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之
去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陪妻子去石河子大學附屬醫(yī)院看病。排隊掛號到專家門診,專家只簡單地問了一下,就提筆開單,說“先做個B超,檢查一下吧?!?/p>
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程序,因為如今幾乎每個醫(yī)院都這樣,專家只有拿到了諸如CT、B超等儀器的檢查單,才能做出判斷,然后開藥,或者把你推到下一個檢查步驟。
我國傳統(tǒng)中醫(yī)的“望、聞、問、切”已經成了歷史,各種先進的檢查儀器完全取代了號脈問診。
排隊做B超的人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可能是今天有專家掛號坐診,善良的人們從石河子附近團場或者更遠的地方趕來,期望專家的妙手回春。
“你先去外面轉轉吧,反正做了B超還得等?!逼拮诱f。
想想也是,眼看就要到午飯的時間了。
醫(yī)院對面就是一片繁華的街市,專門針對醫(yī)院這個客源,小飯館鱗次櫛比。我隨便吃了點東西,給妻子買了份便餐??纯磿r間,還早,轉轉吧。
正轉著,就看見了路邊一個小攤。一位老人捧著一本書在看,好像并不專心,眼睛四處逡巡。他面前的木架子上擺滿了舊書刊,排列得相當整齊。細一看,雜志、書籍是分開的,而且,文藝類書又與科學類分開。
我記得在我剛當兵那幾年,或者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新疆還絕少見到這樣的營生,可是,似乎就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舊貨攤,尤其是舊書攤這樣的新生事物突然就在城市里扎根,生長。
蹲下來,漫無目的地翻看著,只有我知道,只不過在打發(fā)難捱的時光。就是這個時候,就在我翻著一本本沾滿塵土甚至蓬頭垢面的舊書的時候,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了曾經閱讀過的關于如下情景的描述。
說有個人在舊書攤上翻閱,看上了一本舊書,舊書很舊,甚至沒有封面,只能從封四的邊角上隱隱約約看出是1954年10月第一次印刷的字樣。書什么內容我忘了,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令人嗟嘆。這個人喜歡上了這本書,愛不釋手,就跟老板討價還價,因為價格錯位過多,雙方變得不耐煩,于是爭執(zhí)起來,還說了一些不愉快的話??墒?,正在這時,這個人突然臉色一變,剛才的不快瞬間消失,他二話沒說,掏夠了老板要的價錢,拿著書快步走了。老板愣在那兒,一頭霧水。他做夢也想不到,買書人在翻著舊書的時候,發(fā)現了一個夾在書中的舊信封,上面竟然貼著一枚異常珍貴的“全國山河一片紅”郵票,價值逾萬。
眼前的舊書琳瑯滿目,在我看來,每一本書都有一段塵封的歷史,一個沉默的故事,它們原來都有自己的一個居所,或者在書架,或者在抽屜,或者在老師的手中,或者在孩子的夢里,但是,命運的安排,它們輾轉數次到了這里,然后,再隨著買書人的手,到達不可知的未來。
我的腿有點麻木了,有那么一瞬間,我被自己思緒紛擾,甚至有一絲憂傷。 就在這時候,這本書被我翻出來——《世界小說名著故事梗概》,再明白不過的書名和內容 。不知為什么,我馬上就看上了它,有一些沖動,它是那么樸素、簡單,封面就是藍底黑字,紙張非常差,顏色暗淡,幾近草紙。簡單地翻了一下,看到那些我曾十分熟悉的幾十部小說的名字,我就決定要了,仿佛這么長時間的翻找,我需要的就是它,甚至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它。
書除了部分書眉處有被某種液體浸染的痕跡,還有些毛邊,之外,幾乎就是完好無損。封三的下角,醒目地印著定價:2.9元 。
“老師傅,這書多少錢?”
老人只瞄了一眼,“8塊?!?/p>
“你看,原價才兩塊九呢,而且,你的這些書也就是論斤稱來的,便宜點。”
“哪怕我的書來得沒要錢,我也要8塊。”
老人幽默地笑了,非常和善,眼睛全神貫注地望著我。
八塊就八塊,我掏錢趕緊走人,我想起了我待得太久,妻子沒打電話來,那是因為她的寬容。
書在我手里,我感覺到它的沉甸甸,厚實。想一想,把六十部世界名著濃縮于一體,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那些享譽世界的作品,如今竟然一下子在眼前展開,怎能不是一件叫人興奮的事?我不是一個投機的人,但是,面對浩如煙海的文學名著,真的還需要這樣的書來拯救我們。
這本書是1987年8月出版,印數1—31000冊,現在看來,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前言中,編者寫道:“為了讓青年讀者用較少的時間能對一部長篇巨著的故事內容及作者情況有一個簡要而全面的了解,更好地幫助青年增長文學知識,提高文學修養(yǎng),我們《課外學習》雜志專門從‘名著簡介欄目發(fā)表的文章中匯編成了一冊……”
第一篇,就是列夫·托爾斯泰及他的《安娜·卡列尼娜》。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汽車團圖書閱覽室當管理員時,曾看過這部作品,具體內容早已忘了,如今,再次讀到安娜的命運,那熟悉的一切又浮現在眼前。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奧布浪斯基公爵家里,一切都混亂了……”
我不知道這本書先前是從哪兒來的,封二襯頁上有一個圖章“石河子造紙廠學校圖書室”。但是,舊書攤老人不可能是從石河子造紙廠學校圖書室收來的,而且,石河子造紙廠學??峙略缫巡淮嬖诹?。
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將來又要去往何方,我對一本書的命運產生了興趣,仿佛是上帝之手將它帶到我的面前,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十六年前那個冬天,一個四川少年還沉浸在高考落榜的陰影中,那時,在他眼里,高考落榜是一件極其丟人的事,像無數農村孩子一樣,心灰意冷,萬念俱空,因為他辜負了親人們對他的莫大期望,他們曾經都以為這個成績很好的孩子百分之百地能考上大學。
羞澀的少年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任淚水一次又一次洗去那些自怨自艾的日子。這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果沒有征兵這件事的到來,那個少年真的難以想象,怎樣才能走出命運的陰霾。
少年決意去當兵,這是他在當時極其貧困的家境之下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對于一個落榜的農村孩子來說,還有什么比當兵更具有誘惑、神圣和無限憧憬的事。但是,那時四川農村孩子想當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虧了隔房的大哥,他在社會上走動多年,認識了不少層面上的人,才得以打通層層關節(jié),少年在近兩個多月的驚恐等待中,終于迎來了“光榮入伍”大紅錄取通知書。從參加面試的700多人,到體檢的200人,到最后錄取的23人,少年想想都后怕。
可是,這時,他又面臨一個選擇,來他們鎮(zhèn)接兵的有兩撥人,一路是去西藏當武警,一路是到新疆馬蘭(接兵干部幾乎什么都不說,只講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西藏那邊駐地部隊中,有位副團長是少年他堂哥的老戰(zhàn)友,而新疆,對于他們來說,那是一個比外國還遙遠的想象力夠不著的地方。
少年幾乎想都沒想,就說,去新疆。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部央視播出的專題片《當兵當到天邊邊》,我的淚水抑制不住地流下來,我想起了當初懵懂的選擇,可能是出于一種潛意識,一種逃避的心理,西藏還不夠遠,新疆,那是一個多么遠多么好的地方啊。
人生就是這樣,在許多十字路口的時候,往往你的選擇是不由自主,可能你根本就沒有選擇,在你背后,有一雙看不見的命運之手,早已為你做出了選擇,安排好了一切。
1991年冬天,我收到家里的一封信,講奶奶在病床上十分想念我,整天嘮叨:那么好的娃兒,非要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受苦。
奶奶打我從小就十分疼我,吃什么好點的東西,總會給我留一份,在我父親八歲時,她就守寡,獨自一人拉扯三個孩子,直到他們長大、成家,自己終身未再嫁。她的一生,經歷了多少苦難,她從未說起,她總是說我的幾個嫂子,帶一個娃兒就那么嬌嫩。在暮年里,奶奶一個人拄著拐杖走在家鄉(xiāng)狹窄的土路上,有時長時間望著西北方出神,似乎能一眼望見她的孫子。1993年冬天,我探親回到家里,才知道奶奶已走了一年了。高大的墳頭上,已是蒿草叢生,幾株苦艾,異常的茁壯,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嗚嗚地鳴唱,仿佛正向我述說著奶奶那艱難的一生。
那位接兵干部沒有騙人,馬蘭真的是一個好地方。當了好幾年兵以后,才漸漸知道了她的內涵,常常在心里獨自慶幸,怎么就來到了這個中國第一的地方,充滿神秘、浪漫和神圣,她能滿足你無論作為一個學生,還是一個普通社會青年全部的遐想。
我高中一個同班同學,叫劉文俊,和我一起報名參軍,那一年他去了西藏,結果,第二年就考上了軍校。1996年我探親回去,聽另一個同學說起他,一年要休四五個月的假,還是飛來飛去,滿臉是一覽無余的羨慕。
那一年,我們高三二班45人,只考走了一名師范???,還是位復讀生,結果第二年,參加復讀的幾乎全部考走了,當然,大多是師專院校,畢業(yè)后成了老師。有一位叫甘文超的,聽說后來改了行,到了縣里一個什么局,幾年后就已經是大腹便便,十分有領導的風度,可我清楚記得,當年在學校,他是十分瘦小的,跟我一樣,明顯是在長身體的年齡時營養(yǎng)不良。
而我更多的同學,回到了農村,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有一年,我在鎮(zhèn)上,是個趕場天,突然就碰上了一名高中同班同學,叫許愛國。他背著一個我們四川人習慣背的那種細篾背篼,衣著樸素,頭發(fā)蓬亂。我們幾乎都沒說什么話,他目光躲閃,顯得心事重重。然后,他就走了。他沒有問我什么情況,更沒說自己在干什么,他就那樣很快地淹沒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我呢,第三年考軍校,因為體檢的原因沒走成;第五年提干,因為年齡的原因沒提成;第十二年,因為電視的原因,我留下了。我熱愛電視,更熱愛這片浸透了我十五年夢想和光榮的青春的原野。
每個人,都有他命運的軌跡,對于大千世界,對于茫茫宇宙,我們個人的生命是那么渺小,它的不確定性和偶然性,是那么地讓人猝不及防,束手無策。正如一顆草種,一株蒲公英,命運之風突然刮來,它就到達高山、草原、貧瘠的戈壁,或者肥沃的土地,于是,就在那里扎根、生長,一年又一年,花開花落,自生自滅。
眼前的這本書,《世界小說名著故事梗概》,今天它是我的擁有,被我珍藏,可是明天,我不知道它將去何方——更老的書攤?文人的書架?窮人的床腿下?抑或孩子手中的紙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