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謝塞克斯
但攝影師幾乎未對指揮官產(chǎn)生什么影響,因為他總是盯著窗戶。
——海明威《在另一個國度里》
同嘉布麗艾拉第一次約會的那天也是我裝作停止思考死亡的那天。我沒有忘記把它回憶成既沒開啟我的記憶、我從中也沒有得到任何教訓的一種愉快和天真的巧合。
她是兩星期前定下約會。現(xiàn)在她坐在皮面的長沙發(fā)上,微笑著,在膝頭打開一個記事本,并指著我朋友桑蒂諾一幅相當陰郁的畫說:
“這幅畫,是個顱骨。是死亡的威脅嗎?”
“這是一幅萬物虛空圖,小姐。要知道,自今日起,我再也不說死亡,這會令您吃驚。我不再想它。這幅萬物皆空替我說了。這一幅,和其他所有矗立在我道路上的萬物虛空圖保證我處在這種睿智中。”
她不說話了,潦草地寫著。我的目光從她俯在筆記本上的臉,滑到掛在墻壁間那萬物虛空圖中的顱骨。一個頂部是白色波紋閃光的頭骨,而像一道薄幕微光的象牙白抹過太陽穴,直到類似琥珀底座的黃色頜骨。那上面有行題詞,從這個距離看不清,但我試著根據(jù)筆畫辨認銘文和日期簽名:虛無之虛空圖,桑蒂諾·桑蒂尼,1995年II月16日。這幅畫在我家將近一年了。因為我特別需要它,小心地從畫室?guī)Щ貋?,從此就加入到我眾多的簿冊里?/p>
嘉布麗艾拉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我把她遠遠地忘掉了。
“您說您不再想死亡,而您的家背后就是墓地?!?/p>
“墓地本身也是一幅萬物虛空圖。有死人,有山雀?!?/p>
“接待人不令您厭煩嗎?就像今天早晨有我這樣一個女客?”
“您知道在中世紀女客就是死神嗎?”
我喜歡這個關(guān)于訪問者的概念,這么輕靈,幾乎不可感知。“死亡今晨通過”,一個閃現(xiàn)的人物,幾乎無形。他做他的事。他走開,然后什么也沒有了。
“我在筆記本上沒記什么大不了的東西,然而我覺得抓住了本質(zhì)。”嘉布麗艾拉在時近中午跟我告訴時說。很長時間我不再感到需要有人在身邊,但當她走后,我驚訝地體驗到一種古怪的空虛感,如同墻上的畫、窗下的樹、整個家突然荒蕪了,而我已經(jīng)死去,或者說,是我自己的幽靈回來看我住過的地方。
第二次會見定在下星期,我承認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著。第一眼看去,她似乎比我記憶里的形象老。在這個漫長的星期中我把她美化了嗎?然后當她坐到我對面,在膝頭打開她的筆記本并看著墻上的畫,同第一次一模一樣時,我又在她的神態(tài)和動作中找到了我喜歡的那種天真。我感到又貼近了她,并樂于回答她的問題。
“您是怎么度過這周的?”她不帶嘲弄地問。
“我想著您?!?/p>
因為害羞的反應我立即改口說:
“我想著您的問題?!?/p>
“這比反復思考死亡強。”
“這比那困難。您,是我沒見過的。”
“您的意思是您在其他采訪中從沒用過這種談話方式?”
“您想說的是對太多的人吧。和您在一起,我感到一切都是可能的?;蛘呷绻敢猓际情_放的。”
坐在我面前的年輕女人是誰,清新的微笑浮在嘴上,和藹又封閉的臉隱藏著什么秘密?而為什么希望她有個秘密?
“您的樣子像在幻想,”嘉布麗艾拉說,“不管怎樣,您什么都不再說了。”
“是的,我在幻想。經(jīng)常這樣。我不再考慮您可能會提的問題。我看著您,而我自忖我對面的女人是誰……”
低下頭,第一次避開我的目光。然后她站起來,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聲音低低地說:
“我失去了一個兒子?!?/p>
這時她的肩在顫抖,難看的面容扭曲了現(xiàn)出啜泣的嘴。沉悶的幾秒鐘過去,我握住她的手,任淚水在她臉上漸漸平靜下來,她的嘴松弛下來,呼吸也順暢了。她的筆記本從膝上掉下。我打開窗戶,十月的晨光帶著林邊枯枝的氣味泄進房間。
我剛敘述的這一場景發(fā)生后不久,嘉布麗艾拉帶著幾件衣物來了,并非安家,這我會受不了,只是度過幾個白天,睡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她的歷史。
“我經(jīng)常思考“忍受苦難這一說法,”她對我說,“這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我忍受我的苦難,我受自身的折磨,可是,是我兒子他死了。是他在忍受那種恐懼?!?/p>
還有:
“我兒子永遠達不到成年?!?/p>
“我兒子永遠熟悉不了女人?!?/p>
“我兒子永遠實現(xiàn)不了他的命運?;蛘哒f,我兒子的命運是被人從他的命運中竊走?!?/p>
男孩的名字很晚才進入到談話中。
“他叫馬蒂厄?!彼衩鎸σ粋€壞人破口大罵似的吐出這句話。
一天晚上,當她對我稍詳細地講述他的死之時,我愚蠢地向她提出問題,我渴望知道孩子的名字,就像他媽媽渴望得到失去的他。
“父親呢?”稍后我問。
“他沒有父親。他父親在我們從美國回來時離開了我。他甚至從來沒見過馬蒂厄。我獨自撫養(yǎng)他。一個小美國私孩子。他死時七歲?!?/p>
分擔?分擔什么?我再一次體會到把我和嘉布麗艾拉心頭創(chuàng)傷分開的那個距離:年輕女人沉浸在她的痛苦中,而我,我被自己從她身見到的東西感動:閃著淚花的臉,抽搐的唇,追憶孩子疾病時恍惚的神情,再加上這種痛苦,它的深處對我依然像井一樣陌生。我想象悲劇。我幻想它。我試圖把它搬到我的經(jīng)歷中,虛構(gòu)一個孩子,他的疾病,然后,是他的死亡。我回憶別的孩子的死,書里的,故事里的,那都是人們從我身邊的悲劇中為我?guī)淼?。我白費力氣,我體會不了。我是不是像布施者那樣通過施舍而愛自己?我把嘉布麗艾拉抱在懷里,我們進到我的房間里,進到傾斜的屋頂下,從向著花園敞開的窗戶進來秋天的氣息。泰然中帶著壓抑。怎樣的泰然,我的嗎?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身邊平躺著的身體。這身體有一天將帶有很明顯的妊娠紋、皺紋、紅斑、恥辱痕跡——而不久后,在墳墓中它們便不會那么顯眼了。
“您不冷嗎?”我問?;蛘?, “您渴嗎?”我去找衣服,找水。我遞給她一杯水,打開燈或者撩開朝向花園的窗簾,就像這些動作是唯一可以讓我接近她的憂傷似的。我還試著對她說出這個想法。
“我不憂傷,”她微笑著說, “我隨身帶著死亡。無疑正是這一點把我吸引到您這里。但死亡對于您,您看著它。您馴服它。正因為如此您可以躲開它,您愿意的時候可以繞開它?!?/p>
“隨身帶著死亡”,她是這樣說的。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這么說。沒有人對我如此清晰地表達過。人們拐彎抹角躲避死亡,人們挖空心思,人們旁敲側(cè)擊。但是……“隨身”!而這個女人如此年輕,她喜歡音樂、繪畫。她在流轉(zhuǎn)著十月陽光的平臺上喝咖啡。白晝一直持續(xù)到夜晚,無雨,無任何風暴。黑色長春藤前的菊叢是黃色的。由此我可以想象一幅天堂圖景,這景象在閃亮的樹、花之間,在死人和烏與陽光延伸的墓地中,在我們行走時連自己腳步聲都聽不到的、灑落著仍短小的樹陰的寂靜小徑上。天堂就是不受干擾地持續(xù)著的這一刻。就像今天的光亮,就像我們今夜在林中空地陰暗床上的睡眠。
“您渴嗎?”
“我不渴?!?/p>
“您冷嗎?您愿意我去找一件衣服,我去煮一杯咖啡?”
好幾天來我不再閱讀,只在早晨她仍睡覺時寫上一兩個小時。因為我習慣起得很早,當灑落到窗簾上的第一道晨曦把我喚醒,我就下到一樓,打開窗戶,在這微風不起、烏兒開始的靜靜的樹上你唱我和之時,景色在緋紅色天空下變成緋紅色。我這幾個星期寫什么?片段經(jīng)歷。我試圖記述我們的相逢,嘉布麗艾拉的模樣。我記下她敘述的馬蒂厄或那個離開她的美國人。她在寫一個報道的過程中認識了他,一次由比利時一家報社組織的一個合作項目,我想是布魯塞爾的晚報。它涉及探訪生活過好幾位美國作家的地方,??思{、多斯·帕索斯、厄斯金·考德威爾,她選擇了海明威,并在古巴遇到了這位米利肯,他在那里做同樣的報道。他們一同去海明威自殺的凱徹姆林中小屋。一天晚上,她給我描述了森林、房屋、那間掛著槍筒嵌銀槍支的房間和人們從窗戶見到的景色。
說到那時的米利肯了嗎?約翰·米利肯?不,她沒說任何他的事,沒有任何暗示。是我自己想象樹林中的這幢小木屋,想象在太陽余暉下來到巨杉樹林中的陰影。我自己想象分別來自相距如此遙遠的一對情人,相會在無足輕重的小鎮(zhèn)上唯一一家旅館的床上。在這座小鎮(zhèn)上,一位老作家,像任何一個外省貴族似的用獵槍自殺了。這同樣是死亡嗎?嘉布麗艾拉?而這個報道,從死亡走到墓地?在您的報道里讓我痛苦的,嘉布麗艾拉,是那些永遠不應該死亡的作家的死亡。就像那些書、冒險、藐視死亡為他博得的榮譽,諸神都未達到的榮耀。人們想象阿波羅的死嗎?俄耳甫斯病了或者衰老了嗎?詩人的死,嘉布麗艾拉,這一恥辱。我最終可怕地忘記了您兒子的死,帶著神秘亂倫芬芳的真正恥辱。因為有時我把它與您肌膚的味道、您睡眠的味道和我撞見您熟睡或做夢時您唇上的氣息相混淆。而我必須努力地將您與死去的兒子區(qū)分開,或者把他驅(qū)趕到您身體的最深處以便看不到。諸神如何愛,嘉布麗艾拉?更接近我們的,死去并復活的基督那些最初的證人如何愛?他們是在他們緊緊擁抱的肉體里,是因被拋棄在另一個人的秘密中、或融入另一個人的呻吟或叫喊中而產(chǎn)生的焦躁中,感覺到的他嗎?或者,這是一種歡呼聲,嘉布麗艾拉,和基督肌膚之親的叫喊,和并不讓肉體徒勞無果地相混相融的救世主的肌膚之親,從那肉體中出來的不再是抽搐和溺死的動物,而是新生的孩子。
此刻我愛嘉布麗艾拉嗎?是的,我愛她,就如愛一個我知道遲早要分手的女人那樣愛她,而對這種在我心中已斷的關(guān)系的回憶,難以覺察地任憑厭倦或者懷疑侵蝕而變成悔恨,它把莫名其妙的激情加到溫情中,或者加到對悄悄鉆進我懷中的女人的欲火中。您,嘉布麗艾拉,這些星期里。我不能對您有任何指責,懷疑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對我稱之為您的缺失感到不耐煩,而這種心不在焉,或者這種您自身的裂痕,隨著我意識到您愛情中新的征兆而更令我痛苦。仿佛當您心灰意懶時,對我自己悔恨您的悲傷一事更加內(nèi)疚。
十月末的天氣非常美,而在夏季般色彩陽光、清新空氣和純凈天空的表象下,十一月開始了。就像冬季之前,宜人的小憩意欲消除目光和心靈的所有不安。
消除,或僅是撫慰?十一月的秋光是虛假的,它讓人相信安寧,因為它溫柔悅目,而在陰影下,就像樹下拉長的圓圓陰影,它卻使記憶活躍,令人遺憾地堅決再現(xiàn)了那些隱藏的景象。
必須相信有幾天這樣的安寧。在我離開書桌時嘉布麗艾拉來到我身邊,在上午將近過半的時候,我們喝了一杯咖啡,然后沿著墓地,穿過森林來到河邊,這離家不到一公里,兩邊是長著樹木的陡峭懸崖。我們經(jīng)常在空曠的草地上碰到母鹿,動物安詳自若,既不害怕,也不匆忙。我們停在樹下看它們向著林邊移動。又是天堂在大地上的縮影。烏兒在太陽的光芒中閃爍。我們無言,甚至聽不到灌木上自己的腳步聲。然后,一對騎馬的人在伐木工的小路上小跑而過。烏兒在大樹上相互應和。遠處傳來道路上經(jīng)過的車聲,人世的聲音,人世的回聲,在那里和諧是可能的,心靈是敞開的。
“您一直抱怨我嗎?”嘉布麗艾拉說。
“我沒有抱怨過您,但的確,我有時擔心我們比起第一次見面疏遠了?!?/p>
“那次我們看畫,那張桑蒂諾的萬物虛空圖。我全記著?!?/p>
“您知道我們是什么時候停止談論死亡的。您的兒子、馬蒂厄?!?/p>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jīng)有馬蒂厄了,只是您不知道。好的,重新開始吧。對您對我講的話我不再想著文章、報紙,不再使用不論什么……”
于是我們重新對話,我也不隱瞞感受到第一次見面我們面對面坐著時的那種樂趣,力圖最準確地回答問題,力圖剝離出她提問的準確含義,力圖向她承認一定數(shù)量的秘密,就如同我把鑰匙交給她,以便我能夠更好地了解我自己。
“您什么時候遠離上帝的?”嘉布麗艾拉問我?;蛘撸?/p>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您剛剛做出不再考慮死亡的決定。您為什么做了這樣的決定?是某種境況代您做出決定嗎?”
天晚了,我們在廚房的桌邊吃晚飯,然后她上樓睡覺,當我上大床找她時,看見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不認為她在裝睡。我也睡下,同時為沒有能更好地愛她而感到遺憾。
第二天,燦爛的天氣令我忘掉這小小的內(nèi)疚。似乎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天空,鏡子般的蜜汁映襯著牧場和樹木。
“一個月后,就是圣誕節(jié)了?!奔尾见惏姷轿視r說。我討厭她打破了良辰美景。
“對不起,”嘉布麗艾拉說, “我幻想。是因為,圣誕節(jié)……”
“請別再提了?!蔽艺f。我打開面對陽光和天空的窗戶,此時,夏日清晨的溫煦進入房間。
“印第安的夏天,”嘉布麗艾拉說,“我去凱徹姆的季節(jié)。林中小屋周圍的落葉松已經(jīng)黃了,巨杉和樺樹在斑駁積雪的山崗上。雪在我們小駐期間融化,暖流突然到達。天空非常美麗,我?guī)缀跄軌蛴|及海明威癱倒在寫字臺上的身體?!?/p>
“在凱徹姆,多長時間?”
“十來天,米利肯希望拍攝現(xiàn)場,自殺的房間,兩支槍。這同家屬發(fā)生矛盾,最后他們的律師只允許拍攝幾張照片。但是我們得以會見一些人,獵人、伐木工人。我們住的那家旅館的老板非常憤怒,因為人家不許他使用‘海明威酒吧命名他的店。據(jù)說老作家去那兒大量地喝杜松子酒。在一個小冷柜里,為他冰鎮(zhèn)著各種威士忌,因為他夫人限制他喝酒。干面包加水。對寫出《永別了,武器》的人來說,這是非人的生活。”
“您十一月在那兒是嗎?”
“是的。我對您說了,十來天。”
“而您說天氣和我們這一個星期相似?”
“完全一樣。陽光、溫和的空氣、閃亮的樹。鳥兒也是同樣的。除了在那邊,傍晚時人們見得到在山頂盤旋的鷹。獵人說它們尋找兔子。”
“對海明威來說是太小的獵物。鷹,也許……”
“他很長時間不打獵了。沒有狩獵,沒有垂釣,沒有戰(zhàn)爭,沒有女人,除了汽車旅館酒吧里的小冷柜外什么都沒有。另外,在大量飲酒中,他最后一位妻子給他致命一擊,公開謾罵他。此后她待在自己房間里閉門不出,老人獨自待了三天。您能夠想象一個生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形象中的男人的這種孤獨嗎?”
“您太嚴肅了,嘉布麗艾拉。您重新譴責這個已經(jīng)被譴責了幾十次的事情。您需要忘掉戰(zhàn)爭、斗牛、拳擊、水牛、老雷明頓打字機前的無數(shù)時光。另外……死亡,嘉布麗艾拉。對死亡如此敏銳的感覺。還有‘虛無。您可愛的《永別了,武器》中‘虛無的祈禱?!?/p>
“我什么都忘不了,您知道,我也忘不了死亡。坦率地說,我遺憾這場遺憾的比賽結(jié)局。在決賽的延長期里,他拖著長著大胡子的虛弱之軀,悲慘地如同地獄里的靈魂。在這十來天的最后階段,我們在凱徹姆也同樣步履維艱,喝酒,爭論,睡不安穩(wěn),或者做很可怕的噩夢。”
一陣沉默。她顫抖。然后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
“正是在那里懷上了馬蒂厄。”
我討厭他指責海明威,因為他在各種場合已陪伴我多年。噢,諷刺啊,我以我適度的方式駕馭他。海明威旅行,他待不住:我更愿意守住自己那片領(lǐng)地,但這是一樣的。他旅行時攜帶的正是我身上的特點:愛好冒險、挑戰(zhàn)死亡、持續(xù)地思考。我也同樣,很早我就寫東西,我打拳擊,我結(jié)過好幾次婚,而我父親也是用火槍自殺的。我也同樣,過隱居生活,有我的凱徹姆,盡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在這自殺,相似的景色仍令我激動,山崗、樹林、在陽光下軀體輕飄飄的,而靈魂經(jīng)常脫離大地。我還經(jīng)常想象老作家憂傷地漫步在冷杉和山楊樹林間,蓬蒿般的胡子在寒冬般的夏天那么潔白。人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遠離銳利的角,遠離美洲草原上凝固著恐怖的奔馳。更接近另一個看不見的角,面對虛空無法避免的角。哎,虛無啊。哎,虛空,我在甘愿成為一個殘骸之前匆忙前往你這里。
嘉布麗艾拉能做什么抵抗這些思想?什么都沒有。另外,我在想一個待在自己最終巢穴里的老人時并不悲傷,想他的同時,我看著我所喜歡的一幅陪伴我的萬物皆空圖?,F(xiàn)在他坐在他的窗前,是在晚上,他注視著在對面斑駁積雪閃閃發(fā)光的高山之上盤旋的鷹,景物的盡頭,他甚至完全想不起自己的生活。
他經(jīng)歷過的東西?什么都沒有,這一刻他這么對自己說?;蛘邲]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繼續(xù)活下去對抗孤獨,庸俗帶來厭倦。他無悔地放棄這些,也不急于了結(jié),不怨恨任何人,也不怨恨自己。他所擁有的那個美麗形象,那已經(jīng)不是他,而是他將在幾個小時后殺死的一個平凡的、狼狽的形象。在特寫時刻,他一定會毫不匆忙地行動,如同昔日準備獵殺野獸,跟命中野獸雙眼之間的頭骨、或者胸膛內(nèi)心臟同樣準確的一擊。但是,海明威,在這特定時刻我們想什么?
我經(jīng)?;孟耄谒劳龅臅r刻,如果一個作家有幸是清醒的,他一定會極其遺憾不能寫下仍然值得去寫的哪怕一頁,或者哪怕一首詩。似乎這些年所有他的思考、寫作、涂鴉最終在此刻達到了無法捕捉的盡善盡美。垂死者的耳朵里充滿了最終要說的恰當?shù)脑挘渥幼约簩懴?,虛空中輝煌的一筆,不,那是喪鐘,抹去一切,兄弟,該死了。
一天早晨,因為凱徹姆和我圍繞那個水牛命運的老作家的思考爆發(fā)了一場爭吵。
“您不停地談論海明威,”她指責我說, “這滑稽可笑。您在這上丟掉了自己真正的靈魂。而我,如果我想馬蒂厄……”
她知道當她說起馬蒂厄的時候我什么也不能回答。她此時叫喊,我不愿見她這樣憂傷,但她過分的痛苦和怒火也肯定令我無法控制自己。
“沒有任何東西把您拴在這里?!蔽艺f。
她的臉唰地白了,愣在那里,紅紅的眼睛盯住我。然后,用一種漠然的口氣說:
“沒有任何東西,確實。甚至連一起守一會兒的最小的小墳墓也沒有?!?/p>
她在大窗戶的陽光下站起身,我贊賞她年輕的臉,那充滿驚訝的高傲目光。
突然她開始向樓梯跑去,我聽見她爬上樓梯,我們房間的門打開,然后是柜子,幾分鐘后,她重新回到我面前,手里拿著旅行包。盡管她很悲傷,她還是那么脆弱,那么清澈,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過去,把她抱在懷里,把她帶回她剛剛離開的那個房間。
幾天后的一天早晨,我離家取報紙,這時我的注意力被一個從墓地墻頭張望的家伙的舉動吸引。他停在那,半隱在墳墓和小樹里,露出腦袋,確信自己未被發(fā)現(xiàn)。以我的窺伺經(jīng)驗,特別是在秋末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可以明察平靜領(lǐng)地上最微小的動靜。
這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身體高大,金發(fā),古銅面色,那樣的距離我只能看到這些。不過他動作十分自信,像謹慎的偵探那樣向前走。突然。一個名字來到我的腦海里:約翰·米利肯。是的,是他,美國人,嘉布麗艾拉在凱徹姆的報道伙伴,而后,她的情人和孩子的父親。
我思索這討厭的相遇時,米利肯從我的視野消失了。我聽見小徑上他匆忙的腳步,門哐當一聲。墳墓重新封閉。我,一個活人,當如此令人不快的入侵威脅著我自身安寧時,怎么還能喜歡近在眼前的安謐,和煦的風,還有死人聚集地的小樹上面烏兒的歌唱?
我們進入十二月,必須預備圣誕節(jié)。前幾年,因為我獨身一人,我避免考慮節(jié)日,很長時間以來,我的朋友和四散的家人已經(jīng)不指望從我這里收到任何禮物。即使偶然進城,我也不看那些燈火輝煌的裝飾,并且從避免了這些東西的自我感覺中得到愉快。
今年嘉布麗艾拉的出現(xiàn)讓我不那么保險了。在我們第一次看到玩具、食品時,對馬蒂厄的懷念變得沉重起來。另外,像是要增加煩惱似的,我多次見到米利肯在墓地,或房子附近的林邊游蕩。嘉布麗艾拉自己也看見了他。但是與我認為的相反,她對他的出現(xiàn)并不擔心。
“我去跟他說,”她對我說, “他甚至不知道馬蒂厄死了。我去告訴他,他將走開?!?/p>
“他明天還會來。”
“不會來了。我肯定。他討厭糾紛。討厭所有可能束縛他珍貴的自由的東西?!?/p>
嘿,我想,同我一樣。我對這個和我有同樣反應的美國人產(chǎn)生了好感。
“如果他惹…-.麻煩?”
“他不會。他是個越南焦臭者,就像他們稱呼那些永遠無法從戰(zhàn)爭復原的家伙。二十二歲他跳傘降落到水田里。以后還有種種經(jīng)歷。他擺脫不了。在軍隊醫(yī)院住了一年,精神治療,回頭搞攝影……他害怕麻煩。我在現(xiàn)場,在凱徹姆看到他和那些家伙,他們威脅他,如果他再繼續(xù)拍攝酒吧和汽車旅館,就沒收他的器材?!?/p>
“沒辦法同海明威……”
“和他們的女人們有關(guān),如果你在柜臺或者大廳看到他們和姑娘們在一起?!?/p>
她不帶感情地談著,幾乎是平淡的,似乎這個回憶沒有觸及她。人們甚至以為她沒在凱徹姆待過,從沒見過米利肯,沒同他有過孩子。什么聲音在荒漠里呼喚?我知道得太多了,在一個墳墓的深處,那具小尸體不停地講話。但是我用不著生活在您的憂傷中,嘉布麗艾拉。我用不著愛您的兒子。既用不著躲在窗后見到米利肯,也用不著動不動地就揭開馬蒂厄的墳墓。我對死亡感興趣,但是我既不憂郁也不悲傷,親愛的嘉布麗艾拉。前幾天,我不該阻止您在我沒料到的時候離開。是的,我錯了。但是,重新開始吧,我希望如此,您可以相信,這一次,我不會留戀。
我幻想這次分手。我想象為了引起怒火或者無法忍受的焦慮而要干的事情,她再次打點行裝,哐當關(guān)上了門。
米利肯不再露面。后來的一天早晨,我去城里買東西,回來時,看到她神情十分緊張,眼睛因為哭過而紅紅的。
“他打來電話。他來了。他堅持要進來。他看見你坐車走了。”
“他說什么?”
“他想帶我走?!?/p>
“你就馬蒂厄的事說什么了嗎?”
“他知道。他給我父母打過幾次電話。這可不是家庭傳遞消息的方式。”
“他為什么哭?”
“我不知道。因為我將離開你。他愛我。他想同我結(jié)婚。”
因為我沒有回答,她說:
“這是馬蒂厄的父親。您明白嗎?我兒子馬蒂厄的父親?!?/p>
這時候一種快樂的情緒涌上我的心頭。我需要努力抑制住才沒有跑到窗戶那邊,窗前樹枝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你決定斷絕關(guān)系?!蔽矣靡环N緩和的口氣說。
“必須如此。這不是我能左右的。”
一種預感抓住我。這種更為冷漠的聲調(diào)是這個時刻所必需的嗎?或者是某些不變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上,像一個隱藏在我摒棄的形象里的固有的東西?
我轉(zhuǎn)向她,看著她,擔心地看到她如此嚴厲、迷離的目光、蒼白的面色。
“請原諒,”她說,這下輪到我的驚訝感到害怕了?!皠偛盼覒撜f,這不是‘我們能左右的。這樣更確切。更符合我們度過的時光?!?/p>
“馬蒂厄,是嗎?”
“是馬蒂厄。我走了?!?/p>
猶如河水吞沒一顆卵石,我們?nèi)舆M去,我們看不見它了。沒人知道它曾經(jīng)是露天的??傊?,露天,對于我們……
我任由她收拾簡單的行李,走前同她待了一會兒。她不愿用我的車。 “一輛出租車足矣。”她說,同樣平淡的口氣。現(xiàn)在司機拿起她的行李,一個裝滿衣物的帆布包,她走出屋子,坐到后座上,哐當關(guān)上車門,車在路上遠去了。
現(xiàn)在是十二月二十日。我成功地謝絕了最后一周接到的所有圣誕晚餐的邀請。沒有任何人拜訪,沒有任何禮物要送,沒有東西要收,我渴望每年此時的這種非常幸福的安寧。也沒有女人。如果說對嘉布麗艾拉的回憶猶新,給我的觸動也非常之小,也許有些很明確的運作,一種氣味,她說起馬蒂厄時淚流滿面的樣子。但我估量不那么幸福的是,我從那些過于沉重的枷鎖中解脫出來的幸福,是以我不時感到的沒能幫她承受她喪子之悲的內(nèi)疚為代價的。后來我像驅(qū)走其他幻想一樣驅(qū)走這些想法。
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將過時下起了雪,到了正午,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峽谷、森林、岡,所有景色都被覆蓋上一層平靜、耀眼的雪。我打開了大窗玻璃,雪已經(jīng)停了,我讓空氣隨著小嘴烏鴉的叫聲,以及透過起于谷底彌漫至已經(jīng)白了的樹林腳下的薄霧傳來的低沉的汽車進入房間。
我在收看“十三點新聞”時電話響了。不接?不管怎樣,畢竟是圣誕節(jié)嘛。我怕也許是令人厭煩的某人祝愿我……我拿起話筒。然后是僅憑一聲招呼就辨認出的聲音:
“喂?!?/p>
“好吧,米利肯,你想要什么?”
“喂,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想要?!?/p>
可怕的美國口音。這個遲緩的聲音,極為低沉、嘶啞,就像一個沒有睡覺的人,想開個玩笑。
“先生,先生!嘉布麗艾拉死了!”
“死了?米利肯,您是開玩笑?”
可是同時,我就知道這家伙說的話是真話,知道這一切都是自然的,那種嘶啞的聲音,死亡,知道一切都應這樣結(jié)束。清晰和平淡的一剎那。
“先生!先生!我不想開玩笑。嘉布麗艾拉昨夜死了。人們今晨找到她??傊?,找到她的尸體。她在她兒子墓旁的一棵樹上上吊了。”
光是白的,我不再聽電話里那個男人接下來的話,是他掛斷了,還是我,我不知道,就像他快步在積雪的小徑上遠去。
嘉布麗艾拉在她兒子旁邊上吊了。米利肯嘶啞的聲音,掛斷的電話,敞開的窗戶,下午開始時屋頂薄雪融化和雪水流淌的沙沙聲的寂靜。
我?guī)追昼姶袅⒃诔良爬?,在雪中,什么都沒看見,也幾乎沒有聽見那不是聲響的聲響,幾乎沒有,僅有一只出洞的老鼠在融化的雪上,或者一只搞錯了季節(jié)的蒼蠅,開始在溫和的空氣中飛動,或者從屋頂?shù)蜗碌乃蜗г诒”〉难┥?,或者炫目的、令人討厭的光?,F(xiàn)在我關(guān)上窗,帶著自孩童以來就沒再體驗過的喜悅心情,那種假期第一天,在離開學校去離最長夏天時的喜悅心情。
譯/郭京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