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小店在一棵小葉榕樹旁,綠油油的樹葉遮擋了店名,只從窗戶玻璃反射出“老家縫紉店”五個字。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經(jīng)過這家小店,布料的那種青草和泥土味迎過來,感覺像置身在青草盈盈的田野,吸入的每一口氣都那么干凈純粹。
那天一時興起,我在下班路上拐進小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婦人靜靜坐在一臺老式縫紉機前,埋著頭,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她戴著一副黑框老花鏡,笑容安靜地綻放。她手上的鞋墊已經(jīng)繡出一朵花的雛形,是桃花綻放的樣子。她頭也不抬,低聲地招呼我一句:“隨便看哈?!蹦锹曇魷嘏貍魅胛业亩洌駱O了母親的一句問候。
小店只有幾平方米,卻很整潔,一排木架子上一字?jǐn)[好小布鞋,還有疊好的布圍裙。這時,屋子里一幅“中國夢,我的夢”的十字繡吸引了我,我靜靜欣賞著。老人依然頭也不抬,低聲地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有一個夢呢。”我連連稱是,隨手又拿過一雙繡好的鞋墊看,一朵朵花綻放在鞋墊上。
我拿過一雙千層底的布鞋,沉甸甸的,手摸上去,那種厚實感一下籠罩過來。我見過母親做千層底布鞋,一張張白色的土布用面糊粘起來,再剪成各式鞋樣,然后用細麻繩一針一線地釘。釘好一雙千層布鞋底,需要密密麻麻釘上兩千多針,母親要費上十多個夜晚才能做好。母親右手中指上戴著一枚銅頂針,針頭吃進布底后,再用銅頂針去頂針尾,針頭露出來,再用牙齒把針頭扯起來。兩千多個針眼,就是這樣反復(fù)兩千多次。母親扯線有時用力過猛,線頭“嘣”一聲斷了。斷了,接上,母親有的是耐心。生活需要耐心,沒有耐心,什么也干不成。母親常這樣告訴我。
我端詳著這一雙雙千層底布鞋,心里盤算著,做一雙鞋需要十幾個夜晚,這些布鞋,需要多少個夜晚?我眼前的這個老人,她把日子過得這么安靜,這么平和。做好一雙千層底布鞋,擺一雙在木架子上,她為自己的勞動由衷地歡喜。我恭敬地把手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放回木架子上,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我從木架子上抖開一張布圍裙,攤開一看,心里一驚:好精致的圍裙。一張橘黃色的布圍裙,做成了雙手擁抱的樣子,優(yōu)雅極了。這樣的圍裙系在身上,做一頓心愛的午餐或者晚餐,用雙手擁抱那些蔬菜的氣息,用雙手感受生活的味道,想起來就滿滿的幸福。我問:“這圍裙多少錢?”老人抬頭看我,笑嘻嘻地說:“三十元?!蔽疫f錢給老人,老人滿臉笑容地夸我:“一個懂生活的男人。”我搖搖頭說:“我給母親買的,母親喜歡。”我確實覺得母親系著這圍裙,倚門看我吃著可口的飯菜,一定很溫暖。
小店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人聲嘈雜,老人卻視而不見。她要么專心繡著鞋墊,要么精心納著千層鞋底,要么專注地轉(zhuǎn)動著縫紉機,給顧客縫補一個拉鏈,為顧客改一條褲子。走進這家小店,我或者買一雙千層底布鞋,或者買一雙鞋墊。每次我走進小店,和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幾句話,心里也會像被春風(fēng)拂過一樣,平展而安靜。即便什么也不說,能夠在小店門口呼吸一下那些布料的氣息,心里也會安逸很多。
一天,小店貼出一張告示,告知小店搬去了東城。我趕緊騎車去找。一條街上,清一色的小店,傳出“噠噠噠”響的縫紉店,散發(fā)著木香的小木工店,滿屋子小背篼、小籮筐、小斗笠、小蒸籠的篾具店,還有擺著小鐵錘、小鋤頭、小鐮刀的鐵具店。我走進“老家縫紉店”,老人一眼認出我,不停地給我說,這街上人氣旺,整條街都是小商小店。老人滔滔不絕地講著,這個城市好呢,專門給我們騰出一條街來,讓我們小店都經(jīng)營得很體面。
我推著自行車走到一棵小葉榕樹下,看著那些縫紉店、木工店、篾具店、鐵具店,我很激動,為這個城市擁有這些小店激動,為這些小店的老人們激動。這個城市有這么多小店,為我們的日子積聚著點點滴滴生活的便利與溫暖。
回到家里,我有了新的愿望,哪天退休了,我也要去東城開家小店,做老布鞋墊,做千層底布鞋,天天享受那種布料帶來的幸福味道。
(選自《人民日報》2019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