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EXT / PHOTO 殷建國
古人關于玉的性情有所謂“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敝f[1],老聃也曾嘆云:“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懷玉”[2]……種種溢美寄情之詞,皆因“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尃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絜之方也?!盵3],故此,從來“ 君子比德于玉”[4],更且“君無故玉不去身”[5]。古往今來,玉的美好隱喻深入人心,等同于富貴冀望的代稱,寄寓諸如“金聲玉振”、“金玉良緣”、“金玉滿堂”等等,口口遞傳代代相授謹以遵信。
漆犀玉琮式玉匣
漆犀羽觴
漆以木名,所謂“椅桐梓漆”[6]。史載莊周曾為漆園吏,亦于漆林漫步作逍遙之游。中國漆采自漆樹,以木汁髹物,古籍載有“厥貢漆絲”[7]。無論是上古人文之初,視漆為侈物的“臣聞……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子,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諸候以為益侈……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畫書其內……此彌侈矣”[8],及至于漢文明厚葬鼎盛時的“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夫一文杯得銅杯十”[9],漆器從來都是王族貴胄奢侈品的代稱。
玉,潔白溫潤、漆,色如丹珀,二者恰如君子的無瑕品質與謙謙斂蓄之風。
美玉,作為華夏古器物傳延的重要組成,長河浩瀚,伴隨歷史更迭的興衰軌跡,由此養(yǎng)成一代代制玉人的手藝審美智慧,從古至今一直是作為單一歸屬的創(chuàng)作材料來使用的。傳統(tǒng)漆器的發(fā)生同步處在另一條古器物延脈絡之中,以“如膠似漆”呈現的“千文萬華”,造物也歷經千年而代代不息,同樣也是作為單一器物制造的材料存在并加以使用的。美玉和貴漆,兩者作為中國古代藝術重要的物質媒材,身負中華文化審美的典型特征,綿延自上古至今而不絕。然而,迄今所見,玉、漆兩種媒材真正意義上的跨界造物,在中華悠久燦爛的古器物文明歷史中卻從未有實物得以呈現。
2018年初,在廣東省博物館舉辦的《雲·幾——殷建國、謝震漆玉作品展》,所有玉漆作品,由我操刀玉的器型及玉飾部分,謝震先生擔綱漆飾部分,聯袂合作,原創(chuàng)設計了以香道、茶器為主題的玉漆藝術器皿類一系列材料跨界作品。
玉、漆造物,源于思古。兩種不同材質良性融合的作品,既要體現了玉器傳統(tǒng)雕琢的精湛技藝,又表現出漆藝家兼容創(chuàng)新的巧思;除了必須的精熟高超專業(yè)藝術技巧,更高的要求,是作者內心追求的詩意精神境界如何得以巧妙適度呈現。
玉、漆二材的完美結合,在材質物理性方面,合作造物需要克服諸多難題。傳統(tǒng)的玉、漆二器,在材料方面之所以鮮有跨界交集,主要是兩種材質軟硬性狀差異極大,玉質細膩光滑,令漆膜附著艱難。因此,玉漆跨界合作造物,將兩種材料共生于一器,既要解決材料的結合牢度問題,也要避免材料軟硬不同導致的后續(xù)收縮難題。經過長達5年的合作研究,種種嘗試之后,在造物材料性狀融合“硬件”的一面,先期解決兩種材料的結合問題以及后續(xù)成物的穩(wěn)定性問題;同時,在造物藝術性的“軟件”方面,我和謝震先生基于良好的合作溝通關系,特別是針對在創(chuàng)作進行中技藝安排的次序問題所形成的默契,遵循先玉后漆的原則。我們既要保證“玉語”的純粹,也要兼顧“漆語”被良好完整地呈現出來。因此,無論是器物造型的開啟,還是裝飾色調的預設,都必須以玉形、玉色為第一,然后才是漆色線形的呼應,不同材料、技藝的跨界合作造物若要獲得成果,創(chuàng)作次序的先后默契是重要保障。
漆犀唐紋玉匣01
我對玉的選材制作有相對成熟的經驗,也有很多對器物造型的想法,多年的專業(yè)實踐研究逐漸形成了個人對玉器審美的獨特感受。更多時候將精力主要放在玉質和形態(tài)上,追求以簡潔的造型與線型裝飾,最大程度預期玉本質的光瑩潤澤和瑰麗的漆犀加飾相互得體、造物美感的相得益彰,從而兼顧兩種個性媒材各自獨特的專有審美。這些方面,謝震先生會及時介入一些建議,提供更多表現想法。每一件玉漆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的手藝和心智主要集中在對玉之本性和琢性之間的考量,要做到“巧、妙、藏、舍”,只在玉器已經部分固化的審美上作謹慎改變,同時,留出足夠的漆表現空間給漆藝;謝震先生努力爭取的,是既不損失漆藝應有的華麗,也不因漆藝的過度裝飾而致“喧賓奪主”。
漆犀唐紋玉匣02
值得一提的是展品中有一件玉漆手提珠,當時為了尋求白玉材料質感的同一性,十余顆玉珠子專門用了一整塊原本可以用作玉牌的優(yōu)質和田整子料玉材制成,材料取舍的值得與否只是相對的,惟有材料的完美極致,才能使玉漆的材料跨界合作造物最大程度的盡善盡美。謝震先生在傳統(tǒng)“菠蘿漆”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漆犀”工藝,是古人“剔犀”、“犀皮”兩種技藝的結合,并且創(chuàng)新性的運用了觀賞性極強的“同心圓眼紋漆犀”,紋飾圖案由傳統(tǒng)偶發(fā)隨機變?yōu)楫敶A設可控,令漆的偶然效果為必然效果,超越了古法。
展覽定名“雲·幾”,“笈雲”為謝震先生漆物名;“隱幾”是我的玉藝小號,意在“隱幾而臥”[10],二名各取一字。籍“雲·幾”之手新生的玉漆藝術造物,力求器型飽滿、構思靈動精巧,氣息慕古,制作謹嚴,將兩種不同材質而各自彰顯獨立藝趣的工藝巧妙和融于一器,兼具實用性與原創(chuàng)性,成造化于巧思,獲求中國傳統(tǒng)生活美學的精致唯美。
“雲·幾”系列玉漆器物的創(chuàng)作嘗試,旨在為身處新時代的玉器尋找新審美可能,也因此寄望于開傳統(tǒng)藝用材料使用的新風氣,為傳統(tǒng)工藝創(chuàng)新發(fā)展盡一份綿力。
我們需要堅定的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則源于文化根基和價值支撐。在當代藝術語境下,觀念革命是至關重要的,既要繼承傳統(tǒng),體現傳統(tǒng)漆藝媒材的包容性和可塑性,又要超越傳統(tǒng),汲取當代藝術的營養(yǎng),正因為此,我們不能固步自封,盡最大的可能去活化傳統(tǒng),推陳出新,深入挖掘傳統(tǒng)文化中蘊含的精神氣質,結合時代要求,對“原有的”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對“缺乏的”努力實現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白玉文房十一件套
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在空間上從來不是封閉的,在時間上也從未停滯,而是一個鮮活有機、不斷吸納的活性藝術生命系統(tǒng)。在設計格式大同和傳承因襲導致的陳舊化、工藝技術同質和類似化、文化流俗和復古化、優(yōu)質資源壟斷和枯竭化的當下,玉與漆的結合,或者因此提供一種傳統(tǒng)工藝文化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思維樣板。
中國經濟社會的空前繁榮安定,更為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玉文化提供了一個新的發(fā)展舞臺,這一新空間的生成和持續(xù),可以賦予玉器、漆器等等傳統(tǒng)手工藝術以新的內涵和生機,傳統(tǒng)玉藝如何藉機順勢而為,繼續(xù)創(chuàng)新技藝、融入合理適度的時代審美,著實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