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治平
一
風臨剛剝好一顆葡萄丟進嘴里,門鈴響了。他起身來到門口,把一只眼睛貼近貓眼,外面站著一個雙手不空的中年人,他認出是老家青峰山四舅家的小娃兒潤娃子。
門打開,潤娃子滿頭大汗,喊了一聲“表哥”,不曉得腳往哪里踩。風臨接過兩只尼龍口袋:一只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裝的洋芋;另一只倒輕省,下面漏出一只雞頭,一股臭味迎面撲來。
表哥,也就是風臨,從鞋柜抽屜里取了一雙藍色薄膜鞋套遞給潤娃子,他手忙腳亂搞了好一陣才穿上。
風臨老婆正在書房練瑜伽,聽見外面說話,等一節(jié)做完了,披上衣服走了出來。
“表嫂。”潤娃子怯怯地喊了一聲。
“你來就來嘛,恁個大熱的天,帶啥子東西喲?”風臨老婆,就是潤娃子的表嫂,客氣地嗔怪道。
老婆懂事,曉得潤娃子還餓著肚子,就進廚房熱飯菜去了。風臨拿出紙杯,泡了杯綠茶,讓潤娃子喝。潤娃子坐在沙發(fā)上,手足無措。風臨跟他拉了會家常,見他一身臭汗,就進洗手間調(diào)好熱水,讓他去沖澡。
“那個藍色瓶瓶是洗頭的,白色瓶瓶是洗澡的?!憋L臨透過門縫提醒道。
潤娃子在里面和著水聲哦哦應答。風臨找出一套發(fā)胖后不能穿的舊衣褲,取只凳子放在門口。
“換的衣服在門口?!憋L臨大聲說,潤娃子在里面哦哦應答。
趁著潤娃子吃飯的間隙,風臨來到陽臺,見雞在口袋里掙扎著,漏出袋洞的雞頭轉(zhuǎn)動著兩只骨碌碌的眼睛,仿佛在懇求新主人:“可憐可憐我,把我解放出來吧!”
風臨知道,把雞解放出來可是一件麻煩的事。去年老家的堂妹捉來一只雞,解放在陽臺上,沒兩天把陽臺踐踏得一塌糊涂:雞糞,雞毛,啄臟的食物,打翻的水,特別讓老婆生氣的,那只老母雞把她悉心養(yǎng)植的心愛花草啄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
捆了一天,熱了一天,餓了一天,渴了一天,看樣子,雞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不放出來的話,也許過不了夜晚就死了。
山里人雖然漫山遍野養(yǎng)著雞,卻不習慣吃雞,小雞娃長成大公雞后都拿到場鎮(zhèn)上去賣了換油鹽,大母雞則留著下蛋賣娃兒的學費錢。風臨雖然跟爹媽一樣,不怎么吃雞,但從小在雞群里長大,對雞還是蠻有感情的,讀書時寫過 “我家的大公雞”,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念過;工作后還寫過“樹上的雞群”、“雞毛毽”等文章在報刊發(fā)表呢!
風臨忍著惡臭,把雞頭從口袋里順出來,又慢慢把腳上的稻草解開。蜷縮麻木的雞在地上趔趄了幾下,竟然抖抖索索站了起來,甩甩頭,抖擻抖擻翅膀。那情景,活像坐久了長途汽車的人一樣,下了車不自覺地搖搖頭,活動活動四肢。
風臨把粘著雞糞的口袋丟到電梯對面角落的垃圾桶。他取了一只紙箱,墊上幾張報紙,給雞做了一個簡易的窩,算是它來到城里的棲身之所。又從米桶舀了小半盒米,撒在塑料盆里,還盛了半碗水放在旁邊。
做完這一切,風臨舒了口氣。他蹲在門口看了一會,雞站在原地,不為米和水所動,而是用尖尖的嘴殼不慌不忙梳理著凌亂的羽毛??赡苁堑搅诵颅h(huán)境還不適應,也或者是憋悶了一天筋疲力盡,一時半會還沒有食欲。風臨這么想著,回到電視前坐下,端起蓋碗茶啜了兩口。
酒足飯飽的潤娃子坐在沙發(fā)上,打了兩個嗝,支支吾吾地說明了來由:大娃兒還在讀大二,小女子又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過幾天開學加起來要兩萬多塊錢。
“你不是在磚廠的生意蠻好嗎?”風臨老婆邊喝酸奶邊問。
“跟老板扯皮,沒搞噠?!睗櫷拮诱f,“跑了年把摩的也沒找到錢。”
“聽舅媽說你在磚廠還是掙了幾萬塊錢,都用完了?”風臨問道。
“縣里搞高山移民,從老家搬到鎮(zhèn)上,自己交一半,用了3萬多,剩下的交了大娃兒的學費,就沒得噠?!睗櫷拮诱f完,一臉苦相。
風臨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娃兒大學還沒畢業(yè),老媽身體也不好,好不容易攢了七八萬塊錢,想進股市掙點外水,哪想到股市像山區(qū)的泥石流,一路下滑,幾個月不到,賬面上已經(jīng)虧損了四五萬,想取出來救個急也被套牢,只有干瞪眼。
風臨心想小時候受四舅四舅媽的照顧很多,潤娃子這么大老遠趕來,也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顯得我這大表哥太不近人情。他打起了稿費的主意,原計劃用這筆錢帶老媽去云南旅游一趟,如果借給了潤娃子,就只有等股市回暖,止損回本后再考慮陪老媽出去了。
“坐了一天車,也累了,你先睡吧,”風臨指了指兒子的臥室,“明天我再給你想辦法?!?/p>
二
風臨站在河邊,看著對岸一棵高大的柿樹,枝椏上綴滿了拳頭大小紅艷艷的柿子。兩個小家伙丟下竹籃,脫了鞋,正要往樹上爬。他大喊一聲:“不準上去,那是外公家的柿子!”拔腿就向架在河上的木橋沖去……一聲響亮的雞鳴,似春天的一聲炸雷,把風臨從夢里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睛,又一道響亮的啼聲從窗外傳進來,停在樓下小區(qū)的汽車響起了“嗚兒嗚兒”的報警聲。風臨這才陡然想起:昨天陽臺上放了一只公雞,陪著自己度過了它在城里的初夜!
雞鳴聲把風臨的睡意驅(qū)趕得一干二凈。他摸到床頭的手機,摁亮一看,才兩點多鐘!“這家伙!”風臨在心里罵了一聲。自從搬到主城區(qū)來住,他很久沒有在夜夢里聽到雞鳴聲了。有一瞬間,他恍惚回到了老家青峰山,置身在那一片此起彼伏的、你唱我和的、遠山輕微的、近村響亮的、熟悉而親切的雞鳴聲里。
“二哥哥——啊——呃——” 雞鳴聲清脆,洪亮,完了還在喉嚨里咯兒咯兒打兩個尾音。遠處的雞可能受了它的影響,也開始稀稀拉拉地啼鳴起來。隔窗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和年輕媽媽哄睡的呢喃話語。
老婆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啷個恁早就叫嘛!”風臨起身趴到窗戶一看,原來對面樓房的照明燈大亮著,遠處的樓房和長江大橋也亮著燈光,加上小區(qū)外馬路上的車聲,打完麻將喝罷夜啤酒才回家的夜貓子的大聲酒話,定是擾亂了這鄉(xiāng)村雞的生物鐘,它判斷失誤,以為還是在鄉(xiāng)鎮(zhèn)上,到了凌晨四五點,就情不自禁地打起鳴兒來。
風臨心想:這下壞了!雞這么早一叫,不曉得要影響小區(qū)好多人休息?
果然,鄰居桂大姐的聲音從旁邊陽臺傳過來:“他屋好久養(yǎng)了雞,才半夜就開叫?討人嫌!”說完把客廳通陽臺的門“啪”一聲關(guān)死了。夜深人靜的,風臨莫法解釋,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愧疚之情:要是昨晚不把它解開,讓它睡在地上,也拍不開翅膀,看它還叫不叫得出來!
一大早,風臨給鄰居桂大姐道過歉,保安老崔又敲開了門:“老風,你家好久喂雞了哦?好幾家住戶反映,哪里的雞半夜開叫,鬧得他們沒睡好覺?!?/p>
“我曉得有人要反映,老崔?!憋L臨面露愧色。
“把它殺了,煮來吃了?!迸R走,老崔補了一句。
三
風臨推開陽臺門一看,好家伙!地上的米原封不動,倒是花盆里的土被它刨得到處都是,蓼草的葉子被啄得千瘡百孔……公雞邁著矯健的步伐在陽臺踱步,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在輕聲歌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晨光下,大公雞頭頂?shù)募t冠熠熠生輝,鮮紅的頸毛光滑柔潤,兩只翅膀奓撒著,尾巴高翹,翎毛飄搖……
風臨想起年少時,每逢過年,總要逮住大紅公雞,在妹妹弟弟的幫助下剪下一撮鮮紅柔軟的頸毛,用銅錢、紙板、棕莖、棉線扎成幾只漂亮的雞毛毽,在堂屋里,在街沿上,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熱熱火火地踢上一個年節(jié)。他突然起了一種沖動,想把公雞逮住,在它咯兒咯兒的掙扎聲中剪下幾根毛來,重扎一只久違的雞毛毽兒,找回那份童年的記憶……
吃罷早飯,兒子小暢背著書包進了門。一看他那蓬頭垢面、無精打采的樣子,風臨用玩笑的口吻問道:“看樣子,又跟同學在網(wǎng)吧通宵戰(zhàn)斗吧?”
“知道你還問!”兒子耷拉著腦袋進了書房。
“吃了飯去樓下鏟些土回來,給你媽把花盆土填上,”風臨吩咐道,“挖點蟲子蚯蚓回來給雞吃?!?/p>
老婆準備了一袋糖果點心讓潤娃子給孫兒捎回去。風臨帶著潤娃子上街,去工商銀行取了一萬塊錢,用報紙包了,讓他在口袋放好,把他送上公交車,囑咐他在長途汽車站下車,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風臨前腳跨進家門,兒子后腳跟了進來。他抱怨道:“土倒好挖,蟲子蚯蚓找了半天,才挖到這么點。”他把蟲子蚯蚓丟在地上,公雞一眼瞅見,大步走上前來,咯咯歡叫著,連連啄食,吃得津津有味……
老婆說:“保安都發(fā)話了,你不捉去殺了,半夜又把人家吵醒,讓別人說閑話!”
風臨見紅公雞精神抖擻,歌聲不斷,哪忍心殺它?他想了想,說:“你妹妹不是小產(chǎn)了嗎?把雞送給她,正好補補身子。”
老婆知道明明是他不愿意殺雞,也沒說什么,就領(lǐng)了個順水人情,趁周末去看看住在公租房的妹妹,把紅公雞提了去。
臨走時,公雞好像通悟人性,撲棱著翅膀不愿就范,兩只圓眼珠盯住風臨,滴溜溜轉(zhuǎn)動著,嘴里咕兒咕兒不停叫喚,似乎依依不舍,不愿離去……
老婆走后,風臨清掃了陽臺上公雞留下的臟物,提了幾桶水,把陽臺仔細沖洗干凈。漸漸地,秋風帶走了殘留的雞味,陽臺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四
過了一周,老挑打電話,喊風臨過去,晚上聚一聚,一起喝一杯。
風臨一家三口來到老挑居住的公租房一樓。小女兒在臥室寫作業(yè),姨妹和丈母娘在廚房忙碌著。風臨接過老挑的玉溪,點燃,吸了一口,一團淡淡的煙霧在小小的客廳飄散開來。他來到陽臺,沒看到那只紅公雞,就問老挑:“雞吃了?”
“哎喲!莫說你那只雞,把我搞慘了!”老挑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怎么了?”風臨把煙蒂在煙缸里捻滅,好奇地問道。
“那家伙,精神好!”老挑來了興致,仿佛在津津有味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
“才半夜,就叫個不停?!崩咸暨吺帐安妥肋呏v說,“它晚上不睡,白天到處亂竄,趁家里沒人,鉆進廚房,把碗和盤子摔碎好幾個,雞屎屙得到處都是!”
“那你還不把它解決了?”風臨笑著喝了一口茶。
“好戲還在后頭哦!”老挑繼續(xù)繪聲繪色地講道,“我找了根布條,把它一只腿牢牢套住,拴在陽臺欄桿上。哪想到,那家伙掙斷了布條,飛出陽臺,去追趕隔壁家養(yǎng)的母雞,和公雞打架,把人家熊科長的花公雞活活啄死了,害我賠了八十塊錢!”
聽老挑講到這里,風臨有些驚訝,又仿佛在預料之中。
“你把公雞賠給了熊科長?”
“賠個卵!我一氣之下,把它殺了!”
風臨長出了一口氣,明知道結(jié)局如此,可又有些不甘心。
姨妹把菜陸續(xù)擺上了桌面。老挑斟上了滿滿兩大杯紅艷艷的黨參枸杞藥酒。大人小孩圍坐在餐桌四周。最后,老丈母端出一只大盆,放在桌子中央。熱氣騰騰的湯中,漂浮著雞翅雞腿,頂著大紅冠子的雞頭在燈下熠熠生輝,氤氳的香氣四處飄散。
姨妹把一只肥大的雞腿挑到風臨碗里。他忙把雞腿挑給了小侄女。
風臨端起酒杯,與老挑頻頻舉杯,不知不覺間,兩人喝下了差不多兩斤藥酒!
老婆和兒子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風臨嘴里還在不停嘀咕:“不吃雞……雞腿難吃……”
隔了一陣,又開始叨咕:“天亮沒得……雞怎么還沒打鳴……打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