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長 江 水
水是一種真正的等待
沒有人看見她的容顏
她的香火
她的黯淡
坐在房子里的仲春天氣
也依偎在暮晚的水中
凡在水中沒有開口的
都是江流無聲
江風瑟瑟
落日從失去的戀人懷里
沉落進漫漫長夜
殘冬
唯有冬天盡頭才有這樣
午后的太陽,被子拍打附近農(nóng)村
長長的慵懶,門前閑坐的老人們
仿佛正在融化的雪
回憶的陰影在公用井臺
潑開一攤又一攤、耀眼的井水
使水盆泡著的青菜碧綠深翠
攥牢井繩的手凍得通紅
沿弄堂一字排開的面醬缸、腌雞咸魚
排排坐的家長小孩,突然把襪子脫下
露出腳后跟的凍瘡,對著縣城
喜慶的年節(jié)唏噓不已
這陽光明亮如同晾曬一整個鄉(xiāng)村的
白糯米粉,從南到北用于蒸制年糕,做團子
做芝麻餡,田野靜靜荒蕪
風助火勢般生長稻柴蒿茅
空氣有一層新近脫粒的谷物清寒
有麻雀啄食過的生產(chǎn)隊味道
人們紛紛走出房屋背陰處
接受春天的第一回擁抱
進 入 夏 天
午睡者在鳥鳴聲里
進入一處廢園
鳥鳴聲在冬天
午睡的人在夏天
昔日的木頭爛在舊宅磚土墻縫
剝落的泥塊眼淚一般簌簌掉落
房子好像人夢中聽見一種聲音
古怪,清朗。天井朝南的光亮
進入夏天火熱的廢井
外面的空地雜草耀眼
孩子們一路小跑跌跌撞撞
憋紅的臉,突然炮彈一般探出
街上什么都沒發(fā)生
方圓數(shù)里。午睡者
睡成了一條鵝卵石老街
睡成了墻體斑駁老家宗祠的石庫門門洞
明代的舊房子一兩家
清朝的居邸半條街
雪落在青磚砌就的夏天
飄落七月流火的童年夢境
雨 夾 雪
在靜謐的房子里
積雪靜謐。孤單靜謐
窗外的運河
倚靠在吉他懷里
睡著了
雨在房檐飄落
小鳥出生的聲音
清晨灰蒙蒙的河面
孵化水鄉(xiāng)人事
一粒粒被啄食
陰雨連綿的旅程
正返鄉(xiāng)探親
被遺忘的身世靜謐
目光靜謐。雨雪紛飛的音符
時而密集,時而無聲
遺世
早晨是回憶錄中一頁
離開已經(jīng)被磨損
大樓外墻的坎坷
接觸到了霧和空曠
窗戶,就像船在駛離碼頭
一切悲苦痛楚
生離死別,鳥鳴聲中
平息,被制止
長夜復歸長夜
停滯拯救驟變
被放逐的自由靈性
從泥濘密林深處歸來
早晨是回憶錄中的一頁
是可辨認的少年心性
屋頂斑駁模糊
如同懸崖飛瀉的瀑布
掛,如同不可見的舒展
人物交錯著被遺忘的日期
世界是戀人們絕望的凝視
露珠寒冷的俯沖
記憶
房間有江流
因此我習慣了在黑暗中走路
摸黑過冬
而長夜洶涌。透明的魚群
游向南太平洋冰寒的過道
我不時地被一個浪驚醒
我屬于黑夜里被遺忘的族群
水手、漁家兒女、手藝人
上山的僧侶
坐在冬天家門口的竹篾匠
一一細數(shù)街上的寒風
臘 月 廿 四
潮濕的冬天來了
窗外雨落了一夜
突然一連串鳥鳴聲穿過雨霧
仿佛我的房子是一整片田野
凍土帶遠遠的樹林
構(gòu)成書籍不可知的命運
雨落下來
種子噗噗發(fā)芽
養(yǎng)過雞的泥地上雨天的味道
渾濁的河水撲面而來
鐵殼的小輪船停在岸邊
濕淋淋地等待新年
雨在我的心里,滲出江岸
蘆柴根,淤泥似的甜
好像吉他音箱,被房子里一個
旋渦的流速,緊緊吸牢
紅暈
一塊石頭壓著書頁
詩句靜靜地浸潤造化
石塊充分吸收字句
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
輪船駛經(jīng)窗前
變幻命運奇妙的幻影
冬夜的汽笛聲沖破黎明
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
小鳥在光禿禿的枝丫
排列出街道畏寒的變遷
朝陽升起,田野綠了
歲末年初的早晨,大街上
匆匆走著除舊布新
失去了的童年
詩句向著寒冷訴求
苦難畫出鳥雀的弧形
在舊房頂上掠過
薄衣衫兜不住的滾滾寒流
對貧窮仍舊保持忠誠
溫暖的回憶一天天陌生
屋子和書彼此慢慢疏遠
一雙眼睛獻給久別重逢
——戀人的臉上透露出紅暈
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