媽媽通一下電話,媽媽大概更年期了,這幾天情緒很不好,身體也有很多不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覺得叔叔一定能夠讓媽媽情緒好起來。還說她爸爸無法做到,他一開口媽媽就煩。
“叔叔,我媽媽這陣子總是在家里說到你,說你很聰明,說你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她很佩服你?!?/p>
師姐的小女兒竟然認為葉選比她爸爸還有能力解決她媽媽的問題。葉選說:“我也未必有用,如果她不煩我的話,我馬上打電話和她聊聊?!迸⒑芏?,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葉選想了好一陣子,這個電話,他對師姐說什么呢?
他決定說說原來工廠里的那些師兄師姐,說說幾十年后他們的現(xiàn)狀。這應(yīng)該是季秋萍想聽的。
手機打了好幾次才通,她一番道歉:“手機鈴聲關(guān)了,這些天聽什么聲響都煩,你大作家葉選的電話我要聽,高興接你電話,你什么時候打來都行……”
喋喋不休中,葉選感覺她情緒還可以,她不再叫他寶來,口口聲聲的葉選。到他能夠插上話,他告訴她前一陣子在朋友喜宴上遇到車床上的兩位師姐,程羽飛和戚鈴珠。
師姐果真關(guān)心,記得程羽飛很漂亮,是車間里長得最好看的,戚鈴珠不怎么愛說話,然后問她們現(xiàn)在怎么樣。
“程羽飛嫁了一個公務(wù)員,老公仕途不順,他們每天早晚跳兩場舞,一起去,分別和自己的舞搭子跳,據(jù)說有故事。戚鈴珠夫妻倆都下崗了,開了一家小旅館,戚鈴珠這個老板娘也是服務(wù)員,拖地拖得背都彎到了地。刨床上的肖琳倒是享福,老公不知道發(fā)了什么財,她成天就兩件事,上午做美容,下午打麻將?!?/p>
簡單地說了說師姐們的情況,葉選就要說他最想說的師兄,說師姐只是他的鋪墊。
“師姐,你當時不看好我?guī)熜肿罂?,真沒錯。他目前是車間里一幫人當中混得最差的。下崗后找了份郵局送信的差事,住在父母留給他的兩間房子,業(yè)余愛好就一樣——跑步,嫌送信跑得不夠似的?!?/p>
說到師兄,嫡親的師兄,葉選還是不快活,過去的陰影面積大了,對他的印象始終好不起來。
季秋萍說左奎的狀況不一定永遠這樣,人的運氣也會突然好起來。要是買彩票中一大獎,他可就一下子翻身了。葉選想不到季秋萍對左奎有這么一個希望,便問她是不是中過獎。她說沒有,也不是那種經(jīng)常買彩票的人,她只是看過有人突然中獎發(fā)財。怎么說葉選也不相信這種奇跡會發(fā)生在左奎身上,他差一點說季秋萍當年沒有因為左奎求留在淮陰是正確的。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個人被人笑死了?!比~選提起了他最想說的人,但不急于點明是誰。
“誰???”季秋萍追問。他說:“那還會是誰,徐志來啊……”
季秋萍不吭氣了,葉選沒有等到她的反應(yīng),不知該不該說下去。
一會兒她說:“我只知道他結(jié)婚了,找了一個很不錯的對象,是個干部子女,人還很漂亮……這些年再也沒有問過?!?/p>
“他憑岳父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城管局,他太太塊頭非常大,從來不坐他的自行車,兩個人到什么地方一人一輛,有摩托車以后也不合乘,到有汽車后更不用說了。他老婆開車載著情人到湖邊去,和情人搞車震。被人家發(fā)現(xiàn)以后通知他,他帶人去掀翻了車子,讓兩個人赤條條的在里面爬不出來。幫他掀翻車子的人事后都在笑,發(fā)現(xiàn)小轎車翻過來和烏龜翻過來是一樣的……”
“你們不要笑話他,他攤到這些事情也沒有辦法,現(xiàn)在社會復(fù)雜?!奔厩锲悸牭竭@些一點也不開心,反而很是理解徐志來的處境,葉選只得說,他還記得徐志來對師姐的傷害。
師姐說:“事情過去了。都過去幾十年了,不要去記那些不好的事情。徐志來這樣子……怎么辦呢?”
季秋萍的態(tài)度讓葉選感到很無趣,她并沒有開心,倒為這個傷害過她的人的遭遇而失望、難過,甚至焦慮。他其實很想有這么一天,幸災(zāi)樂禍地對季秋萍講左奎,講徐志來,讓她高興一下。
季秋萍這種反應(yīng)不正常吧?葉選只能想這與她的更年期有關(guān)。接下來他東拉西扯地說了些廠里的情況,說到廠子因為環(huán)保問題關(guān)門,季秋萍高興起來,說造紙廠關(guān)了好,污染大,揚州已經(jīng)沒有用稻草和麥秸稈做原料的造紙廠了,以前有過,關(guān)了好多年。
電話掛了以后葉選的情緒很低落,想自己竟然在師姐面前八卦了一番,師姐不管什么心態(tài),姿態(tài)上都比他要高。盡管她叫他葉選,但他在她面前還是原來的那個懵懂少年寶來。
葉選猜想,女網(wǎng)友夏格接下來會對師姐哪一方面感興趣,她是個好奇心非常強的女孩,會問車間里的男青工有誰喜歡季秋萍嗎?
這應(yīng)該很有意思,可夏格在此后的幾次聊天中竟然一直沒有提到,一點點也沒有涉及。這讓他多少有點失望,于是對夏格虛構(gòu),師姐的女兒胡鑫鑫問到他。
夏格又是咯咯一笑,問的卻是胡淼淼和胡鑫鑫姐妹倆誰更像年輕的季秋萍。胡淼淼也問過這話,葉選不明白像她們這樣的女孩,怎么凈喜歡問這個,是想復(fù)制一個當年的師姐到自己面前來還是怎么樣?
葉選知道師姐的兩個女兒感興趣的,是他這個冒出來的叔叔和她們的媽媽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想知道他當年和現(xiàn)在對師姐的感覺。夏格感興趣的應(yīng)該也是這個。
他當然要避開這個,于是答非所問,對夏格說起那時車間里最漂亮的女孩。夏格沒有反對這個話題,聽他說了下去。于是,有好幾次他們都聊這個。
那時車間里最漂亮的女孩是程羽飛,算起來也是寶來的師姐。車間里的女工們沒有誰承認過這一點,季秋萍在許多年以后還記得程羽飛的漂亮,印象里她當時也沒有夸過程羽飛一句。當時公開說程羽飛最漂亮的人是左奎,他不僅在寶來面前說,在其他師兄面前也毫不隱瞞自己的看法,他對于女人長得是否好看有具體標準,譬如身材長短,腰、腿直徑,皮膚的細白程度等等。還對女孩的性格很重視,夸戚鈴珠很溫柔,將來會過日子。
溫柔是怎么看出來的呢?將來會過日子怎么提前知道的?寶來當時肯定弄不懂,也不想仔細去想。
葉選現(xiàn)在是懂的。他也覺得左奎當時真的沒有看錯,戚鈴珠就是很溫柔,就是很會過日子。但這樣的人通常又沒有好日子過。
一段時間里左奎甚至有過糾結(jié),他是該和程羽飛還是戚鈴珠談對象?程羽飛的母親是得食道癌去世的,他怕程羽飛將來也會得這種病。戚鈴珠長相也可以,小巧玲瓏的那種,但跟程羽飛比還是有一定差距。
左奎還在徒工期,要和誰談對象不能大張旗鼓,他是車間里的團小組長,程羽飛和戚鈴珠都是團員,而其他人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便利他怎么會不利用。左奎幾乎每場電影都請她們兩個去看,四天一場。戚鈴珠遇到這種團組織活動不怎么愿意參加,總以家里有事為借口不去,左奎巴不得有這么一兩次單獨和程羽飛去看電影的機會,可戚鈴珠不去程羽飛也就堅決不去。
車間里的男徒工,寶來的其他師兄們對左奎利用團組織活動假公濟私肯定嫉妒和不滿,但他們連提意見的資格都沒有,只有努力向團組織靠攏,鉗工胡曉東每個月都向廠團總支部交一份入團申請。徐志來在臺虎鉗上用鋸弓鋸東西時,只要看到左奎在車床前站著就很有怨氣,總是咔嚓嚓的斷鋸條。
肖琳永遠是一些事的看客,在背后和一起站刨床的張霞嘰嘰咕咕說些什么,或者用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表露她的情緒抑或態(tài)度。車間里傳說她有男朋友,每個星期她都能夠喜氣洋洋地從傳達室拿到一份蓋著三角形郵戳的信,這封信她從來不放在口袋里,一直拿在手上跑到車間里。她對左奎帶車床上兩位去看電影很不屑,表示因為某種原因她暫時不想入團。對于季秋萍家里的事,肖琳好像也不再感興趣,很多時候她寧愿坐在刨床面前的小木凳上沉思。大家都知道肖琳在談對象,連車間領(lǐng)導(dǎo)也知道,但不好批評她,她是和一個軍人在談對象。
寶來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懵懵懂懂,但他知道左奎擔心什么,車間里幾個男青工不僅對車床上兩位長得漂亮的女徒工虎視眈眈,也在看左奎的笑話,希望他以失敗而告終。
左奎經(jīng)常在工作間里發(fā)呆,靠墻豎放著一整張瓦藍的2毫米厚鐵皮,他用粉筆寫了一句《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迸率怯X得露骨,在師傅回來之前擦了,再在花斑的鐵皮上寫一句:“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p>
寶來沒有讀過《紅樓夢》,也不知唐詩宋詞,只記得左奎介紹過的薛蟠那首歪詩,都沒有記全。他趁左奎不注意,在鐵皮下角用粉筆頭子寫了三個字:女兒愁。愁字寫得很吃力,也很散,就比其他兩個字大很多。師傅一回來就看到了,他虎著臉大聲念:“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女兒愁。”
師傅像是在女師傅那里聊得不開心,這天很少見的灰溜溜模樣,是豆子沒有鍋炒的著慌狀態(tài)。他對著左奎吼:“——愁,我看你像個大馬猴,心事盡放在女人某個部位上!”
左奎黃瓜抱不過來要抱瓠子,這天下班前找機會將寶來捺在地上好長時間,罵了一句很惡毒的話——你這個文盲加流氓!
寶來站起身來,在意的是工作服有沒有弄臟,當發(fā)現(xiàn)屁股上有一大塊撣不掉的銹斑時,他火了,拿起鐵錘把墻上左奎掛衣服的木板條子砸掉,將馬糞紙也一片片地撕了。左奎一直笑嘻嘻地看著,最后竟然說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準備做一個專門放衣服的工具柜,這下有理由和師傅說了。寶來也不傻,趕緊打掃地上的一片狼藉。
第二天師傅讓兩個徒弟將事情經(jīng)過都說一說,不能聽一面之詞。可師傅在聽完了以后說了句“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拍拍屁股走了,寶來見師傅沒有為他伸張正義,多少有點怨氣,抱怨師傅一定又去選紙車間找漂亮女師傅聊天了。左奎哼哼兩聲,說他已經(jīng)將寶來的這句話記下,會反映給師傅,看他吃不吃得消師傅的木榔頭。寶來怕的還不僅僅是師傅的木榔頭,嘴上卻說:“我反正是文盲加流氓,我可以賴的,你又沒有錄音機,師傅又會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左奎拍一拍屁股,拿著手套和鋼卷尺出去,不一會兒抱著幾個長短不一的角鋼和鋼管進來。他把這堆材料嘩啦一聲扔地上,嚇了寶來一跳。不是被響聲,是被他洶洶的氣勢嚇到。
左奎除下手套,用圓珠筆在一張紙上畫圖,畫了半天,費了好幾張紙。寶來湊過去看,他轉(zhuǎn)過身子擋。寶來還是看到了,左奎在畫一個工具柜,有三層,上面兩層是實的,畫了柜門,下面一層是空的,畫了一雙高幫雨靴和一雙皮鞋在里面。
對師兄左奎做柜子這件事寶來不敢吭氣,以他當時的小心智,他希望師傅早日發(fā)現(xiàn)師兄的企圖,要是因此能夠罵一下師兄那真是大快人心,什么都有可能,師傅會有在女師傅那里落得不高興的時候。
左奎做工具柜似乎并不背著師傅,師傅還批了一張領(lǐng)料單,讓左奎到倉庫里領(lǐng)了鉸鏈和門扣。寶來不知道,師兄單獨向師傅匯報過,這是一臺工具柜,里面有一層放勞保用品工作服,那張寶來看過的圖被修改過,下面一層不僅僅放兩雙鞋子,還豎放著一把長柄大錘。左奎在柜子做好了以后將這把大錘遞到寶來手上,讓他再砸。
“你有本事把這個鐵柜子砸爛,有一條罪名叫作毀壞公私財物罪,犯了要抓到公安局去?!?/p>
寶來說他又不是神經(jīng)病,這又不是一臺什么好柜子,七拼八湊歪歪斜斜的,他要做一臺三防的柜子,防潮,防塵,防盜。
左奎鄙夷地建議他將這臺影子都沒有的柜子叫作上海牌或者西鐵城,或者梅花、英納格。
寶來想不出說什么,過半天來一句:“我就叫車床牌。”
葉選在回憶中會對懵懂少年寶來的所作所為感到好笑,他的幼稚,他的自作聰明,他在一群青春期師兄師姐之間的無足輕重。
因為寶來年齡小,師兄師姐們很多事情不背著他,不顧忌他。做鉗工的師兄經(jīng)常找寶來幫忙,他們化鉛要燒火,寶來能將哪怕是濕的木材很快點著燒旺,免得他們被煙熏出眼淚鼻涕來。化鉛是為了澆軸瓦坯,他們通常說成澆布絲。將一口大鐵鍋用磚頭支起來懸空,下面放木材燒。鐵鍋里放幾塊鉛錠,化開來的鉛水是銀色的,寶來知道站在上風,鉛水的味道很嗆人。
有寶來幫忙,師兄們便坐到一邊去閑聊、抽煙。他們大都是談女人,或者找一件事情來打賭。寶來不喜歡聽他們談女人,只喜歡他們打賭,打賭有輸贏,通常是買吃的,在場的都有份。但師兄們更喜歡談女人,評價某一位師姐或者其他車間女工的身體部位,揭露一點別人談對象的丑聞,也會透露一點自己的事情,對哪一個女孩有好感和傾慕通常說得很少,自吹自擂的多,都好像有一摞女朋友似的。
當徐志來告訴大家,程羽飛給他寫了八張信紙的自傳,寶來這時候正該喊師兄們過來,鉛已經(jīng)化開,液面上漾起嗆人的青煙。師兄們對徐志來說的噓聲一片,寶來也覺得他在吹大牛。
徐志來脫下手套,將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從貼身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沓信紙,翻找出其中的一頁給大家看,大家傳閱了一下,誰也不再說什么。徐志來悻悻地將信收起來說:“這是程羽飛的真誠表白!”大家一陣雜亂哄笑。
寶來這時喊大家過去,希望他們在他面前說??蓭熜謧兊剿媲捌ㄒ膊辉俜乓粋€,只有徐志來笑容始終掛在臉上,意猶未盡地還想說什么。
寶來想都沒想就將這件事告訴了左奎,左奎瞪著眼詰問:“這怎么可能呢,不是你瞎說就是他徐志來瞎吹?!睂殎碚f:“你不相信的事終究會發(fā)生,我都看到他將八張信紙一張張地公開了,在我面前,在化鉛的一幫人面前。你不信去問!”
左奎仍然嘴硬,說程羽飛就是給全車間的人寫自傳又關(guān)他什么事?再說也不代表什么。為了表示真的不在乎,他伸了個懶腰以后嘴里哼起了《我們的生活比蜜甜》,寶來也跟著。左奎哼:“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啰喂……”寶來升高調(diào)門唱:“甜蜜的歌,甜蜜的歌,飛滿天啰喂……”左奎心里是煩的,哼了一陣子扔了手上的鋼卷尺,哐啷一聲關(guān)上工具柜的門轉(zhuǎn)身出去。寶來一會兒開門探了一下頭,沒有看見左奎在車床那里,車床停著,師姐們聚在刨床旁,刨床在刨一個大件,牛頭刨的“牛屁股”一拱一拱的。
師傅在下班前回到車間,問到左奎怎么不在。寶來信口開河,說左奎寫自傳去了,師傅沒聽清楚,問洗什么去了,寶來支支吾吾,說大概洗手去了。師傅要寶來不要包庇左奎,左奎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好好做事,不好好學技術(shù)。寶來聽師傅這么一說鼻子都酸了。師傅交代寶來要好好看《鈑金工下料入門》這本書,過兩天要查他和左奎是不是會做“天方地圓”的展開圖。
畫下料展開圖是寶來的短板,最讓他頭疼的一件事,左奎得心應(yīng)手,他連異形和偏心的“天方地圓”都會做,寶來在學校里只學過分數(shù)沒有學過幾何,一直不會畫“天方地圓”展開圖,師傅給他做過一次,他照著書也琢磨過,一到鐵皮上畫,他就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加上左奎在邊上他緊張,錯一步,展開圖就牛頭不對馬嘴。左奎其實也沒有說什么,只捂住嘴笑,錯在什么地方左奎就是不說,寶來也犟,堅決不請教他?,F(xiàn)在有師傅的期限在面前,不服軟是不行的,寶來決定就這件事向左奎投降,討好他一下,讓他教會自己畫“天方地圓”。
真的不知道左奎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他慌慌張張地在工作間里進進出出,什么事情也不做。師傅分配的事情本來也是寶來在做,以往左奎不時地來做做樣子,好像在和寶來一起做,現(xiàn)在連樣子也不裝了。寶來也不知道該怎樣討好左奎,他在左奎回到工作間的時候告訴他,師傅查過崗,問他干什么去了。左奎根本就不當回事,照樣屁股沒坐熱就又跑出去。寶來說到第四次第五次的時候,他問寶來怎么回師傅的。寶來說:“我要是說得不好,師傅就怕已經(jīng)在廠里到處找你劈頭蓋臉臭罵了?!弊罂f:“這么說我還要給你寫感謝信,給你發(fā)獎金?”寶來說:“是的,你真的要給我發(fā)獎金或者報答我。我要是告訴師傅實情,師傅最多罵我?guī)湍阏f謊,你可是不務(wù)正業(yè),你被程羽飛給徐志來寫自傳的事情氣昏了頭,弄得連工作也不想干了。”
左奎往地上呸了一口,又出去了。
再回來時寶來看到左奎莫名其妙地沖他笑,這讓他心里有點擔不到底,寶來說:“你得巴結(jié)我,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能夠讓程羽飛也給你寫自傳的辦法。”左奎說:“出鬼了,我要聽你的?”
不過左奎沒有再出去,似乎愿意寶來說下去。寶來憋著笑,說徐志來一定提醒程羽飛了,否則她怎么會想得起來給他寫什么自傳?
左奎搖搖頭不吭聲。
“你就是不會提醒和暗示人家,人家就給徐志來寫了!”寶來很是肯定,似乎還有些對左奎不夠主動的不滿。接著又說:“我朋友二蜆真是有技術(shù),能夠讓整個車間的女孩子都送照片給他,他就是會暗示。”
左奎說:“你吹吧,替你那個什么朋友狠狠吹,吹得舌頭筋閃了貼風濕止痛膏?!?/p>
寶來臉紅了,二蜆根本就沒這檔事,他是為了把話說圓一些,拉二蜆作為成功的事例來證明。他只有繼續(xù)自圓其說:“二蜆是利用借書給人家看這個方法,他先在人家面前說,他有一本小說如何好看,人家想借了看,他就……”
“他就怎么啦?”左奎追問寶來。寶來還沒有想好,說不下去,哪知道左奎急了,上前奪下寶來手里的錘扔一邊,命令他把話說完。
“他就……”寶來頓了一下,胡謅了一句:“在書里面夾了照片暗示人家,意思是你得送我照片……”
左奎頭直搖:“蠢,把自己照片先送過去,人家不想送你照片就正好把你照片給別人看,就像徐志來展覽那個自傳一樣。”
寶來正高興自己說順了,哪知道一下子就被左奎抓住漏洞,只得繼續(xù)修補,說二蜆送的是剪得和照片一樣大的紙片。左奎說:“紙片又能暗示什么呢?瞎子點蠟燭。”
“是卡紙,銅版紙!和照片看起來一模一樣?!睂殎碚f到這個份上不僅僅是煞有其事,就跟他看到的一樣,真的一樣。連神情都開始能夠證明自己。左奎想了想說:“這還差不多??梢栽囈辉??!?/p>
左奎說做就做,馬上到車床面前站了半天,他怎么游說兩位師姐的寶來一點也不知道,問左奎談成了沒有,左奎只是笑。
第二天上午左奎拿了兩本書到廠里來,一本《紅日》,一本《大連要塞》。他說早幾年這兩本書都是大毒草,寶來不知道左奎說的是不是真的,見都是舊書,想一定很多人看過,他也想看。左奎說,要是能夠暗示出照片回來,這兩本書就送給寶來。
這樣一來寶來就非常希望這事能成,還回來的書里能有照片,哪怕只有一個人送,他也能夠有一本書。
左奎比寶來更希望有結(jié)果,戚鈴珠先將書還過來,她看的是《大連要塞》,只看了兩天,說不好看。左奎把她還過來的書拿到工作間里一陣猛抖,再一張張地翻,什么也沒有。他不灰心,他說本來也不指望戚鈴珠給他照片,他最想得到的是程羽飛的。
程羽飛的書看得很慢,還給左奎已是十天以后。還的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胡曉東正好站在車床邊上,他想看看書,程羽飛就把書遞給了他。左奎臉都綠了,一把從胡曉東手上奪了回來。
結(jié)果又是徒勞。不過寶來看不出左奎有沮喪,他吹了一氣口哨,踏踏實實地和寶來一起干了一陣活。對于寶來要學畫展開圖,左奎說:“學什么?你這文盲加流氓。”
這句罵寶來的話寶來一直記在心里,他覺得他可能是文盲,但流氓一定不是。流氓是什么玩意???自己怎么會成為那樣的人?!到后來,這句話成為寶來學文化以至于成為文化人的動力。
“20世紀70年代末,要談對象的年輕男女試探對方的好感,通常是面紅耳赤地向?qū)Ψ接懸粡堈掌?,給了照片就可以再約了一起看電影或者逛馬路。要是談對象吹了,第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回自己照片。不論男女都這樣?!?/p>
葉選在微信里給夏格寫了這么一段,他知道,夏格可能莫名其妙。
“你師姐季秋萍喜歡過誰,愛過誰,你知不知道?”夏格問。
“我那個時候還小,能看出來什么?”葉選回答。
葉選對師姐的情況其實知道得不少,他并不想將曾經(jīng)在車間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夏格聽,他只想把過去的這些事勾勒成粗線條或者簡單結(jié)構(gòu),由夏格這樣一個隔代的女孩來想象。他現(xiàn)在有點失望,夏格并沒有像他意料的那樣提問題,或者由他引導(dǎo)著對師姐的故事感興趣。她的注意力不在他所設(shè)定的那些方面。他以為她會感興趣的,她往往連啟發(fā)都不接受。兩個人像是兩條道上跑的車,還不是一個方向。
左奎沒有得到車床上兩位師姐的照片,還因為在她們面前和胡曉東差一點打起來,他知道兩位對他有意見,所以在他們?nèi)齻€人開的團小組活動會上先做了檢討。
程羽飛說:“書被胡曉東翻一下又不會蝕掉什么,不知道你當時怎么激動成那樣?”戚鈴珠也跟著教育左奎:“你借書給我們看,按道理也應(yīng)該借給人家看看,人家一直想入團,人家要進步呢,你又是團小組長,要向人家道歉……”
左奎學戚鈴珠的口氣說給寶來聽,口口聲聲的“人家”,他需要找一個人說說這件事,發(fā)泄一下不滿,寶來做這種角色很合適。寶來什么態(tài)度呢?他聽了笑,情不自禁地想笑。
不久以后徐志來、胡曉東和季秋萍他們都入了團,左奎說入團其實也沒有什么門檻,只要政治清白不是落后分子都可以入。寶來也很想入團,他就是不愿意對左奎說,一說就多了一處被他拿捏的。
左奎這個團小組長對搞活動不再感興趣,車床前也站得少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去黏糊季秋萍。
季秋萍和師傅氣割、氧焊、電焊都做,維修車間的特點就是這樣。只要沒有停機維修那樣的大事,鈑金工只要預(yù)約,電焊工必須配合,兩個工種是上下道工序。師傅放手把一些技術(shù)活交給左奎和寶來干,鈑金工制作鼓風機,鼓風機最重要的鈑金件是風輪,要校靜平衡,在偏重的對面葉片上加重。加上去的可以是一枚螺帽或者一小塊鐵片,加任何東西都要考慮到焊條的重量。季秋萍的師傅也在放手,這種一干半天都很難直腰的活基本上都交由徒弟干。
焊平衡塊的時候,左奎用一雙筷子夾著要焊上去的鐵塊,由季秋萍點焊。左奎頭要偏過去,弧光傷眼睛。寶來也不好在邊上,除了左奎叫他過去。
左奎是不會讓寶來閑著的,總是喚他過去,有時候就是問一句話。跑來跑去的寶來聽見左奎在和季秋萍吹游泳的事,說頭一天下班后到大運河游泳,趕上下雷暴雨,在雨中劈風斬浪。寶來根本不相信,左奎說過,打雷的時候在河里游泳會被響雷劈頭。季秋萍相信了,還露出欽佩的表情。要不是現(xiàn)在和師兄關(guān)系有很大改善,寶來會當面揭穿他。
讓寶來吃驚的是,季秋萍居然央求左奎帶她一起去游泳,還說她有一件橘紅色的泳衣,有泳帽和泳鏡。左奎說:“可以的,可以的,可以一起去?!?/p>
這天下午下班以后,寶來眼前盡是左奎說“可以的”時的洋洋得意,晚飯桌上他忍不住對父親說了,車間里的師姐要和師兄一起到大運河里去游泳。父親沒有吭氣,看起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叭思业氖履悴灰堋!备赣H最后來這么一句。
晚飯后二蜆來家里玩,聽寶來一說,馬上就說了他的看法,說這個師姐不是想和師兄談對象就是想兩個人在一起耍流氓。他還說了他們廠里的一個傳聞,一男一女游過大運河,在灌木叢里搞了一下午,最后都沒有力氣游回來,再跑一大截路去乘渡船。寶來喜歡刨根問底,他們游泳的時候身上不好帶錢,沒有錢怎么能夠坐上渡船呢?二蜆不能回答,傳聞的初級階段會有很多漏洞,由傳的人不停地補充,用他們合理的想象。
寶來第二天將這個傳聞講給左奎聽時就加了他的合理想象,他說得繪聲繪色,尤其是兩個濕漉漉的男女央求渡船上人讓他們上船的一節(jié)。
這天下午下班以后季秋萍真是和左奎一道走的。寶來悵然若失,心里蒙上了陰影,季師姐怎么能夠和左奎一起去游泳呢?
第二天,左奎一整天都還是和季秋萍在一起做事,為鼓風機外殼下料。氣割不像電焊,沒有面罩隔著,季秋萍和左奎聊天聊得更歡,不過他們一句也沒有說在大運河游泳的事,寶來想問又不好問,只得對自己說:“別人的事,你問什么?!”
寶來在那兩天下午下班以后也去大運河邊上跑了好幾趟。運河里游泳的人很多,他并沒有看到左奎和季秋萍,寶來的父親聽說師兄師姐游泳的事后第三天,或許是第四天,在晚飯桌上說了一句:“我還是覺得,你師姐和師兄一起去大運河里洗澡不好,女孩子這樣太瘋啦。你將來找對象不能找這樣的?!备赣H是因為有這種顧慮在想這件事。
左奎過了幾天還是在寶來面前說到了他與季秋萍游泳的事,他說季秋萍渾身雪白,身上的肉很多。寶來突然就說了一句:“你饞了,你想吃肉了?!弊罂劬χ惫垂吹乜粗鴮殎?,轉(zhuǎn)而露出通常那種鄙視加嘲弄的神情。
寶來這時候才知道,他心里極其不愿意季秋萍和左奎好,他也很懊悔給左奎講二蜆說的什么人傳聞,怕暗示或者啟發(fā)了左奎。
師姐季秋萍自打和左奎到大運河游泳以后是有很大變化的,她變得快樂起來,成天笑呵呵的,閑下來的時候她在休息室里用白線鉤襯領(lǐng),遇到有活干她放下手中鉤的襯領(lǐng),用白紙包好,團起來放在一邊,怕弄一點點臟。
師姐鉤了好幾條襯領(lǐng),她難道是為左奎鉤的?
寶來好多天里都有這個疑問,直到他看到這些襯領(lǐng)出現(xiàn)在某個人的衣領(lǐng)上。季秋萍鉤的襯領(lǐng)很特別,四周有圓的波浪紋。
葉選問夏格:“左奎討好車床上兩位師姐不成,轉(zhuǎn)而討好季秋萍師姐,你覺得他們會是一個什么結(jié)果?”
夏格說:“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那樣的話季秋萍也就不會回揚州,她的兩個女兒也不會姓胡。”
徐志來下班后脫下工作服上裝,換上藏青華達呢中山裝,衣領(lǐng)里的襯領(lǐng)變得潔白鮮亮,不像過去那樣臟兮兮的要用風紀扣鎖著,現(xiàn)在敞開著露出喉結(jié)突出的脖子。寶來不喜歡徐志來這個師兄,他身上因為貼風濕止痛膏有一股令人討厭的氣味,就像好多天沒有洗澡。
寶來很奇怪,師姐的襯領(lǐng)竟然是為徐志來鉤的,徐志來自己證實,季秋萍為他鉤了五條白線襯領(lǐng)。這又是師兄們在吹牛的時候被寶來聽見的,他寧愿徐志來只是吹牛。可師兄們這一次不像那回徐志來說程羽飛給他寫自傳那樣哄笑,看起來還希望他多說一些,介紹一些成功的經(jīng)驗。
左奎見寶來在師兄們閑聊的地方站過,問他聽見了什么?寶來說:“聽見季秋萍又和徐志來好上了,特地為他鉤了好多的襯領(lǐng),白線鉤的,很漂亮,有波浪花紋?!弊罂读艘宦?,并不在乎的樣子。
寶來說他還以為季秋萍鉤的襯領(lǐng)是給左奎的。左奎并不以為寶來是氣他,問寶來怎么會這么想。寶來說:“她都和你一起去大運河游泳啦,你都知道她渾身雪白,身上有很多的肉?!?/p>
“那又說明什么呢?說明她比較開放。不是我一個人看到她渾身雪白,渾身是肉,游泳的人都看見了。很多,很多人看見了。你要是去也會看到!”左奎的口氣很不屑,鄙視的表情很明顯。
寶來以后在讀到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個寓言故事時,第一個想到的生活中的例子就是左奎,明白了他不屑的語氣和鄙視的神情背后的意思。
秋天在不知不覺中到來,季秋萍和徐志來如膠似漆,兩個人上下班一路來一路去。寶來曾經(jīng)問過季秋萍,她是否喜歡風濕止痛膏的味道。季秋萍不假思索地說不喜歡。懵懂少年寶來是不能明白的,后來成為作家的葉選能明白,季秋萍不喜歡這個味道但也不會討厭。季秋萍和徐志來好上以后再也沒有在電焊工的休息室里哭過,戀愛中的她一點也不在乎繼母的欺負,要那樣的話,她可以勇敢地住到徐志來家去。住到徐志來家里去這個說法不是季秋萍說的,寶來也想不出來。是多年以后作家葉選想到的,合理的想象與推測。
寶來在季秋萍和徐志來談對象以后對季秋萍這個師姐態(tài)度上有很大變化,不再喜歡和她一起干活,左奎也是的。他們經(jīng)常為誰去配合電焊工操作而相持不下,左奎不愿意與季秋萍一起干活可以理解,不愿意和她師傅一起干活寶來想不通。不過后來他知道,他嫌這個倪師傅話多,倪師傅問過左奎,想和季秋萍好怎么不加把油?左奎對這話很反感,他對寶來說:“我有什么油可加的?我會喜歡季秋萍?我會和她談對象?怎么想得出來的?”倪師傅說她以為是那么回事呢。
寶來不喜歡和倪師傅一起干活是嫌她說話慢,讓人著急。不過后來一次,她慢吞吞講出來的一段話,寶來每一個字都聽得認真,聽得吃驚。倪師傅說:“小萍又要吃苦啦,不吸取教訓,忘了過去栽過跟頭,也不看看跟她好的男人什么目的?!?/p>
聽倪師傅說到這個份上寶來也就知道師姐吃過男人的苦,至于是什么樣的苦,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想。
季秋萍到底吃了男人什么樣的苦,左奎后來告訴了寶來。有一天他在干活的時候突然就罵起季秋萍,說她真是個笨蛋。寶來知道左奎不是說工作上的事情,打破砂鍋問到底,季秋萍她怎么是個笨蛋?左奎大概也很想說出來,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他聽人講的,季秋萍被一個有家室的人騙過,她上高中時放暑假做雜工,和那個單位的什么人好上了,人家老婆鬧到單位,把她頭發(fā)都抓下一大把。她也因為這個短處,時不時地被繼母罵。
這么一來季秋萍在寶來眼里的形象馬上變形。二蜆說過,女人的奶子被男人摸過就會膨脹,女人要是被男人搞過屁股也會大。寶來甚至有過什么時候約二蜆來看看季秋萍的念頭,判斷一下她是個什么情況。他也私下里打量過季秋萍,她胸本來就不大,再小的樣子他也沒有見到過,怎么比較呢?至于季秋萍的屁股,倒是很可疑,比程羽飛她們要大很多,這一點僅憑目測還是容易對比的。
再看到師姐和徐志來一道上下班時,寶來就止不住想象。下班后這兩個人一定去做什么,上班前肯定也做過什么。這個什么就是現(xiàn)在的“嘿咻”,寶來想得很抽象,不想想得復(fù)雜,心里不愿意,但又很好奇。
十六歲的寶來在男女方面的事情懂得越來越多,他不是自學成才,真正的啟蒙老師是二蜆。寶來對左奎,對他男女之間的事心里是抵觸的,覺得不是自己這個年齡要關(guān)心的,二蜆對他說就不同了,他要知道二蜆的事,二蜆做什么事情他都好奇,都想跟著干一把。
二蜆經(jīng)常買兩張電影票到電影院門口去“釣魚”,看到單身的女孩子在電影院門口他就上前搭訕,問人家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看電影??措娪暗臅r候二蜆會想辦法先摸上女孩子的手,然后再約人家電影散場以后去逛逛,逛到什么地方呢?主要是公園和大運河堤上。公園是首選,公園里有很多隱蔽,可以做壞事的地方,小縣城里暴露出來的男流氓女阿飛亂搞情節(jié)大多和公園有關(guān)。
寶來和二蜆一起到電影院門口釣過一次魚,因為是部不好看的電影,又有很多單位包場,電影院門前有很多賤賣票的。好電影,一票難求的電影釣魚成功的機會才高。二蜆打算釣不到魚就讓寶來陪他一起看。
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寶來和二蜆保持著一定距離,不讓人家看出他們是一起的。寶來見到二蜆跑到一個個他認為的目標面前,都慘遭失敗,有的女孩子看到他過來就把頭扭過去,都懶得看他過來獻殷勤的諂媚笑臉。失敗了幾次,二蜆連丑得要命的女孩子也上前搭訕,都這樣了還是沒有成功。寶來便想二蜆以前對他說的那些手到擒來全是吹牛。
二蜆懂人心思,在和寶來看電影的時候,把他過去介紹的成功例子又豐富了內(nèi)容講,也不避諱邊上的其他觀眾,說得唾沫星飛濺。放的電影是《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寶來已經(jīng)看過四遍,也確實不想再看??啥樥f的過程中寶來總是分神,想徐志來是不是也用了二蜆釣魚的手段,一步步進攻的?二蜆要讓寶來這個聽眾興奮,甚至介紹了他不讓人家女孩子懷孕的方法,其實也簡單,就是事后要女孩子蹲地上來一泡小便,尿到一滴不剩。寶來是相信的。葉選在以后的很多情景下想到二蜆的這個說法,也當作笑話講給別人聽過,但就是沒有寫到小說里。
二蜆問寶來在廠里有沒有能夠下手的女孩。寶來聽到這樣的問話心里撲通一下,臉還有點紅,他在電影院廣場看到二蜆去釣女孩子也有這種感覺,覺得跟自己在做一樣,他還想不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有點刺激,又有點好玩。寶來還是要撇清自己,他說廠里都是師姐,都有對象,覺得這么說二蜆就不好開他的玩笑。二蜆說,果真這樣的話真的要同他多到電影院門口來轉(zhuǎn)轉(zhuǎn)。寶來心里笑笑,不會有第二次,看著都感到難為情,更不要說自己被人家拒絕,被熟人或者廠里面的人看見了。二蜆臉皮真厚!他想。
寶來好像是一下子長大的,他一直注意著自己身體的變化,左奎說他第二性征都沒有,是鄙夷,也是嘲弄。他也怕這些征兆的出現(xiàn),要是左奎看出來仍然會取笑他。左奎很壞,可寶來一點辦法也沒有。打不過他,罵不過他,斗不過他。
寶來一點也沒有覺得有第二性征,第一性征就非常明顯了。他在廠里的浴室洗澡,有位老師傅總是盯著他的下面看,寶來知道他是抄紙機上工作的,在斷紙的時候他會打一聲響亮的呼哨。老師傅指指寶來下面,說他這個零件長得不錯,就是要塊頭大。
寶來很不好意思,下面還光禿禿的,被浴池里溫熱的水一泡覺得更大,他坐在池子里半天不想起來,不想露出自己的身體。此后,有那么半年的時間,他不愿意在廠里的浴室洗澡。
葉選曾經(jīng)努力地回憶過寶來身體發(fā)育時的情景,特別是他心理的變化。他也把自己當成和寶來沒有一點關(guān)系的葉選。少年的寶來一直深刻在葉選的心里,他時而拿寶來的經(jīng)歷玩味,甚至演繹寶來后來的不同人生際遇。這個時候的葉選是站在一條陽關(guān)大道上,回頭能看到身后許多的羊腸小道,泥濘土路,崎嶇山路。
青春期的寶來變得喜歡模仿左奎,學著做左奎過去那些讓他討厭的事。他想有一塊左奎戴的西鐵城腕表,這有些難度,要攢差不多半年的工資才能買一塊;他想有一件左奎穿的方領(lǐng)拉鏈的春秋衫,二蜆幫了他忙,托他們廠里跑上海的采購員帶回來一件。二蜆還讓寶來抹了一次摩斯,噗呲一聲噴在手心里,抹在頭上再用梳子梳一梳,頭發(fā)被固定得硬繃繃的,在左奎面前戴上帽子再摘下來,顯示頭發(fā)一點也沒變形,比左奎的紅梅牌發(fā)蠟要高級。寶來上下班也開始換衣服,需要放衣服的工具柜,做了一臺過去說過的三防柜子,純鐵的,沒有用一片木頭。
做這臺柜子季秋萍幫了寶來大忙,她和寶來一起爬到廢鐵堆上找合適的角鋼和鐵皮。徐志來和胡曉東也來幫忙。寶來在廢鐵堆里掏出的角鋼與他們有關(guān),他們經(jīng)常把尺寸下錯了的料埋到廢鐵堆里,怕被師傅發(fā)現(xiàn),怕車間里處理他們。
寶來的柜子做好以后,跟漆工間的師傅要了油漆把柜子里里外外刷了,紅丹漆打的底子,表面刷的是銀粉漆,漆要干不干的時候被人按了個印子在柜門上,是手套印子。寶來知道不能在印子上加漆,只得在對稱的地方又按了一個手印,這樣倒也不難看。
后來有一天季秋萍跑到工作間來,看到柜子上的手套印指著問:“誰干的這缺德事,弄得多難看?。俊彼欢ㄊ茄b作不明白,她問的是左奎,盯著他的臉。左奎呵呵一笑,攤了攤手說鬼才知道。
季秋萍走了以后,左奎用手中的錘空敲了一陣子鐵墩子,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徐志來和季秋萍睡一起的時候會發(fā)牢騷,誰做的這個缺德事,弄得多破??!”說完哈哈大笑,覺得解氣。他一點也不介意寶來已經(jīng)怒目圓睜,想把手中的劃錐扎到他身上。
“左奎,我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季秋萍!”寶來忍不住還是來了這么一句。
“你去啊,你不去告訴她你就是小狗?!弊罂稽c也不在乎,他不僅不怕刺激寶來,還預(yù)料徐志來會非常在意季秋萍不純潔了這件事,預(yù)言徐志來和季秋萍兩個人好不長。
“季秋萍和徐志來好得長還是好不長關(guān)你什么事,你咸吃蘿卜淡操心干什么?”寶來和左奎吵了幾句,沒有落得好下場,他被左奎問?。骸斑@又關(guān)你寶來什么事?”
“這關(guān)我什么事?”寶來是在事后想這個問題的,想得有點頭疼?!叭思业氖虑?,不關(guān)你的事都少問,或者不問!”他老子這句話又冒出來。寶來平時不怎么想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往復(fù)雜處想。
“季師姐對我很好,抄歌本給我。她經(jīng)常說我像她弟弟,她弟弟還在上學?!?/p>
寶來想來想去只想到這么兩條。身體開始發(fā)育的寶來對師姐季秋萍這樣的異性持有什么樣的性意識,這是葉選后來分析過的,可以斷定的是,師姐和寶來這兩個人物要是出現(xiàn)在他的小說里,一定是一則姐弟戀的故事。不這樣演繹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沒有人看的。
葉選對季師姐相貌的記憶已經(jīng)沒有完整的印象,她有紅撲撲的臉和一雙不大的眼睛,笑起來時眼瞼下面呈現(xiàn)出小酒窩。還有便是很多她蹲在地上割鐵板的背影,聚焦的是她不時抬起來挪動一下的豐滿臀部,很飽滿很圓潤。
季秋萍要是果真和徐志來吹了,是不是好事情?這又是寶來后來絞盡腦汁在想,甚至是擔心的事。
寶來不得不擔心,他發(fā)現(xiàn)季秋萍像肖琳以前那樣,經(jīng)常坐在工具箱上半天一動不動地想事情,肖琳就是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以后讓人們知道她失戀的。肖琳失戀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是她對象的一位同學到造紙廠來看望她,帶來了她男朋友送的一本《中外名曲300首》。肖琳本人和照片上的差別很大,她的大頭照一副明星相,身材卻五短不成比例,這位“傳書鴻雁”一定對她男友描述了,甚至是嘲笑了,那邊再也沒有信來。不過,肖琳很快地就地取材,和胡曉東好上,而且好到確定關(guān)系,戴上了她未來婆婆送的浪琴女表,胡曉東也在師兄弟之間暗示他已經(jīng)和肖琳好到把什么事都辦了。他請弟兄們幫他找一打避孕套,還說三兩個不敷使用,多多益善。
寶來問左奎,不敷使用是什么意思?他以為是不扶,還想象了一下。左奎自然又罵寶來文盲加流氓。寶來的自尊心現(xiàn)在長得比他的大個頭還快,已經(jīng)不能再忍受左奎這么罵,他想和左奎打一架,以他現(xiàn)在的體格,可以很輕松地將左奎掀翻在地。只是與人打架是壞事,從小在家就是被禁止的。
季秋萍沒多久就顯示出很多的不正常,她不跟別人說話,更沒有一點點笑聲,鉆進更衣室就不再出來。
鈑金工找電焊工做事情通常會在她們的更衣室門口喊一聲倪師傅,然后說有什么需要,倪師傅和季秋萍師徒兩個誰在里面誰會應(yīng)一聲,然后拿著要用的焊條箱、面罩手套或者是割炬和氣閥表、電石簍什么的出來。她們兩個人都在的情況下,出來的通常是季秋萍,做徒弟的必須勤快一些??涩F(xiàn)在,總是倪師傅出來,倪師傅也不多說話,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這樣一起干活很難受,寶來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季師姐在家被繼母欺負得嚴重了,還是她有其他方面的麻煩,倪師傅為什么又跟著這么垂頭喪氣的。
弄不明白的寶來只有去問倪師傅。一起干活的時候,倪師傅拿下面罩敲焊渣是一個機會,寶來說:“你上次說季師姐會上人家當,要吃人家的苦頭,是不是被你說中啦?”
倪師傅白了寶來一眼,她一定不明白,這個小毛頭怎么能夠說出這么老成的話來,讓她不得不認可。她不知道,為怎么說這句話寶來動過腦筋,編排過。她只能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這種事情怎么說呢,就是我女兒也未必會聽我勸?!?/p>
倪師傅語速更慢了下來,說寶來真是人小鬼大,問這些事情干什么,就根本不該是他關(guān)心的。寶來撓撓頭說,他也就是問著玩玩。倪師傅說:“這……些……事……一點……也不好……玩!”
從倪師傅嘴里套不出話來,寶來更注意觀察季師姐的神情舉動,她在忙起來的時候也出來干活,一聲不吭,只顧做事情,要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做完了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與別人說一陣子話,而是一轉(zhuǎn)身就走。
寶來在這段時間里幾乎成天想著季師姐,他很是心疼季師姐,覺得她被人欺負了,這個人還成天的在她面前晃,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寶來認定徐志來和季師姐分手的原因一定是他覺得她不純潔了。左奎惡毒地笑話過:“……弄得多破?。 弊罂荚谝?,徐志來一定更在意。
寶來想,季師姐被人家搞了是不是就標志著很爛,就說明她作風不好?她為什么讓人家搞呢,她不怕嗎?
寶來覺得季師姐真是不幸,真是倒霉,他最后認定她和那個有家庭的男人一定是缺少溫暖,她在家里被繼母欺負了以后,想有人安慰和關(guān)心。她在那個人面前一定哭過很多次。
兩個月過去,季師姐好像都沒有高興起來,沒有聽見她笑過一次,她下班時總是和肖琳一道走,上班也是一起來。徐志來是回避季師姐的,他買了一輛飛鴿牌的加重自行車,下班鈴聲一響就騎上車往廠外猛竄。
徐志來被寶來發(fā)現(xiàn)的最大變化還不是這個,是他身上的風濕止痛膏味道又濃了起來。他和季師姐好的時候這種味道越來越淡,最后乃至消失?,F(xiàn)在這種味道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與過去比更重了。
很多年以后,葉選在和過去的那幫師兄聯(lián)系時,聽他們說到徐志來。
徐志來壯碩的老婆有了外遇以后不愿意和他同床,他最忙碌的事情變成體育鍛煉,四十好幾的人玩吊環(huán)、啞鈴,玩得過度,身上長年累月貼著風濕止痛膏。消耗精力過了頭。
奇怪的是,師兄們竟然一個也不記得左奎追求過季秋萍,好像這事情沒發(fā)生過一樣。
左奎在季秋萍被徐志來甩了以后再一次去追求她,你相信嗎?
葉選想在微信上問夏格這個問題,寫好了以后又刪了。似乎她對其他人與季秋萍的關(guān)系一點也沒興趣。葉選想大概是因為代溝,于是決定不再和夏格說季秋萍,至于夏格感興趣的,想知道的,少年寶來與季師姐的交往是不是有性意識,他只給她一個問題的答案:“根本沒有。”不想再作解釋。其實她也沒有再問。
季秋萍要調(diào)走,隨轉(zhuǎn)業(yè)的父親回揚州去,寶來知道得最遲,還是聽到師傅罵左奎才知道的。
左奎不顧工作忙,也不看師傅的臉色一定要補休三天,師傅只有親自動手干本來由左奎干的活。師傅的怨氣不小,手里在忙著的活突然就停下來,扔了手中的工具罵:“家里有重要的事?嚼蛆。不在家里忙,跑到廠里來干什么,還鉆到電焊工的休息室去……頭腦壞得了,想夢里的棗子吃!”
接下來,寶來從師傅顛三倒四的吐槽中得知,左奎想吃的棗子是季秋萍,季秋萍要走了,要隨轉(zhuǎn)業(yè)的父親回揚州去,而左奎竟想和季秋萍談對象,把她留在淮陰。寶來對師傅的一句話非常不滿,師傅笑話左奎是要接過一只別人啃過好幾口的蘋果。說這話時師傅臉上有很不屑的表情不說,還搖了搖頭。他總喜歡拿蘋果橘子棗子這些說事。師娘是在街上擺水果攤賣水果的。
左奎追求季師姐好還是不好,寶來一時半會兒還想不清楚,但他極不希望季師姐離開是確切的。去問倪師傅,她對左奎追求季秋萍的事也知道,但她說,她不表態(tài),不好表態(tài),不好答應(yīng)左奎,不好幫左奎這個忙。寶來得知,留給左奎去爭取季秋萍的時間真是不多了,季秋萍要在三天內(nèi)拿定主意,是留在淮陰還是去揚州。她要是留在淮陰大概只有一個可能,準備在這里與誰結(jié)婚。
可寶來看到的情況是,季師姐根本就不理會左奎,左奎下班想與季師姐一起走,季師姐喊了肖琳一道,兩個人寸步不離,左奎悻悻然跟著她們,一會兒跑在她們左邊,一會兒跑在她們右邊。寶來覺得左奎很可憐,他像是在討一件人家根本不愿意給他的東西。
寶來告訴左奎,師傅說他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寶來也懂點激將法。
左奎說:“你們就看不得我將不可能變成現(xiàn)實。我已經(jīng)有把握了,勝利在向我招手,曙光在前頭?!边M一步說,寶來知道左奎有了倪師傅女兒幫忙,倪師傅女兒蓓蓓12歲,她說季秋萍什么都聽她的,沒有不聽的。左奎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什么人都找了。寶來忍住笑,聽他再說一句:“我會感動上帝的!”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左奎眼睛瞪得很大,看著寶來,像是搞不明白。
左奎是真的很愛季師姐,在她要走的時候舍不得,要失去的時候想努力得到她嗎?
季師姐要是留下來和師兄左奎談對象結(jié)婚,來咨詢寶來意見的話,他肯定會搖頭的,說不可能的,但他這時候還是很希望師兄左奎去做。他覺得師兄沉浸在一種瘋狂里,決意要做一件必須成功的事,他已經(jīng)變得不像過去那么令人討厭,連黝黑的皮膚都變得柔和紅潤。寶來愿意把師兄所有要干的活都攬下來,讓他有時間去做成這件事,讓季師姐留下來。
事與愿違,師姐還是要走,倪師傅說揚州的商調(diào)函已經(jīng)開到了淮陰勞動局,造紙廠的人事關(guān)系介紹信也開到了輕工局。等她把勞動局的人事調(diào)動介紹信辦好,再遷出她的戶口,她就真正的離開淮陰到揚州去了。倪師傅沒有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后來寶來知道,倪師傅非常希望徒弟換一個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
揚州是個什么地方,寶來對這個地方一點也不了解,他要是讀過初中或者高中有可能知道。問到的人,大多喜歡說揚州那里出美女。師姐是到一個有很多美女的城市去了。
車間里本來要為季秋萍送行,都說好了每人湊五塊錢,到飯店里辦幾桌。負責收錢的核算員徐秋鳳悄悄地告訴車間里每一個人,徐志來也出了錢,也要參加??山酉聛戆l(fā)生的事使這個活動不得不取消。
徐志來出了事,被人砸破了頭,是在家門口被一陣從天而降的碎磚瓦砸傷的,到醫(yī)院里縫了13針。
徐志來在出事的第三天和他父親一起到廠里來了,先是去的廠保衛(wèi)科,后來到車間主任辦公室。辦公室的門被關(guān)起來,他們在里面和車間主任說了很長時間的話。
接下來廠保衛(wèi)科進行了排查,到車間里開會,交代了政策,要求砸磚頭的人主動出來承認,否則由公安局調(diào)查,會抓這個人去坐牢,起碼也是拘留。保衛(wèi)科先把女工排除了,留下男工人,后來只留下男青工,少年寶來也排除了。
左奎是最主要的嫌疑人。左奎對詢問他的保衛(wèi)干部說:“可惜不是我干的,我也非常想干,這個玩弄別人身體和感情的人活該挨這個……還挨得輕了!”
寶來為這句話表揚了師兄,夸他話說得有水平又出氣。左奎很納悶,非常想知道這件事是誰干的,說要是知道,會給這個人敬禮,太佩服他啦。他甚至到現(xiàn)場看過,這個人是爬到徐志來家門口防疫站的一座廢棄樓上砸的,左奎說樓頂上還剩下幾塊磚瓦片,他把它們?nèi)拥搅诵熘緛砑业脑鹤永铩?/p>
寶來因為左奎的這個舉動也有些佩服他,他和師兄的關(guān)系一下子好了很多。左奎說自己是個有同情心的人,追求季秋萍有一種挺身而出的感覺,是讓一個缺少溫暖總是失去愛的人得到愛。倪師傅都夸他善良,人好。
寶來覺得師兄這么說時總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季秋萍是坐人武部的大軍用卡車走的,臨上車前她拉著寶來說了很多的話,寶來只記得她叮囑自己去上職工夜校,說一個人沒有文化絕對不行。寶來連連點頭,說沒文化不行,那會成文盲加流氓。
這是在寶來的夢里。
寶來對夢里師姐的這個交代很當真,報名去上了職工夜校,后來還上了職工業(yè)余大學。
寶來,以及后來的葉選對左奎這個師兄,一直沒有好感。是因為左奎在季秋萍走了以后以咒罵的形式懷念她,而且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惡毒地設(shè)想她不堪的將來,在他眼里季秋萍是一個失足青年,他拉她上岸,她居然甩開了他的手。
寶來在讀職工夜校的時候就有寫作的沖動,要寫一篇叫《熟或不熟的果子》的小說。在好多紙片上寫了小說里的細節(jié),可惜的是這些紙片后來不知道丟什么地方去了。
成為作家的葉選相信,自己對丟掉的這些情節(jié)在腦子里是有備份的,有一天會被激活,會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出來。他在回憶過去那些事時,有一天就突然想起砸破徐志來頭的人會是誰。
倪師傅在季秋萍走了以后,慢吞吞地對寶來說,她小時候是個賽小伙,爬樹掏鳥窩,彈弓也玩的。誰要是欺負女孩子她都不會放過。她為了強調(diào)這句話,把手中敲焊渣的尖嘴錘狠狠地在鐵板上敲了敲。
倪師傅在季秋萍調(diào)走以后應(yīng)該非常想念她,總是把她掛在嘴邊上,寶來不再討厭她講話的腔調(diào),倒希望她多說說徒弟的話題。
寶來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非常關(guān)注揚州這個城市,問到別人,人家總說揚州那個地方出美女。他很想到揚州去一趟,甚至到汽車站去打聽過淮陰到揚州的班車。讓他受挫的是他沒有師姐在揚州的地址,也沒有一個電話號碼。起初他想去看師姐是沒有目的的,后來他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樣,會不會再遇到讓她吃苦頭的人;再后來,也想讓季師姐知曉他現(xiàn)在有出息了,不在工廠里了。這些年來他關(guān)心著車間里一幫師兄師姐的情況,不時地打聽著他們,看他們的生活像看網(wǎng)絡(luò)上的長篇小說,等著更新。
這些年里,葉選要是在生活中見到一位臉上有酒窩的女孩,總是陡增好感,一下子與人家親近起來。當然,即使關(guān)系再深,他也不會告訴人家“你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這是通俗的路子,葉選盡管是寫通俗小說的,避開套路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葉選到南京參加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年會,接到這個通知他就想在返程中去一下?lián)P州,這是個見季秋萍師姐的機會。至于同在揚州的夏格,他只想讓她知道他有這么一個行程,看她的反應(yīng)。
在南京開會時葉選在朋友圈發(fā)了消息,季秋萍的女兒胡淼淼反應(yīng)最快,在微信里問他能不能到揚州來玩一趟。她說:“我會讓我媽媽到車站接你,你們的相見會很有意思的?!彼l(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說他要是到揚州會說一聲。也告訴她,他在揚州有很多的朋友。胡淼淼發(fā)了一個跳躍的表情。季秋萍的小女兒胡鑫鑫則表示她要陪葉選在揚州轉(zhuǎn)轉(zhuǎn),把瘦西湖、平山堂、個園以及東關(guān)街都玩一玩。她還說了一句多余的:“姐姐有男朋友,我沒有,所以很自由,上班以外有很多時間?!?/p>
葉選沒想到她們這么熱情,和她們在微信上并沒有太多的互動,就連她們秀身材,秀漂亮面孔,秀漂亮時裝的照片@他都懶得去點一下贊。他把到揚州的日子定下來以后告訴了她倆,說明自己是路過揚州,頭天下午到,第二天上午走。但一定要見一下她們的媽媽和爸爸,請他們吃個飯,或許就是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吃飯,人家已經(jīng)安排了。
葉選買了車票,要安排與季師姐的見面時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定要見到她,只是想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想告訴她自己一些想說的話。至于倪師傅砸破徐志來頭這件事,他還沒有想好該不該說,怎么說,畢竟只是推測。
這樣一來他就想盡量減少和季師姐的接觸,不去他們家拜訪,不讓季師姐或者她的女兒們陪同在揚州游玩,讓這件事徹底變得簡單,不那么復(fù)雜,不那么沉重。
到了揚州,路過石塔,路過文昌樓的時候,他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他相信夏格會看到。
飯局在賽德酒店,是揚州一位叫峻松的文友安排的,兩桌,一桌專門給葉選招待他在揚州的朋友。葉選打電話約季師姐時,季師姐怎么也不肯去吃他的飯,說是到揚州來,天塌下來也該她盡地主之誼。葉選費了些口舌總算讓她答應(yīng),她卻堅決不帶兩個女兒過來,說要好好敘敘,孩子在邊上說話不方便。
葉選比季師姐早到酒店,他與揚州的一幫文友聊了一會兒,后來打一種叫摜蛋的撲克牌。葉選平時很少有機會玩牌,牌一上手就放不下來,季師姐和她先生來的時候,他也不想把牌換給別人打,站起來與他們夫妻倆招呼了一下,請服務(wù)員給他們泡茶,便又坐回到牌桌上。一把牌打結(jié)束,他轉(zhuǎn)過頭來和季師姐打招呼,說季師姐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只是瘦了一些。季師姐連說老啦,連照片都不敢拍,她的先生則含蓄地點點頭。
季師姐來了以后,葉選的牌其實根本打不下去,他的余光能夠看見季師姐在看著他打牌,笑嘻嘻的。在對家上手打到A的時候,葉選干脆承認輸牌,不再打了。季師姐真的是瘦了,有可預(yù)見的老,但不是見到的這樣過分。過去的她像一只鮮艷的蘋果,現(xiàn)在則像是一只失去水分的,萎縮的皺起皮的蘋果。
坐到飯局上后葉選有點歉疚,只和邊上的季師姐夫婦聊,客氣地給他們夾菜、斟酒。季師姐介紹過她先生的姓,葉選竟然忘了,猛然想起胡淼淼和胡鑫鑫,才肯定她先生姓胡。胡先生很沉穩(wěn),笑吟吟地坐在季師姐邊上,聽季師姐和葉選說話,找空隙和葉選喝一兩杯酒,酒到嘴里一揚脖子,很有派,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出席宴請的。
葉選和季師姐的先生被揚州的朋友敬了很多的酒,也就連和季師姐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葉選中途告訴季秋萍,他知道誰砸破了徐志來的頭,季秋萍很想知道,可葉選的話被一個個敬酒的打斷。到飯局結(jié)束,他忘了再說,季秋萍記掛著,問他究竟是誰干的,是誰砸破了徐志來的頭。
這時候,他們站在酒店的門口,剛下過一場雨,風將枯黃的香樟樹葉一片片揚起來,有撲到他們身上的,也有到處亂撞飛舞著的。一輛公交車飛快地開過來,他們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葉選看看腳下,站好,對季師姐用濃重的淮陰口音說:“沒說頭。不說啦!”胡先生說:“沒必要追究這件事,我說過,這一定是愛你的人做的,替你出氣代你報仇的?!?/p>
季師姐一定把過去的事情對丈夫說過,他慢聲細語地說這些,有勸季師姐的意思。
葉選說:“季師姐,我要是說這件事是倪師傅干的,肖琳干的你一定不會相信,她們都是和你關(guān)系好,為你氣不過的呀?!奔厩锲紦u搖頭說:“怎么可能是她們干的呢?我還是想不出來是誰干的。但這件事我是絕對不會問左奎的,最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季秋萍笑了起來,說她非常想知道。
葉選說:“既然這樣,師姐你就當作是我干的,我那時候少不更事?!奔編熃阏f,做這事確實不好,因為這件事她弟弟沒能當兵,公安局一直懷疑她弟弟。葉選這就非常想問一下她弟弟現(xiàn)在怎么樣,在干什么。季師姐告訴他,她弟弟生意做得不丑,條件很好,是太陽雨志愿者,花在做好事上面的時間比做業(yè)務(wù)的還多。季秋萍把她弟弟是太陽雨志愿者這件事說了好幾次。
“一個人出于好心做的事,即使做錯了也算啦?,F(xiàn)在我通曉了很多事,譬如,我媽媽過去對我做的讓我恨,現(xiàn)在知道,她對自己親生的也這樣,又打又罵的,比對我們還嚴重。不恨她就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現(xiàn)在還想她罵一罵我。每個人對人好的方式不一樣?!?/p>
葉選連聲地說了幾個“嗯”,雨又下了起來,他們只得告別。臨分手的時候,季師姐說:“我們那時候在一起工作很好玩,我經(jīng)常找你們鈑金工借錘子敲電石,你總是要幫我敲,可一敲就敲得很碎,你那時人小,可力氣真大。”葉選說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這個春雨綿綿的揚州夜晚讓葉選感到索然無味。他在旅舍里想早點離開,上網(wǎng)查了去淮陰的夜班車。他后悔這趟旅行,不這樣的話,揚州還是那座有幻想,有期待的城市。
葉選在回淮陰的汽車站候車室給左奎打了一個電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目的,左奎說他人就在揚州,郵政局送信的工作不干了,現(xiàn)在隨在揚州工作的兒子定居,經(jīng)常見到季秋萍。
手機上一張彩信過來,葉選看到的居然是左奎和季秋萍在個園的合影。他們身后是一片竹林,左奎的身子傾向季秋萍,季秋萍的胳膊套在左奎的胳膊彎里,兩個人顯得很親密,甚至有點曖昧。
葉選搖搖頭,他覺得不可能,季師姐覺得最不可能替她出氣扔磚頭的是左奎,這說明到現(xiàn)在她仍然不看好他。
左奎的電話打過來。他要葉選不要亂想,照片是季秋萍的愛人用手機拍的。
“我們這個年齡還要什么呢?把過去灰蒙的記憶粉飾一下,全變成五顏六色的,這輩子就覺得很好。你要是寫我們,把我們寫好一點,寫一個圓滿的人生!”
葉選問左奎:“你還記得乙炔發(fā)生器這玩意吧?”左奎說當然記得,現(xiàn)在的乙炔都是鋼瓶裝的,危險品。葉選接著問他,受潮的電石還能不能產(chǎn)氣。左奎師兄的架勢又出來了,問葉選提這個干什么。他不和葉選聊這個,他聊他的冬泳,聊他的暴走。
葉選拿著電話,根本不知道左奎說了什么,對于受潮的電石能不能產(chǎn)氣,他知道答案,有一次幫師姐敲電石,敲斷一塊電石的斷面,顏色是紫的,季秋萍說,電石不管什么顏色,只要不受潮就能用。受潮的電石看得出來,嗆人的味道小。
電話結(jié)束之前,葉選說:“我經(jīng)常想自己就是一塊電石,沒有受潮的電石。”
師兄左奎反問他:“誰是電石屎?”
葉選沒有回答,心里在想的是,我們都會是電石屎,成為多少電石屎是個大問題。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