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晶
夫丹青妙極,未易言盡。雖質(zhì)沿古意,而文變今情。立萬象于胸懷,傳千祀于毫翰。故九樓之上,備表仙靈;四門之墉,廣圖賢圣;云閣興拜伏之感,掖庭致聘遠之別。凡斯緬邈,厥跡難詳。今之存者,或其人冥滅。自非淵識博見,熟究精粗,擯落蹄筌,方窮致理。但事有否泰,人經(jīng)盛衰,或弱齡而價重,或壯齒而聲遒,故前后相形,優(yōu)劣舛錯。至如長康之美,擅高往策,矯然獨步,終始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xué)之所能窺?荀衛(wèi)曹張,方之篾矣。分庭抗禮,未見其人。謝云聲過于實,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揚,畫無善惡。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謳;泣血謬題,寧止良璞?將恐疇方理絕,永成淪喪,聊舉一隅,庶同三益。夫調(diào)墨染翰,志存精謹,課茲有限,應(yīng)彼無方。燧變墨回,治點不息,眼眩素縟,意猶未盡。輕重微異,則奸鄙革形;絲發(fā)不從,則歡慘殊觀。加以頃來容服,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難乎?豈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魚鱉,謂察蛟龍,凡厥等曹,未足以言畫矣。陳思王云:傳出文士,圖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難兼善。躡方趾之跡易,不知圓行之步難;遇象谷之風(fēng)翔,莫測呂梁之水蹈。雖欲游刃,理解終迷;空慕落塵,未全識曲。若永尋河書,則圖在書前;取譬連山,則言由象著。今莫不貴斯鳥跡,而賤彼龍文,消長相傾,有自來矣。故傜齡其指,巧不可為。杖策坐忘,既慚經(jīng)國;據(jù)梧喪偶,寧足命家?若惡居下流,自可焚筆。若冥心用舍,幸從所好。戲陳鄙見,非謂毀譽;十室難誣,佇聞多識。今之所載,并謝赫所遺。猶若文章止于兩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古今書評,高下必詮;解畫無多,是故必取。人數(shù)既少,不復(fù)區(qū)別其優(yōu)劣,可以意求也。
湘東殿下。右天挺命世,幼稟生知,學(xué)窮性表,心師造化,非復(fù)景行所能希涉。畫有六法,真仙為難。王于像人,特盡其妙,心敏手運,不加點治。斯乃聽訟部領(lǐng)之隙,文談眾藝之余,時復(fù)遇物援毫,造次驚絕,足使荀衛(wèi)擱筆,袁陸韜翰。圖制雖寡,聲聞于外,非復(fù)討論木訥,可得而稱焉。
劉璞。右胤祖之子,少習(xí)門風(fēng),至老筆法,不渝前制。體韻精研,亞于其父。信代有其人,茲名不墮矣。
沈標(biāo)。右雖無偏擅,觸類皆涉。性尚鉛華,甚能留意。雖未臻全美,殊有可觀。
謝赫。右寫貌人物,不俟對看,所須一覽,便工操筆。點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發(fā),皆無遺失。麗服靚妝,直眉曲鬂,與世事新。別體細致,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類效顰。至于氣運精靈,未窮生動之致;筆路纖弱,不副壯雅之情。然中興以后,象人莫及。
毛惠秀。右其于繪事,頗為詳悉。太自矜持,番成羸鈍。遒勁不及惠遠,委曲有過于於棱。
蕭賁。右雅性精密,后來難尚。含毫命素,動必依真。嘗畫團扇,上為山川,咫尺之內(nèi),而瞻望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學(xué)不為人,自娛而已。雖有好事,罕見其跡。
沈粲。右筆跡調(diào)媚,專工綺羅。屏障所圖,頗有情趣。
張僧繇。右善圖塔廟,超越群工。朝衣野服,今古不失。奇形異貌,殊方夷夏,實為參妙。俾晝作夜,未嘗厭怠。惟公及私,手不揮筆。但數(shù)紀之內(nèi),無須臾之閑。然圣賢曬矚,小乏神氣,豈可求備于一人。雖云晚出,殆亞前品。
陸肅。右綏之弟,早籍趨庭之教,未盡敦閱之勤。雖復(fù)所得不多,猶有名家之法。方效輪扁,甘苦難投。
毛稜。右惠遠之子,便捷有余,真巧不足。善于布置。略不煩草。若比方諸父,則床上安床。
嵇寶鈞、聶松。右二人無的師范,而意兼真俗。賦彩鮮麗,而觀者悅情。若辯其優(yōu)劣,則僧繇之亞。
焦寶願。右雖早游張謝,而靳固不傳。旁求造請,事均盜道之法;殫極斫輪,遂至兼采之勤。衣文樹色,時表新異。點黛施朱,重輕不失。雖未窮秋駕,而見賞春坊,輸奏薄技。謬得其地。今衣冠緒裔,未聞好學(xué),丹青道堙,良足為慨。
袁質(zhì)。右蒨之子,風(fēng)神俊爽,不墜家聲。始逾志學(xué)之年,便嬰痟癎之病。曾見草莊周木雁,卞和抱璞兩圖,筆勢遒正,繼父之美。若方之體物,則伯仁龍馬之頌;比之書翰,則長胤貍骨之方。雖復(fù)語跡異途,而妙理同歸一致。苗而不實,有足悲者。無名之貴,諒在斯人。
釋僧珍、釋僧覺。右珍,蘧道愍之甥;覺,姚曇度之子。并弱年漸漬,親承訓(xùn)勗。珍乃易于酷似;覺豈難負析薪?染服炎中,有斯二道,若品其工拙,蓋嵇聶之流。
釋迦佛陀、吉底俱、摩羅菩提。右此數(shù)手,并外國比丘,既華戎殊體,無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筆之妙,頗為京洛所知聞。
解蒨。右全法章蘧,筆力不逮。通變巧捷,寺壁最長。
(姚最:《續(xù)畫品并序》,載于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
一
姚最的《續(xù)畫品》,一望即知其與謝赫《古畫品錄》的繼承關(guān)系,而事實又并非想象的那樣簡單?!独m(xù)畫品》有意識地發(fā)揮“畫品”評騭“眾畫之優(yōu)劣”的功能,而鮮明地表達出屬于作者自己的獨特的藝術(shù)美學(xué)觀念。從理論角度考量,以其序文最有探討空間,而為窺全豹,本文將品評畫家的部分亦悉數(shù)列出。《四庫全書提要》述《續(xù)畫品》頗為全面客觀,先錄于此?!啊独m(xù)畫品》一卷。舊本題陳吳興姚最撰。今考書中稱梁元帝為湘東殿下,則作是書時,猶在江陵即位之前,蓋梁人而入陳者,猶《玉臺新詠》作于梁簡文帝在東宮時,而今本皆題陳徐陵耳。其書繼謝赫《古畫品錄》而作,而以赫所品高下多失其實,故但敘時代,不分品目。所錄始于梁元帝,終于解蒨,凡二十人,各為論斷。中嵇寶鈞、聶松合一論,釋僧珍、僧覺合一論,釋迦佛陀、吉底俱、摩羅菩提合一論,凡為論十六則。名下有附注,如:湘東殿下條注曰:梁元帝初封湘東王,嘗畫《芙蓉圖》《醮鼎圖》;毛稜條下注曰:惠秀侄,似尚是最之本文。至張僧繇條下注曰:五代梁時,吳興人,則決不出最手,蓋皆后人所益也。凡所論斷,多不過五六行,少或止于三四句;而出以儷詞,氣體雅雋,確為唐以前語,非后人所能依托也。”清楚地概括了《續(xù)畫品》的情況和特點。
姚最是南北朝時期的畫論家,關(guān)于他的生平略有歧義。陳傳席先生對此有頗為翔實的考論,值得參考。而其所本在于余嘉錫先生在《四庫提要辨證》中的考證。唐代張彥遠的畫史名著《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興廢》中稱“陳姚最”,清代嚴可均將《續(xù)畫品》輯入《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陳文》中,陳傳席先生認為這是“不考而妄作推測故也”。姚最(555—603),吳興武康(今浙江吳興)人,其父姚僧垣是當(dāng)時名醫(yī),姚最是其次子,兄名姚察,亦有名于畫史?!吨軙に囆g(shù)傳》中記載:“姚僧垣,吳興武康人。大軍剋荊州,為燕公子于謹所召,太祖又遣使馳驛征僧垣,謹故留不遣。明年,隨謹至長安。長子察,在江南。次子最,字士會,年十九隨僧垣入關(guān)。世宗盛聚學(xué)徒,校書于麟趾殿,最亦預(yù)為學(xué)士,俄授齊王憲府水曹參軍,掌記事事。隋文帝踐極,除太子大夫,襲爵北絳郡公,俄轉(zhuǎn)蜀王秀友,遷秀府司馬。及平陳,察至,讓封于察。秀后陰有異謀,隋文帝令公卿窮治其事,最獨曰:‘凡有不法,比最所為,王實不知?!裼崝?shù)百,卒無異辭,最竟坐誅,時年六十七,論者義之。撰《梁后略》十卷,行于世。”從這里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姚最最后的職務(wù)是蜀王府的司馬,隋文帝察覺蜀王“有異謀”,令有司查辦,姚最挺身而出,為蜀王頂罪,把一切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雖遭多輪榜訊拷打,卻始終認定是自己所為,最后被殺,時年67歲。時人認為他是義士。蜀王究竟是否對隋文帝“有異謀”,未見其他記載,筆者亦非史家,興趣主要在《續(xù)畫品》的內(nèi)涵,故無從評價蜀王如何;而從對姚最的記載來看,姚最所為,果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硬漢。據(jù)余嘉錫先生考辨,其關(guān)鍵點在于姚最并未入陳,因之也不應(yīng)稱為“陳姚最”。余先生的考論說:“《冊府元龜》卷五百五十六云:‘姚最字士會,為太子門大夫,遷蜀王秀司馬。博通經(jīng)史,尤好著述,撰《梁后略》十卷行于世,又撰《序行記》十卷。’與揚眉經(jīng)書姓名、籍貫、朝代皆同,當(dāng)即此人。竇蒙《述書賦》注云:‘隋蜀王司馬姚最撰《名書錄》?!疸曇嗯c《周書》合,又知最于此書之外,尚有評書之作。最生于梁,仕于周,歿于隋,始終未入陳?!缎绿茣芳啊端沃尽分浘棺饕ψ睢独m(xù)畫品》,無陳字,而今本乃題作陳姚最,蓋最在周、隋,名不甚著,不如其兄察之煊赫,附傳在“藝術(shù)”中,易為人所忽略,后人因此書稱‘湘東殿下’,拓其作于梁末,妄意必已入陳,遂臆題為陳人?!边@也就把姚最的大致經(jīng)歷交代得較為清楚了。而據(jù)陳傳席先生的考證,其生于梁承圣四年,即555年,卒于隋文帝仁壽三年,即603年,也是較為可靠有據(jù)的。
二
《續(xù)畫品》中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還是在其序文里。而姚最作《續(xù)畫品》的“初心”,在其序文及對畫家的品評中都有自覺的體現(xiàn)。之所以稱自己的評畫之作為“續(xù)畫品”,當(dāng)然是對謝赫的《畫品錄》這種批評模式的認同;但同時又對謝赫的評價尺度表示了不同意見。姚最并未像謝赫那樣,將畫家分為六品或幾品,而只是在評語中揭示出畫家的創(chuàng)作特征及其成就高下。對于謝赫對畫家的評騭及價值判斷,姚最有著強烈的辯證意識。姚最在《續(xù)畫品》的序文中稱:“今之所載,并謝赫所遺。猶若文章止于兩卷,其中道有可采,使成一家之集。且威信書評,高下必詮;解畫無多,是故備取。人數(shù)既少,不復(fù)區(qū)別其優(yōu)劣,可以意求也。”姚最不同于謝赫以六品評騭畫家的做法,只是揭示其特點。至于對所列畫家的價值判斷,令讀者“意求”而已。
姚最以其《續(xù)畫品》補謝赫之不足的目的是非常鮮明的。他認為其作與謝氏的《古畫品錄》猶如一篇文章的上下卷,彼此銜接,互為補充。而其所評畫家,也都是謝赫所遺漏者。而在論畫的觀念方面,姚最有話要說!這一點,在《續(xù)畫品》中,表現(xiàn)出“不如此則道不行”的觀念。對于謝赫的某些判斷標(biāo)準(zhǔn),姚最是必欲匡正之的。畫論史權(quán)威學(xué)者俞劍華先生對姚最的幾句評述頗為中的:“姚最不滿謝氏《古畫品錄》之品目,故書中不列品目,以為優(yōu)劣可以意求,雖名曰續(xù),而立意不同。且二人對于顧愷之、陸探微之觀點,絕對不同,可見鑒賞品評之難?!?/p>
以史籍的記載來看,姚最是一個頗具擔(dān)當(dāng)精神的士大夫。從其主動為蜀王秀挺身頂罪這件事上看,姚最是一位果毅剛強的男子漢!因而“論者義之”。史籍記載他曾作《梁后略》十卷,《序行記》》十卷,可以看出姚最的價值觀是積極有為的。姚最對當(dāng)時的畫壇和畫家,有其獨特的認識,他在序中專門提出顧愷之對其給予高度評價,明顯是對謝赫之于顧愷之評價的顛覆!這已然不再是個案問題,而是涉及誰是一代繪畫的代表這樣的重要問題。謝赫提出著名的繪畫“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yīng)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jīng)營位置,六曰傳移模寫(在本刊2019年3期的《“氣韻生動”與繪畫“六法”——謝赫〈古畫品錄〉評析》一文中,筆者已有明確的闡析)。這是謝赫對繪畫的“立法”。而在謝赫的眼里,只有陸探微、衛(wèi)協(xié),是六法“備該”的畫家,當(dāng)然也是南朝畫壇的頂峰。而謝赫對顧愷之的評價,則將其列為六品中的第三品,在南北朝畫家中的排名,只能算是中等且靠后的。謝赫《古畫品錄》中所評畫家有27位,其中第一品有5人,包括陸探微、曹不興、衛(wèi)協(xié)、張墨、荀勗,第二品有3人,包括顧駿之、陸綏、袁蒨,第三品有9人,包括姚曇度、顧愷之、毛惠遠、夏瞻、戴逵、江僧寶、吳暕、張則、陸杲,第四品有5人,包括蘧道愍、章繼伯、顧寶光、王微、史道碩,第五品有3人,包括劉瑱、晉明帝、劉紹祖,第六品有2人,包括宗炳、丁光等。顧愷之在畫壇上的地位,在謝赫這里,只被置于眾多畫家之中,與其在畫史上的深遠影響迥不相侔。謝赫對愷之的評語,只有這樣幾句:“格體精微,筆無妄下。但跡不逮意,聲過其實?!鼻皟删渌闶前猓⒉缓芨?,也未必符合顧愷之的藝術(shù)特點;后兩句則明顯是貶意,甚至指顧為名不副實。從謝氏的評語來看,似乎對愷之有故意“打壓”之嫌!謝赫在以六品等級評畫時,竟把顧愷之排在第三品的中間,與他置于第一品的一流畫家,相距甚遠。這種排名,平心而論,的確是有失公允的!只要對南北朝畫史有一點了解的人,都會覺得這種排法匪夷所思,再怎么排也不能把顧愷之排到這么靠后的位置!那么,謝赫以繪畫“六法”和畫家品藻的形式來為畫壇“立法”,對于顧愷之的有意貶低,就難逃其嫌了。謝氏貶低顧愷之的畫壇地位,有什么深層原因,沒有史料可考,不得而知;可以推測的是,從謝赫與顧愷之的繪畫美學(xué)取向之不同來考慮,謝赫最為推崇的畫家是“六法”“備該”者,也就是在他看來,能在這“六法”上兼擅,從這個標(biāo)準(zhǔn)出發(fā),能入謝赫“一流”畫家范圍的,也只有陸探微和衛(wèi)協(xié)二人,他講“唯陸探微、衛(wèi)協(xié),備該之矣”,其他畫家,也就是在六法中有所偏重而已。
人所熟知,顧愷之繪畫的取向在于“以形寫神”“傳神寫照”,不少論者都把謝赫的“氣韻生動”與愷之的“傳神”連通甚至等同,筆者在前一篇畫論名著評析中將謝赫的“氣韻生動”與顧氏的“傳神”說聯(lián)系起來,認為二者之間有相通之處,但又頗為不同?,F(xiàn)在從對姚最《續(xù)畫品》的探索中,更可以看到二者之間的異質(zhì)性。謝赫以“氣韻生動”為六法之首,而對以“逸”為特色的畫家,則都排在后面?!耙荨本褪浅揭?guī)范,特立獨行。唐人朱景玄著《唐朝名畫錄》,以“神、妙、能、逸”四品評畫。逸品列三人:王墨、李靈省、張志和,“此三人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四品之中,逸居其后,而作者并非以之為最低一等。“是編以神、妙、能、逸分品。前三品俱分三等,逸品則不分。蓋既稱逸,則無由更分等差也?!焙髞硭稳它S休復(fù)作《益州名畫錄》,也以這四品評畫,不同的是,黃氏恰好將四品位次進行了顛倒,以“逸、神、妙、能”為序,以逸格為畫品之最上乘。黃氏還對逸格做了理論上的界定:“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笨v觀畫論史,可以說這是最為經(jīng)典的關(guān)于“逸”的界定?!耙荨逼鋵嵕褪撬卧越滴娜水嬘^念的代表,與“墨戲”相通。而謝赫將具有逸格特點的畫家都排在了第三品。如姚曇度:“畫有逸方,巧變鋒出……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張則:“意思橫逸,動筆新奇。師心獨見,鄙于綜采。弈巧不竭,若環(huán)之無端?!北憩F(xiàn)出逸的特點的畫家,都排在第三品,可見在謝赫心中,逸格的地位并不高。顧愷之“混跡”其中,在謝赫看來,與儕輩略同。
姚最又是怎樣評價謝赫的呢?姚最說:“右寫貌人物,不俟對看,所須一覽,便工操筆。點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發(fā),皆無遺失。麗服靚妝,隨時變改。直眉曲鬢,與世事新。別體細微,多自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類效顰。至于氣運精靈,未窮生動之致;筆路纖弱,不副壯雅之懷。然中興以后,象人莫及?!睆囊ψ顚χx赫的評語中可以看出,謝赫的“氣韻生動”與顧愷之的“傳神寫照”并非一個路數(shù)。謝赫的畫法,“點刷研精”“別體細微”,近于工筆。從謝氏的畫風(fēng)來看他的“氣韻生動”,指其人物畫中以“細微切似”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在生命感。至于顧愷之,姚最沒有將他放在正文的畫家中進行品評排序,而是置于序文中高度評價,從這個評價中可以看出,姚最和謝赫在對顧愷之的判斷上是多么的不同乃至截然相反。姚氏說:“至如長康之美,擅高往策,矯然獨步,終始無雙,有若神明,非庸識之所能效;如負日月,豈末學(xué)之所能窺?荀衛(wèi)曹張,方之蔑矣。分庭抗禮,未見其人。謝云聲過于實,良可于邑,列于下品,尤所未安。斯乃情有抑揚,畫無善惡。始信曲高和寡,非直名謳;泣血謬題,寧止良璞?將恐疇訪理絕,永成淪喪。聊舉一隅,庶同三益?!币ψ钸@里對顧愷之的價值判斷,是至高無上的,是無人可及的。一般的畫家、普遍的論者,都無法望其項背。即或是如荀勖、衛(wèi)協(xié)、曹不興、張墨這樣的一流畫家,也無法與顧愷之同日而語。曲高和寡的現(xiàn)象,不止于音樂歌曲,對于良璞做出錯誤愚昧的判斷,也并非只是和氏璧才蒙受的冤枉!這里意謂顧愷之蒙受了不公正的貶抑。謝赫對顧氏所謂“跡不逮意,聲過其實”的負面評價,姚最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并且予以尖銳的批判!這未嘗不是姚氏作《續(xù)畫品》的動機之一!
三
再看姚最對繪畫價值的認識。序文開始便說:“夫丹青妙極,未易言盡。雖質(zhì)沿古意,而文變今情。立萬象于胸懷,傳千祀于毫翰?!币κ蠈τ诶L畫的價值推崇甚隆,而且認為只有以精謹敬畏之心,方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文質(zhì)關(guān)系,是六朝美學(xué)集中討論的話題。姚最認為,對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內(nèi)涵(質(zhì))是與前代傳承的,而表現(xiàn)形式(文)則是不斷變化、與時俱進的。繪畫的本質(zhì)是“立萬象于胸懷”,而非模仿形似。這就突出地強調(diào)了畫家的主體作用,這個“萬象”,并非只是外物的影像,而是畫家在胸中的創(chuàng)立。當(dāng)然,“萬象”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吸取外在物象進行加工的產(chǎn)物。畫家通過筆墨丹青將“萬象”物化,從而傳之百代千祀。這就是繪畫的社會功能所在。由此,繪畫給社會生活帶來了不同的效果。那些畫面上的圣賢畫像或歷史故事,有的使人敬慕拜伏,有的令人避遠疏離。
正因如此,姚最特別強調(diào)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之鄭重,繪畫技法之重要?!胺蛘{(diào)墨染翰,志存精謹。課茲有限,應(yīng)彼無方?!闭{(diào)墨作畫,必須志存精謹。以其有限的基本畫法,來表現(xiàn)變化無方的多彩世界?!办葑兡?,治點不息。眼眩素縟,意猶未盡。輕重微異,則奸鄙革形;絲發(fā)不從,則歡慘殊觀?!睙椒ǖ淖兓?,引起墨的變化,因此修改之點也就變化不息,致使畫家面對畫幅,眼迷心惑,意猶未盡。下筆略有輕重,就會凡俗變形。稍有毫厘之差,畫面上就顯出喜憂狀態(tài)的不同?!凹右皂晛砣莘?,一月三改,首尾未周,俄成古拙,欲臻其妙,不亦難乎?”另一因素便是社會時尚變化之劇,未及諳熟,已為過時,故作畫者要得之心而應(yīng)之于手,果真是一件難事!“豈可曾未涉川,遽云越海,俄睹魚鱉,謂察蛟龍,凡厥等曹,未足與言畫矣!”姚最認為繪畫之難,非同一般。欲成畫家,必須不斷攀登藝術(shù)高峰。倘若淺嘗輒止,稍有涉入,便宣告自己已成名家,是何等淺薄,這等俗流,未足論畫!
繪畫與書法孰先孰后?甚或孰輕孰重?這在藝術(shù)理論史上是一樁公案。有一種流行看法,認為畫出于書,進而重書而輕畫。姚最在《續(xù)畫品序》中以對繪畫的敬畏態(tài)度,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說:“陳思王云:傳出文士,圖生巧夫。性尚分流,事難兼善。躡方趾之跡易,不知圓行之步難;遇象谷之風(fēng)翔,莫測呂梁之水蹈。雖欲游刃,理解終迷;空慕落塵,未全識曲。若永尋河書,則圖在書前;取譬連山,由言由象著。今莫不貴斯鳥跡,而賤彼龍文。消長相傾,有自來矣。故傜齡其指,巧不可為。杖策坐忘,既慚經(jīng)國;據(jù)梧喪偶,寧足名家?若惡居下流,自可焚筆;莫冥心用舍,幸從所好。戲陳鄙見,非謂毀譽;十室難誣,佇聞多識。”姚最引曹植的話,其實是他并不贊成的成見。姚最認為書法與繪畫雖然血緣關(guān)系密切,但因個人稟賦不同,而很難兼善。雖從外面來看,似乎也能彼此認知,但如欲達到《莊子》里那種如庖丁解?;騾瘟赫煞虻木辰纾鞘峭馊怂安蛔愕酪病?。姚最站在繪畫的立場上,對于“貴斯鳥跡,而賤彼龍文”,也即貴書而賤畫的傾向表示了明確的批評,而主張“圖在書前”。更為重要的是,姚最主張,像莊子所提倡的心齋坐忘、“倕斷其指”的虛無人生態(tài)度,是根本不可能成就經(jīng)國大業(yè),也不可能以畫名家。(據(jù)陳傳席先生的注釋,傜齡:《說郛》《金齊文》作“倕斷”,可從。)“倕斷其指” 是《莊子·胠篋》中的典故,“杖策”是一種無為的姿態(tài),而“坐忘”也是莊子哲學(xué)的觀念,也即“離形去知”。姚最認為這種無為的態(tài)度,是不足以成為真正的畫家的?!敖?jīng)國”與“名家”看似分列,其實也體現(xiàn)了姚最對繪畫地位與功能的高度推崇。曹丕以“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來指謂文章的作用,姚最也是在這個層面來看繪畫的。
我們看一下姚最對畫家的品評。姚最聲稱他的《續(xù)畫品》所品評“今之所載,并謝赫所遺”。共有20位畫家,其中的釋迦佛陀、吉底俱和摩羅菩提三位都是外國的佛教僧人,只是傳聞而已。評語中所說的“右此數(shù)手,并外國比丘,既華戎殊體,無以定其差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筆之妙,頗為京洛所知聞”,雖是品評謝赫《古畫品錄》中所未載之畫家,但也并非僅為“拾遺補闕”,而是有其獨到的批評標(biāo)準(zhǔn),就中含蘊著姚最關(guān)于繪畫本體和創(chuàng)作的基本觀念。對于謝赫本人的批評,就明顯地表現(xiàn)出姚氏本人的繪畫美學(xué)觀念。謝赫的畫法,看來是有跡可尋的,還是以技法為要務(wù),故而姚最說他“遂使委巷逐末,皆類效顰”。而姚最則在評“湘東殿下”即后來的梁元帝蕭繹時提出“心師造化”,成為中國畫論史上的著名創(chuàng)作論命題?!靶膸熢旎?,就是直接向大自然和社會事物學(xué)習(xí),而不停留在對前人畫作和畫法的摹仿上。在畫論史上,這是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的。謝赫提出繪畫“六法”,基本上都在技法層面,而其總的綱領(lǐng)“氣韻生動”,則是在“骨法用筆”“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這五法基礎(chǔ)上才能實現(xiàn)的,如“傳移模寫”是強調(diào)臨摹的作用。姚最提出“心師造化”,顯然是別開一路!這當(dāng)然也并非排除繪畫技法的重要性,看他在《續(xù)畫品序》中對繪畫的鄭重態(tài)度,可知其高度重視繪畫技法。但他特別指出繪畫要“課茲有限,應(yīng)彼無方”,就是生動再現(xiàn)事物的變化多姿?!霸旎彪m是指自然與大千世界,但它本身就意味著宇宙的生機與變化。“心師造化”的命題對于此后的畫壇頗具影響,唐代畫家張璪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明顯是從姚最這里傳承和發(fā)展而來的。后者在繪畫美學(xué)史上似乎影響更大,而其源頭在此。姚最認為湘東王蕭繹“幼稟生知”,多少有神秘感;而說他“非復(fù)景行所能希涉”,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畫家在“心師造化”中獲得的神韻,當(dāng)然是只從技法上追隨他的人所無法效仿的?!靶膸熢旎笔钱嫾遗c造化的互動互參,主體的修養(yǎng)和眼界是其前提。姚最所說的“學(xué)窮性表”,就是指畫家對事物的現(xiàn)象與本質(zhì)都有透徹的理解。在創(chuàng)作中“遇物援毫,造次驚絕”,在與外物的感興遇合中獲得靈感,從而方能產(chǎn)生令人驚絕的佳作。這是只靠模仿無法達到的境界。
“心師造化”與“立萬象于胸懷”有什么聯(lián)系呢?答曰:聯(lián)系甚是密切。“心師造化”和“立萬象于胸懷”是姚最對繪畫美學(xué)貢獻的最重要的兩個命題,抉發(fā)其間的聯(lián)系,就可以更為全面地看到姚最畫論的價值所在。簡單地說來,“心師造化”是“立萬象于胸懷”的前提條件,而“立萬象于胸懷”則是“心師造化”的產(chǎn)物。沒有畫家的“心師造化”,又何來揮毫創(chuàng)作時的“立萬象于胸懷”?而“心師造化”并非是沒有畫家技藝的普通人,而一定是具有畫家專業(yè)修養(yǎng)和內(nèi)在藝術(shù)積淀的主體。“萬象”也并非普通人的隨意想象,而是師法自然并進行內(nèi)在構(gòu)形后形成的審美意象。這個“萬象”,是與其他藝術(shù)門類的意象相區(qū)別的,如與詩歌意象的不同。它是以繪畫的媒介因素進行內(nèi)在建構(gòu)的。“萬象之立”,也已經(jīng)超越了陸機說的“物昭晰而互進”“紛葳蕤而雜遝”的階段,而是指從豐富博大的外在世界汲納而構(gòu)成的內(nèi)在審美意象。姚最評畫家蕭賁時所說可為佐證,其云:“上為山川,咫尺之內(nèi),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辯千尋之峻?!边@是姚最所謂“立萬象于胸懷”的根本意義所在。明代畫論家唐志契特別重視姚最的《續(xù)畫品》,其闡述“立萬象于胸懷”時說:“昔陳姚最畫品謂:立萬象于胸中,傳千祀于毫翰。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若使氓氓然依樣畫葫蘆,那得名流海內(nèi)。大抵聰明近莊重邊便不佻,聰明近磊落邊便不俗,聰明近空曠邊便不拘,聰明近秀媚邊便不粗。蓋言天資與畫近。自然嗜好亦與畫近,古人云。筆力奮疾,境與性會。蓋言天資也?!碧浦酒跛灾赜谝ψ畹漠嬚撍闹黧w性情,“立萬象于胸懷”則是“境與性會”的產(chǎn)物?!傲⑷f象于胸懷,傳千祀于毫翰”這兩句的內(nèi)在關(guān)系也進一步提醒我們,姚最所說的“萬象”,是以“毫翰”的媒介感存在的,即便是在畫家胸中,仍然是畫家的“萬象”,而非詩人或其他藝術(shù)家的“萬象”。唐志契所說的“夫毫翰固在胸中出也”,恰是對姚最這兩句話的深層闡釋。筆者一向認為,藝術(shù)媒介不僅是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外在表現(xiàn)階段被運用的,還存在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思維的內(nèi)在階段。在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思維的內(nèi)在階段,媒介是藝術(shù)想象力的主要元素。這里所說的媒介,主要是強調(diào)不同門類藝術(shù)的特殊性質(zhì)。英國著名美學(xué)家鮑??f:“任何藝人都對自己的媒介感到特殊的愉快,而且賞識自己媒介的特殊能力。這種愉快和能力感當(dāng)然并不僅僅是在他實際進行操作時才有的。他的受魅惑的想象就生活在他的媒介的能力里;他靠媒介來思索,來感受;媒介是他的審美想象的特殊身體,而他的審美想象則是媒介的唯一特殊靈魂?!彼^“毫翰固在胸中出也”,尤能說明姚最所說的“萬象”,是畫家胸中的“萬象”,“毫翰”不僅是外在的筆墨,也是畫家內(nèi)在的媒介感。
姚最的《續(xù)畫品》對于繪畫的本質(zhì)及畫藝的精謹,有著充分的論述,在古代畫論中尤為突出。對于畫家的價值評判,傾向明確,透辟深刻,其文筆雅雋,創(chuàng)用儷語,亦多用文學(xué)性很強的文字來表述學(xué)理觀念,如余紹宋先生所指出的“文雖簡略,而吐屬則甚雋永”。當(dāng)然,這也給我們對它的理解帶來了某種不確定性。
①安瀾編:《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2年版,第12頁。
②陳傳席:《中國繪畫美學(xué)史》上冊,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頁。
③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76頁。
④俞劍華:《中國繪畫史》,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
⑤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見《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0年版,第88頁。
⑥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第363頁。
⑦黃休復(fù):《益州名畫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第1頁。
⑧唐志契:《繪事微言》,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第11頁。
⑨〔英〕鮑??骸睹缹W(xué)三講》,周煦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1頁。
⑩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第362頁。
本文寫作過程中,從陳傳席先生的《中國繪畫美學(xué)史》(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版)的相關(guān)部分獲益良多,謹此向陳先生致以由衷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