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艷坤
舊時交通不發(fā)達,旅途多困頓不堪,文人柔弱,晴窗矮榻,臥游的多,像蘇軾或徐霞客那樣萬里壯游的總是少數(shù)?,F(xiàn)代人沾了交通便利的便宜,在飽覽河山勝景上,確是勝過古人許多的。木心寫《從前慢》,情感優(yōu)美含蓄,但車馬之慢其實是不值得羨慕的,他的時代車馬并不慢,真讓他就驢車騾背地顛過去,詩意還能存下多少,恐怕是件不可測的事。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遇,我要做七八日的遠游,到江淮之間的一個古鎮(zhèn)三河。三河名副其實,是三條河的交匯之處,那三條河并不大,從地圖上看,都屬于匯入巢湖的狹小支流,當?shù)厝朔Q為小南河、豐樂河、杭埠河。三河鎮(zhèn)人在三河上構(gòu)橋搭屋,引水種稻,撐船捕魚,過得也安逸快活。我出去有個習慣,喜歡在包里背上兩本書,不管在外住得奢華還是簡陋,只要沒有熟悉的書,便很難入眠。我這次帶的是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智利之夜》和法國作家加繆的《局外人》,前者是新書,還未看過,所以充滿期待;后者是老書,早年熟讀,所以充滿懷戀。
正是江淮的雨季,大雨旬日不絕,出門當然是不便的,但也因此增添了水鄉(xiāng)的況味。雨珠落在粼粼的河水上,激起小小的漣漪。舟子厭倦這連綿的雨,困在船艙里打盹,橋上的人看客船如風景,而客船亦不過拿橋上的人作標記。這許多的橋,許多的船所在處,正是三河。在三河,飲的是河水,吃的是河鮮,住處也在河畔,有個體面的名字,喚作上河城。酒店并不像表面那樣光鮮亮麗,透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也許水鄉(xiāng)的建筑同紅顏一樣,都是易老的。
異鄉(xiāng)帶來的陌生感特別適合進入加繆的《局外人》,主人公因為母親的葬禮不得不奔去一個陌生且不舒適的地方,他的種種反應都不符合一個經(jīng)歷了喪母之痛的角色,身體的不適讓他顯得麻木不仁,他的心里固然不愿意母親離去,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對母親死亡的無動于衷。這個人物的塑造緊扣“局外人”,加繆用細節(jié)渲染了旅途帶來的種種困頓。在未經(jīng)歷的人看來不可想象,但親歷者卻覺得合情合理。同樣是一個不怎么舒適的旅途,我對加繆書中的局外人充滿了理解的同情。
在旅途中,選對一本書,跟遇到一個好的旅伴一樣令人愉悅。書最好短小而引人入勝,在旅途中遇見的就讓它留在旅途中,回家了是提不起繼續(xù)讀的興致的。加繆的《局外人》委實合乎心意,只有短短六七萬字,融合生存哲學與戲劇沖突,讀起來激動人心又意味深長。短暫而曲折的閱讀之旅與漫長而煎熬的現(xiàn)實之旅,在一個陰冷潮濕的南方夜晚合而為一,說不上是快樂或是悲傷,只是感覺難得經(jīng)歷,我全身都處在一種莫名的顫栗中??繒鴣泶呙唢@然不是個好主意,至少用一本熟悉如老朋友的書不是。
這世界上有很多聽起來很有趣,但讀起來卻極富催眠效果的書,比如《智利之夜》。
借一個垂死的神父之口展開漫長的回憶,在一個莊園遇見詩人聶魯達,從而走上文學之路。
絕望的危地馬拉畫家在巴黎枯坐待死;功成名就的鞋匠覲見國王,希望拿出畢生積蓄去建一個英雄谷紀念古往今來的英雄,最終為人遺忘孤獨地死在爛尾的英雄山谷里。
到歐洲各地教堂學習清理多成災難的鴿子之法,看神父們放出獵鷹撕裂鴿子。
給獨裁政府的將軍們上馬克思主義課。
去丈夫是秘密警察頭目的女作家家里參加文學沙龍,目睹幻夢的破滅。
看起來哪個故事都足以引人入勝,但要用一個老人流水般的意識蔓延開,你不免覺得抓不到頭緒,于是你的意識也跟著他在一片迷霧中起飛,繼而浮浮沉沉,如舟入霧沼、鳥投迷林,不覺得困倦起來。
在一片若有似無的槳聲燈影中,我沉入了三河幽僻的黑甜鄉(xiā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