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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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與西方列強簽訂條約,若干城市相繼開放,外國人不僅能自由穿行于通商口岸,且有機會進入內(nèi)陸腹地。在這種大背景下,英國人對中國的博物學研究也發(fā)生變化,擴展了研究領(lǐng)域。
應(yīng)該指出的是,西方近代形成的自然科學,與中國傳統(tǒng)的草木鳥獸蟲魚之學,有著不同的文化素質(zhì)。當它們相遇時,會顯示出迥異的際遇,產(chǎn)生特殊的故事。周作人寫作《螟蛉與螢火》,起首便說到中國人拙于觀察自然,往往喜歡把自然與人事聯(lián)系在一起,或使之儒教化,將自然現(xiàn)象加以倫理的解說,如慈烏反哺,羊羔跪乳一類;或使之道教化,如桑蟲化為果贏,腐草化為螢蟲。民國初年發(fā)生在湖北宜昌的一個故事,是周作人文章的一個注腳。
神龕洞里,見龍在田
1915年10月,英國《遠東》雜志記者歐爾溫帶著妻子來到宜昌城。秋天的季節(jié),在長江三峽中航行是十分愉悅的,漫山遍野像是被涂抹了鮮艷的顏料,樹葉或紅或黃。歐爾溫夫婦萌生了一個愿望:到峽谷的河流中去旅行,這應(yīng)該是最美妙的旅行方式了。他們邀約了英國駐宜昌領(lǐng)事許勒君夫婦,四人組成了一支臨時的旅行隊,從夔州府(位于今天的重慶市北部)乘坐兩艘紅船出發(fā)了。
紅船一路順江而下,他們體會了“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快意。天高氣爽,長江兩岸彩色的植物令人陶醉。1916年4月號的《東方雜志》上,歐爾溫發(fā)表了《神龕洞探石龍記》,詳細寫出了此次旅行的遭際和心情:“紅船為江上鮮明之舟楫,乘客有攀嶺探穴等雅興者,雇用最宜。以其駕駛輕靈,隨時可舍船而登陸也。”盡管旅行中蘊含著非同尋常的風險,但是對于那些天性浪漫的外國人來說,他們認為也是值得的。
兩艘紅船在三峽行駛的過程中,英領(lǐng)事許勒君乘興提出,下游長江之右岸有個叫平善壩的地方,聽說有個巨大的山洞,可前往一探究竟。
這個山洞名叫神龕洞。歐爾溫文章中說,洞口有巨石,巨石后不遠處又有巨石,形狀詭異,彎彎曲曲如同一條蟠龍。經(jīng)詢問當?shù)剞r(nóng)人,謂此洞亦稱“龍穴”,長50華里,直通宜昌郊外的龍王洞。
歐爾溫感到奇怪:歷年以來,有數(shù)不清的旅人游歷長江三峽,這個山洞為何直到今天才被發(fā)現(xiàn)?轉(zhuǎn)念一想,或是因為長年泥垢重疊,將山洞隱藏其中,掩而不彰,常人難以察覺?!敖淮笏疀_注,掃其積穢,遂得豁然呈露,而我輩幸當其際,亦獲以發(fā)現(xiàn)之名”。
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令歐爾溫一行四人欣喜若狂。他們找當?shù)剞r(nóng)家弄來篾火把,舉著往山洞中走。一個水洼連著一個水洼,幾乎讓一行人難以下腳。往洞壁上看,六七條石蟠龍盤繞在一起,猶如真龍復活,活靈活現(xiàn)。再往前走一截,又在山洞里拾得斷鱗數(shù)片。歐爾溫猜想,看來洞壁上的那幾條蟠龍并非鐘乳石,而有可能是遠古遺留下來的龍化石?
歐爾溫不由得更加興奮起來,他在通訊中寫道:“以我輩觀之,此蟲蜿蜒而進,其長度似有六七十英尺之間。唯它蟲與之糾結(jié)盤繞,甲乙相混,判辨不易。當俟專門學家,從容以求之。”歐爾溫懷疑洞壁上的石龍“系中古代草食類之大爬蟲,以偶然被誘入洞,遂至絕食而死”。他當即用相機拍下一組照片,連同洞穴中拾到的鱗片,分別寄往英國和日本,等候大不列顛博物館和東京博物館的專家審定。
這篇通訊在《遠東》雜志上登出后,又被中國學者甘作霖翻譯成中文,登載在1916年4月號的《東方雜志》上。沒料想?yún)s掀起了軒然大波,在中國官場引發(fā)一場政治地震。
群龍無首,洪憲稱帝
當時的時間背景正值洪憲稱帝時期。袁世凱就任民國大總統(tǒng)后,舊的政治權(quán)威已被推翻,新的政治權(quán)威(北洋政府)尚未被各種政治勢力認可,政黨和議會鬧哄哄的混亂局面始終困擾著袁世凱,如何恢復中央權(quán)威進而恢復全國的社會秩序,成了糾纏袁世凱的首要問題。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在德國療傷期間,受到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慫恿,認為中國這種古老的東方帝國,唯有帝制才能保證社會井然有序,袁克定的私心進一步助推了帝制進展。以美國政治顧問古德諾為首的一批專家學者,認為中國人知識程度太低,無研究政治之能力,只適合于君主制。
袁世凱是個新舊雜伴的復雜人物。實際上在洪憲帝制推行初期,袁世凱的態(tài)度是搖擺不定的。據(jù)其舊屬馮國璋回憶,洪憲帝制風聲正疾之時,馮國璋去試探問他:大總統(tǒng),我最近在外邊聽說要變換國體,不知是不是真的?”袁世凱聽后長嘆一聲:“華甫(馮國璋字華甫)啊,這都是謠傳,大兒子克定是個殘廢,二兒子克文就會裝名士,三兒子克良像土匪,哪一個能承繼大業(yè)?況且自古以來帝王家的子孫都沒有好下場,就算為子孫考慮,我也絕無當皇帝的想法?!痹隈T國璋的一再逼問下,袁世凱更是勃然大怒,說道:如果再有人逼我,我只好辭了大總統(tǒng),去英國養(yǎng)老?!钡沁^了幾個月,洪憲帝制還是大張旗鼓地鬧騰了起來。以前的論調(diào)傾向于認為:袁世凱首尾兩端,當著心腹部下也不說真話,他是在耍陰謀詭計。其實,袁世凱未必是在說假話,他在稱帝一事上,確實一直是搖擺不定的態(tài)度。
當時支持袁世凱稱帝的人不在少數(shù),除了他在北洋時期的舊班底外,還有“籌安會六君子”“十三太?!钡?,時任湖北督軍的王占元就是其中之一。
湖北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石龍,王占元發(fā)電報到北京邀功爭寵。電報中說:宜昌神龕山洞,近經(jīng)歐人深入探得,見石質(zhì)龍形,起伏蟠回,約長五十余丈,考系上古真龍形質(zhì),蛻化成石。當此一德龍興之日,肇造萬年磐石之基……”北京方面接到這封電報之日,也正是籌安會積極運作“勸進”之時,他們認為發(fā)現(xiàn)石龍是吉祥之兆,天意似乎也支持中國人有一個新皇帝。北洋政府迅速派出一位張專員親蒞宜昌,調(diào)查事實真相,檢查指導有關(guān)工作。
而此時的湖北官場,正為新發(fā)現(xiàn)的石龍鬧得不可開交。湖北巡按使段書云親自約見宜昌知縣,面諭道:“民主制度試辦已經(jīng)四年,不適合國情,如今準備試辦君主立憲,汝勿拘泥?!睘檎蔑@對石龍事件的重視,湖北政府緊鑼密鼓地對宜昌官場人事進行了調(diào)整,任命清進士出身的張履春為荊南道尹,專駐宜昌;朱彭壽為宜昌關(guān)監(jiān)督。兩人齊心協(xié)力,重點辦理這件事。
新任道臺大人張履春抵達宜昌城后,帶領(lǐng)一行地方官員前往神龕洞一探究竟。卻見山洞中的石龍的龍體健在,龍頭竟不知去向。群龍無首,絕不是一個好兆頭。眼看著北洋政府派來的張專員即將到來,張履春心里分外著急。
張履春對宜昌知縣丁春膏吩咐:迅速派能工巧匠趕制一尊龍頭。
哪知丁春膏卻硬邦邦地來了一句:“作偽誰負責?”
丁春膏有如此硬朗的底氣,膽敢頂撞上司,絕非偶然。丁春膏,字雨生,貴州省織金縣人,是晚清重臣丁保禎的曾孫。有這么一個家族背景,他在官場上的身份就不只是知縣那么簡單了。更何況,當時反對袁世凱稱帝的呼聲也十分高漲,除了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外,連許多北洋舊屬如徐世昌、段祺瑞、馮國璋等,也都隱約表示了對稱帝不贊同。因此,丁春膏能在上司面前說出那番話,也就不讓人覺得奇怪了。
關(guān)于宜昌石龍事件,民國大掌故家劉成禺在《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曾有詩云:“敕冊江神御墨濃,彝陵祠廟有重封。官人善解山靈意,鱗甲森森報石龍?!痹姾蟾接卸〈焊嗟摹兑瞬l(fā)現(xiàn)石龍經(jīng)過紀略》、洪憲《宜昌石龍申令》等史料原文。丁春膏在文章中寫道:民國四年(1915)是他上任宜昌知縣后的第二年,當時的荊南道尹凌紹彭通知他“勸進”,他敷衍應(yīng)付,態(tài)度并不積極,后來湖北巡按使段書云又親自找他談話,并催促宜昌商會會長李稷勛上門做他的思想工作,丁春膏還是持消極態(tài)度。
瑞龍大王,不了了之
北洋政府派來的張專員抵達宜昌城之后,受到了宜昌官場的熱烈歡迎和隆重接待。道臺大人張履春鞍前馬后,格外殷勤,并大張宴席,三杯兩盞美酒下肚后詩興大發(fā),“即席賦詩,廣集和章”。與此同時,張履春還發(fā)布命令:宜昌全城盡歡,官紳府第張燈結(jié)彩,大街小巷旗幟飄揚,戲園茶樓絲竹笙簫之聲不絕于耳,梨園名伶云集城中登臺獻藝……整個慶?;顒邮r空前。
宴席上,張專員向宜昌官場諸人宣布:此石龍乃袁大皇帝之國瑞,他正準備將石龍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向北京匯報,擬請求北洋政府冊封神龕洞中的石龍為“瑞龍大王”,將宜昌縣改名為“龍瑞縣”。
幾天后,北洋政府政事堂的回電來了,那封名為《宜昌石龍申令》的電報中明確無誤地寫道:自來國家肇興,在于憂勤惕厲,政教修明,無一夫不獲。若侈談瑞應(yīng),以為貞符,如古之神爵、鳳凰、黃龍、甘露等事,實無當于治化。方今科學日新,凡事必彰其真理,詎可張皇幽渺,粉飾太平?!?/p>
顯然,這個回復說明,執(zhí)政者還是清醒的。也正是因為北洋政府的這個態(tài)度,石龍最終才沒有被冊封為“瑞龍大王”,宜昌縣也沒有改名。
在后人的文字評述中,將石龍事件的起因統(tǒng)統(tǒng)歸罪于袁世凱,顯然是值得商榷的。袁世凱身為民國大總統(tǒng),又正值民國肇興之年,百務(wù)纏身,不一定能關(guān)注到宜昌石龍這粒芝麻。袁的部屬揣摩上意,極力討好,則是宜昌石龍事件的真正起因。北洋政府政事堂的《宜昌石龍申令》公開表明了反對“侈談瑞應(yīng)以為貞符”的態(tài)度,而這封電令是經(jīng)過了袁世凱之手的。如果過于看低袁世凱的政治智商,是與歷史事實不相符的。
宜昌石龍事件的結(jié)局是:不久,蔡鍔在云南舉旗反袁,帝制取消,這件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