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杰
傍晚的靜止
有時,風(fēng)幾乎是透明的。
墜落中的松果,也有短暫的失神
走過的女孩,嘴唇上細(xì)小的皺紋。兩側(cè)
向外擴張的街道
浪花般拍打
玻璃櫥窗,卻沒有聲音。
他,醒來,在灰色的海岸
等待身體瀝干的時刻,木床,書桌
與窗簾依次顯現(xiàn),細(xì)小轉(zhuǎn)動的齒輪。
高空中的月亮,海螺般
再次被吹響,而內(nèi)部空蕩的鋼琴聲
低低垂下,一叢幽暗的灌木。
十一月
昨日的雨,從樹間劃落。
浮萍的鋸齒拉近
相框中愈合的漣漪。
群魚逡巡出昏視的環(huán)視
葦間經(jīng)營沙音,
枯枝如狼之手
驅(qū)使燈樓云吼,晚霧攀援上
你微醺的脊柱,被撇開的綠色署名
輕易站穩(wěn)了度數(shù)。
大雨之夜
云層短暫的明亮過后,古柏樹
感受到?jīng)鲆馀c不安
便落了滿地的葉子。行走在
水銀中的少年
沒有掌紋的陌生者之間
像隔著玻璃。醒來的人
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打開窗戶,直到
成為雨夜的邊緣。
晚來有雪
遠山在沉默中收集墜落的松果
敲擊桌上的月光,有往事碎開的聲音
想起雪沒有下
雪中的人還沒有披著蓑衣趕來
他便和衣睡了
那是一片流動的水
透出玻璃般的平靜
他穿過眼瞼下的黑暗
一直到白茫茫的地方
他想,雪并沒有遲到
只是下在了夢里
這樣想著,他便也飄往了別處
卡夫卡的盒子
過量的雨滴曾擊中你,顆粒狀的
暈眩。唯有廣場上墜落的下午
白鷺交頸,淺水處短暫的歡愉。
值得紀(jì)念的河水,每一次拍動
都與鋸齒狀河岸傳遞隱秘的預(yù)言。
而冬日仍將我們困住。隔岸觀火
有如眺望中深入花朵的內(nèi)部。
和藹鋒利的鏡像,是午后看見
銀色機翼分割清涼的云端。
風(fēng)的落腳,也使你我有局促的相認(rèn)。
而你看見的,或未曾看見,一支煙
如何平淡地傳達夜晚,星群似的灰燼。
觸角收速遲緩,直到外殼交代了
所有的堅定。當(dāng)醒來看見臺風(fēng)過境
過于延伸的枝條,也使白楊脆弱。
荷爾德林的晚年
窗戶很小
里面能看見下方的護城河
與遠處暗色的山巒
晚飯過后,他躺在吊床上
那么多的塵埃,透過光線
一粒一粒地向他落下
廣場上橡樹結(jié)出果實又枯萎
走過去的人又會走回來
而他只想看著此刻的天空
就這樣和晚霞慢慢地消散
海 棠
姑娘十八歲時突然患了病
整個春天
她都呆在屋子里
姑娘的窗外也就是一株海棠
有時她會朝著海棠說幾句話
海棠聽不懂
就像許多個傍晚
海棠的葉子在無風(fēng)時響起
但沒有人注意
姑娘是在一個深夜死的
海棠還在沉睡中
天亮的時候窗戶沒有打開
此后的每天夜里
它都在夢中聽見了海棠花落的聲音
夜晚的散步
冬天到了。我們把落葉掃進爐膛
糧食打好后運進地窖,把大紅的燈籠
掛在高高的木架上。那是在三年前
馬德明的母親剛?cè)ナ啦痪?/p>
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吃過晚飯后,如果沒有人串門
馬德明沒有去鎮(zhèn)上的鐵廠加班
我們就去村外散步。沿著小路走下去
經(jīng)過水光晦暗的湖泊,
一直到有樹的地方。那里沒有什么人
也沒有什么燈,我們沿著月光
順勢攀往高處,成為那些
嗚嗚作響的手風(fēng)琴,
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常常響到天亮。
來臨的一刻
他預(yù)知雨季將要來臨
但并不為此悲傷
窗外布谷鳥的叫聲,收集微弱的光斑
像他細(xì)密的遺愿
有人踮起腳,小心把掛鐘取下
但黑暗中的雨水
仍在不停落下來,過程緩慢地
如一個人的生命
卻并不猶豫。
他看著它們消失在湖泊里、花叢中
與沉默的枝杈上
并不平靜,也沒有火花。
刻 漏
我總看見消失的人。你把信
遞給我,又當(dāng)著我的面
撕掉。旋轉(zhuǎn)中,散開的綠皮火車
一些修剪過的花枝,臺燈邊圍著陰暗。
而水線仍在上升,像虛弱
緩緩注入我的肉體。不打傘的死者們
還站在大雨中。他們想去往馬路對面
但早已沒有了路沿,也找不到斑馬線。
低洼處
是晚來的桃花,鼓聲漸亮
衣袋里揉搓的局促。
低矮的坡度,給予墜落的雨水
以放緩的空間。
穿花式的行走,牽扯眾多角度
海潮呼喊體內(nèi)隔絕的門戶。
隔夜的螺絲已在松離,
像沉默打開冰川微弱的創(chuàng)口。
而呼吸中收攏的色彩
已被裝裱于墻壁。你的嘴唇
上抵微微顫動的夜晚。該如何向你陳述呢?
霧中的枝條,正試圖捕獲低空的軌跡。
長途旅行
薄而輕的風(fēng)景。并無挖掘需要
我們閃爍的,小小光斑。
遠山,緩慢進入你空蕩的站點。
于何處放緩?步伐預(yù)留,鹽粒后撤入黑暗
你們交換彼此的量線,燈塔就為杯盤
贏得新的背景。而空海此起彼伏
潛流消失之處,沉積海馬的語言。
酒店的綠皮椅上,你釋放了
蜷曲的倦意。隨之從恐懼滑落的速度
也得到緩沖。翠野提供壁壘
在海拔暗淡的地方挑戰(zhàn)獨木
何嘗不是玻璃櫥窗上儲存溺者
皺縮的恐懼,終點已向它身前的空間
精準(zhǔn)地打起響指。但并不說明
白楊探出的手指外,就一定有未被握住的航線。
雨 天
你清楚門窗已經(jīng)完好,你還在懷念
昨日鮮亮的額度。雨蛙對陣雨的重述
進軍著,叢林的防線斐然
警示逐漸步入潛水艇深處。
輕霧中遲疑綻放,像是在躲避語意的空襲。
港灣短暫延續(xù),我們試圖清掃工廠的誤區(qū)
玻璃進入水深,你探入葉叢
嗅住布滿隱喻的把手。
散開又包圍我們的咸味顆粒,我接受
追溯河水上游的底座。明亮的過程傾斜凝視
輕叩起堤岸的門戶。我們就在這時落下身體
像避光的云層輕輕收回手指。
途中的風(fēng)景
風(fēng)景,和它們獨立的猶豫
相互眺望的商店櫥窗,難以否定
星群冰冷的硬度。當(dāng)針葉林
重新獲取扎手感,信件漫長的傳遞
近乎一種背誦。監(jiān)視者的相似
與可能的替代,為我們
理順鳥鳴中疏松的枝條——
一種相互試探的語句,清晨問候
甚至用來捕獲河流情緒的曲線。
你會被遞來什么?每個量詞都具有
契合缺失的能力。一種后退式的談判
像列車空曠,早就預(yù)支了雙方的隱秘。
近似風(fēng)景的房間
水珠滑落下窗臺,像有個人
坐著聽了很久。盆景簾上液態(tài)的瑣碎
他心中的潮汐。船只陌生的美德
嗅著波光處,月色中溢出的緩慢
昨日難否的彌散。
他耳邊的瀑布
聲音的翅翼收攏,一次扇動
就抖落滿身清脆的暗。
有別于鯨影的暗涌
樹木危離,扇出橘光
鴿群銜著松針,灰色的喙
如果掠過建筑的表層
會成為細(xì)雨膨開的裂隙
更多時候,蠟蟬的潮水
低沉下去,就等待它們醒來
蓬勃出滿樹昏暗的火星。
莊 園
曾被鐘聲凝看過的風(fēng)景
將成為一座莊園。從櫥柜
到落地窗,榆樹枝小幅度轉(zhuǎn)移
重新開始的布景。
遙遠的人語,在經(jīng)歷多重空氣的關(guān)卡后
變得緊湊。湖泊的唇部黯淡
她的復(fù)寫中充斥著星陣的排布
是否在波形中,也暗伏著引力。
而會有人繼承枝葉遞來的夜晚
像荷葉,占有漣漪的邊緣。
上樓梯的人
在燭光中獲得潮汐的步履。
松枝墜地形成的空曠。
越來越小的視野,他肉體變幻
立身于翠綠的頂端,
如綿延了半個世紀(jì)的雨聲。
夏 末
月光內(nèi)部浮動的船艙
從他身后的陰影中汲水,在整個夏天。
桌面被賬單掩起一角,花的緩慢
因而消磨于更窄的轄域。
到處是翠綠的雨意,銅雀般
從枝頭鋪展,如同須鯨
溫潤地掃過云端的噪意。并非堅持
預(yù)裝的夜晚觸及危離的景物
聲律灰色的弧形,
纏繞潮汐的壁壘。
而坡下有無人察覺的一天,炎熱
會代替我們消解鷺鷥所有清脆的震顫
如同枝條從四處匯聚而來,在積水上方
蔓延蒼白的輪廓……你還沒打算離開:
除非這場觀賞會提前結(jié)束:江水銜接的縫隙顯露
灰暗的河床,像人類那樣裸露它的一部分。
中式閣樓
沿著廊沿外漫長的風(fēng)景
一層層潮汐,被銀杏的分支遞來。
他的目光像被敞開的門,每個下午
都在不停地落入谷地的空曠。
而僅僅是開始,銜接蝶翅緩合的唇語。
家具失焦的面孔,探入相鄰的臥室。
是那座經(jīng)典的中式樓閣
所有不易隱身的轉(zhuǎn)梯,飛檐的凹陷
干擾雨線的頻率。在它下面
山水畫作漫出青灰的霧,濕冷
渲染反復(fù)的人與物
如同瓷瓶細(xì)長的喙上積滿了光斑
喚醒四壁星辰的紋飾。當(dāng)魚脊
劃開慢的模糊,夜幕的枝條
沿著他的身側(cè)垂落
像包圍,又像徹底地疏離。
翡翠湖
遮陽傘濕噠噠的,滿臉橘色的幻想
水鳥低頭系了一下午紐扣
毫不在意女人們水泥柱般延伸的目光
就這樣讓沙灘不再被使用……
填滿所有窗戶,像湖水詮釋陸地的缺陷。
在你起身前,云層正在往對話中
摻入越來越多清涼,下落的夜晚
目的像被清洗的事物
從每一個側(cè)面顯露皮膚的漣漪
那么它足夠平坦,侵蝕引力的底端
有時也會束緊身體,馬尾辮般追逐堤岸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