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惠潮，陜西安塞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4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清明》《朔方》《四川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南莊的困惑》《盲谷》。

夏天時候，母親總說蛇進(jìn)了家。這樣說了幾次，蛇真的進(jìn)了家。就在我家炕上的那條黑羊毛氈底下，是我弟弟發(fā)現(xiàn)的。

蛇是一條常見的顏色發(fā)青的普通蛇，我寧愿把它喚作小青。小青盤繞成一團(tuán)，約有二尺多長吧。我弟弟說當(dāng)時以為下面壓了什么東西，揭起來一看嚇傻了。按照平時的情況，蛇是不能打死的，打死不會有好事，要遭到報應(yīng)。我弟弟知道這個情況，原本他想偷偷把蛇打死送出去，卻被我未卜先知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

于是，事情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變化，就在我弟弟用老虎鉗子夾住小青的脖子的時候，我母親一聲斷喝。我弟弟只好把鉗子松開了，不過松開的瞬間他的手猛地抖動了一下，然后我們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蛇送到了院子外面的坡底下。

事情本來就這樣算了，我和母親，弟弟，面面相覷但誰也不可能就此再多說一句什么?？晌夷巧裆襁哆兜泥従計鹱娱_口了，伏天的蛇隔溝飛，咋就進(jìn)家了呢？再說蛇是人的化身進(jìn)家的，不能受傷，更不能打死。這話像刀子一樣戳進(jìn)了我們的心，不過她沒再多說什么，嘆息一聲，在我家院子的陰涼處收拾起自己手中的針線活，回去了。

小青蛇第二天還在我家的坡底下，它死了。只是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只是以為受傷了。依舊是我嬸子發(fā)現(xiàn)的，她說蛇死了，死了，昨天估計就沒反應(yīng)了，雖然沒打到七寸，可終究還是死了。我母親聽后好像被電擊一樣，迅速地用眼光搜索著我弟弟的去向。

我弟弟被追打了一下午，其實也沒追上，是我母親虛張聲勢給人看。她在教訓(xùn)自己的不懂事的兒子，蛇進(jìn)家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在我家埋下了地雷。整整半年，我母親都在等待，不管遲早，只要出了事故，她或許才可以安心。

過年后我家還是那樣死氣沉沉，不過一則消息打斷了我們的心思。從城里傳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我們南莊的后生常整平死了。

大年初二莊里人聽到了這個不好的消息，至于死因，說法不一，這讓人很是困惑。我不相信一個偶爾能在莊里見上一面的人突然就死了。

有人說他在城里酒后找小姐猝死的說法站不住腳，一致的說法是，酒量過度導(dǎo)致腦溢血，或者是心梗。估計是為了掩飾他的不光彩。我們南莊人是不會原諒他那種死法的，他們嘴上不說，心里卻在罵，作孽啊，不作不會死，你好好的后生，干嘛要那樣輕賤自己呢，活該！

也有其他版本，說他欠下了巨額債務(wù)，壓力過大而死，也有高人說他近幾年一直吊兒郎當(dāng)，早就有死的跡象了?？傊叶悸牪贿M(jìn)去。我能肯定的是他死在了一家低檔的賓館里，事實上那家賓館就在市區(qū)一條巷子里，過去時候是城里有名的紅燈區(qū)，一到黃昏周圍都是招攬顧客的老板們。我們莊的后生常整平卻死在了這個地方，死后還要遭人唾棄，尤其是我們莊過去和他家有點嫌隙的人家。

不管怎么說，常整平的確是死了，大年初二死在城東一家檔次不高的賓館里。一切我都不愿意去設(shè)想，因為我覺得一切設(shè)想對于常整平來說已經(jīng)沒有絲毫必要，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知道他死了，死得不光彩，死在一個女人的肚皮上。女人是小姐身份，也是常整平固定的女人。常整平也算是癡情的嫖客，最終死在了這個女人的肚皮上。女人嚇得半死，來不及推開身上的這個人，就摸索著按下了報警電話。

他生前能想到這些嗎，想到過自己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嗎？不會的，他壓根都相信沒人知道他死前在哪里，在做什么。

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我們鄰居王好德老人叫我過去給我剃光頭，這是多年來形成的慣例。我試著和莊里的后生喝了一回酒，酒本來就不多，他們也舍不得放開喝，不過看我一個學(xué)生娃想喝酒，他們想看我笑話。于是就給我倒了一茶杯，我放在鼻子上聞聞，然后一口氣灌進(jìn)去。我感到一場疲憊，第一次體會到醉酒之后的心猿意馬，我也明白酒醒之后的懺悔連連。我起碼不能因為過度飲酒而出絲毫問題，我不能重蹈常整平的覆轍，即使僅僅是喝酒而死，死的理由就是喝酒，我也不再喝了。

這天理完發(fā)，我獨自躺在自家向陽的土炕上。陽光柔柔的照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冷，但又不冷。那種要么蓋被子要么不蓋被子的感覺，讓我有些為自己感到矯情?？傊柟馐呛玫?，我需要這樣的溫暖。

我感到常整平并沒有死，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很多事要對我講，給我解釋，解釋他為什么要死。我在恍惚間聽完他的傾訴后，我認(rèn)為有必要把他的死，用我的情緒歸納和推斷下來，給常整平，以及常整平的家人，以及我們南莊所有關(guān)注此事的人一個基本的交待。不這樣做，我寢食難安。不這樣做，我覺得對不住他，對不住他隱約的揮之不去的絮絮叨叨。

話題得從他的兒子，那個九歲時候就離他而去的常帥帥說起。十年前，已經(jīng)在城里生活的常整平有了自己的兒子常帥帥。常帥帥很帥氣，比常整平小時候還要帥氣。莊里人都這么說。每到莊里有紅白喜事，常整平都要帶上自己的婆姨兒子一起回南莊來。常帥帥飯量好，白白凈凈，一口城里口音，我應(yīng)該比他大四五歲。常帥帥給我最好的印象是坦率，或者說自然，自然而然。舉一個例子，我們南莊的人生活水平并不高，我們在紅白喜事上相遇了，我們雖然肚子里油水不大，但坐席的時候遵照家長的叮囑，不能提前動筷子，不能遲于大人們離席，不能爭搶盤子里的菜，不能讓人覺得你吃得過多。我就是遵照家長的這些叮囑，看著城里孩子常帥帥從頭到尾充滿豪情的吃相。我后悔自己的唯唯諾諾，我為什么不敢放開吃呢？而事實是，整個孩子隊伍中，最終吃得最讓人開眼的是城里孩子常帥帥。至今我都是個愛面子的假模假式的人，總是在場面上放不開。我時常能想起白凈的，胖乎乎的常帥帥。他的率性，無所顧忌，以及旁邊慫恿他好好吃飯的她同樣率性的母親。

我十二歲時候認(rèn)識到了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的區(qū)別，就是城里人放得開，而農(nóng)村人放不開。城里人坦然，農(nóng)村人拘謹(jǐn)。我也為自己不敢多吃而羨慕起了常帥帥，我也知道那次常整平叫了我一聲小名，說我長高了。可是我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那一走，再沒看見過一眼常整平，一晃又是三年，要不是現(xiàn)在他死了，我懷疑我和他，再沒機(jī)會這樣邂逅在一起。

而我和常帥帥的緣分，比起常整平差遠(yuǎn)了。因為那之后不久，我從我母親嘴里知道常帥帥死了。我記得那天我剛放學(xué)，回家看見我母親專注地做飯，也不搭理我，按常情家里肯定有事，或者我母親知道了其他什么事。這時候我就同樣默不作聲，吃飯后我母親突然長嘆了幾口氣，緩緩地對我說，帥帥歿了。我們南莊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常帥帥死了，我們南莊其實就是一個大家庭，一家有事仿佛大家都在跟著疼，或者難受。

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死了，我當(dāng)時是不理解的，其實現(xiàn)在我還是不能理解多少。我的體會就是莊里提起常帥帥的大人們的情緒，我認(rèn)為常帥帥的死讓他們感到了不安，這種不安讓他們想起了自家的孩子死的種種可能和潛在危機(jī)。那段時間母親告誡我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井邊，一失足可能掉下去，比如學(xué)校的河邊，可能會隨時來洪水，比如和伙伴們玩耍，一不小心廝打起來，他無意間砸中了我脆弱的太陽穴。

城里孩子常帥帥腰里別一把仿真手槍，槍里有子彈，塑料的，硬硬的。槍口黑洞洞的對準(zhǔn)了身邊的人，即使塑料子彈沒有上膛，也足以嚇得人尿褲子。我記得那次回來參加酒席的常帥帥就這樣干過，他沒有把槍口對準(zhǔn)自己，而是調(diào)皮地把子彈塞進(jìn)了自己的嘴巴。

常帥帥把塑料子彈含在嘴里讓常整平找，他不敢笑，一笑就暴露了。其實常整平早發(fā)現(xiàn)了，故意裝作找不到。常帥帥樂了，一笑就把子彈卡在了喉嚨里。

常帥帥死后，常整平婆姨再沒懷孕，如何努力都懷不上。到底是誰的原因，一直都沒去醫(yī)院檢查過，沒有明確答案。

常整平的人生從他三十五歲開始了分水嶺，一方面是常帥帥的死去，另一方面是他婆姨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無論如何也懷不上。其實常帥帥死后夫妻倆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他就是常帥帥，還叫這個名字。努力兩年之后常整平婆姨的精神狀態(tài)更加讓人害怕了，她不再提起要孩子的事，甚至連和常整平同床的念想也沒有了。

至今莊里人都不清楚到底他們夫妻倆誰出了問題，無可考證。因為他們沒有因此去醫(yī)院檢查過，所以無從考證。一點是肯定的，夫妻倆誰也不怨誰，誰也不找對方的問題。他們默默地，自然而然地分開睡了。分開睡的消息是確切的，常整平自己也給人說，這輩子或許再不會碰女人了，他沒那本事了。

三十五歲以后的常整平幾乎就是一個賭徒，各種形式的賭博他都會。他迷戀上了賭博來解救自己，但是通過這種方式是無法解決自己的。他想麻痹自己，但是適得其反。逢賭必輸怎么可能自救，債臺高筑的年月里，一個大男人一夜間丟失了自己。

我見過很多我們周圍迷戀賭博的人，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無論他們賭博的借口或者理由是什么，總之一旦沾染上了賭博，他們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進(jìn)了賭博這個漩渦，到死的那天常整平都沒有自救。這種生活持續(xù)了幾年，足以消磨一個人的意志，何況他采取了賭博這樣的方式，咎由自取，這樣說或許有點殘忍，總之他自己賭博是不應(yīng)該的。對于他來說，麻痹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賭博，就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需要交待的是，當(dāng)常整平走上賭博這條不歸路，他的婆姨，那個鮮活的，身上洋溢著城里人氣息的婆姨，在她一天天缺失語言之后，大半時間是在娘家度過的。

常帥帥死后的最初，這個年輕的有點姿色的女人并沒有完全喪失自己的語言。據(jù)說她也有過對她好的男人，她試圖懷孕，怎么都懷不上。懷不上加劇了她的失語，這些常整平也是知道的。如果他婆姨能懷孕，那么事實就是自己的不對，這樣他反倒很坦然了。他婆姨可以有一個新的歸宿。對于自己，對于死去的兒子常帥帥，都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失敗的結(jié)局讓常整平雖然對婆姨愧疚萬分，卻也沒法再面對她了。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時間久了，他婆姨也不愿意回來。病情好轉(zhuǎn)后待在娘家也不能白吃白喝，誰都沒有義務(wù)一直同情你的處境。常整平婆姨開始了和所有卑微女人一樣的生活，當(dāng)保姆，清潔工，以及在工地背磚，總之她什么都干，并且越干越來勁，喜歡干又臟又累的活。她是一個很大度的女人，沒有計較自己的工資，只要能有個事做就滿足了。她做這些的時候，常整平獨自穿越在地下的賭場里，沒明沒夜。他們夫妻倆再沒見過面，據(jù)說再見面是在一個飯館里，上午十點以后常整平鉆出地下煙熏火燎的賭場之后，兩人在街上的飯館里不期而遇。

可想而知那次相遇對于常整平的打擊，熟悉的人說他飯也沒吃就倉皇地逃出了飯館。他覺得自己就像撞見鬼一樣驚呼起來，逃得不見蹤影。飯館里他婆姨同樣也是受驚不小，不過她沒有出來追常整平，而是吃吃發(fā)笑，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別后兩年再見的情形加劇了兩個人的感情瓦解，我懷疑常整平之所以逃離現(xiàn)場，肯定是覺得自己的婆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再往前退一下，那時候常整平婆姨在城里卷煙廠車間上班，裝卷煙。收入并不高，但能有個工作干就是好的，對城里來說人不能閑著無事，不能把時間和金錢耗在毫無意義的麻將場，輸贏雖然不大，但是消耗了人的身體，錢即使輸不多，不進(jìn)只出也是看不見前途的。那時候常整平在游泳館當(dāng)教練，夫妻倆雖然收入都不高，也是南莊的人羨慕的雙職工。加之一個孩子，生活美滿可想而知?；o百日好，事情就來了，或者說厄運就來了，厄運這東西專愛往好的人家走。

常整平回來的時候，兒子常帥帥不見了。當(dāng)時他婆姨正在忙，就沒顧得上問一句。當(dāng)時常整平的家人都在醫(yī)院太平間守著常帥帥，打發(fā)常整平回家叫他的婆姨。走時常整平娘沒有讓任何人陪著常整平，而是要他一個人回去把他婆姨領(lǐng)來。常整平娘捂住肚子說，你一架大男人如果都扛不住，別指望你婆姨能抗住。你扛不住的話，她的天就塌了，你扛不住的話，這個家就塌了。

那天常帥帥把子彈潛在喉管的時候常整平本想給他灌點水讓沖下去，灌了一口常帥帥咳嗽了幾聲眼睛就往上翻。常整平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常帥帥，是自己的不懂事害了他，要是自己當(dāng)初直接把他往醫(yī)院抱，不給他往下灌水，或許就沒有大事發(fā)生。他那樣做了，不管那樣做對還是錯，都做了，不那樣做當(dāng)時他再找不見更好的辦法。他以為那樣做就會沒事，常帥帥蹲一回茅坑子彈就拉出來了。不是他異想天開，他覺得就是那么簡單的一個道理，可是子彈由于水的沖擊進(jìn)了嗓子眼，堵住了常帥帥的呼吸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