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岳峻 王軍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美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因創(chuàng)作過程中需借助界筆、直尺等工具繪制直線，界畫也被稱為“界劃”。我國界畫具有悠久的歷史，最早可見于晉代[1]。歷代以來界畫名家名作眾多，為歷史景觀研究提供了翔實的素材。城市遺址遺跡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實體部分大多殘缺不全甚至完全不存；與此同時，隨著時代的變遷，現(xiàn)存遺址景觀的原初功能也逐漸缺失，難以融入現(xiàn)代城市生活模式，遺址景觀面貌的保護和恢復工作面臨極大挑戰(zhàn)[2]。結構明確、勾畫清晰的界畫作品能最大程度還原歷史場景，成為理解城市遺址景觀的重要文獻資料。南京有建城2500年的深厚歷史底蘊，城市遺址景觀豐富，從界畫的視角探討南京遺址景觀的保護和傳承，對維持遺址景觀的原真性，使遺址景觀更好融入現(xiàn)代城市景觀體系具有積極意義。

一、傳統(tǒng)界畫與遺址景觀

1.界畫的史料價值

認定界畫的史料價值是本文以界畫視角分析遺址景觀保護的前提。界畫的史料價值在于真實性，一方面體現(xiàn)于可測量的景觀形式上，例如建筑體量、構造形式、空間布局等要素，寫實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比例關系、結構形式，使其能夠如實反映這些景觀細節(jié)信息。另一方面，界畫對歷史場景的氛圍和意境也有極高的還原度，線條變化、水墨渲染及筆觸質感等藝術語言可以細膩表達場景要素的層次和虛實關系，實現(xiàn)氛圍的描繪。界畫對場景的描述是全方位的，兼有器物、人物、植物及河流山川等豐富的配景，能夠如實描繪歷史事件的真實場景。例如《德隅齋畫品》對五代時期郭忠恕《雪霽江行圖》的評價：“以毫計寸,以分計尺,以尺計丈……增而倍之……”[3]，描述的是雪后江上行船的場景，作者對物象細節(jié)準確把握，客觀記錄了船體結構等信息。從中可見界畫不僅講求描繪對象要素的真實性，而且嚴格控制尺寸和比例；從畫面氛圍來看，郭忠恕生動表現(xiàn)出水波、積雪等不同的自然景象，同時將人物活動表現(xiàn)的惟妙惟肖，生活氣息濃厚；描繪手法兼具寫實和寫意，工整但卻不死板，展現(xiàn)了雪后江景的真實意境。

2.界畫的藝術特色

我國古代少有工匠資料流傳至今，界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景觀信息的記錄媒介。界畫以圖畫的形式表現(xiàn)對象，較詩詞文章等文字描述更為直觀。但界畫的創(chuàng)作理念既不同于直抒胸臆的寫意，也與精雕細琢的工筆有別；創(chuàng)作手法既注重寫實，卻又不乏個性化的技法展現(xiàn)；創(chuàng)作工具既借助界尺，又不是純粹“器械思維”下的機械重復，是雜糅了客觀信息與主觀個性表達的“東方式描繪”，全然保持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風采。在描繪樓閣、宮殿、街道等有具體尺度和形式的景觀要素方面，界畫筆法工整、結構嚴謹?shù)膶憣嵦卣骶哂屑o錄媒介的功能；而界畫作為一種獨立的繪畫門類，又往往從寫意和工筆畫中汲取養(yǎng)分，強化個性表達的功效，能夠充分渲染出景觀場景的隱含意境和氛圍。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描繪的是東京汴梁（今河南開封）的街市場景，對于城市景觀、風土人情、人口構成及生產(chǎn)生活等方面都有生動表現(xiàn)，從中可見界畫的藝術特征：寫實的手法細膩而完整地展現(xiàn)了宋代城市的面貌，對于研究北宋時期的民居、店鋪、橋梁、街道、城墻乃至城市布局都是極為重要的參照；而畫中河流、山巒的表現(xiàn)又是個性化的，甚至有寫意的成分，如此一來人與自然的關系得以界定。

3.界畫與城市景觀的審美共性

基于“天人合一”“師法自然”的界面藝術與傳統(tǒng)園林景觀有著同根同源的審美理念：將環(huán)境納入審美系統(tǒng)，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界畫作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形式之一，必然遵循傳統(tǒng)文化的審美標準，是客觀環(huán)境在人類認知體系的印記；錢穆先生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追求是整個人生的藝術化[4]，無論是界畫還是客觀的景觀環(huán)境，都可視作審美藝術體系下的不同藝術類型。所謂“天人合一”即人在天地間，不同于西方文化將客觀世界視作與人對立的概念，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將人視作自然的一部分，甚至是渺小的一部分，從界畫表現(xiàn)方式中可見一斑：鳥瞰視角、散點透視，而人物只是其中一點，且僅掩映與建筑或者植物之中，顯然是以自然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自然是最高的審美標準，宋徽宗“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講的是以繪畫的視角看待自然，而“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是從園林的視角看待自然，二者分別成為繪畫和園林藝術的至高境界。因此，界畫不僅是景觀的再現(xiàn)，從哲學觀念來說，界畫和景觀具有共同的審美基礎。

二、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保護與傳承現(xiàn)狀

1.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歷史及類型概述

從人類文化遺存的概念來定義遺址景觀，將歷史進程和客觀自然條件結合看待，能夠清晰梳理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歷史脈絡和類型。南京有著悠久的城建歷史和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二者共同決定了遺址景觀的豐富性。從歷史進程來說，南京有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最早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歷史上多次作為都城，留下了大量的歷史遺跡遺址。自六朝時期開始，自然條件的變遷和全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推動了南京城市建設的發(fā)展，形成了最早的南京古都文化和城市景觀；而對當前城市面貌影響最為直接的是明朝時期的城市建設，現(xiàn)存的明城墻、明故宮以及其它形式的遺跡遺址已深度融入現(xiàn)代生活；自明萬歷年間提出的“金陵四十八景”，經(jīng)歷代不斷完善，成為今天南京城市景觀的典型代表。而從客觀條件來說，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豐富性與地理環(huán)境有密切的聯(lián)系。地理上的南北要沖的過渡地位，使南京具有了兼容并蓄，南北交融的城市文化特色[5]；南京的自然地貌東面有鐘山，西面有石頭山，北郊有長江，市內有秦淮河、玄武湖、莫愁湖等河流湖泊，自古以來就有“虎踞龍盤”之稱[6]；南京城市建設順延山巒與河流脈絡建設發(fā)展，特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造就了古都城市格局和文化氣質。因此有學者將南京按照不同區(qū)域的人文歷史線索，橫向劃分出了南京古都文化、秦淮文化，清涼山文化、鐘山文化等類型[7]，分別對應不同的遺跡遺址，為研究南京城市遺址景觀提供了理論脈絡。

2.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保護與傳承

（1）南京城市遺址景觀保護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

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總量豐富，類型多樣，但同時也面臨著遺址景觀的普遍問題。其一，鑒于遺址實體部分的殘缺，以何種標準和參照保持、恢復遺址景觀風貌的原真性是首要挑戰(zhàn)；其二，遺址景觀將以何種功能融入城市生活，這關乎遺址景觀的可持續(xù)性保護與傳承；其三，遺址景觀散落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受到現(xiàn)代城市肌理的強烈干擾，甚至多個朝代遺址相互摻雜，如何有序傳承、展現(xiàn)遺址的文化內涵是重要課題；此外，市區(qū)內的遺址景觀多被現(xiàn)代城市超大體量的高層建筑包圍，如何營造原汁原味的景觀意境和氛圍也是面臨的諸多挑戰(zhàn)之一。

（2）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保護傳承模式

目前南京城市遺址景觀最主要的保護傳承模式是公園化保護?？傮w呈現(xiàn)出體系化、片區(qū)化的特征，功能上融入城市綠化體系打造遺址公園，并在空間上尋求聯(lián)系形成保護帶。在保護遺址文物的同時，賦予遺址景觀及周邊風貌控制區(qū)新的功能，同時也便于營造景觀氛圍。城市遺址景觀不僅具有歷史價值，同時作為景觀系統(tǒng)的構成元素之一，還承擔著服務市民生活、展示城市文化、改善區(qū)域環(huán)境等功能。體系化模式有利于景觀功能的整合，在賦予遺址景觀合理使用功能的基礎上，保證遺址景觀風貌的完整性，是“活態(tài)”的傳承模式。城市遺址景觀都曾有明確的功能，隨著時代變遷，原初的功能逐漸缺失，如何重新定位其功能是可持續(xù)傳承的關鍵。近年來南京城市遺址城市景觀開發(fā)力度較大，建成了一系列的保護片區(qū)，并重點恢復和重建了一批傳統(tǒng)街區(qū)。例如以明城墻為線索的城墻遺址風光帶，將南京的自然山水、歷史街區(qū)及城市公園聯(lián)系起來，空間上串聯(lián)起南京的主要休閑綠地，形成規(guī)?；?、生態(tài)化的保護模式。

三、界畫視角下南京城市遺址景觀的傳承策略分析

在城市遺址充分融入現(xiàn)代生活的背景下，保持遺址景觀風貌的原真性、文化性和功能性，依然是對其傳承的重要前提。界畫以其自身的藝術特色和史料價值，能夠對遺址景觀保護和傳承實踐起到指導作用?，F(xiàn)以2007年南京瞻園擴建工程為例，分析界畫在南京遺址景觀保護和傳承中的應用。

1.城市遺址景觀的原真性傳承

近年來南京市遺址公園建設注重真實性、科學性、文化性，廣泛參考遺址相關的考古資料和文獻。傳統(tǒng)界畫能夠為還原遺址景觀原真性提供翔實的圖紙資料，并從生活場景、景觀意境方面給予參考。從實踐結果來看，2007年瞻園的北擴工程就是借助界畫資料恢復古跡的成功案例。瞻園歷經(jīng)明、清、太平天國及民國等歷史時期，不僅是頗具觀賞價值的傳統(tǒng)園林，同時也見證了近代的諸多歷史事件，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擴建工程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建筑和園林風格與原有部分的統(tǒng)一，在建筑形式、空間布局等方面大量參考了界畫資料。清代的界畫大家袁江繪有《瞻園圖》①現(xiàn)藏于天津市博物館。，以寫實手法表現(xiàn)了當時的瞻園風貌（圖1），翔實記錄了瞻園的地形、布局、建筑形式及植物形態(tài)等信息，尤其對建筑表現(xiàn)全面而詳細，僅屋面形式就從中找到懸山、硬山、歇山、歇山卷篷等若干種[8]，成為此次擴建的藍本，保證了遺址景觀風貌的原真性。

圖1 袁江（清）所繪《瞻園圖》

2.遺址景觀的功能定位

界畫作為寫實的圖像資料，能夠直觀表達遺址的場地屬性和生活場景，為遺址景觀的功能定位提供參照。遺址景觀作為城市景觀的組成部分，有其自身的空間特質和場所精神，保護與傳承既不是簡單的“標本式”隔離，也不適用于所有的功能定位。不同于普通的城市公園，遺址公園的功能定位必須符合遺址的文化背景和功能特性。在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滿足市民生活需求的同時，也要防止背離場地文化精神的功能定位，例如過分商業(yè)化、功能低俗化等弊病。南京瞻園的北擴工程充分借用《瞻園圖》等史料，建筑方面，按照界畫所展示形式、功能進行整理復建；園林方面，依據(jù)《瞻園圖》中的亭廊樓臺等要素的位置和形式組織造景、形成景點。總體在保持原真性的基礎上，將遺址保護、文化旅游、廉政教育、園林賞景等功能組合起來，實現(xiàn)新增功能和場地精神實現(xiàn)有機互動。

3.城市遺址景觀的文化內涵傳承

文化傳承是遺址景觀的精髓所在，也是遺址保護與傳承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我國傳統(tǒng)建筑、園林的木構實體容易隨時代變遷摧毀，但文化傳承穩(wěn)定而持久。遺址的文化內涵包括了遺址信息、特定歷史背景及地域傳統(tǒng)文化等方面。針對損毀嚴重的遺址景觀，詩文、繪畫及出土文物等資料都可用作參考依據(jù)，而界畫無疑是最直觀可信的資料。南京瞻園北擴工程將《瞻園圖》作為恢復藍本，精準重建了這座歷史名園獨有的細節(jié)，成為文化內涵表現(xiàn)的范例。例如參照《瞻園圖》將其主體建筑“環(huán)碧山房”主體建筑和前后檐廊分別采用單檐和卷棚頂?shù)拇钆浞绞剑▓D2），被視作南京傳統(tǒng)園林的地方特色；此外，照界畫重建的還有“逐月樓”的“通長半窗”、假山平臺（圖3）等要素，皆為傳統(tǒng)園林中少見的形式，可視作瞻園文化內涵的體現(xiàn)[9]。

圖2 瞻園“環(huán)碧山房”

圖3 瞻園“逐月樓”

四、總結

界畫和景觀本是基于同一文化體系的不同藝術形式，界畫的史料價值能夠合理補充遺址景觀缺失的關鍵信息?！墩皥@圖》的應用，從原真性保護、功能定位及文化內涵傳承角度為遺址景觀的保護與傳承提供了新的思路，從實踐角度驗證了界畫在遺址景觀保護中的史料價值，也是南京近年來遺址景觀保護傳承的成果之一。我國各地有著大量的遺址遺址景觀，以界畫為例可以廣泛考察版畫、壁畫等相似類型的文獻資料，為遺址景觀可持續(xù)傳承探索更多的技術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