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四萬三千瓶”,“八萬零六百五十七瓶”。有人問起酒的銷量,周德光便以這兩個數(shù)字應(yīng)對,前一個數(shù)字給普通人,后一個數(shù)字給同行。說起來,兩個數(shù)字都所言不虛,前一數(shù)字是他開店第一年的銷量,后一數(shù)字是第五年的銷量,這一年的銷量為開店八年最高。事實上,他所代理的那種白酒,銷量常年在五萬瓶到六萬瓶之間,尤以89塊一瓶的最低端入門級為最多,單是這一種,就要占去五分之三的銷量。但周德光認為,自己已經(jīng)恪守了商人的職責(zé),在不同場合給出不同的應(yīng)答。
二十三歲之前,周德光已有六年商人生涯。他家世代種植蘋果樹,到他父親這里,果園已有二十三畝。周德光習(xí)慣跟隨果樹的生長周期,春季拉枝、刻芽、環(huán)剝、復(fù)剪,這些均在四月前完成,夏季打藥、施肥、澆水,秋季采摘、運送、種植新苗,冬季清理土壤。每畝收益,相當于在縣城打工兩月所得。
周德光的父親曾經(jīng)嘗試做果商,他怕觸怒本地大果商,只敢以“遠方親戚家做果脯廠”為名,聯(lián)絡(luò)較為熟絡(luò)的幾戶果農(nóng),收購他們的蘋果。收購、包裝、尋覓儲存地點、運送,都由他完成,他甚至考慮置辦卡車,讓三個兒子學(xué)大車,以省下長途司機的費用。第一年勉強盈利,第二年就遇到果價下跌,果商的卡車甚至不肯開進他們村子。第三年遇到冰雹,該地區(qū)蘋果產(chǎn)量縮減,蘋果品相欠佳,連縣城水果店都開始銷售河南蘋果。周德光的父親稍事休整,于兩年后再度啟動蘋果生意。不料,那年爆發(fā)非典。
蘋果花照舊依時開放,花瓣白中透粉,方圓幾公里都是清甜味道。周德光的父親選擇繞路,穿過果園回家。修剪果枝的工具在工具箱中靜止不動,分量和一塊生鐵無異,但他卻覺得那和提著生鐵是兩種感覺。遇到溝壑時,他跨步越過,工具箱里的刀剪嘩嘩作響,卷尺滑動,發(fā)出輕輕的撞擊聲,工具瞬間激活,似在響應(yīng)他的感觸。
周德光警覺地觀察著父親的生意,待父親偃旗息鼓之后,也不再提起做果商的事,本村果商投資兩億五千萬在附近建起果品冷庫的事,他也沒有第一時間轉(zhuǎn)告給父親。他的野心啟動,全因為一件小事。父親因為非典遭遇重挫那年,他十七歲,乘班車去省城看親戚,在途中小縣城??繒r,幾個神色焦慮的中年人上車來,給司機交代幾句,滿車搜尋,隨后要捉一個孩子下車,那孩子手抓椅背,放聲大哭:“我十五歲了,還要吃家里的,我要做生意,我不念書,你們不讓我做生意,我跟姑父做去?!?/p>
周德光深受震動,到了省城就開始尋覓機會。此后六年,他做過各種生意。起初,都與節(jié)氣有關(guān),春節(jié)販賣鞭炮焰火,開春倒騰化肥,清明前后販賣紙貨,中秋擺攤賣月餅,乃至操辦紅白喜事,以及用卡車拉運雜貨下鄉(xiāng)。小生意不外如此,如同打獵,聽到風(fēng)吹草動就趕去放槍。
漸漸,他敢于操持長線生意,租賃攤位或者小店面,賣酒,賣化妝品,直至獲得執(zhí)照,開起一家彩票經(jīng)營點。店面面積十平米,員工兩位。彩票店開張三月后,他又有新發(fā)現(xiàn),到店買彩票的人,并不急于離去,買好彩票后,拈在手里,或坐或站,和周圍的人聊天,彩票似是聊天的門票。他由此發(fā)現(xiàn)新商機:人希望和人在一起。他又在居民區(qū)租下一套一樓住房,開設(shè)麻將館。麻將館顧客,多數(shù)由他從彩票店引流而去。
三年時間,由他售出的彩票,中獎的最大數(shù)額,為51萬元,中獎?wù)呤歉浇穆灭^老板。他將這張彩票用手機拍照,打印成圖,過塑鑲邊后,懸掛在店里最醒目處。照片半年后就已褪色,新的大獎并沒產(chǎn)生。但他很快找到新的生意。
麻將館顧客中,有人無意間透露信息,某種白酒,銷售連年增長,意欲增設(shè)縣級代理點,本縣已經(jīng)有人獲得加盟資格,準備裝修店面,店鋪就在兩條街外。這位顧客極為厭惡白酒,這在小地方也算罕有,他以這樣的句子作為結(jié)語:“把這些狗日的喝死去?!?/p>
他轉(zhuǎn)身招呼一聲,就去那條街上搜尋,找到那家正在準備裝修的店面,向裝修工討到店主電話,詢問加盟事宜。兩天后,他已乘上火車,前往酒廠實地考察,隨后在酒廠接受培訓(xùn),參觀酒窖,與加盟店店主懇談,與其他考察者交換名片。十天后,他打電話給家人,希望家人幫助湊出二十萬塊。
他已通過從鞭炮到彩票的各種生意,攢下三十萬,而加盟該白酒品牌,需要五十萬。到這一步,前來考察者已經(jīng)離去大半,多半人是因為拿不出這筆資金,少半因為疑慮。他想起報紙上看到的數(shù)字,月收入5000塊,就已經(jīng)超過95%的人。果然如此。
家人以為他遭遇傳銷,已在家鄉(xiāng)報警。等到他回家,才解除警報。但如此一來,他的積蓄就盡數(shù)曝光。此前六年,家人并不知道他的生意是賺是賠,他也時常含糊作答,多數(shù)時候回答“還過得去”,偶然對賠錢的生意大肆聲張,存款也分別存入五家銀行。
學(xué)會這些并不困難,如果你有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著生意的父親,如果消息從村頭傳到村尾只需一個上午,而且銀行職員也時常在酒桌上抖漏別人的存款數(shù)額,或者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朋友的妻子,她的丈夫一周前在金店刷卡買下一件金飾,怎不見她戴出。
父親對他的生意,一向持有縱容之意,所以假裝不知道他時常逃課,也假裝不知道他在高二輟學(xué)。只是對他要去四千里地外的另一個省開店,表現(xiàn)出某種不舍。父親也并無挽留,只是竭力打聽那邊有沒有人可以照應(yīng),很快得知,有位親戚在那個縣城工作,這位親戚,算是他的堂妹,周德光可以叫她姑姑。
周德光依舊記得初見那座小城時的感觸。在省城火車站下車,在附近客運站乘坐大巴,一個半小時,到達縣城。進城之前,大巴在加油站加油,加油站在城外小山的山坡上,縣城在山下一片沖積扇地帶,乘客剛好可以俯瞰縣城。
長空碧藍,似是一揮而就,小城就是天空下灰色和赭紅色相間的一片。小城往左,是一片荒野,黃褐色的土地上,有墨綠色的樹帶,再遠一點,是無盡的荒山,似黃色的海浪,一直推遠,直到和天空相接,相接之處的天空,泛著淡淡的蛋白色。小城往右,地勢漸高,綠色漸濃,隨后就是一帶高峻的綠色山脈,山間有霧氣和白云繚繞。他已查過百度,知道那是祁連山的一支,海拔將近四千,從山下到山頂,是垂直景觀。
進城的時候,已是黃昏,小城被落日的金光籠罩,雖然那金光來自落日,卻仍舊給人來歷不明之感。金光悍然、廣大,人們走在街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向著金光走去。八點之后,金光減弱,八點半之后,余光徹底卷入山后,替換而來的藍色天光,依舊廣大、悍然,四周的語聲,在這廣大的天光下,有種寂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