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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灣

2019-07-01 02:45廖獻紅
歲月 2019年6期
關鍵詞:母親

廖獻紅

1

后來,我才知道,同年爺給家里送的那條魚,是他平生第一次因事相求給別人送的禮,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中午,下班回家,一推門,很意外看見同年爺和同年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母親正在廚房忙碌。見我回來,兩個老人雙雙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望著我,客氣地招呼著下班了啊。多年不見,同年爺同年媽露出了久別重逢的驚喜,目光炯炯地打量著我。他們客氣,見外,生分,讓我覺得走進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個會議室。

我回應著,放下包,走進廚房洗手。母親正在收拾一條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鯉魚。她開心地說,這是你同年爺放網(wǎng)打得的野生河邊魚,特地拿來給我們,我們難得吃上這么好的魚。母親一邊刮著魚鱗片,一邊告訴我她的煮法。魚身黃燜,魚頭煨湯。她讓我趕快回到客廳陪他們好好聊聊天。

同年爺和同年媽突然造訪,莫非有什么事?

他們常年在江上打魚。晝伏夜出。那艘小艇早已由手搖木槳改為了小型柴油機驅(qū)動。今日所見,同年爺衣著老舊,板寸頭發(fā)全白,面孔黑紅,眼皮耷拉,張開脫了兩顆牙齒的嘴,黑白參差的胡茬,都表征著他離我所熟悉的中年時期已然遠去很久了。面對一個孩子的成長,你不能不相信時光的流逝。同樣,面對一個人迅速老去,“時光是把鋒利的刀子”這句感嘆你會不經(jīng)意蹦出。我記憶中的同年爺身形挺拔,肩膀?qū)掗煟旨t的胸膛和臉,厚實的背脊像兩塊峽谷,朝兩邊分開,四塊腹肌像波浪般,非常清晰。此時此刻,他坐在我對面,客氣地和我扯著天氣悶熱快要下雨,工作忙不忙,孩子上學情況這些日常家常。手背青筋暴露,兩只巴掌夾在兩個膝蓋之間不停地揉搓著。我曾無比崇拜這雙大手。手指又長又直,指尖飽滿,仿佛凝聚著無窮的智慧。說有智慧,那是我看到這雙手曾像女人的一樣靈巧,穿梭在雪白的漁網(wǎng)中,左手拇指與食指捏住魚線,右手拿著一個竹梭子,穿過來又穿過去,兩三天功夫便可織出一張雪白的大漁網(wǎng)來。在網(wǎng)上的一端綴上一排花生米一樣的鉛墜,就可以往河里灑了。這雙大手,曾在河里準確無誤叉住一條又一條的大鯉魚。如今,這雙手出現(xiàn)在我眼前,早已與當時大相徑庭。然而,母親正在廚房收拾的那條大鯉魚是否可證明這雙手仍在織網(wǎng),仍在捕魚?記憶中的那兩只手,此時,它們正夾在兩個膝蓋中間。

同年媽肥大的身軀沒有多少改變,面部的皺紋加密加深了許多。她從太陽那里吸收的熱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釋放著。她布滿皺紋的臉龐兩邊是薄而近似透亮的耳朵。肥大的耳垂,墜著銀質(zhì)圓型耳飾,整個臉部光亮了許多。她的胸脯仍分外地豐碩,天藍色碎花套頭線衣兜住口袋似的一對肥奶,仿佛那里仍有充盈的乳汁。那一方熱乎乎的天地,曾安撫過驚慌失措的我。那年,我隨母親上縣城趕集,中午時分,與母親走散了。牽不到母親的手,我眼前便朦朧起來。四處都是陌生的面孔。憑著記憶,我淚眼婆娑地來到同年媽賣魚的地方。早上,母親帶我來過這里,給同年媽送紅薯。一見到同年媽,我好像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撲向她懷里。那對肥奶摩挲著我小臉蛋。我聞到她身上一股好聞的氣味,像青草,像小溪撞在石子上濺起的那種涼味兒,還夾雜著一點淡淡的魚腥和汗味,味道十分特殊。頓時,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我心里涌動,彌漫著我的心房。散圩后,慌里慌張的母親找了過來。我很想把這突然的熱乎乎說給母親聽,很想對她形容一下見到同年媽時我心中突然的發(fā)熱,但形容不出。待我走進村頭小學,學會幾個方塊字后,我才明白,那一股情緒叫感動。多年后,我上初中,有一次生病,全身痙攣不止,上鋪把我送到學校醫(yī)務室。校醫(yī)是我們的英語老師,中年,矮胖,喜歡鉆研中醫(yī)和針灸。這不,她用針灸在我身上做試驗,治療我的痙攣。很快,我的手腳和人中扎下細而長的銀針。英語老師把我的頭捧在懷里,她的胸脯沒有同年媽的肥厚,居然令我感受到了這種久違的溫暖。

四季的太陽曬熟了四季的生命,也將世間的生命催老了。眼前同年爺和同年媽的蒼老和急促,還帶著不知所措,我不由自主地暗自推算起他們的年齡。

應該有六十八了吧。

同年爺同年媽均與父親同年同月生。父親去世那年剛好六十。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有八年了。記不清上次見到同年爺同年媽是什么時候。好像他倆直接由我所熟悉的中年過渡到了暮年。中間大段大段的日子,全是空白的。

2

大河載滿漁船,大河也填滿記憶。關于同年爺與我們家的故事,實在是太漫長了。

當年,父親在城里的磚瓦廠上班,工作勤奮,重活苦活,他總是搶著做。組織正考慮吸收他入黨,提拔重用他??删驮谶@節(jié)骨眼上,因作風問題入監(jiān)獄改造的爺爺給他寄來一張明信片。這小小的紙片從監(jiān)獄流出,使得父親在城里打拼的夢想破滅了。事業(yè)初露美好前景,即被通知離職返鄉(xiāng)。這樣的落差,對于每一個年輕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多少年后,父親回憶起那段“回不去的家鄉(xiāng)留不下的城市”的迷茫時期,眼里有一種我們很難看到的悲涼。經(jīng)人介紹,他來到母親的村莊入贅落戶,很快融入了母親的村莊。同村的一位大嫂是從船上改嫁過來的,她打心眼喜歡父親。在她眼里,二十三歲的父親,年輕,有活力,有沖勁,總之,是當時農(nóng)村少有的好青年。她便牽線,將父親介紹給船上的弟弟認老同。這位大嫂的用意很簡單,因為她懂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兩個年輕人見了面。于是擇日,在大嫂的見證下,行了跪拜禮,喝了血酒,認了老同。從此,同年爺與父親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我們兩家成了至親。

家鄉(xiāng)的小河與大河交界的碼頭,停靠著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漁船,漁民都是從五湖四海匯聚來的。這些漁船,大多船體稍寬,船尾略翹,中間搭著竹篾編織的橢圓形的船篷。小巧玲瓏,造型優(yōu)美。竹船篷通常有四五層,下雨和出太陽時,疊加的船篷可向船頭和船尾延伸,用竹架支起,也可以罩下,圍成一個溫馨的漂浮的家。船尾放著爐灶和三腳錨,錨上坐著黑乎乎的小鐵鍋。餐飲饑渴,一日三餐都在船尾進行。船艙底下是魚,面上是鋪,鋪上有女人和孩子。在這片沒有柵欄的土地莊園里,漁家們辛勤勞作。魚兒成了他們四季鮮活的莊稼。我懂事后,同年爺和父親一樣,年富力強。他的漁船長期??吭诖暹叴a頭。那些年,我們兩家走動甚為密切。晚上他只要不出河打魚,就會上岸來我們家走走。碰到我們在吃晚餐,父親就會叫上他一起對飲兩杯。

同年爺,靠打魚為生,江河為家。從他往上的三代,都是打魚的。過去,無論是在農(nóng)村還是在船上,時間和空間,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面,日子循環(huán)往復,猶如一條田坎調(diào)過頭來是另一條田坎,一條河流向另一條河,猶如農(nóng)人耕種完等著收獲,也猶如漁夫撒網(wǎng)后是收網(wǎng),曬網(wǎng)后再撒網(wǎng)再收網(wǎng)。一代人總是沿著上一代人的足跡過完一生。

同年爺?shù)墓ぷ髋_面以洛清江為軸,清江、洛江、柳江、都柳江為點,哪里的魚兒肥美,就將小船嘟嘟駛過去。十天半個月后,小船的倉底裝滿了鯉魚、草魚、鯽魚、鰱魚各類魚。這些魚兒也把皺了些許日子的臉面沖得舒展開來。他們會在縣城圩日,將魚挑到岸上的市場賣。日子久了,有人得知同年爺賣的魚都是野生的,有的人認準他們打的魚,只要一挑到市場,就會被搶購一空。

多少年來,同年爺和同年媽一心一意漂在大山皺褶里的溝溝河河,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著河流任意給予的溫存和粗暴。每次出河打魚,同年爺總是先跪著搖一會兒槳,駛過一段河面后,他才搖響小柴油機驅(qū)動。小船駛過的河面,河水掀起波浪,像緞子一樣向兩邊蕩開,仿佛一輪輪擁戴著小船的光環(huán)。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同年爺從心里對自己所從事的漁業(yè)有著特殊的敬重。這點敬重,并非每個出河打魚的人都有。

天高氣朗,河水靛藍。秋季,是漁民將自家的小船拖上岸翻修的季節(jié)。河岸上的沙灘和草地上,臨時搭起的帳篷,是漁民的臨時住處。他們棲身和勞作的小船,已拖上岸,翻躺在兩個由木頭支起的十字樁上。家境殷實的漁民會另造新船,就像岸上的人們建新房一樣。河灘上堆放著耐水的椿木,也有堅韌的柏木。有一次,我去放牛,母牛走春呼伴。我把??磥G了。父親滿山滿嶺尋牛,無意發(fā)現(xiàn)在山崖的巖石上有一棵水桶般粗壯的椿樹。他想著同年爺秋天時要翻修漁船,顧不上找牛,揮刀砍倒附近的雜草雜樹,還在椿樹砍上兩刀打上標記。尋到牛牽回家后,第二天急匆匆上山砍下扛到碼頭,送給同年爺。

同年爺那雙會織漁網(wǎng)的手,同樣也會打船。椿樹、柏樹曬干,被鋸成一塊塊木板。船板用抓釘、銷釘合縫連起來,縫隙用絲狀的竹麻填充。竹麻是用成年的竹子刨絲而成。我放學回家,趁到河邊洗衣服洗菜時圍著同年爺,看他打船。兩三個月后,一堆雜亂的木料在同年爺手中漸漸地成了一艘新船。新船表面涂上桐油,縫隙敷上桐灰。這時候,新船就像個整妝待嫁的姑娘,等待著下水起航。即便是舊船翻新,也會煥發(fā)出流光溢彩的模樣。同年爺每天在沙灘上忙碌著,陽光照著他滿是油汗的身體,這是我尚還是少女的骨子里所崇拜的力量。我覺得這剽悍的體格真美。我懵懂而又清晰地認為,擁有力量和強健體格的人是一個明亮、進取而開闊的人。即便是被生活在額頭上刻下了抬頭紋,看上去也有一種堅毅的氣質(zhì)。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認同男人的體格,是同年爺?shù)臉藴?,是他的進取和開闊。

新船下水需舉行“開水路”儀式。船主往往要根據(jù)自己的生辰八字掐算良辰吉時。同年爺?shù)男麓滤翘欤腋赣H來到河邊。船體不大,幾個男人將船扶正,下面墊著幾根圓木,充當輪轂帶動船在沙灘上前行。在幾聲吆喝聲中,新船被慢慢推入水中。緊接著,點燃一圈炮竹。一陣清脆聲響過,一股濃香彌漫,沙灘上撒下零星的碎紅,預示著新船下水后能一帆風順,滿載而歸。太陽升起來了,帶著令人頭昏目眩的光環(huán)。山巒疊翠,俊鳥高飛。陽光照耀著的新船在水中,就像一位待嫁新娘等待駛向新的生活。水邊觀船,有一種看別人駛向遠方的羨慕。在整個儀式中,除了齊心推船下水的吆喝聲,沒人說一句話。一切都是默契的。因為從言語到行為的禁忌都很嚴。像“沉、翻”之類的話語,連其諧音,都被認為不祥而絕對禁忌。船家請客上船吃飯,無論你是年少還是年老,女主人都會親自為你盛飯。不會輕意給你拿飯勺。母親教育我們,上船吃飯,湯勺飯勺一定要朝上,不能朝下。勺子朝下,碗倒扣,都是不吉利的。對于吉兇未卜的航程,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都怕遭遇翻船。船上人與岸上人通常是井河不犯,即便對落水之人,多數(shù)船上人是充耳不聞的。他們認為,那是閻王的天意,一旦將人救上,下一個落水的,有可能就是自己或家人了。

同年爺也有不信此種說法的時候。有一次,就在他翻新的船下水那天傍晚,兩個頑劣少年不會游泳,卻偷偷劃著竹排在河中嬉戲,其中一個少年不慎落水。另一個少年驚慌失措大呼救命。碼頭上有好幾艘漁船??俊4衣牭胶艟嚷?,你望我,我望你,卻沒有行動。慮事周密的同年爺來不及多想,立即將新嶄嶄的小船劃過去。來不及脫衣褲,縱身一躍,一個猛子,將少年救起。此后,每次出河捕魚,同年媽都擔驚受怕,慎之又慎?;蛟S是出于這樣的小心和謹慎,他們每次出河都順利。真是應驗了那句小心駛得萬年船。同年爺?shù)牧x舉還不止這些。他的熱心和美德不僅讓村里人口口稱道,也讓我們作為他的親戚深以為豪。

3

有一年,同年爺來到我們家找父親商量打船事宜,說是馬上乘火車到縣城采購桐油和石灰。隔壁伯娘得知,便托同年爺購買重感冒的藥。不是醫(yī)生的同年爺很快地說出幾種藥名,讓我寫在紙條上。那年我好像上小學三年級。我找來作業(yè)本,撕下一頁,按同年爺?shù)目谑觯瑢懴铝怂沫h(huán)素、阿托品、黃連素。同年爺一直盯著我流利地寫下這幾個方塊字,不停地稱贊:這鬼丫頭,寫字還真好著呢,是塊讀書的料,以后啊可以做個醫(yī)生哦。說完哈哈笑了起來,笑得身邊的空氣畢畢剝剝直響。

在我心目中,同年爺是見多識廣的。他夸我寫字好,還是塊讀書的料,小小年紀的我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當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我們的漢字中有這樣一個成語。只是覺得,同年爺?shù)倪@句鼓勵,讓我有一種害怕又有一種驚喜,還有一種動力去學習,努力成為他眼中的那塊“料”。多年后,我想起那個灑滿陽光的上午,我扶在案桌寫的藥名,總是有一種溫暖。其實,我應該感謝同年爺。要不是他的贊賞,我這個黃毛丫頭還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塊“料”。只可惜,我沒有選擇從醫(yī),跌跌撞撞成了一名基層公務員。

我屬虎。同年爺屬豬。民間有虎旺豬一說。豬與虎搭一家,能使家庭興旺發(fā)達。他對我的寵愛和期許,早在童年時我就感受到了。在我第一個本命年的生日,同年爺又來到我們家,給我?guī)硪活w虎牙。虎牙上系著一根細紅繩。他要送給我作護身符。在古老的概念中,人們把虎肉吃到腹中,從此便有了虎的力量和威儀。我們不可能吃到虎肉,那就戴顆虎牙吧。同年爺送的這顆虎牙,牙根部雕刻有一個模糊的惡獸頭像,古樸漂亮。我們家誰也不會去辨別是真是假,反正,只要是同年爺送的,我們都會視如珍寶。從十二歲到二十四歲,我都一直把它吊在脖頸上。后來,我結(jié)婚了,我的丈夫送給我更為貴重、代表愛情的玫瑰花鏈墜的金項鏈,這顆虎牙從此守抽屜了。

同年爺對自己節(jié)儉,卻愿意對我們表現(xiàn)出慷慨。父親回報的,是盡可能給予同年爺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遇見石崖上的椿樹、柏樹,或者在山溝里發(fā)現(xiàn)一根老而結(jié)實的毛竹,就會自然想到同年爺修船、打船。

后來,我外出讀書了,外出工作了,每天忙著工作和升職,對老家的親戚也就遠了,淡了??h城上游、洛清江下游建起電站,攔河大壩將上下游隔斷。河水變深,河床變寬,魚也越來越難打了。攔河壩橫亙河中,漁船沒法直接開到縣城碼頭。父親去世后,我們兩家的走動越來越少。我依稀得知,同年爺有一年搞網(wǎng)箱養(yǎng)魚,漲大水時,網(wǎng)箱翻倒,箱里的魚兒全跑了。所投入的本錢和辛勞全都被大水沖走了。后來,他又做回本行,開著小船到處打魚。二十多年了,我沒有見過他們。他們的境況,也只是從母親那兒零星得知。

今天呢,同年爺提著一條大鯉魚突然造訪,那消逝了的生活與日子又一一浮現(xiàn)。我們雜七雜八地扯了一通以前的事兒后,母親煮好魚端上桌了。我知道,同年爺今天提著魚來家里,并不只是和我們敘舊那么單純。果不然,在飯桌上,他期期艾艾地說出了此行目的。我歸納了一下:他想申請一套保障性住房,他是符合條件的??墒欠吭刺?,申請的人太多,里面的彎彎繞繞的事兒又太復雜,他就這樣等著,排著隊,卻總是輪不到。他這艘逐漸老朽的木船需要一處港灣??苛恕K荒芾鲜窃诤用嫔掀?,他要上岸。

4

同年爺岸上有一固定的住所,在縣城往北三四公里的漁業(yè)社。早年,他的四個兒子由同年奶奶帶著在漁業(yè)社附近學校讀書。那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漁業(yè)社建起的一排排磚瓦結(jié)構(gòu)的平房。逼仄的兩居室住著三代人。這是一個獨立于鄉(xiāng)村和城市之外的半新不舊的空間。沿大路兩旁的房屋立面接受一輪又一輪的改造。沿河岸的房屋經(jīng)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蹂躪。它看似沉睡的軀殼里不停歇地涌動著復雜的日常家常,還有城鎮(zhèn)化帶來的“溫柔挑釁”。而這些挑釁,無不是基于老子、兒子、房子、票子,基于遍地皆是的生老病死。隨著這座小城沿江北擴,城鎮(zhèn)化的日新月異,漁業(yè)社以遲緩的腳步追趕城市瘋狂的發(fā)展速度,吞吐著代際內(nèi)部的消化不良。我做記者那會兒,曾到漁業(yè)社采訪,拍攝過被洪水浸泡的房屋。大雨過后,洪水退去,到處是垃圾和淤泥。太陽出來,家家戶戶,在陽光曬得到的地方伸出竹竿,晾滿毛巾被子、內(nèi)衣外套、鞋子襪子,像是全家衣柜的展覽,又像是對太陽的狂歡,更像對洪水蹂躪的無言反抗。

如今,有經(jīng)濟能力的左鄰右舍已搬出漁業(yè)社的潮濕平房,去往地勢更高的小區(qū),更大的戶型。留下來的人們構(gòu)成了舊型社區(qū)的代表。他們代表著三種不容忽視的社會角色:失落的漁民群體,日益龐大的老年人群體,外來務工的低收入群體。這里成為了人們口中的非洲村。同年爺在漁業(yè)社那個小屋,在非洲村的邊緣,看上去十足一個荒敗的臨時客棧。

世事多磨,兒多父苦。同年爺?shù)乃膫€兒子,如今在四條不同的回家路上。四個兒子各有各家,他們哺育著這個家庭的第三代,余下的財力也僅僅是能自保,對兩個老人沒有多少反哺。同年爺和同年媽仍要常年自找自吃。好在,這條清澈碧綠的河流,他們盡可享用。河里的魚兒,他們盡可捕捉。天的確藍,水的確碧綠。劃著小船在河中,更能感覺到天藍水碧。同年爺太喜歡這種晴朗了??墒?,前段時間,同年爺卻心里不是滋味了。天再藍,水再碧,也無法緩解他身上的疼痛。長年在河上打魚,衣服濕了干,干了濕。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的身體中藏著的病癥有多可怕。風濕病作為江河贈予他的禮物,他收受下來。忽視病癥的存在,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愿把錢花在治病上,窘困讓他已經(jīng)學會如何虧待自己。漁業(yè)社地處低洼,自上游建起電站后,河面變寬,上游稍下大雨,水就有可能漫上漁業(yè)社。原來同住漁業(yè)社的老伙計們,都通過各種渠道搬出去了。六十八歲的同年爺突然陷入了對未來人生的恐慌中。

小縣城平民階層所創(chuàng)造的熟人社會,容量龐大,存在感卻不相符地異常低下。在親戚們的眼里,我身為政府機關公務員,是個可以手眼通天的人物。他們并不知道,在這座斥資上億元建起的行政辦公大樓里,我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小小的螺絲釘而已。顯然,對于同年爺申請保障房所遇到的種種困難,此時在飯桌上,我是不敢亂加點評,亂夸海口的,更不敢做出任何承諾。我局促地扒拉著碗里的飯。母親燒的河魚味道的確不錯,但我卻吃不出美味。同年爺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了,我卻支支吾吾,沒能給出一個準話。大凡人在心情矛盾時,總是吞吞吐吐的。也包括同年爺這次來訪,甚或,他是蓄謀已久,涎著老臉求人來了。我所說的場面話,所采取的那貌似盡力而為的“措施”本身就是一種假象。假象如同鮮艷的罌粟花,它迷惑人們的眼睛,它操縱著人類的大部分生活,緩解著生活本身帶來的無盡壓力,也給人帶來似是而非的希望。世俗功利把我們這一代造就得比父輩世故和圓滑多了,這一點我從來就不否認。這頓飯,我吃得少有的潦草和快速。剛才還暄騰在腦海里那暖意盎然的往事,轉(zhuǎn)眼就成云淡風輕了。母親似乎看出我的心事,見我放下碗筷后便說,趕快去午休吧,下午還要上班呢。我逃似的離開飯桌鉆進房間。待我起床上班時,同年爺同年媽已回去了。

下午來到辦公室,盯著電腦屏幕的藍色大海和帆船,我想著中午的一幕幕,想著我對同年爺?shù)囊淮巍皺?quán)宜之計”換來的將是什么?說不定是同年爺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提著大鯉魚登門。

俗話說,人不求人一般高,人若求人矮三分。同年爺與我的關系,理應是父親與女兒的關系。父親讓女兒辦事,用得著那么客氣和鄭重嗎?或許,在同年爺看來,這些年,我們兩個家庭很少走動,加上家境的差距,形成了一種階層,也生出了一種叫做隔閡的東西。我匆忙回房休息,是否讓他覺得我是在他面前擺著譜兒?我那些因工作關系結(jié)識的同僚和朋友,看起來是滿樹繁花,只有下雪了才知哪朵是臘梅。辦事的性質(zhì)就是下雪。沒下過雪,是檢驗不出交情的??晌遥蛐牡桌锊幌霗z驗,也害怕檢驗。同年爺提著魚來家里找我,是否也在檢驗我是不是那朵臘梅?

我這朵臘梅就這樣拖著。第二批保障房申請公告出來了,過了。第三批的公告又出來后,母親開腔了,你給一個準話,幫不幫跑一下,我好回個話給你同年爺,不要整天悶著不吭聲,我難做人!母親的話,于我就是文件,就是指令,是必須要執(zhí)行的,不管結(jié)果如何。

硬著頭皮,我找了縣里關鍵部門的頭兒。好在,他們都給我?guī)追直∶?。歷時大半年,幾經(jīng)周折,跑了多個部門蓋章,總算填好一摞表格。接下來是公示、搖號。終于,一套兩居室五十四平方米的保障住房批下來了。在拿到房鑰匙時,我看到同年爺流下眼淚。一個年近七十的男人,當著眾多的熟人生人,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

和同年爺一起去領鑰匙回來,走在行政廣場上,抬眼仰望著我為之工作的行政中心,灰色寫字樓宛若一艘即將離港的大船正在等待它的乘客。同年爺這首小漁船總算找到一處可停留的港灣了。只是,歲月已走得太深。

同年爺和同年媽在國慶節(jié)那天搬進了新房??墒?,同年爺積勞成疾的風濕病,終止了他在這套房子里安度晚年,不到半年便撒手歸西了。出殯那天,我出差北京,正在王府井書店選書,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我怔怔地站在那兒,唏噓不已,眼淚毫無顧忌地流了下來,心里百味雜陳。

出差回來,恰是清明假期。我打探到同年爺?shù)陌采碇?。同年哥將他安葬在城南的山嶺上。那兒是一片沉實平靜的墳墓。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這艘漁船永遠??吭谶@港灣了。我提著酒肉、水果和香燭前來祭奠。點燃香燭,看著裊裊升起的白煙,我找回了對離世的親人的準確真實的想念。不遠處有待放的迎春和尚在復蘇的原野。

這里,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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