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雨,樹葉上、草尖上還掛著水滴。我不小心撞上一叢灌木,頓時一陣急雨一般,葉子積累的雨水全數撒在我身上,又濕又涼。
哇,野草莓,就在灌木叢的后面!
我吞了口口水,轉身去拿提籃。我的提籃呢?
那可是“我的提籃”,用鐵藤編的提籃,邊上還編出了一個“福”字,“福”字底下的“田”字是由一朵四瓣小花組成的,可漂亮啦!
我趴在地上往回找,被濕漉漉的水滴打濕了裙子。沒有,哪兒都沒有,一直找到路的盡頭,我靠在一塊大山石上哇哇大哭:“我的提籃……”
“咚——”什么東西?
“咚——”又一下。這下看到了,一顆小石子落在我腳邊。圓溜溜的石子,很少見啊。我撿起來,繼續(xù)哭?!斑恕痹僖幌?,又一顆小石子落在腳邊……我撿到三顆小石子,都是圓溜溜的漂亮石子??稍倨粒驳植簧衔业奶峄@呀。我還是哭。
“還哭呀……”不知從哪里冒出個聲音來。
當然哭,提籃不見了,還不知道阿媽要怎么說我呢,出門之前她還叮囑了好幾遍。
“好吧好吧,一顆石子一枚幣。”
什么?
“一顆石子一枚幣。”那個聲音又說,“三顆石子三枚幣?!?/p>
“三顆石子三枚屁?”呸,我才不要!
那個聲音大笑起來:“哈哈哈,屁,三顆石子三枚屁……”
我也覺得好笑。一笑,就哭不起來了。
“你在哪兒啊?”我問。
沒人回答。咦——那是什么?我背后的山石上有一個圓溜溜的洞。我伸出手指頭戳一戳,洞口又圓又光滑。突然,一顆石子從我手里跳起來,跳進小洞。咚——一枚小銀幣從洞里蹦出來。三顆石子跳進去,三枚小小的、亮閃閃的銀幣從洞里蹦出來。
原來是這樣——“三顆石子三枚幣”。
怎么也找不到提籃,我只好帶著三枚銀幣回家去。走了幾步遠,我恍恍惚惚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還有“哎呀哎呀,好像給錯了”的著急的聲音。給錯了什么呢?一邊想著,我一邊加快了腳步——阿媽煮的玉米粥放涼了可不好喝。
阿媽一數落我,我就趕緊舉起那三枚銀幣。
亮閃閃的銀幣一下子吸引了阿媽?!般y幣?”她接過去,左看右看,“呀,銀幣上的花紋還不一樣?!?/p>
我湊過去一看,可不是嘛,一枚印刻著葉子脈脈,一枚印刻著花瓣朵朵,還有一枚是平板板的,略微有些凹凸不平。
“哪來的?”阿媽問,一副“趕緊給我還回去”的架勢。
我把圓溜溜的小石子和圓溜溜的小洞說給她聽。她想了想,點點頭,“你可能撿著山寶了,收好吧?!鄙綄殻娴膯??我瞪圓了眼睛,高興得心怦怦直跳。阿媽在故事里說過,善良的好人有時能撿到山的寶貝,那就是山寶。看來,我就是善良的好人了。
那三枚銀幣在我心頭閃閃發(fā)光。我要把它們串成項鏈戴在脖子上。
“收好了,”阿媽一眼就看出我心里想什么,“山寶是山的秘密。”
她伸手點點我的額頭,幫我把銀幣收到柜子里,然后拿著她的小藤箱出門去了。她是一個裁縫,常常要出門給人做新衣服。阿爸也不在家,他開拖拉機去了鎮(zhèn)上。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喝玉米粥。
“嗶吧、嗶吧、嗶吧——”
什么聲音?我站起來探頭看。外面有個戴草帽的人,也就我這么高,正搖著撥浪鼓——小貨郎!我從沒見過衣服穿得這么破的貨郎,這是哪來的舊衣服啊——衣服太大,褲子太短,像鐵匠的圍裙似的,滿身都是火星濺出來的那種小洞。不對呀,他沒有挑貨擔子。沒有挑貨擔子最好,因為阿媽不在家,而我又沒有錢。
“喂——”他說。
“什么?”
“我是貨郎?!?/p>
“你的貨擔子呢?”沒有貨郎擔子算什么貨郎?。控浝蓳永?,針頭線腦、頭花發(fā)卡、梳子皮筋、胭脂花粉、扣子繡線、釘子榔頭、糖果雞蛋糕……那叫一個——什么都有,光看貨郎一樣樣拿出來,都能看上大半天。
他轉過身,背后背著一個背簍。這倒少見,一個背簍能裝多少貨品?
“你賣什么?”我問。
“你看看?”
“我沒錢?!蔽依侠蠈崒嵉卣f。要是在村里大家圍在一起,湊過去看看也行??蛇@里就我一個人,又不買東西,看來看去不是耽誤他的生意嘛。
“你有?!彼f。
我瞪大眼睛,“我沒有錢?!?/p>
“銀幣就行。”他說。
銀幣!我心一跳,他怎么知道的?哼,我說:“我不花它們。”
貨郎把背簍放下來,從里面掏出一塊木頭,看著我。他的草帽壓得很低,看不太清他的臉。
“我今天賣這塊木頭?!彼f。
木頭,就這么一塊舊木頭?我才不買。我那亮閃閃的銀幣多漂亮。
“你看著——”他說著,跑到水井邊接了一瓢水對著木頭澆了下去,“花呀,花呀,開花呀?!?/p>
水澆到木頭上,木頭變成白色,呀呀呀——開出一朵大白花。
“你來?!彼押J瓢遞給我。
我接了一瓢水澆在木頭上,說:“花呀,花呀,開花呀。”木頭變成藍色,呀呀呀——開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藍花。“還會變顏色!”我太驚訝了。
“只會變三種顏色,”他說,“白色、藍色和紅色。”
這塊木頭太有意思了。
“一枚銀幣?!彼f,“這塊木頭賣一枚銀幣?!?/p>
一枚呀……我想呀想,跑進屋里去拿銀幣。我看到阿媽把銀幣放在柜子頂上那個小格層里。柜子里真黑呀,我爬上凳子,伸手去翻。叮、當——叮、當——叮、當——什么掉下地了。我趴在地上找,兩枚銀幣,還有一個是阿媽的銅頂針。還有一枚銀幣呢?我又爬上凳子,柜子里黑乎乎的,只看到一摞一摞的衣服,再翻,要挨罵的……澆水就會開花的木頭,誰見過呀……不管了,我撿起地上的銀幣和銅頂針跑出屋子,“吶,給你——”
小貨郎接過銀幣,翻過來看了看,又看了看,遞給我,“換一枚?!?/p>
嗯?
好吧,我將另一枚銀幣遞給他。他看了看銀幣,又看了看,還是遞給我,“再換一枚,要第三枚,平板板那枚。”
真的,我手上的兩枚銀幣,一枚印刻著葉子脈脈,一枚印刻著花瓣朵朵,多漂亮??!我也想用平板板的那枚。
“找不著?!蔽艺f。我把另一只手攤開,手里只有阿媽的銅頂針了。
他看看銅頂針,又看看銅頂針,收下了一枚銀幣,把木頭交給了我。
澆水就會開花的木頭,誰見過呀。
阿媽回來了,我要“澆花”給她看,可水一瓢一瓢澆在上面,木頭卻什么也沒開出來。
“這木頭,一滴水都沒灑出來?!卑層X得稀奇。
我不覺得。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生氣,那花太美了,如果能再看一次多好。這么一想,我生氣了:“騙子?!?/p>
阿媽好不容易聽明白了整件事情,她笑個不停。被她一笑,我也覺得好笑起來。笑夠了,阿媽把木頭放在了屋檐下。
小貨郎又拿來一塊會長出橘子樹的石頭,想賣給我。
可我找不到他要的那塊平板板的銀幣。他鼻子一哼,拿著石頭掉頭就走。
他走后,灶屋里的銅勺不見了。上次,阿媽的銅頂針不見了,這下,銅勺又不見了。阿媽都要哭了。這個銅勺和那個銅頂針一樣,是阿爸從東邊的山里帶來的。銅勺什么時候都亮閃閃的,阿媽用它來舀湯、舀粥、舀甜酒,都格外香!
我也急了,幫著阿媽到處找。一個銅勺,會去哪兒呢?我連雞窩都找過了,也沒找著。倒是阿媽在柜子底下找到了我的那枚銀幣——平板板的、摸上去略微有些凹凸不平的銀幣。
銅勺沒找著,阿媽連做早飯的心情都沒有,簡簡單單煎雞蛋餅給我們吃。煎餅用的銅鏊子也是阿爸從那遙遠的東邊帶來的,我們這里沒這東西。它圓圓的、平平的,像塊大圓板。面糊倒在上面,用木刮子一刮,多薄的餅都能做出來。阿爸不愛吃太薄的餅,我愛。像疊一張紙一樣疊起來吃,可有嚼勁了。
阿媽心不在焉,她倒面糊,我就來攤餅。我學著她的樣子,攤出的餅雖然厚薄不一,但有什么關系呢,香得很!
吃過早餐,阿爸帶阿媽去了鎮(zhèn)上。我坐在門檻上心不在焉地疊雞蛋餅吃。我一會兒疊成三角形,一會兒疊成方形,還想疊成圓形來著,但總是不成。
“喂——”
小貨郎?我跳起來。
小貨郎走進院子,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叮叮當當地響。
“你的背簍呢?”
“我今天不賣東西?!?/p>
“我想要你的銀幣。”
“什么?”不賣東西還想要我的銀幣!我搖頭:“不給?!?/p>
“給?!彼f。
“不給不給?!?/p>
“給給給?!彼f。
“哼!”我瞪他一眼,接著低頭疊我的雞蛋餅。
“你把平板板的那枚銀幣給我,我把這些全都給你?!蔽姨ь^,正好看到他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的手上銀光閃閃——捧著一堆銀幣。
這個……怎么好意思呢?
我看看他手上的銀幣,有印著花瓣朵朵的,有印著大小果果的,有印著葉子瓣瓣的,每一枚都亮閃閃的漂亮?!皳Q一枚吧。”我說。我正為上次花掉的那枚花瓣朵朵的銀幣而后悔呢。我把口袋里那枚平板板的銀幣掏給他,從他手里拿了一枚“花瓣朵朵”。“至少得再給你一枚?!彼俸傩χ?,又給了我一枚銀幣。
明亮的日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睛像是墨綠的顏色,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阿婆講故事時唱過的一句話:“二而一,換走好東西。”
“二而一,換走好東西?!蔽艺f。
“被你知道啦?”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頭上的破草帽掉在地上。我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巴……
小貨郎一直在笑,大笑,繞著圈子笑,笑得跳上屋頂,又跳下來,笑得我要生氣了,才勉強停下來。
你知道嗎,那個小貨郎是個小山鬼——頭上長著兩只角,身上長著淺淺的毛,還有一雙大大的綠眼睛。山鬼呢,我只在阿婆講的故事里聽到過。所以我吃驚地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巴,這有什么好笑的。誰都會這樣!
我瞪他,他又笑。
“哼!”我氣得端起門檻上的雞蛋餅要進屋。
“咕嚕?!?/p>
我轉過頭,看到小山鬼尷尬地捂著自己的肚子。我噗嗤一聲笑出來,把雞蛋餅遞給他。
他大口吃著雞蛋餅。我看著我的銀幣,一、二、三——我突然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起來,唱起阿婆教的歌:
“山鬼啊山鬼,長角的山鬼,
山鬼啊山鬼,寂寞的山鬼。
山鬼啊,仔細銀錘捶了你的尾,
山鬼啊,仔細銀屑燙了你的嘴。
山鬼啊山鬼,長角的山鬼,
山鬼啊山鬼,寂寞的山鬼。
山鬼啊山鬼,邁動你的腿,
人間的美味啊,香甜你的嘴?!?/p>
“每次這么唱歌,都會有好吃的不見了?!卑⑵胚@么跟我說過,“我們山里啊,一定住著小山鬼。”
“阿婆,山鬼是什么樣子?”
“長了角,紅眼睛,有尾巴?!卑⑵耪f。
“你是山鬼?你的尾巴呢?”我問小山鬼。
“哎呀,差點把它忘了。”他把盤子里剩下的雞蛋餅往口里一塞,用力一拍自己的屁股,啪——一條尾巴冒出來,尾巴尖就像阿爸過年寫對聯(lián)用的毛筆,晃呀晃,晃呀晃。
“它能寫字嗎?”我問。
“寫字?”
“你等著?!蔽遗苓M屋拿來墨水和紙。把紙鋪在地上?!皝戆伞!蔽艺f。
山鬼的尾巴蘸了墨水,在紙上一抖,畫出一條橫線?!拔覍懽掷参覍懽掷?!”他舉起雙手跳起來,“我的尾巴會寫字!”他跳得好像猴子。我笑個不停。
他寫一個“一”,又寫一個“二”。停下來,想一想,他寫一個“山”字,又寫一個“阿”字,指著這兩個字告訴我:“我的名字?!?/p>
“山阿?”
“不對不對,”他一甩尾巴,紙上的“阿”字跳到“山”字的前邊兒,“阿山,大山的山。”
“阿山……”我覺得還是喊“小山鬼”順口,“小山鬼”,多神氣,“小山鬼,你的紅眼睛呢?”
“我生氣才會紅眼睛?!毙∩焦戆咽O碌碾u蛋餅一起塞進嘴里,叮地往上扔出一枚銀幣,又伸手接住它,“這會兒我心里都要樂開花了?!彼脑捯魟偮?,噗——他的胸前開出一朵花,一朵粉紅小花。小山鬼趕緊捂住花。等他松開手,花不見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涼的甜香。
我笑呀笑呀,怎么也笑不夠。
突然,我覺得胸口癢癢的,低頭一看,噗——一朵花開在胸前,粉粉的白花,好甜好甜的香味兒。
我的心也會開花?我瞪大眼睛,正要問小山鬼,突然,遠遠地傳來突突突的聲音?!拔野炙麄兓貋砹??!蔽艺f。等我回過頭去,山鬼不見了,只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尾巴尖一跳一跳往山里走。
“明天再來玩呀!”我喊道。
黑尾巴尖不跳了,上下點點“頭”。
阿爸停好拖拉機,阿媽一下來就問我:“丫丫,阿婆給你的衣衫衫繡花啦?”
“沒呀?!蔽业拖骂^,看到我的藍衫衫上繡著一朵粉白的花。好甜好甜的香味兒彌漫在正午的陽光里。
等他走了,我才想起來,“二而一,換走好東西”,他換走的是什么好東西?
“山的銀幣?!毙∩焦碚f。
“什么?”
“我換到的是山的銀幣,你那兩枚是山鬼的銀幣?!?/p>
“這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啊哈——有什么不同!人居然問,有什么不同,啊哈啊哈——”他騰空翻了個筋斗,“你跟我來?!?/p>
屋外的月光亮堂堂的。阿爸阿媽不在家。我們家的銅鏊子也丟了。阿媽終于哭了。阿爸怎么安慰也不管用,帶她去找鐵匠,想讓鐵匠給打一個鐵鏊子?!皷|邊的人都用鐵鏊子煎餅,”阿爸說,“鐵鏊子也不錯?!?/p>
他們一出門,小山鬼就來了:“那個餅還有嗎?”
銅鏊子都丟了,哪來那樣的餅啊。我嘆了口氣,把煮甜酒釀的罐子端出來(阿婆做的甜酒釀。阿媽沒心情做飯,阿爸就煮甜酒釀給她喝)。罐子里還有點甜酒釀,小山鬼一口就喝干了,“這東西,比雞蛋餅還好吃!”
可惜沒有了。
小山鬼嘆氣,我也嘆氣。他拿出銀幣在手里彈起、接住,彈起、接住。我想起來,就問他,“二而一,換走好東西”,他換走了什么好東西。于是,就有了前面的回答。
小山鬼已經一跳一跳走出了屋子,走在月光里。月光那么亮,地面像是涂了一層銀霜。村子里遠遠近近亮著燈火。
“來呀?!毙∩焦砘仡^,沖我招手。
我走出門,跟在他身后。我們走啊走,走到一塊山石前?!澳贸瞿愕你y幣,”他說,“敲石頭。”
我敲了,銀幣敲在石頭上叮叮當當響。
“換一枚,再敲?!?/p>
三枚我都敲過了,只有叮叮當當響。
“看我的?!毙∩焦斫器锏匾恍?,拿出他的銀幣敲了敲石頭。嘎嘎嘎——我只覺得地面一陣震動,面前的山石裂開了一條縫。
什么?
我還沒緩過神,小山鬼已經鉆進了石縫里,“快來呀。”
山洞里有些黑,小山鬼舉起手中的銀幣,銀幣像月亮一樣發(fā)出柔和的光。走啊走啊,前面有光。再走,光更亮了,閃閃爍爍。
天啊,寶藏!
原來是這樣,山的銀幣是敲開大山寶藏的鑰匙。
我一邊吃著葡萄,一邊出神地看著我們的大山。月光照出山嶺柔和的曲線。我很激動,原來我們生活在寶山上。
突然,我想起一個問題:“山鬼的銀幣是什么銀幣?”
小山鬼大笑起來,他說:“山鬼的銀幣就是山鬼——”他指指自己,“做的銀幣?!?/p>
“哇——你還會做銀幣呀!”我以為他會得意地跳起來,可誰知,他卻擺著手說:“這不算什么,聽說,在東方有一座大山,大極了大極了的山。住在那座大山里的山鬼會打鐵、會煉金、會煉銀,還會煉銅,他們什么都會做。那黃澄澄的銅啊,我從來就沒煉成功過……”
“唉——”他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啊,我們山鬼的夢想就是當工匠。我多喜歡銅啊,煉得好就硬當當的,可不像銀子那么軟,敲起來也響,當——聲音老遠老遠都不散……”
他看著東方,我也看著東方,那是月亮升起來的地方,也是太陽升起來的地方。
遠遠地,傳來阿爸說話的聲音。小山鬼一動,我就抓住了手邊的提籃,“我的?!?/p>
在山洞里,我找著了我的提籃。這葡萄也是山洞里摘來的。是的,山洞里,一個空箱子里長出來的。
阿爸阿媽走進院子,看到我和提籃里的葡萄。
“哪來的葡萄?”阿爸問。
阿媽眼睛尖,“提籃找著了?”
“嗯。”我說,“葡萄山里來的?!?/p>
阿爸拿起一串,剝了幾顆,一顆接一顆地丟進嘴里——全進!“好甜!”阿爸說。
突然,阿媽在灶屋里叫了一聲。阿爸立馬沖進屋子,我也跟了過去。灶屋里很黑,阿媽站在窗口的月光下,張著嘴,一副被嚇一跳的樣子。
阿爸抱住阿媽,“怎么啦?”
“陶罐……裝甜酒釀的陶罐不見了……”
又丟東西!
陶罐能丟哪兒去呢?莫非是老鼠偷走了?老鼠能搬動陶罐嗎?我聽到熟悉的一聲“哼”。
等我跑出屋子,看到銀白的月光下,一個黑乎乎的尾巴尖一跳一跳往山里走。這家伙!我氣得跺腳。
我們院子里多了一株葡萄藤。阿媽早晨看到我的裙子上長出一截葡萄藤,阿爸把它折下來種在了院子里。
一連幾天,小山鬼都沒來。
我本來挺生氣的,可等啊等啊,氣都等消了。鐵匠把打好的鐵鏊子送來了,可阿媽怎么用怎么不順手,雞蛋餅煎得有手掌那么厚。她不滿意,我也不滿意,只有阿爸高興。
吃過雞蛋餅,阿爸帶著阿媽又去鎮(zhèn)上了。阿爸的拖拉機一出院子,小山鬼就坐到了我旁邊。他也不等我招呼,就伸手拿盤子里的雞蛋餅吃。
“呸——”他把餅吐出來,“一股鐵屑味兒?!?/p>
這家伙!我轉身不理他。
他自己進了屋,一會兒又出來了,“怪不得怪不得,鐵鍋子煎餅,一股鐵屑味兒!你等著……”
等了好一會兒,小山鬼才來。他——他他他——他拿著我們家的銅鏊子!小山鬼太厲害了!
“你從哪里找到的?”我又驚又喜,這下又要有雞蛋餅吃啦。
“我……”他頓了頓,說,“一個山洞里。”
要是銅勺也在就好了。“小山鬼,你能幫我找到我們家的銅勺嗎?我們可以用它來攪甜酒釀,味道妙極了?!?/p>
“你等著?!?/p>
等了不多久,小山鬼來了,高舉著我們家的銅勺。
銅勺回來了,阿媽的銅頂針會回來嗎?
“小山鬼,你能找到我們家的銅頂針嗎?”
“銅頂針能做什么好吃的?”
我還沒答呢,他就說:“你等著?!?/p>
過來一會兒,他果然舉著銅頂針來了?!斑€有銅扣子,要嗎?”他問,“不過,這兩樣東西能做什么好吃的呢?”
銅扣子?“我們家沒丟銅扣子呀!”我說。
“那條裙子上,走路擺啊擺那條。”他提醒我。
那是我的裙子,就是我丟了的裙子。阿媽用阿婆織的布縫的百褶裙,走起路來裙擺擺啊擺的。我想起來了,阿媽把阿爸舊大衣上的銅扣子縫在腰上當裝飾來著。
怎么小山鬼都能找到?
“我多喜歡銅啊……敲起來也響,當——聲音老遠老遠都不散……”
“那黃澄澄的銅啊,我從來就沒煉成功過……”
這是他說過的話。
我想了想,問:“我們家的陶罐你能找到嗎?裝甜酒釀的那個。”
“能,啊——不能,”他說,“還要過幾天才能找到?!?/p>
哼,我知道了——“你偷拿我們家的東西!”
“我沒有?!毙∩焦碚f,“我都換了東西給你們?;@子換了銀幣給你,開花的木頭,值一個銀幣和一個銅頂針……”他越說聲音越小,突然抽抽搭搭哭起來:“都還給你們……陶罐也還……”他轉身跑掉了。
等到阿媽他們回來,就看到我坐在前廊里,旁邊放著我們家丟的所有東西。阿媽高興極了,一個勁兒夸我。我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就連阿媽買的花布也不能使我高興。我老記著小山鬼的哭聲。
小山鬼沒有再來。
一個秋天的早晨,院子里的葡萄藤開始落葉的時節(jié),阿媽急急忙忙把我拉起來。
阿媽拉拉我的手,讓我看地上。地上寫著一句話——
“阿媽,他寫錯字了。是東山,不是冬山。”我想起他那甩呀甩的黑尾巴尖。
阿媽給我擦眼淚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哭了。
“小山鬼,你在‘冬山還好嗎?”
發(fā)稿/趙菱
小時候,聽老人們講故事。他們說,大山的肚子里藏著寶貝,由山鬼們守護著。
“山鬼是什么樣子呢?”每次有小孩提出這個問題,老人們就會爭論起來?!坝薪恰!薄坝形舶??!薄叭黹L毛。”“肚子長毛……”
各種描述不一而足,但說起他們的本事,大家的意見一下就統(tǒng)一起來:“會打鐵?!薄皶掋~?!薄按蜚y器……”總之,山鬼們是有本領的“手藝人”。
我總希望能遇到一個小山鬼。他會手藝,能把奇妙的寶貝帶到我們村子。可不管我怎么在山里亂晃,也沒“晃”到他們。幸好,他們中的一個愿意走進我的心里,出現(xiàn)在了我的故事里。
“小山鬼,你在‘冬山還好嗎?”
——周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