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慶
摘 ?要:明代淮、揚二府之鹽法經歷過多次變動:初行戶口食鹽法,至晚到成化初年戶口食鹽已經停派,各州縣僉派鋪戶至淮、儀二所拆買單鹽。但由此帶來單鹽價高,銷量欠佳,苦累鋪戶賠補。為此,隆慶二年龐尚鵬曾一度革除二府官引,后二府食鹽政策頻繁變動,略顯混亂,直到萬歷十五年方才重新訂立二府“食鹽”規(guī)制,但官引依舊難銷。萬歷后期,袁世振于淮、揚建立起迥異于綱鹽法的“食鹽”運銷體系,試圖挽回市場,亦無顯著成效。二府官引長期滯銷,皆因其地私鹽易得且價廉,官私之價格差致使官鹽缺乏市場競爭力。盡管如此,明代政府并未放棄二府的官鹽銷售,其目的除穩(wěn)固引岸以增加額課外,更多地是通過維系官鹽銷售,將淮、揚當作緩沖地帶,防止私鹽藉此透漏,沖擊其他引岸,其根本仍在維系官鹽市場穩(wěn)定以確保政府的財政收入。
關鍵詞:淮、揚二府;鹽業(yè)制度;單鹽;龐尚鵬;袁世振;私鹽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1003—9864(2019)02—0021—10
明代,兩淮作為全國最大的鹽業(yè)區(qū),乃國家財賦淵藪,“國家歲入正賦共四百萬有奇,而鹽課居其半。各處鹽課共二百萬有奇,而兩淮居其半。是淮課之盈縮,實國計盈縮之所系也”①,其在國家財政中的重要位勢可見一斑。兩淮鹽業(yè)也因此成為學人的重點研究對象,舉凡鹽業(yè)文化、制度、機構、技術、人物,區(qū)域鹽業(yè)以及鹽業(yè)與地方社會等議題,無不關涉,成果豐碩②。但據筆者目力所及,作為兩淮鹽場所在地、淮鹽銷售之門戶的淮安、揚州二府③,其行鹽方式、額度及其歷史變遷,即明代政府如何設計、安排本地區(qū)的食鹽問題,尚乏專文探討。由于二府在地理及資源稟賦上的特殊性,使其食鹽法經歷過多次調整變動,顯示出一定的地域特殊性,理應被作為區(qū)域鹽業(yè)研究的重點內容予以關照。而在存世諸版本鹽法志中,并無明代二府食鹽規(guī)制的詳細介紹。在淮、揚各地方志中,亦多缺“鹽法”一門,其原因似如《江都縣志》所言,“蓋以事不領于縣官,又鹽法已有官書耳”④;或雖記“鹽法”,亦多簡略,不然則抄綴鹽法志,泛載整個兩淮行鹽區(qū)之引數及歷朝規(guī)制變動,從而成為鹽法志的簡略翻版,使本地鹽法變遷之記載失之于詳,難明原委。故筆者不揣淺陋,蒐集爬梳史料,試就明代淮、揚二府之鹽制變遷問題略作探討,期以增補明代兩淮鹽業(yè)史研究的部分歷史細節(jié)。
一、從戶口食鹽到拆買單鹽
明代淮、揚二府各地方志中,皆有繳納戶口食鹽鈔的記載①,證明二府曾施行過戶口食鹽法,“洪武二十四年,令揚州府泰州灶戶,照溫、臺、處三府例,支食官鹽,折納鈔貫”②。更可見此法于二府推行得較為徹底,連生產鹽斤之灶戶亦被一體納入。徐泓先生指出,明初淮、揚二府的戶口食鹽主要是由兩淮正鹽供給③。具體數額則如嘉靖《兩淮鹽法志》所載:揚州府三萬引、淮安府三萬六千二百引④。至于戶口食鹽法施行的歷史細節(jié),則因史料缺乏,暫且付之闕如。
但可以肯定的是,二府戶口食鹽法并未一直推行。在戶口食鹽停派后,便出現了如下問題:第一,二府食鹽出自正鹽供給,鹽雖停派,但引額仍存,這部分額引該如何消化?第二,戶口食鹽停派后,淮、揚二府百姓如何食鹽?據袁世振所言:“以淮、揚二府食鹽論之,淮安府額該行鹽三萬六千余引,揚州府額該行鹽三萬引,此祖制也。舊例俱系各州縣僉報鋪戶,在于儀、淮二所架下分買,掣過單鹽,裝赴本州縣拆賣?!雹?何謂單鹽?“商人運鹽,在故明初制,名曰單鹽”⑥,可見二府食鹽來自商鹽,即原先的戶口食鹽額度為開中之商鹽填充。其運銷程序則先由各州縣僉派鋪戶,至儀、淮二所拆買商鹽,裝回各自州縣拆賣,故這類鋪戶也被稱作“拆鹽鋪戶”。商人“掣鹽之后,運赴各州縣地方,不能親賣,即有司查報殷實之家,督令承買,隨便轉販,而先以鹽價給商人,謂之拆鹽鋪戶”⑦。
又據(嘉靖)《如皋縣志》載:“如皋縣濱海,系產鹽地方,與泰興、寶應等縣行鹽地方不同,故國初定制,原無拆鹽鋪戶,后運司將本縣概派?!雹噙@提示在戶口食鹽停派后,揚州一府內部之食鹽方式尚存差異。存在拆鹽鋪戶之州縣自然是買食商鹽,而產鹽地方既無拆鹽鋪戶,所食鹽斤則非商鹽,那又如何食鹽呢?據(萬歷)《通州志》載,“民、灶比屋而居,民之不能為鹽,猶灶之不能為五谷也,彼此相易,習以成俗”⑨,即借助依靠場灶的天然位勢以及民灶分工迥異的實際情形,允許買食灶戶鹽斤,自由交換。換言之,產鹽州縣不行商鹽,非產鹽州縣俱行商鹽。后“運司將本縣概派”,則意味著產鹽州縣亦被改派商鹽。非但如皋一縣,通州亦有相同記載⑩?;窗惨桓脖蝗扛呐蓡嘻},“令淮安九縣二州各報鋪戶,赴淮安架下領商鹽發(fā)賣”○11。之所以如此,乃是由于戶口食鹽停派后,百姓終究不可淡食,另須出資購鹽。因比鄰鹽場,二府境內充斥著大量廉價私鹽。此種情形下,“欲土民盡食商引之鹽,雖家置緝兵,戶列邏者,其勢必不給矣”○12,即私鹽的沖擊造成了官鹽不銷、官引壅積的現象。為完成二府額引銷售,只能將鹽引攤派至產鹽州縣帶銷。百姓基于價高不肯買食,最終只能由鋪戶賠補,“商賈為利而來,必不可抑之使減價以賣。閭閻擇價而食,亦不能強之使增價以買。不得已而令其虧賠者,惟有鋪戶而已。每一僉報,百弊叢生,富豪勢要接踵而請托,奸書猾吏假手而脫漏,至留以應役者,皆中下孤弱之戶”①。尤其是對于產鹽州縣的鋪戶而言,往返二所路途遙遠,靠近場灶私鹽更甚,情形委屬艱難,通州鋪戶一聞僉派,“率皆罷市離去”②;安東“一聞僉報行鹽,驚惶如遭大禍”③;海州“州報鋪戶九十六名,竟不肯領,懸案擬罪,累年不結”④。
既然是在戶口食鹽停派后,僉派鋪戶銷鹽,然后出現賠補,據此即可對淮、揚二府戶口食鹽停派的時間略作推論。隆慶二年(1568),龐尚鵬清理兩淮鹽法時稱,“鋪戶之鹽,無地消遣,官商征價,破產包賠……其為累蓋百有余年矣”⑤。若以隆慶二年為始,姑且向前倒推一百年,則至晚在成化四年(1468)包賠現象已經產生,說明在此之前,戶口食鹽即已停派。這與通常認為在明代中期戶口食鹽普遍停派的說法大致吻合⑥。
到嘉靖六年(1527),戶部尚書鄒文盛奏稱,“邇來產鹽之地,未嘗拆賣有引官鹽”,為完成引額,再次提請責成拆鹽鋪戶領買官鹽⑦。但這種強制性的政令推行似乎未見成效。嘉靖十三年,兩淮巡鹽御史陳縞條陳鹽法事宜中有“復食鹽”一款,謂“淮、楊(揚)所獲私鹽,許令各于本處鬻賣。如私鹽之外,額引不及,照舊設立拆鹽鋪戶,于兩批驗所領買官鹽,散各州,懸資日食”。獲允⑧。即準許以繳獲私鹽(亦稱功績鹽)抵補引額,若達不到額度,方才設立拆鹽鋪戶銷引。這里所謂的“復食鹽”,乃是“復食鹽舊規(guī)”⑨。既是復舊規(guī),就說明在嘉靖之前已允許拆賣繳獲私鹽,后被禁止,至此又奏請恢復。正德間,如皋典史歐陽逵曾比照通州事例,申請巡鹽御史拆賣本縣繳獲私鹽,“后巡鹽御史王公更變,仍令鋪戶儀真拆鹽”⑩,可知確有成例。
陳縞此議,相較于之前全數強制派銷之法,稍有緩和。但問題在于,繳獲私鹽雖低于拆買單鹽,卻仍高于流通之私鹽,對此,嘉靖海州知州張峰《鹽課論》有所記載:
領商鹽發(fā)賣,價銀八厘一斤。海州產鹽,斤不及一厘,而以八厘赴淮安領鹽,往來腳費復倍之……乙丑歲(嘉靖四十四年)余署州事,乃查故牘,申允只令鋪戶領州中巡緝私鹽,歲該三十八萬四千斤,比引鹽為多,然猶斤姑二厘。夫產鹽之方,責令百姓買官鹽而食,法已難行。私價本不及厘,而以二厘領官鹽而買,法似太竣,然比領商鹽而十倍其費,輕重懸絕矣。鹽院朱公深悉此意,然以鹽法不通,退引難繳,亦無如何也。①
商鹽購買價為每斤八厘,若計算運費,則翻倍至一分六厘;繳獲私鹽作價二厘,嘉靖三十九年,如皋知縣童蒙吉“令鋪戶折賣本縣捕獲私鹽,每百斤價銀二錢”②,亦為每斤二厘,可見兩淮拆賣繳獲私鹽,價格相當,應為官方所定;私鹽則每斤不及一厘。可知,繳獲私鹽(功績鹽)雖較商鹽價格大為降低,但因私鹽價格更低,即便鋪戶原價出售,亦無銷量。這種為了額課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的做法,最終仍以鋪戶賠補收尾,遂致民怨沸騰,成為地方一大弊政。
二、從廢除官引到官鹽規(guī)制的重新確立
隆慶二年三月,大理寺右寺丞龐尚鵬被薦升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總理江北等處鹽屯。龐尚鵬五月中旬到達淮安,其初入境,即有淮、揚鋪戶赴訴拆鹽破產包賠之苦累情形。于是,龐召集官、商細加訪問,“各稱,大江以南,地廣民稠,食鹽數多,隨宜分派,再增壹貳拾萬引,綽然有余……查二府拆賣之引,計六萬有奇,均派各省地方,無致偏累鋪戶,似得調停之法矣”,題請將淮、揚引鹽攤派到江南需鹽地方。此舉遭到了部分官員的反對,“或謂鹽法之行當自近始,若附場各州縣軍民通令坐食私鹽,恐非所以明法。古有計口授鹽而納直于官,其法似為可行。請查各州縣戶口冊,酌量差等,盡以官鹽付掌印官,照里分設,而歲征其價解司,庶法守畫一,遠近無議”。一些官員主張在淮、揚二府施行戶口食鹽法。龐尚鵬上疏否認了這一建議,他指出:“鹽之給散,銀之追征,戶口實數難憑,未免日增煩擾。且貧難軍民肩挑背負,易米度日,原不在法禁之內,則民間買食亦不盡禁,可知也。況聞有汲水為鹵而終歲不食鹽者,即一概派征,可乎!”龐尚鵬題請革去拆鹽鋪戶,將原有額引攤派江南諸地帶銷③。
當然,龐尚鵬雖主張革除官引,但也并非讓淮、揚隨意買食私鹽,而是通過官買兩淮灶戶余鹽,然后給票市賣。但隆慶四年,政府罷官買余鹽,余鹽既不為官買,便可私相買賣,將鹽賣與何人,全憑灶戶意愿。因此,所謂余鹽市賣也就相當于私鹽市賣。誠如隆慶四年御史李學詩所言:“近將二郡官鹽停革,即以所買余鹽給票市賣,今余鹽之議難行,遂今數十萬戶明食私鹽無禁?!睘榇?,他題請商人“欲販二郡官鹽者,赴司買引,免納余銀,即與起掣,則一歲多銷邊引六萬六千二百道”。然而,“戶部覆奏:官鹽仍令止”④。這樣一來,就意味著百姓可以買食私鹽。政策的松動導致大量私鹽涌出,并藉此透漏,對鄰近官鹽銷售區(qū)域造成了巨大沖擊。故此后多有官員提議恢復淮、揚官引,具體施行政策亦反復變動,稍顯混亂。
先是隆慶六年,新任兩淮巡鹽御史張守約“慮民間盡食私鹽,殊非法紀,于揚州府派鹽五千引,淮安府派鹽三千引,僉報鋪戶,盡支場鹽”。雖仍派官引,但數量大為減少,且非抽取單鹽,而由鋪戶親自赴場支鹽。然而,由于稽查、稱掣不嚴,導致鋪戶多捆大包,夾帶滋弊,不久即行停止⑤。
萬歷四年(1576),巡鹽御史許三省提議仍復官引,但其認識到淮、揚官引不銷,乃是由于“買引之價,較市價不啻過之”,奏準“酌定市價,每斤四厘,仍審地方大小、戶口多寡,核實造冊關支”①,意圖以降低引價的方式來疏導官鹽。
萬歷七年,御史董光裕條奏鹽法,題準“淮、揚二府,除逼近鹽場州縣聽其以米易鹽,止許肩挑背負,不許多捆大包外,如揚州府屬江都、儀真、高郵、泰興等處,淮安府屬山陽、宿遷、邳州、睢寧等處,原派官鹽一千引者,止派五百引,原派五百引者,止派三百引,責令各州縣僉選殷實鋪戶,前赴儀、淮二所架下分買掣過單鹽,運到本處折賣。軍民食用如或不敷,就將緝獲私鹽每斤定價四厘,許賣湊食”。獲允②。此疏大意有三:首先,產鹽州縣被排除在官鹽銷售之外,可自行以米易鹽,但對交易數量與運輸方式進行了模糊規(guī)定,以示與私鹽之別。其次,非產鹽州縣仍舊行銷官引,稍減引額,折算下來,所派額度只占原來的50~60%,仍舊僉派鋪戶拆買單鹽。最后,單鹽與緝獲私鹽售賣之間存在先后順序,必得單鹽賣盡卻不敷食用時,方許出售緝獲私鹽。
到萬歷十五年,兩淮巡鹽御史沈權條陳兩淮鹽法事宜,其中有“改單鹽以便鋪商”一款,重新確定了二府食鹽規(guī)制:
議自十六年為始,量減引目,揚州府止派一千八百引,淮安府止派一千二百引,責之橋、壩委官,淮南、淮北每單各抽鹽三百引,一年共足三千引,注簿明白,令商上堆。運司移文二府僉報殷實鋪戶,納銀給票,運回折賣,其每引原價二兩六分三厘,令鋪戶增銀一錢買之。鋪戶每斤本銀四厘,食戶增銀五毫買之。不敷仍以捉獲私鹽湊補,每斤三厘,不與單鹽同價”。③
除再次縮減引目、官引不足仍以緝獲私鹽降價湊補外,此次政策調整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所謂“改單鹽”,即從前拆買單鹽需至淮、儀二所,現至“橋、壩”——揚州府至白塔河巡檢司橋下、淮安府至安東巡檢司壩下——即抽點另堆,令鋪戶拆買,避免了所掣長時間等待造成的單鹽價格增高。雖仍抽自單鹽,但與至二所之單鹽不同,而另名之為“食鹽”?!笆雏}者,乃于單鹽內過橋、壩之時,抽點另堆,候鋪戶執(zhí)引票支賣,謂之食鹽”④。二,政令性地規(guī)定了鋪戶買鹽與賣鹽盈利的價格標準。此疏奠定了此后三十年間淮、揚二府的食鹽模式。成書于萬歷三十三年的(萬歷)《揚州府志》即載:“江北廬州、鳳陽二府,滁、和二州,俱行單鹽;淮、揚二府行食鹽……淮安府除食功績鹽斤外,共行食鹽一千二百引;揚州府屬除食功績鹽斤外,共行食鹽一千八百五十引。”⑤但這一期間官引銷售仍舊不佳,到萬歷四十五年,袁世振奏稱“今竟不銷官引一張”⑥。
從上文的梳理可知,明廷試圖通過減少引額、降低引價等方式維持二府的官引銷售,但政策的頻繁變更說明每次政策的執(zhí)行效果皆不甚佳。具體表現為官私鹽斤博弈中,私鹽始終占據上風,官引長期滯銷,“歷年以來,每州縣派引百余者,只買三四引。三四百引者,只買十余引。徒有賣引鹽之名,而無消積引之實”,未完額課仍由鋪戶包賠,“每鹽一引,賠銀一兩有余”①。
三、袁世振改革與“食鹽”法的施行
到萬歷中后期,兩淮鹽法敝壞,鹽引壅積,邊儲告潰,亟待整頓。萬歷四十五年,明廷升戶部郎中袁世振為兩淮疏理鹽法按察副使,疏理鹽法。袁世振于兩淮改行綱法已為人所熟知,但他于淮、揚二府推行“食鹽”法卻鮮少專論,筆者試作如下討論:
袁氏首先革除了二府功績鹽斤之售賣,恢復明初額行官引,“悉令各州縣買賣官鹽,計口授食”,并嚴厲禁革私鹽。但他認識到,淮、揚二府“迫近海場,私鹽遍地”,故“禁絕之法,稍與外省不同”,于嚴格緝私之外,必須降低引價,使其足與私鹽抗衡,“夫見引之價八錢五分,今減至四錢,不止三分之一,則引價輕矣?;茨嫌嚆y七錢,今議減去一錢,以六錢為準,合正余鹽價不過一兩,而鹽包斤重,則比照句、溧四縣,酌地遠近,為增多少。其賣鹽之價,務與私鹽相等,毋致偏重毫厘,使奸販因而攙奪。酌量每包減值以賣,得價幾何,備值以買,為費幾何,務令有利息而無虧賠”。如此,鋪戶免除虧賠,百姓買食亦不至于價重。即通過“加斤減值”的價格戰(zhàn)方式與私鹽爭奪市場份額。
二府所食鹽斤不再拆買單鹽,轉而購買兩淮囤戶積引。由鋪戶親自下場關支,其運銷之法為“備行各屬,僉報鋪戶,先令備完價銀,前赴運司,遵照刊冊,序買邊引。每引價銀以四錢為率,親自下場關支,裝運出場,不必隨單赴掣。即今放橋、壩委官總攝其事,亦如掣鹽之法,一體秤驗”②。既非抽自單鹽,其額數自不在單鹽引數內,故袁世振謂“淮、揚二郡,鹽之所出,若食官鹽,價輕折閱,故不統(tǒng)于單鹽公項之中,而另名為‘食鹽”③。此處“食鹽”并非食用鹽斤之義,與萬歷十五年之“食鹽”含義亦不相同,變成了獨立于單鹽(綱鹽)之外的一種食鹽類型。其運銷規(guī)制及引價等皆迥異于單鹽,形成了與單鹽并行的“食鹽”系統(tǒng)。需要順帶提及的是,明代文獻中的“食鹽”在不同語境中含義相異,或謂食用鹽斤,既可作動詞,亦可為名詞;或系單鹽內別派之“食鹽”;或為全然迥異于單(綱)鹽的“食鹽”系統(tǒng)。
明末淮、揚二府所行“食鹽”法,因實施時間較短,并無太多記載,但透過零星史料仍可就其概貌進行勾勒:
1.“食鹽”法初行于二府全境,后只施行于非產鹽州縣,具體引目亦有所變動。據(崇禎)《泰州志》“鄭國俊”(萬歷四十四年至四十八年任海防兵備道)條載:“揚屬故利煮海,私鹺不可勝詰,當事者條議行官鹽法,報溫飽之家為鋪戶,令出資買引置鹺,而市于民。因比閭稽戶口,給票買之,以杜私販。其法格不可行,且有奸胥窟寄其中,為蠹滋甚,民泣訴具陳不便,遽嘆曰:此食鹽,何可強也?即寢之?!雹?可知起初政策之推行,產鹽州縣皆在其中。但因其比連鹽場,私鹽充斥,加之實際施行中,胥吏滋擾,參雜使假,弊竇叢生,反成民累,不如買食私鹽為便。故政策施行后不久,即將產鹽州縣剔除。同樣的情形亦存在于通州、如皋⑤。淮安一府亦復如是,如安東縣,“萬歷四十六年因疏積引,分派安東食鹽二千五百五十五引,共銀八千四十余兩,令戶口買食,按比鹽價……四十七年士民告縣,申巡鹽御史龐準議減,止存一千二百引;四十八年巡鹽御史孫準議減,止存六百引;天啟元年巡鹽御史馮準全免,民累始除”①。
成書于崇禎間的《陳太史無夢園初集》載:“揚屬高、寶、江、儀、泰興五州縣,其行食鹽一萬八千五百五十引……合照通、泰、興、皋等五州縣概食功績鹽斤……”② 據此,一則印證了產鹽州縣不行食鹽,買食私鹽,而非產鹽州縣仍行食鹽;一則可知,剔除產鹽州縣后,一府食鹽額度亦隨之減少,揚州府從初始三萬引減至一萬八千五百五十引。值得注意的是,明末食鹽引數應當處于時常變動中。天啟六年(1626),兩淮巡鹽御史陸世科謂:“至若和州、含山改行食鹽一萬二千引,高郵行四十(千)引,寶應復行一千五百引,泰興復行一萬一千引,江都加增二千引,臣前已取其銀助工,今又每年征其助袍價?!雹劭梢?,為應付財政危機,明廷屢屢通過加增引額來滿足工程建設及軍事征伐的資金缺口。鑒于史料缺乏,暫時無法描繪明末淮、揚二府引額的具體變動情形。
2.食鹽價格較賤,且因夾帶滋弊,對綱鹽區(qū)造成了巨大沖擊。與綱鹽相比,食鹽因用積引,價格較輕,“正鹽每一引值價銀五錢五分矣,余鹽銀今定為八錢矣,又加餉銀一錢矣。而正鹽一引之斤數,止有四百三十斤,是正商之輸課重,而得鹽恒輕也,此朝廷之利也。食鹽每引止值價銀二錢五分耳,余鹽銀止五錢耳,而食鹽一引之斤數,則有五百八十斤”,呈現出“綱鹽課重而鹽少,食鹽課輕而鹽多”的情形④。平均下來,綱鹽每斤3.4厘,食鹽每斤僅為1.3厘。
由于價格較賤,且由鋪戶親自赴場買鹽,往往“借鹽斤之重肆行夾帶,每引不下千斤”⑤。即假借販賣官鹽之名行夾帶賣私之實,并借助淮、揚二府便利的交通優(yōu)勢大量透漏,沖擊到綱鹽區(qū)的鹽斤銷售?!胺蚴雏}者,乃正綱之大害也……江都、泰興、高郵、寶應等州縣,皆臨江臨河,私鹽出沒之所,藉官鹽恣行夾帶,重綑六十斤小包,惟據州縣一票闖關由閘,晝夜公行,通江興販。是以土商日富,而綱商受困矣”;“江都、儀真、泰興三縣,濱臨大江,一帆直抵江廣,每藉官鹽為名,巨艘裝載,從瓜洲、瓜步等處大肆通江興販,綱鹽安得不阻?”⑥ 為了避免食鹽沖擊綱鹽,天啟、崇禎年間不斷有廷臣提議變革“食鹽”法:或恢復舊制,“照例于儀真鹽所掣過內商綱鹽內抽買,不許自行下場買補,以圖夾帶”⑦;或行新引,天啟五年,工部右侍郎董應舉上厘正鹽規(guī)疏,指出淮、揚等地舊用積引,“今應盡行新引,補納余價,姑留此項,以銷扣留”⑧。崇禎元年(1628),鹽臣許其孝亦曾上請“將溧陽并淮、揚食鹽之行積引者共六萬三千六十三引改行新引,令各州縣隨綱鹽年運年銷,每引量減余銀一錢,引價照例五錢五分,鹽斤相其地里遠近,量為增派”⑨??芍?,若行新引,只是減少余銀一錢,每引價格已與綱鹽無差,只是斤重上仍占優(yōu)勢;或改入新綱,同斤同價。崇禎四年,經御史吳桂芳條奏,尚書畢自嚴“議將食鹽之課量為增加,以后仍將食鹽之引改入新綱之內,引課、鹽斤俱同一體”①。
這些提議試圖彌合“食鹽”與綱鹽之間的差距,其實并未找對問題的癥結,因為“食鹽”若與綱鹽價格相近甚至相同,就難以抵制廉價私鹽的沖擊,必會重現二府官鹽滯銷的格局,從而將市場徹底讓與私鹽。其實廷臣未必不知此理,但為了應對日益嚴重的北邊軍事危機以及國內動亂造成的財政需索,必須確保綱鹽區(qū)之銷售穩(wěn)定以維系財源。另外,“食鹽”法在施行中存在的夾私弊病,看似只是執(zhí)行過程中的漏洞,但背后卻牽涉到兩淮緝私體系的執(zhí)行能力以及政府對灶戶余鹽的管控問題。可惜的是,晚明的國家危局及財政困境已不再允準任何從容的政策調整與改革,“末年復派練、剿諸餉,引日增而浮課日益,鹽法不可言矣”②。
四、官引難銷與官引維系的原因解析
官引在淮、揚地區(qū)一直滯銷,盡管政府曾多次調整政策,但收效甚微。這種情形長期存在,并非本地缺乏相應的食鹽人口。從《明會典》對洪武二十六年(1393)、弘治四年(1491)、萬歷六年(1578)的人口統(tǒng)計數據看,揚州府分別為736165口、656547口、817856口,淮安府分別為632541口、237527口、906033人③。即便以二府最少人口計,亦有近90萬人,若行區(qū)區(qū)幾千鹽引,完全可以售罄。之所以無力銷售,主要在于私鹽的充斥,“行鹽地方,止有此數,私販行則官引壅,此勢所必然者”④。
相較于其他地區(qū),二府私鹽充斥的原因更易找尋:首先,淮、揚二府乃淮鹽產地,無論官鹽、私鹽,運出大抵需行經淮、揚地面。官鹽具有固定的行鹽路徑,稽查稍便。但鹽斤自各場至儀、淮二所,中途運輸、改捆、稱掣,損耗極多,亦允許貧難百姓掃食泥鹽度日,自然形成了一部分合法私鹽。不同于官鹽,私鹽可隨意選擇運輸路徑,且盡量避開關卡盤查?;?、揚境內密集的河湖港汊為行私提供了自然的便利條件,凡私鹽行經之地,皆可化作私鹽售賣之區(qū),遂致二府“私鹽如山積,而官鹽店中可羅雀”⑤。其次,肩挑背負之鹽斤。明代雖對私鹽販賣嚴厲打擊,卻允許產鹽附近州縣百姓肩挑背負,販賣小額鹽斤,例所不禁?!胞}場灶丁及諸人竊賣私鹽,除肩擔背負、其數不多、止營口食者不究外,他如豪徒聚眾,車裝船載,有犯鹽禁者,照舊拿解?!雹迣τ谪溬u食鹽之具體斤重、人員身份等,政府并無嚴格限制,但也會產生一部分私鹽。再者,明代尤其是嘉靖中葉以后,由于黃河奪淮以及政府的河淮治理政策,導致二府水害頻發(fā),造成農業(yè)衰敗,地方經濟陷入困境⑦。在農業(yè)無法提供足夠生存機遇時,大量百姓只能轉向其他行業(yè)謀生?;?、揚二府由于地近鹽場,近水樓臺,且販賣私鹽利潤巨大,成為許多百姓的不二選擇?!盎窗差B民數千萬家,荒棄農畝,專販私鹽”;“在兩淮通、泰、寶應州縣,民厭農田,惟射鹽利,故山陽之民,十五以上,俱習武勇,氣復悍頑,死刑不忌”①。故而,二府充斥大量私鹽也就不足為奇。最后,穿越淮、揚境內的大運河乃南北漕運通道,每年漕船北上,商人多搭帶土宜,待漕船回空之際買入價值較賤之蘆鹽,意圖販賣湖、廣等地。然商人畏懼盤查,亦多卸賣于淮、揚境內。當然,除了上述原因外,灶戶為生計私相出售余鹽、商人假借官鹽行私等等,亦構成地方私鹽泛濫的原因。這些因素疊加在一起,導致淮、揚二府“終明之世,私故未嘗絕也”②。
僅是私鹽易得尚無關系,但因地近場灶的地理優(yōu)勢,導致私鹽十分廉價。于當地百姓而言,廉價易得的私鹽自是首選,價高之官鹽難銷遂在情理之中。面對此種情形,明廷一直在調整政策。前期拆賣單鹽,或試圖依靠行政命令強制銷引的作法顯然并未充分考量官私鹽斤之間的價格差異,“單鹽之價買之則倍于場鹽,賣之則六七倍于私鹽,私鹽必不可禁,而官引必不可疏,職是故耳”③。明后期從單鹽向食鹽的轉變,即拋棄了原先簡單粗暴的做法,力圖通過價格調節(jié)的方式抵制私鹽的入侵。按照袁世振的設想,“賣鹽之價,務與私鹽相等”,若果真如此,百姓幾無買食私鹽之必要,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很難做到。雖然商民買鹽時能夠做到低價,然而除卻自身盈利外,還需算上運途中官吏之盤剝。政府加增練、剿等浮課乃至捐賑等項,這些均需攤派在出售鹽斤中,如此定價必高。而私鹽并不需要背負如此多的成本,價格可控,因而與食鹽競爭時仍復占優(yōu),市場自然為私鹽把控。若將視野拉長到清代,會發(fā)現二府承襲明制,仍行食鹽法,但多數時候亦無力與私鹽競爭,滯銷、帶銷、銃銷情形十分普遍④??梢?,盡管政府對二府官鹽已大幅度讓利,但仍不具備與私鹽競價的條件,這是由官賣鹽斤伴生的政策性溢價造成的。
面對官引難銷問題,明代政府持續(xù)性的政策調整也未能見效,那么為何不肯直接放棄二府的官引銷售呢?其目的可借用清人所言:“固以裕本岸之引課,亦以保綱引之藩籬?!雹葸@樣做一方面自然是保持官方對于淮揚引岸的控制,以便增加額課。更為重要的是,淮揚作為鹽產地,同為私鹽淵藪,若于淮、揚二府徹底放棄官鹽銷售,則地方必以私鹽為食,二府私鹽販賣會更為便利,也更加名正言順,造成私鹽藉二府地面透露的幾率大幅度增加,進而沖擊其他地區(qū)的官鹽銷售。隆慶間廢除官引后即出現此弊,明末僅私鹽夾帶嚴重即已不斷沖擊綱鹽區(qū),何況徹底放開?果真如此,必定引發(fā)大范圍的官鹽滯銷。另外,不行官引,也會給地方之私鹽辨別與稽查帶來困擾。所以,二府必行官引,以之作為阻滯私鹽透漏的緩沖地帶。無論是控制淮揚引岸還是防止侵奪綱岸,其最終目的都是裕課,即確保政府對官鹽銷售的控制以滿足政府的財政需求。在二府行銷低價之鹽斤,絕非給予淮、揚百姓的惠民政策,誠屬不得已而為之。
五、結 ?語
明代淮、揚二府之食鹽法經歷過多次變動:明初,淮、揚二府曾厲行戶口食鹽法,至晚到成化初年,戶口食鹽已經停派,代之以商鹽銷售。由各州縣僉派鋪戶,赴淮、儀二所拆買單鹽,運回售賣。起初只在非產鹽州縣推行,后來則擴大至二府全境。但因地近鹽場,私鹽充斥,鋪戶拆鹽價格較高,難于銷售,以致破產包賠,苦累不堪。嘉靖間曾一度允許拆賣繳獲私鹽以抵補二府額引,但銷售亦復欠佳。隆慶二年,龐尚鵬則一度革去淮、揚二府官引,但到六年又重新恢復了官鹽銷售。其后政策變動不一,引額亦隨之變動,稍顯混亂,二府所售官鹽大抵為單鹽與功績鹽斤之組合,即通常保持一定的額引銷售,若不敷食用,再以低價售賣功績鹽斤。到萬歷十五年方才重新確定了二府“食鹽”規(guī)制:單鹽運至橋、壩而非淮、儀二所,即抽點另堆,仍由各州縣僉派鋪戶拆鹽運售,此時二府食鹽雖仍抽自單鹽,卻被稱為“食鹽”,不足仍以繳獲私鹽填充。因在售價上始終無力與私鹽競爭,銷售依舊不暢。萬歷四十五年袁世振變更淮、揚二府食鹽規(guī)制,二府食鹽不再拆買單鹽,轉而采買積引,降低引價,由二府僉派鋪戶親自下場關支。所用鹽斤無論是在價格還是運銷方式上全然不同于單(綱)鹽,形成了獨立于單(綱)鹽的“食鹽”運銷體系。此制起初在二府全境推行,后將產鹽州縣排除在外。因食鹽較之綱鹽價賤,加之鋪戶親自赴場支領,大量夾帶滋弊,不斷沖擊綱鹽區(qū)銷售。為解決此弊,天啟、崇禎間曾有官員提議變革食鹽法,或恢復原制、或改行新引、或并入新綱。但因明末朝政陷入混亂,加派不斷,鹽政不復可問。
淮、揚二府官引難銷,并非缺乏相應的食鹽人口,而是由于地近場灶的地理位置、肩挑背負零散鹽斤的政策以及地方農業(yè)衰敗等原因,共同導致該地私鹽充斥,且售價遠低于官鹽。盡管政府一直予以政策調整,但始終無力處理官私鹽斤之價格差,此乃癥結所在。明代政府一直竭力保持在二府銷售官鹽,除了增加課額外,更多地是防止私鹽從二府透漏進而沖擊其他鹽區(qū)的官鹽銷售,將淮、揚當作阻隔私鹽的緩沖地帶。究其根本,皆是為了維系官鹽銷售以確保政府的財政收入。
(責任編輯:周 ?聰)
Abstract: The salt method of Huaian and Yangzhou has undergone many changesin the Ming Dynasty: the initial household salt method, till the early years of Chenghua, the method has been suspended, and shoppers of counties were ordered to buy salt in the two places. However, the price of salt was high, the sales volume was not good, and the shoppers were compensated. To this end, in the second year of Longqing, Pang Shangpeng once expelled the official residence of the two places. The salt policy changed frequently and was slightly chaotic. It was not until the fifteen years of Wanli that the rules for the saltwere re-established, but the official salt tickets were still difficult to sell. In the later period of Wanli, Yuan Shizhen established a salttransportation and marketing system that was different from the salt method in Huaian and Yangzhou to save the market but without any significant results. The official salt tickets of the two places were unsalable in the long-term, because the private salt in the area was easy to get and cheap, and the pric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official and the private caused the official salt to lack market competitiveness. Despite this, the Ming government did not abandon the official salt sales at the two places. The purpose of the government was to increase the amount of salt tax by strength the authorized salt market, and more to maintain the sales of official salt, and to use Huaian and Yangzhou as buffer zones to prevent private salt to impact other authorized salt market.The fundamental meaning of the policy is to maintain the stability of the official salt market to ensure the governments fiscal revenue.
Key words:Huaian and Yangzhou; salt; retailing salt; Pang Shangpeng; Yuan Shizhen; private sa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