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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鯨

2019-07-25 06:41李宏偉
小說界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野獸沙子郵件

李宏偉

夠了,父親。隔著馬路,看見楊溢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等候綠燈,等候向她走去時,我居然有點激動,說幸福可能都不為過??偹阌芍宰?,不聽從要求,違背了大人心意的孩童的幸福。我對自己說夠了,我不再是孩童,你也早已不是我需要抬起頭才能望見雙眼的大人。夠了。我決定的時候,就是這么對自己說的。就是又一次聽到你這么對我說的。這郵件夠了,這延宕夠了。你對我說夠了,也夠了。父親,從我寫下第一個字、第一個段落、第一篇作品,你就在對我嚷嚷。我拿回第一本書,你說夠了。我在頒獎會上神采飛揚,回到家小心翼翼遞給你獎牌,這次你總該肯定一下我吧,總該認為,不按照你設(shè)計的路線,人生也能過得很好吧,但是你沒有,你只是舉起它,像很多次沖我沖母親舉起拳頭那樣,舉起它,砸在地上,在一地碎屑中,背過身去。我看到你一臉的輕蔑。那一刻,我認定,你其實對我沒有什么設(shè)計,不管我走哪條路,你都會嚷嚷一聲“夠了”,用你全部的惡意,把我趕開。你,比我年長二十二歲的男人,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做的,就是碾碎我。怎么和你斗呢?只要我的世界還有你,順從或者叛逆,只要我還試圖有所成就,都是中了你的圈套,都是活成你的影子。夠了,父親,夠了,沒有結(jié)束,沒有道別,到此為止。你想不到吧,一個人可以自我放逐,你的兒子,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自我放逐。切斷和你的音訊,不被你知曉,就是我幸福的放逐。你以為,我不去當你口中的什么什么……不去干“實實在在的”工作,就會茫然無措,就會餓死成一堆臭氣熏天的肉、骨頭?夠了。我知道夠了的意思,屬于我的意思。一座接納我的村莊夠了,兩三畝薄地夠了,幾間破房子夠了。我不要隱居,不要急流勇退,不要再寫一部大作品。我不要要。這樣,你就聽不到我的消息,我不要回去看到你的臉,不要從信紙上看到你的字,不要在聽筒這端聽到你的聲音。我在某個你不知道的地方你不知道的時刻,倒在地上死去,你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想知道的時刻,躺在床上死去——無論哪一種,都才勉強算夠了。如果知道夠了就夠了,未免太順心。父親,你看,我又回來了。我正在走向這個女人,準備把我的作品,按她籌劃的交給她,也許還要把新的小說交給她。在你忘掉我忘掉我的寫作時,我又拿出來一部作品,寫的還都是你。告訴我,你會驚喜還是恐懼?你覺得自己的一生,至少是作為父親的一生,是成功還是失?。繅蛄?,父親,我才不要和你糾纏這些。我是為我才寫的它。如果一切按我的設(shè)計,綠燈亮起,我踏上斑馬線,不管走到中途還是哪里,就會有個男人或者男孩沖出來,按照所寫的,拿出刀子捅進我的身體。他可以捅一刀,也可以捅七刀,不管多少,他都會說一聲夠了。然后,對面的楊溢會睜大驚恐的眼睛,向這邊跑來,我也會就勢躺在地上,帶著留在身體里的,刀子的涼意。那個男人或者男孩,他可以是她的男朋友,也可以是普通讀者,最好是她的男朋友兼我狂熱的讀者。反正,知道我居然同意把作品交出來重新出版,居然還有新的東西,他不能接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拔出刀子,他唯一想說的,就是夠了。就像我對你說的,父親。我在小說里對你說的。

沙子一如既往地落在這個世界。老桑鐸找到那扇門,推開它,走進來的這個世界。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如果只是遠望,會以為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雪,細小得分辨不出顏色的雪粒被一只巨大的手拋撒出來,充塞天地之間。老桑鐸身在其中,自然知道并非如此。當這些小小的顆粒最終落在地上時,從來都不會融化,更不會消失,只會在他腳下累積,把他的視線填滿。隔不多久,他就得伸出手來,從前往后,從中間向四周,手指梳過頭發(fā),梳掉落在上面的沙子,再往臉上抹一把,在身上撣一撣,要不然,這些形狀毫不規(guī)整的小顆粒遲早要將他埋掉,就像埋掉門里的這個世界。

老桑鐸繼續(xù)往前走,父親告訴過他,不管推開哪扇門,進到哪個世界,都不能停下來。往前走,才可能找到塑造那個世界的方法。往前走,才可能在塑造成形后,找到出口,將那個世界放出來,注入其他人的世界。記住,我說的是可能。兒子,剩下的,都是也只是祝福。從他立志成為一名塑造師,跟著父親學習塑造世界的那一天起,這幾句話他聽過三遍。一遍是立志時,一遍是他懈怠時,還有一遍就是他離家時。作為一名失敗的塑造師,父親畢生推開了三十三道門,可是每一道門背后都空空蕩蕩,他窮盡所有的精力,耗費所有的心神,都沒有任何可以進行塑造的東西。更讓他氣餒的是,每當他以為這一次要做的就是塑造一個一無所有的世界時,那空空蕩蕩中就會出現(xiàn)一扇門,要求他離開,證明他的失敗。而那扇新出現(xiàn)的門背后,仍舊空空蕩蕩。我也不算一事無成,父親總結(jié)時,并無苦澀,至少我能夠判斷,什么樣的世界空無一物,無可塑造。

什么樣的世界呢?父親并沒有說。那時的桑鐸已明白,這需要他自己去領(lǐng)會。何況,那樣的經(jīng)驗都是一次性的,只屬于一位塑造師,別的人,任何人,都無法借鑒,更無法驗證,即使是那個塑造師的兒子。往前走,對一個塑造師來說,這是唯一有效的勸告。在他先前已經(jīng)推開的十一扇門背后,桑鐸都是這樣做的。哪怕是那扇當他進到里面,才知道門背后只有一個等身的世界,完全按照他的身形架構(gòu),沒有任何多余的空間,沒有任何可以使用的物質(zhì)。他也只是在閃念間懷疑那就是父親經(jīng)歷過的一無所有,然后就往前走了。是走,雙腿無法實際邁出,至少在他的意識里,是一步一步踩在堅實土地上的。當他終于理解一種可能,將那個困身的世界塑造成一片羽毛,他所有的動作都是它在空中的飄蕩時,一道光起,他順著光離開那個世界。再一回首,那世界確實顯形為一片小小的羽毛,傾瀉進外在的世界,在其中飛揚、飄悠。

現(xiàn)在,少年桑鐸成了老桑鐸,他還是會在這個世界繼續(xù)往前。依據(jù)他已然模糊的記憶,這是他在這個沙子世界里跋涉的近三十六個年頭,超過此前他進入的每一個世界,也幾乎快趕上他之前進入的所有世界。

我就躺了下去。是躺,不是摔,他最后一刀拔出,也抽走我的力氣,血往外涌,骨頭仿佛也涌出去。就那么軟軟地躺下,躺在地上看到人像樹被風從四周吹攏,圍過來,又被風吹開,再圍上就沒那么密了。哈,當然不,父親。那個持刀的人當然沒有出現(xiàn),我怎么能允許自己這么虛構(gòu)下去。怎么能這么輕易地模式化地含糊其辭?雖然,躺下去也不錯。雖然,躺下去也算打破這些年彼此的沉默,就便還想到幾句話——打破沉默,總能領(lǐng)會征兆,你離開海洋,總能得到魚骨。藍色的矢車菊在泡沫里綻放,身上是車輪的印跡——但不能允許自己陷入詞語的噴涌性譫妄。應該告訴你,我再次寫起小說,是因為她,我得到綠燈允許,正經(jīng)過斑馬線,走向的她。楊溢。她仍安坐在桌旁,右手托腮,像是在發(fā)愣,像是在掩飾。不認識,判斷得出是她。更別說一眼看過去,咖啡館里沒別人。至少靠窗的幾張桌子旁邊,只有她。和一個各方面相差懸殊的人頭一次見面,猶如公開展示的位置總是首選,她也需要盡快認出我,站起來以示禮貌,這是基本判斷。拋開這些,憑感覺也是她。沒任何預兆,她寫來一封郵件,一寫就是三年,持續(xù)、穩(wěn)定,每周一封,不說其他事,就說對我作品的了解,就說新的出版計劃。全是事務(wù)性的,干干巴巴的正式,不談?wù)搨€人的閱讀感受,只說明時至今日,它們與讀者的關(guān)系,她打算如何做,如何讓新的讀者發(fā)現(xiàn)它們。語氣平靜,訴求表達得很淡,如果不是持續(xù)不懈地寫來,會讓人以為和其他人寫來的一樣,只是興之所至,能不能成無所謂。按北方話說,有棗沒棗打一竿子??伤褪菍懀粩嗟貙?。收了半年郵件,我一直沒回,可真的開始考慮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了。她那些內(nèi)容單調(diào)的郵件從不讓我厭倦,甚至有點期待。也許我的自我放逐是把自己扔進一口枯井,現(xiàn)在有人不停在井口喊我?無論如何,我對寫郵件的人是個什么樣子有了猜想,這猜想正可以落實到窗戶里邊的她。我并不坦誠,父親,面對你,哪怕不在眼前,只是想象的你,那句話自然浮現(xiàn)——“夠了”,還沒出口就已說完,還沒犯罪就已定刑。不,至少現(xiàn)在不了,這次寫作拯救你也拯救我。哦,不管“拯救”是否夸張,忘了它。現(xiàn)在,我能坦然說出口。她的郵件不止約稿,這讓我們的關(guān)系溢出普通的工作來往。沒有曖昧與庸俗,也沒有后續(xù),只此一回。那些郵件很規(guī)律,每個周五下午三點,雷打不動,內(nèi)容也固定,可如此的穩(wěn)定本就是為例外預備的。兩年前五月的一個周日夜里一點,她忽然發(fā)來一封郵件,當時我已經(jīng)決定按照她的策劃,把舊日小說整理出來。我打算整理好再和她聯(lián)系。她在那封例外的郵件里回憶了一樁往事,十五歲時,偶然在隔壁鎮(zhèn)上見到父親參與一場斗毆,原因不詳,至少不是為保護家庭和家人。她父親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和她完全不認識的七八個人打作一團,場面混亂,以致她完全分不清楚那些拿著武器的人分作幾伙,誰又和誰是一伙。那次群毆如何結(jié)束,是否有人死亡或者受傷,她都不知道。她記得的是,她父親向一個人沖過去,那個人畏縮地躲閃。望見父親的臉,她逃開了。她還記得,過幾天,父親回到家里,又恢復平常親切、慈愛的模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這至少證明,他沒怎么因為那場斗毆受到懲罰?!八麤_向那個人,臉上的怒氣、狠勁,仿佛要把那人捅成一塊破布,這讓他完全變成一頭野獸?!彼卩]件里這么說。就是這么說的,父親,僅僅描述記憶中的場景,除了“野獸”,沒有任何評述,更不分析當時的心理,事后的陰影。此前此后,她的父親都是正常的,和其他父親一樣正常。只此一回,后來再沒發(fā)過類似郵件,也從未提到那封郵件,大概她忘了吧,她說出“野獸”也一定就此忘了那次目睹的斗毆。那封郵件推了我一把,讓我看清整理舊稿時心里跳動的火苗是什么。我決定放下舊稿,寫一部新的小說。寫你。

快三十六年,桑鐸一直在這個沙子世界行進,始終沒有找到能夠說服自己、可以著手塑造的起點。此前的塑造師生涯已讓他明白,推開一扇門,進入一個陌生的需要塑造的世界,首要之事,不是從整體上把握它,而是從局部理解它。無法從局部理解一個需要塑造的世界,意味著在其中生存將變得復雜,所有的日常之事都將充滿變數(shù),乃至兇險。是的,塑造師在獨屬于他的等待他完成的世界里,依舊要解決生存問題,這是桑鐸推開第三道門后明白的。他甚至想,父親之所以推開三十三道門都一事無成,也許與他在門后的世界一刻不停地前行有關(guān)?

每當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桑鐸都會搖搖頭,不是這樣。畢竟,他推開前兩道門,進入那兩個等待他塑造的世界后,依循的都是父親的經(jīng)驗,最終也據(jù)此完成塑造,成功地將那個世界引入外在的他人的世界,自己也得以離開,有機會推開新的門。可明白塑造師在其世界中也面臨生存問題,確實讓桑鐸更加懂得塑造的意義。在前兩個世界,他像父親說的那樣,“一刻不停地前進”,別的一切都不重要,不值得停下腳步。吃喝拉撒是純粹衍生的問題,感覺被觸發(fā)時,他可以憑借意念讓其在虛擬中完成,讓身體獲得完成的實在感。休息與睡眠更是無足輕重,他只需要協(xié)調(diào)好身體,讓它的各個部分有序地輪休,在輪休中磨合出更高的效率。第三道門后,徒手沿著一道峭壁攀爬至第五天,桑鐸忽然被旁邊巖壁里一株草莓吸引,它的莖葉瘦小,舉著的唯一一顆果實也只有拇指大小。那果實的顏色已經(jīng)發(fā)暗,可桑鐸仍舊被吸引,忍不住繞近十步遠的道,將它摘下,放入嘴里。

草莓入口之前,饑餓與飽饜生于感覺,止于意念。草莓入口之后,桑鐸再也擺脫不了它的汁液帶給口腔、喉部,以至于腸胃與整個身體的填充、振奮。由此,他開始有意識地尋覓更多的草莓,更多的別的食物,再也不排斥其他身體官能的訴求,再也不擔心這會延阻他的前進,耽誤對世界的塑造。說到底,即使他是個塑造師,有一整個世界等待他來完成,等待他將其引入外在的世界,這一切也仍然沒有那么急迫。到后來,官能的訴求與所在世界的條件完全融合,桑鐸再也回不到以意念解決一切的時候,他也從沒想過回去。盡管,他隱隱知道,即使再次不眠不休不飲不食,他也絕不會死于有待塑造的世界——塑造師必須也只能死在和他人共有的世界。

所以,這三十多年來,桑鐸從沒放松對生存的警惕。前進途中,他時刻關(guān)注著食物、飲水,也隨時留意著身體的感受,以便有需要時,能夠找到適當?shù)牡胤?,停下來休息。這沙子的世界,食物、飲水隱匿的方式,能夠被發(fā)現(xiàn)的途徑,和他知道的沙漠的運轉(zhuǎn)并無二致。自然而然地,桑鐸會認為這個世界就是一座沙漠,至少也是一座巨大的沙丘,特出之處僅僅在于,有風無休止地刮著,卷起地上的沙子,揚在空中。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完整循環(huán)的世界,沙子不增不減,只是落下、揚起,揚起、落下。這個設(shè)想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沙子飄揚的方向、力道無法證明風的存在。沙子下落的路線固然有所傾斜,顯示不止有重力作用其上,可這傾斜并不朝向一個方向,哪怕就桑鐸站立的范圍而言。無論他站在哪里,周圍的沙子都沿著他的身體,呈流線型,如同大雨澆下??偛荒苷f,風是從上面往下刮的吧?當然,也證明不了風不存在,尤其是,假設(shè)這風并非起于一處。有沒有可能,同樣力度的風從不同方向,在不同地點刮起來?有沒有可能,他所有的無法理解,都是因為對沙漠尺度的把握無力?他之前的世界都是精致的,邊界清楚的,完全可以從字面上當成“他的”世界,而沙漠超越個人的尺度。

懷著這一謙卑的理解,桑鐸足足在沙子的世界里行進了快三十六年,總算搞明白它的基本準則:沒有風從任何地方刮起,也沒有一粒沙子是從地上起來,再落下。沙子就像單行道上的汽車,只是從上往下。也就是說,沙子的世界并非沙漠,至少不是已知的那種沙漠。

父親,是你嗎?是你的臉嗎?狹長的強悍無比的,濃黑的眉毛讓各部分更見分明的,你的臉。直到現(xiàn)在,它也沒有絲毫映現(xiàn)在我身上,我有的是母親那圓圓的娃娃相的臉,可天曉得,有多少次照鏡子時,我都會恍惚一下,想象著你的臉出現(xiàn)在里面。父親,是你嗎?我有記憶起,就是你,以這張臉對著我,以它的冷漠,甚至冷酷,向我證明人世間的不易,要求我必須以更強硬的表情做出回應。我摔倒,你看,我又一次倒在地上,廠子里的人趕過來,要扶起我,被你喝住。你讓我自己起來,我起來。我起來,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你上前給我一個耳光??蘧蜐L開哭,你說。父親,我不敢哭了。那時候,我多盼望你什么時候也摔倒在地,就在我面前。你哭得像個比我還小的孩子,我不拉你,我給你兩個耳光。我想過,兩個耳光不夠,應該再踢一腳,就踢在你臉上??墒俏液ε?,你隨便瞪一眼,就讓我為自己那么想過而害怕。那時候你真是一頭野獸,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一頭野獸,我不知道我的害怕是面臨被野獸吞噬的恐懼。你始終是頭野獸,它撲向我的人生,撲向我成長的每個節(jié)點,撲向我想要做出的每個決定,將它們撕碎。它丟出一句話,就足以撕碎我的小說。不敢與野獸斗,我就逃離。逃得時間、空間都足夠遠,我才能設(shè)想一下,總有一天你會衰老,你會死去,野獸也終究會成為人們燉湯吃肉的食物。閑置自己二十多年,我是不是感覺到了你的衰亡才重新寫作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它是小說,可它更是你的傳記,你靈魂的傳記,一頭野獸的傳記。小說里那個帶領(lǐng)眾人開荒僻野,建起一座村莊,將村莊建成一座城市的人,不就是你?你從來不自詡,但你拯救了整個廠子,是廠子里三千多號人的頭領(lǐng),是他們的父親,這是從小到大,他們用一句句話敲進我腦子里的。接下來呢?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對,我還和母親保持聯(lián)系,這么多年我對你不聞不問,從不回家,可和我她保持著聯(lián)系。她從不怪我,也從不要求我回去,更不要求我理解你。有時候,我以為她挨了你那多的拳頭,被你奴役那么多年,自己無能為力,就把我的遠離當成對你的懲罰,她通過我表達對你的恨。她那個電話讓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才明白,我之前那樣想就是你的思維烙印,就是野獸撕碎獵物的念頭。進而,我欣慰這么多年的逃離,欣慰以沉默以無所事事自我閑置。歸根到底,那不是害怕被野獸吞噬的恐懼,是害怕自己也變成野獸的恐懼。父親,你知道嗎?那個曾經(jīng)在你拳頭下哀哀飲泣的女人,個子小小、臉龐圓圓的女人,她在電話里說,你老得不像樣子。她告訴我,你是怎樣被人合謀,從你以為自己天然就該終身占據(jù)的位置上被趕下來。這不是最大的打擊,那些絡(luò)繹趕來看望你,寬慰你,為你流下眼流,為你憤憤不平的人,他們轉(zhuǎn)身離開,繼續(xù)工作,開始歌頌廠里新的頭領(lǐng)時,你才受到真正的打擊。過了兩年——她聽從你對命運的觀察,忍了兩年才在電話里說起這事——過了兩年,你發(fā)現(xiàn)廠子居然比你執(zhí)掌時,效益更好,局面更開闊時,你徹底垮了。離開你,世界不僅正常運轉(zhuǎn),還運轉(zhuǎn)得更見風生水起。她只是說了這些事,“老得不像樣子”,沒有再說其他,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你是兒子,原諒他,看望他。她沒說。你總該回來,不要再賭氣。她沒說。她也許不知道我這些年的狀況,她也許太知道我這些年的狀況。她也許沒話可說,她也許有太多話想說。是呀,那群悍匪闖進來,占據(jù)城市,統(tǒng)治市民也統(tǒng)治他時,他和他的妻子不也什么都沒說?她不知道,她的電話提示了小說的變化。就像楊溢不知道,她的郵件促使這個小說發(fā)芽。她和她,說的都是一件事,理解一頭野獸。不要在它死掉后,對著它的尸體去理解,那只是一堆肉。理解一頭野獸,至少在它風燭殘年時,她不就是在你徹底老掉后,連對她揮舞拳頭的力量和興趣都沒有之后,連呵斥她到中途都自覺沒趣的時候,理解你的?她不就是在寫下“野獸”的那一刻,理解屬于她的那頭野獸的?夠了,父親,我知道怎么理解你,怎么理解你的臉了。你自然不屈服,你帶領(lǐng)市民繼續(xù)和悍匪周旋,可惜此處沒有英雄,每一次你都被打敗,跟隨你的人都被打垮。十多次的遍體鱗傷,十多次的傷口愈合,卷土重來,沒用多久就沒有人再跟從你,他們發(fā)現(xiàn)悍匪統(tǒng)治下也能存活。你孤身一人,繼續(xù)挑戰(zhàn),沒法造成大的麻煩,只圖讓他們心煩。他們果然心煩了,發(fā)了狠,要求你要么加入他們,能撈點油水,能報復那些離你而去的人,要么就蜷縮在房子里,再也不要出來,只要你到房子外面,被陽光照曬,見了天光,就從你身上剁下一個零件。高潮來了,父親?;碓谛≌f里的你,困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抽了無數(shù)支煙,雙眼熬得通紅,正是要搏命的野獸?;頌樾≌f里的你的兒子的我,同樣在房間里呆了三天三夜,但我沒有抽煙,我在磨那把你作為生日禮物給我的匕首,把它磨成一顆堅忍的心。你推開門,我跟隨你。我知道,你不是再去挑戰(zhàn),你是去屈服、去加入。你沒有機會,你來到悍匪嘯聚的酒館門前,踏上門前的階梯,我就會趕上兩步,匕首將會捅進你的身體。父親,冰涼的匕首進入你溫熱的身體里時,我會告訴你,夠了。在那一刻,小說里的我會理解小說里的你。過了馬路的我,會理解老得不成樣子的你。甚至,原諒你?,F(xiàn)在,我將走進咖啡館,走到楊溢面前,不和她談出版,就談?wù)勎覀兏髯缘囊矮F。

沙子從天而降,從無休止。確定這一點,接著的問題自然而然:地上并沒有日積月累,眼見的增高,為什么?老桑鐸意識到問題的解答將是他塑造沙子世界的起點,這讓他不禁一陣激動。確實老了,伴隨激動而來的還有眩暈,需要站立原地,靜待眩暈過去。就是因為我不停地行進嗎?他忽然想。如同漫天飛雪中,一個人不停地走,他才總是踩在新鮮落下的雪花表面,而沒有被覆蓋??梢灿行菹?,就算他形成了無意識的條件反射,休息時也能不斷撣去落在身上的沙子,至少周邊一只手之外的地方,總該積起來吧?但并非如此。為防止沙子在他入睡后落入眼耳鼻中,或者落進偶爾張開的嘴里,老桑鐸已經(jīng)練就打坐一般的休息方式,每次他睜開眼睛,盤著的雙腿周圍沙子也并不比其他地方高出多少。莫非和不斷落沙的天空一樣,落下的沙子積聚的地面也是流動的?以超出人能夠察覺的方式與速度,沙子保持著它們內(nèi)部的均衡?

問題接踵而至,沒有一個有現(xiàn)成的答案。這也正常,這些問題互相關(guān)聯(li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只要解答一個,其他的不說迎刃而解,至少也離答案不遠。不管怎么說,老桑鐸決定,都可以拋開父親的建議,停下來,不是為休息,而是為觀察這個世界的另一種可能。想到就做,老桑鐸沒有再挑選地點,因為過去幾十年的行進讓他對這個世界有一個無法證實的猜想,它是無邊無際的,可它又是有中心的,它的每一處都可以作為中心,只要你認為它是——這絕不是比喻,而是這個世界眾多奇異的地方之一。因此,老桑鐸就地坐下來,他相信,這一次將決定對這個世界的塑造。他要求自己,必須靜下來。像一粒落在地上的沙子那樣靜,那樣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這并不容易做到。第一次不是為休息,更不是為睡覺坐下來,他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解除行進的幻覺。因為人的行動,沙子落在衣服上的地方不同,力度也有區(qū)別,因而那唰唰聲既有時間差又有力度差,坐下之后,這兩樣差別也有,可都已細微到超出他的聽覺范圍?,F(xiàn)在不是,他坐著仍覺得自己在行進,注意力仍是開放的興奮,總會給落在身上的沙子疊加想象性的時間與力度的差別。如果一直這樣,也就算了。問題在于,他的心底總有提醒浮現(xiàn):你現(xiàn)在聽到的感知到的,都是幻覺。這兩者的交纏讓老桑鐸格外疲累,坐下沒多久,額頭、脖頸與前胸、后背,都浸出一層汗來。又過一會兒,汗水開始冷卻,他開始困惑,究竟哪一樣才是真實的,哪一樣才是幻覺。

老桑鐸心知不對,他要求自己,這些都放在一邊,連自己和一粒沙子融合的事都不想,沙子落下就落下,落在身上就落在身上,落在周圍就落在周圍。那感覺總算不再無休止地追趕時間與力度的差別,慢慢地,它們對他無足輕重,開始后退、消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老桑鐸閉上眼睛。就像泥沙捏合的人偶,被扔進水中,水的浸泡讓人偶崩散,讓它漾出一縷縷泥水的線,彈射開一條條沙子的路,泥沙摻和,水變得渾濁,但這只是暫時的,泥與沙終究都比水沉得多,隨著它們下降、落在水底,水慢慢地再次澄清、透明。老桑鐸的心就如這水,各種思緒雜亂、紛沓,在幾十年來行走在沙子世界中的腳步聲吵嚷中回歸,目之所見的一片昏黃的層次不辨的光也總在眼前縈繞不散,隨著他坐下,閉上眼睛,它們漸次降落,伏在意識最低處,不是單純地澄清、隱沒,而是得以化解、消融,最后消失。

隨后,一片清泠中,一個聲音浮現(xiàn)。不是聲音,不是單純傳入耳中的音響,是可以擾動身心、將他整個人納入其中的一種節(jié)奏,舒緩的,穩(wěn)定的,甚至濕潤的,讓人徹底松弛的節(jié)奏,如同呼吸,如同吞吐。老桑鐸沒有睜開眼睛,但是他看見了,他看見整個沙子世界顯現(xiàn)出生命,鮮活的永遠無法讓其死寂的生命。這生命將他包裹,將他放置在其溫暖的內(nèi)部,如其大無匹的無處不在的空氣,如空氣中的水分。這生命又在他體內(nèi)穿梭、來往,將他當成自己的宇宙,汲取全部的滋養(yǎng),獲得完整的空間。這沙子世界,同時在老桑鐸的身外與體內(nèi),同時在塑造他又被他賦形。沙子世界和老桑鐸,在他于清泠中有所知覺,在他無需睜眼而目睹親炙時,與他成為一體又各是其是。

到這里,老桑鐸得以睜開真實的眼睛,他確定眼前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如同被一只不止歇的手拋撒下來而成的沙子世界,可以有生命。作為塑造師,他不會幼稚到直接把它當成某個動物的幻影,或者某個他把握不住整體樣貌之物的嬉戲。不,這世界是那有生命之物亙古以來無休無止活動的結(jié)果,但這并不意味著要給眼見之物添加額外的色彩,更不意味著直接將它交付給神秘之物、不可解的因素。就算它可以用那種方式解釋,他作為塑造師,也正是要在此刻斥退那種解釋,而以具體的形象,將它帶到眼前,帶至傾瀉的出口前,把它引入外在的其他人的世界。

桑鐸收斂起不久前被放逐的心神,激活被他置于枯寂狀態(tài)的感官,他讓它們活躍起來,去感知那隱藏在沙子世界內(nèi)部的生命,去觸摸它在這渺茫無邊的浩瀚無匹的世界中無始無終存在的荒涼與生意,去體貼它在一張一弛的節(jié)奏中生成一個世界的冷漠、堅定,以及爝火一般若隱若現(xiàn)卻絕不會被撲滅的暖煦意念。

然后,桑鐸以他衰朽得只剩下感官的身體聽到布滿沙子世界的歌聲,低沉的單調(diào)的,由幾個音拉長、壓縮,卻純?nèi)粌?yōu)美的歌聲,猶如電流的手指無一絲紊亂地無一個遺漏地、編排有序地撥弄著每一粒降落在地的沙子,每一粒猶在空中的沙子,所組合而成的歌聲。

游弋在沙子中,噴吐著沙粒,構(gòu)成沙子世界的,鯨的歌聲。

該倒帶了。刀子捅進去,帶子倒起來??怖玻怖?,寂靜中聲音響起,喀啦啦,磁頭飛速旋轉(zhuǎn),磁帶卷成一圈一圈,內(nèi)容仍舊,時間的容量沒有變化,順序倒過來??怖部怖玻?,卡住的話,伸手一拍,繼續(xù)轉(zhuǎn)起來??Γ瑪嗟舻脑?,拿出來,用透明膠帶粘牢,會抹除一點點聲音,別有意味,誰能保證不會意外夾入一小片空白??瞻兹绻柯湓谑孪鹊牧舭桌?,誰還持續(xù)不倦地給予意義?再倒,倒帶,快進,快退,快進。父親,是你的臉。我聽出來了。刀子在我臉上修飾你的臉。剃掉我的眉,刻出你的眉。嘿,這長長的一根根血之眉,排列起來繞什么東西一圈。什么呢?楊溢站起來。固定地立在原地,自己不必旋轉(zhuǎn),只等別物前來。試問任何有限之物,予以無限次分割,必然等同于無限序列本身,就此斷定前者多于后者,無限A多于無限B,可以嗎?她認出我,開始調(diào)配表情。刀子無限制游走,一張臉將被刮得無限薄。皮膚再薄也包得住一群肌肉組織,一洼隨時可以如注而下的血。游走必然受到限制。到此為止,嗯,就這么停在眉弓上??湛杖缫驳拿脊?,挑起一部分塵埃,一部分汗水,余下的輕蔑,就讓它順勢流淌。輕蔑,你挑起眉毛,眼神掛不住這世上最輕量級的砝碼。調(diào)配完畢。她笑,共謀的笑。如果你能做成一件實際的事,我把眉毛剃下來請你喝酒。眉毛,喀啦啦,眉毛被倒帶的聲音剃掉,剃刀就能轉(zhuǎn)上一圈。鏡頭轉(zhuǎn)動一下,給我背影,呵斥的是你,挨罵的是你。磁帶扔掉,光盤可以,再往回倒一點。在假設(shè)的時空里,你有修好的意愿,你看,你看嘛。這難道不是你的姓?你尚在人世,我要這個姓做什么?還不是你的,還不是跟從你。你看,月亮從窗戶外升起來,玉般溫潤,懸掛,俯瞰,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別無去處。不,甜蜜的笑,愛人的笑。酒呀,父親喝,兒子喝。父親,磁帶倒至盡頭,萬事重新來過,我們坐下來,喝一杯如何?你得到修正,我也得到修正。本來就是以你的修正修正我。她偏過頭,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我居然忘了,你說過,老家門前那棵桂花樹是我出生那天,你打電話讓爺爺種下的。溫情呀,你不是生就冷血,是什么磨煉了你?桂花枝頭掛得住一個月亮。月亮映照,滿室生輝。就坐下來,一起喝吧。書遞給你,這個是你。指一處,喝一杯。喀啦啦,繼續(xù)倒著放,沒多少內(nèi)容了,定一個時,準點從頭放,選定模式,這一次放完,它自動從頭開始。先進了很多,一輩子還不是先進了很多??怖玻怖?,哦,換成這樣的形式,也好?;脽羝捻樞蚴莻€困難活,一幀幀看下來要花多少時間。守著嘛,守著它出現(xiàn),淡入淡出,左邊進右邊出。右前方,男人哦男孩出現(xiàn),三枚耳釘閃亮。她轉(zhuǎn)向他。怎樣?我守著你,說到做到。如果你爭點氣,如果我爭點氣,一起來嘛。放進去,終是一場置換。無所謂拒絕,談不上主動權(quán),但也無需商量。它修飾成你的臉。修整出你的時間。刀子離開眉毛,豎起來,沿著臉頰往下如何?犁溝兩道槽如何?臉皮是薄的,再厚也禁不住折騰,疤痕是新生,新的宣言的力量。再驗證又如何?我就睜大眼睛,瞪著,你松開手吧,松開,時間和沙子都漏下來。不會眨眼。我不會眨眼的。最后一杯之前,我不會眨眼。告訴你??怖?,沙子落在磁帶上。嗯,沙子落在每一張幻燈片上。哦哦,等等。擁抱,她緊緊抱住他,臉貼在他臉上。沒有親吻,但親昵顯然。和嫉妒無關(guān),只有困惑。她是楊溢。我確定。約一個人的同時約另一個人。更正。為保險為安全,帶著一個人約見另一個人。不談野獸,只談出版。這是根本要求。哦哦,等等。我領(lǐng)會了。這是那個設(shè)想中將會捅我,或者我剛才過馬路時,在斑馬線上已經(jīng)捅了我的男孩。按照約定,我應該推開門。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聽他對我說,同時我又對你說。夠了。

沙鯨。老桑鐸激動地站起來,在落沙中向前疾行幾百米,才冷靜下來,放慢腳步。沒錯,這沙子的世界正是沙鯨的產(chǎn)物,他看到了塑造的框架,完備的形象也呼之欲出。往回退一點,不能說是沙鯨的產(chǎn)物,這世界不是沙鯨的產(chǎn)物,這世界就是沙鯨。再退一點,退得足夠遠,這世界確實無邊無際,可它確實有中心,沙鯨就是它的中心,游動的時刻推進時刻固定的中心。

中心不重要,老桑鐸冷靜如冰?,F(xiàn)在必須理解沙鯨,塑造沙鯨,只有沙鯨具體了,這個世界的塑造才算完成。最初的疑問已得到解決,這從無停歇的沙子確實是從天而降,它們就像鯨噴出的水柱一樣,噴向空中,再紛紛揚揚落下。等一下,這里卡住了,老桑鐸一番檢驗,還好,不是根本性錯誤,只是細枝末節(jié)的不嚴謹,稍加修正即可。沙鯨并不等同海里的鯨,它生存于沙子世界,也可以說沙海之中,必然有它特殊的地方。不像海里的鯨那樣,噴出空氣,由空氣帶動水形成噴泉——或者空氣里的水汽,算了,不必那么嚴謹——沙鯨實實在在噴出沙子。它游弋于沙海,噴出沙子,一種自產(chǎn)自銷、自銷自受的循環(huán)。

桑鐸停下,聆聽沙子世界的響動——沒有任何變化。自然,沒有這么簡單。他繼續(xù)走起來,往下塑造。一頭沙鯨確實保證不了沙子毫不停歇地降落,數(shù)量必須往上增加。兩頭,這依循的法則過于簡易。三頭,這是完備的足以無窮盡的數(shù)量。三頭沙鯨,它們游弋于沙海,吞入迎面而來的沙子,再將它們噴撒在空中,落在地面。這樣互相也有替換,毫無間斷。他在這個世界里的近三十六年時間也有完美解釋。這一關(guān)聯(lián)不禁讓他神清志明,瞬間算清楚,自己推開那扇千年古松根部的大門進入這沙子的世界,已經(jīng)三十五年三百六十四天二十三小時零五十分鐘。再有十分鐘,他就在這里待滿三十六年。如果這十分鐘內(nèi)他不能塑造完成,也許會再待三十六年。

但不必了。三頭沙鯨,它們共同成為這個世界,這一次不會有錯。老桑鐸信心滿滿,再次停下來。這一次……這一次仍舊沒有響動。哦,怎么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他嘲笑自己。如果是三頭,它們各自擺動身體,巡游各自的領(lǐng)地,那么沙子的降落一定有傾斜,互相會有重疊,重疊早就會被沙子降落的不均勻證實。根據(jù)他的行進與觀察,不均勻的猜想顯然不吻合實際。老桑鐸拍拍腦袋,做出修正。確實是三頭沙鯨,但它們擁有一具身體。三頭沙鯨在一具身體里互相依存,輪番休息,互相補給,又相互修正,這才保證沙子下降的速度與密度,如此的均勻恒一。

修正剛剛給出,老桑鐸就感到腳下的顫動,沙子被翻炒似的流動、翻滾起來,雙手無需張在耳畔,都能聽到那明確的歌聲,不同于之前的感知,現(xiàn)在是如此的清晰清澈,如在眼前。老桑鐸穩(wěn)住身形,準備見證沙鯨從沙海中浮現(xiàn),也許它們還會張開唯一的嘴巴,讓他把手伸進去,摸到那粗糙的舌頭,舌頭的邊緣??墒菦]有,沙子流動一下又停住,響聲傳遞到他耳里又消失。這是什么情況?老桑鐸從沒遇到過。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給出繩子必然能從后面牽出牛來。而現(xiàn)在,繩子懸在空中,被拉到眼前,繩子后面的牛卻憑空消失了。

只有五分鐘。老桑鐸沒有時間去著急,更沒有時間發(fā)脾氣,他收攝心神,全部的心力都放在這又三又一的沙鯨身上,以免一不留神,它們游走,消失。對,沒有解決的問題是,沙鯨為什么要在這里。僅僅是為了吞吐沙子的游戲嗎?游戲不是不可以,但這個量級不能如此低級。沙鯨是有目的的,可以說它們就是為了等待被他塑造成形,可這并不是最終目的,他的塑造也僅僅是手段,被借用而已。

對了,老桑鐸徹底明白。想到這里,他大喘一口氣,想停下來,可是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是沙鯨沒錯,這沙子的世界是沙鯨游弋的世界,是它噴射、嬉戲的玩具,可它也是它的身體。沙鯨在這沙子的世界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可以說它和它的沙海是同一。但它在老桑鐸動了意念、為塑造做準備的那一刻,就開始在外面的世界游弋。它吞吐迎面而來的一切,它把整個世界、完整的宇宙都納入自己的體內(nèi),同時又放置面前。它吞入迎面而來的一切,將它們消化成沙子。終有一刻,在它身體里面又在他眼前的世界會被完整消化。那時候,老桑鐸熟悉的能夠知道的時間和空間,都將只剩下均勻的不斷落下的沙子。唯一的活物,只有徹底把游戲當成目的的沙鯨。

到這里,老桑鐸總算明白,以前自己和父親一樣,認為他推開三十三道門,門背后都空無一物,那是一個塑造師人生最大的失敗,實際上,那是最大的幸福。

但這已經(jīng)是老桑鐸多余的念頭,因為塑造完成的沙鯨,正向他游來。

楊溢回到租住的房屋時,曙光已從東方擴散開來,拉得密實的窗簾都遮擋不住。“你太累了,回去歇歇,我照顧你爸就夠了?!蹦赣H說。她確實太累,從三天前父親手術(shù)到剛才,一直拘在醫(yī)院,忙前忙后,日夜照顧。偶爾能趴在父親的床邊打個盹,可就算打盹,她也保持著隨時可以睜開眼睛的警醒。

現(xiàn)在又怎么睡得著?楊溢在床邊坐下,一幀幀過往的和父親有關(guān)的畫面在腦子里走馬燈,它們并不勻速,清晰度并不相同,可它們也并不隨她的意志而停留而放大。畫面的流動中,這幾日因忙碌而延阻的擔憂猛地在她身上發(fā)作,她才真正意識到,過去這段時間,她隨時都可能失去父親,尤其是他手術(shù)的那幾個小時。也是這時候,她才感受到時間之痛:來北京已經(jīng)五年,已經(jīng)五年沒怎么和父母有過交流,連好好坐在一起吃頓飯都很少,而她五歲時騎在父親脖子上看花燈的情景,仍清晰如昨。

不管怎么說,父親算是挺過來了,她也挺過來了?!鞍?,你可要好起來?!睏钜绯隽寺?,仿佛父親就在房間里,就在她對面?,F(xiàn)在,她確實需要睡一覺,歇不了母親以為的那么長的時間,至少也得恢復精力,夠她去社里處理堆在手邊的工作。這時手機響了,是她從網(wǎng)上找來的座頭鯨尋求朋友的聲音,專門用來提醒她有工作郵件。

一封定時發(fā)送的郵件?!皸钜?,你收到時,我已經(jīng)推開第十三道門。”主題就這么一句話,附件是一個word文件,發(fā)件人桑鐸。楊溢并不喜歡桑鐸,可她確實喜歡他的作品,三年前偶然看到,她斷定,他的作品很適合現(xiàn)在的讀者。又聽社里前輩講,桑鐸二十幾年前很受關(guān)注,可惜很快銷聲匿跡,據(jù)說完全停止寫作,過起了隱居生活,她知道,這可以操作出當下需要的噱頭。只輾轉(zhuǎn)找到桑鐸的郵箱地址,楊溢發(fā)去問候,并提出將他以前的作品重新出版——她沒問對方是否還在寫作這么不友善的話。況且,真在寫著,也未必能比以前的好。桑鐸沒回郵件,可至少那封郵件沒被退回。楊溢鼓著勁兒,寫去第二封第三封,后來干脆把它變成每周的例行工作。核心意思還是那么點兒,有時候會稍微擴散開來。但桑鐸從未回話,就像一堵只負責吸納的墻。有時候,她對他的沉默感到憤怒;有時候,她又把他的沉默當成信任的表示。但她從沒有寫去超過工作范圍、超過他的作品她的選題的內(nèi)容。

現(xiàn)在,他忽然回這封郵件是什么意思?沒有必要揣想,楊溢下載了附件,要打開,手機提示:文件設(shè)定為直接打印,請確認。楊溢點了確認。永遠候著的打印機的藍牙閃爍一陣,發(fā)出聲響,開始打印。那是桑鐸的小說,題目是“沙鯨”兩個字,又劃一道線,表示刪除。桑鐸此前并無這個名字的作品,再掃幾行,能認定,他之前也沒寫過這個內(nèi)容。新作品,剛剛完成的?楊溢迅速看起來。小說雙線交織,一條線以第一人稱意識流的方式,講述一個男人和他父親的糾葛,另一條線則是一個帶有奇幻意味的故事,一個男人在沙子的世界行走,一切也似乎和他父親有關(guān)。小說筆觸晦澀,有的地方過于緊實,有的地方又留白過多,讓楊溢一時間判斷不清楚,這是正文定稿,還是草就的初稿。

不等她進一步判斷,打印出來的第四頁就出現(xiàn)問題。前面七行還是正常的仿宋體五號字,接下來就是一片黑。也不是一片,就像正常的文字一樣,只占據(jù)版心的面積,也有分行,每一段也前空兩字,每一段首尾也都清晰。只是在應該顯示文字、標點符號的地方,是一行行的黑墨,就像有人選中文本,再做了“突出顯示”的處理,只不過顏色選擇為黑。

楊溢愣了愣,手機出了問題?她伸手去拿,卻發(fā)現(xiàn)離手機越來越遠。不對,是手機在向后退。不對,是她和手機在相互遠離。楊溢嚇了一跳,站起來。站立的一瞬間,沒有砰的一聲,卻有那樣的時刻,她的房間猛地擴張開來,像是突然被大力吹脹的氣球。房間的六面都往各自的方向加速退去,整個空間急速膨大。楊溢還能保持站立的姿勢,卻也相對或絕對地向下墜落,而房間里的一切早已在她周圍飄浮。打印機還在工作,不過也受到影響或者得到改造般,打印的速度加快,每打好一張就彈出來。

打印的稿子就這樣飄飄揚揚彈出,遮擋著楊溢房間的上方,填充著越來越大的空間。除了下墜,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楊溢干脆摒除其他念頭,抓住能抓住的打印紙,繼續(xù)看起來。大部分頁面上仍舊“寫滿”黑色色塊,但它們并不一樣,那黑色的地方深淺不一,有的地方甚至是淺淺的灰,也許不到黑色的百分之十,但仍舊沒有字。不同程度的黑色一行行一段段一頁頁分散開來,就算原本有什么規(guī)律,也因為飄散而打亂了。也有少數(shù)幾頁文字,還在繼續(xù)開頭的兩條線索,不過推進緩慢:一方還在與想象的、認定的父親糾纏,一方還在無邊無際的沙子世界行進,猜想、追逐著一頭沙鯨。

打印機發(fā)瘋一般,拼命向外彈射打印好的稿紙,每一張的力度和角度都不同,就算在持續(xù)擴充的房間里,也分布得越來越密。楊溢隨抓隨看,看到后來,她冷靜下來,她想知道,這個小說究竟如何結(jié)束,這件事又會如何結(jié)束。然后,她停止抓取身邊的小說稿,凝聚心神于一處。又過了一刻鐘左右,沒有任何提示,打印機的聲音就消失了。

楊溢不知道是沒有紙張還是已打印完畢,也不需要等待多久,就在她抬頭望向打印機時,一張紙穿過如雪花飛揚的其他紙張,來到面前,那緩慢而堅定的身姿,一望可知,正是最后一頁。楊溢雙手持定,看見半頁紙仍舊布滿黑色的條塊,看顏色像是百分之百。就這樣結(jié)束了?楊溢滿懷失望,桑鐸未免太弄玄虛。她的整個身體也開始失去平衡,向下墜落。

且慢。下墜中,楊溢再看看手中那張紙,最后一行黑色條塊下面還有內(nèi)容,那是一個漢字,整個頁面上唯一的漢字。五號的,并無加粗的黑體字,它另起一行,前空兩字,兀自站在那里,像是從前面幾百頁紙里逃脫出來的,又像是帶領(lǐng)那幾百頁紙里的文字終于抵達顯形之地,讓楊溢禁不住念出聲來。

出聲的一剎那,整個空間靜了靜,停止膨脹,楊溢的雙腳也落在實處。顧不上確認是否落腳在原來的地板上,楊溢又對著那張紙,刻意地大聲地念出來——“是!”這次是真實的砰的一聲,A4紙在她手里散成一團流沙,崩散開來。砰砰聲四起,她抬頭四顧,之前飄散的每一張紙,都變成沙子,紛揚散落。

沒有來由,楊溢認定自己變成了一頭沙鯨,吞吐起這個房間里的一切。

你相信“你所做的一切讓你來到了這里”?

無論我們在哪里,都是我們所做的一切讓我們到達那里——布蘭對席恩說那句話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它指向后面的判斷,“你是個好人”,甚至是代神所言的“謝謝你”。進入黑夜的旅程固然漫長,可沒有人希望到達旅程的終點時,兩手空空。我也不希望,我想看清自己所做的至關(guān)重要的那部分,桑鐸如此,楊溢同樣如此。

所以,父親是不可或缺的參照?

參照不可或缺,父親在這里只是象征或代表。但作為一個父親的命運,或者這個詞語提出的要求,就是克服象征與代表的抽象,把生命的豐沛傾注到兒女身上。父親未必能選擇傾注的內(nèi)容,兒女卻可以調(diào)整接受的方式與角度。

要是這樣,以“是”肯定會不會太簡單?

肯定都是簡單的,它只需要顯示,不需要說服,否定才繁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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