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杰
那還是在兩年多前,我剛上大學,寫一些只有引入死亡才能表現(xiàn)出一副深刻樣子的詩。彼時我的詩歌寫作似乎在生活層次又或者文本本身上,都顯得可有可無。前者其實并不重要,在大學前一年里,我在家鄉(xiāng)的一所封閉式中學復讀。中學每個月有兩天假期,每天七點早讀,十一點結(jié)束晚自習,平時禁止任何學生出門。我在那年里基本每天要寫一首詩,但從沒有發(fā)給其他人看過,寫作中因他人承認才具備的價值并不是必要的。在大學開始的一段時間里,真正讓我困擾的是怎樣讓每一次立足于文本的寫作都具備意義。
大學旁邊不遠有一個湖,也就是在后來的寫作中我很少去刻意避開的翡翠湖。翡翠湖位于合肥西南,是一個花兩小時就可以繞完的小湖。在我的許多詩中,它是一個能夠承載語言內(nèi)部修辭的漣漪反復從水面上涌現(xiàn)、擴散并在觸及湖岸時反彈回來,并與向外的力再一次交織,產(chǎn)生一種向上的通道的裝置。
在學校的西門附近,有一條人不算少而又很狹窄的小道。因校區(qū)建成時間不過十余年,它的狹窄恰好促成了兩邊樹木不算茂密的葉影,能在恰當?shù)臅r間遮蓋住它的全部。樹木總能帶給我在思維中一種漸變且模糊的視野,它們有著一個固定的朝向,像秩序一樣統(tǒng)領(lǐng)著它的結(jié)構(gòu)與表現(xiàn);同時又因為不斷向外拓展的枝杈,而擁有了更廣闊的可能。尤其是當光照格外強烈的時候,它會給人一種與波斯細密畫相類似的質(zhì)感,色彩的整體結(jié)構(gòu)豐富、龐雜而富有層理,呈現(xiàn)的效果是交雜且清晰的。
之所以要在開頭引入這些大段的、近乎獨白的文字,是因為我在兩年前還沒有認識到這種環(huán)境對于我寫作內(nèi)在的沖擊與更替。我在寫作最開始就一直不斷地在更替閱讀對象,很少有人能夠被長久地讀下去,它們本身局部的細節(jié)在某些時候具備吸引力,但整體的布局、運用的語言、切入問題的角度卻始終具備天然的疏離感,時時刻刻與我正在思考的問題相排斥著,換句話說,我所始終經(jīng)歷、承載著的,難以借助我閱讀的語言轉(zhuǎn)化為文本。
有兩個詩人對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的寫作產(chǎn)生過影響。我反復讀過很多遍讀特拉克爾,他在當時對于語言氣場的把握,對修辭的變革,譬如“死亡純凈的圖像在教堂窗臺邊觀望”(《林邊隱匿處》)這樣對語言中感受主體的置換,對尚未結(jié)束過嚴肅意義上現(xiàn)代詩歌的我而言,產(chǎn)生了不可抑制的去模仿的傾向;另一個我曾反復閱讀的詩人則是顧城,他與特拉克爾的語言具備共同的一種深空般灰色的氣質(zhì),譬如顧城《來源》中“泉水的臺階/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或者是特拉克爾《生命之魂》中“妹妹的嘴唇在黑色的枝頭輕聲輕語”至少影響了我一年時間的寫作。我對詞語的選用,對句式的掌控越來越靠近漢語語境下的特拉克爾和顧城,但當接近他之后,寫作帶來的更多的不是一種完成目標后所應有的喜悅,多數(shù)時候剩下的只是推著巨石抵達山頂后的疲憊。寫作成為一種及其簡單,甚至自動化的事情,它需要的只是紙筆,以及一下午的靜坐;另一方面,它的每一次試圖探出又極為艱難,想要躍出自身的認知,或者說語言慣性搭建的藩籬似乎沒有任何途徑。
我開始真正嘗試現(xiàn)在形式上的寫作,可以說是偶然,但或許也可以理解為重復到一定次數(shù)后必然會出現(xiàn)的例外。大學二年級初始,偶然間我讀到了復旦詩社的詩歌,他們的作品對于我當時的認知程度而言,進入仍舊是一件困難的事,但其與日常語言脫軌式的差距,修辭中隱隱可見的波光,就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盡管這種關(guān)注中仍充滿著疑惑乃至不認同。后來我結(jié)識了游太平、陳建等人。他們語言中展示出的陌生的面孔以及熟悉的氣息驅(qū)使我進一步去尋找這種寫作運行的軌跡。在一次閑談中,游太平的一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一切都是在為一首詩作準備”,寫作中的重復、單調(diào)乃至刻意錯漏百出的表述,無非是在探索另一種可能的途徑,寫作的連續(xù)性并不是出自于文本在價值意義上的成功,而更多來自于失敗的塑造。它們在詩學實踐經(jīng)驗上有共同的作用,在每一次落腳點的尋找中都提供了可靠的訊息,并且,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通過文本向文明回溯,為個體經(jīng)驗提供了一種成為公共經(jīng)驗的可能。
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并不那么清晰,但至少給予我新的寫作方向和動力。對我而言,寫作不再是一件在個人的認知中不斷循環(huán)、打磨,繼而謀求其表達趨勢更加圓滿的過程,它更類似于一個工程,每個寫作者都在熟稔既有的限制的基礎(chǔ)上,充實它并為它添上新的邊界,在前人的經(jīng)驗基礎(chǔ)上不斷去避開所有的成功與錯誤所有這些已經(jīng)被我們熟知的表現(xiàn)方式。搭建這個工程的材料,因為人的局限性,我們只能使用和別人看似相同的東西,又希冀體現(xiàn)出每一個個體棱角的環(huán)境。譬如翡翠湖,另一位居住在翡翠湖邊詩人陳先發(fā)也很早就已經(jīng)寫出過“這些被湖岸困住的湖水”,這是從水和岸的沖突方面來分析的,像橫梁和立柱抵住,形成一首詩的建筑形式,結(jié)合整首詩的文本進一步邁向了闡釋文明中既有的與不斷出現(xiàn)的矛盾的可能性;我則寫過“湖水詮釋陸地的缺陷”,試圖從湖水與陸地的共存面著手,它們在這首詩中就是一個平面上共同承受著力的鋼筋。
遵循這種顯然多有疏漏的寫作方式,我一直在試圖朝著自己認為更開闊、更具有可能性的作品而謹慎到近乎保守的方向前進。好友葉丹曾經(jīng)就和我提過,我的部分作品“遮去姓名,完全就可以標上十九世紀的日期”。事實上,這也正是我對自身寫作長久以來的憂患,它是不是因為過多思維的束縛,某些時候過于求新,超出了自我認知和語言所能負載的蘊義,某些時候又過于偏倚被灰塵覆滿,逐漸被遺忘的詩歌形式,脫離了這個時代的文化背景?直到我后來和啞石談起這個問題。他向我表述,一個詩人的作品最終目的仍是要固執(zhí)地與這個時代的文明背景對話,盡管文明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任何回聲的。詩歌對我而言由此從不斷向高處搭建的建筑,更多地轉(zhuǎn)化成為追隨著文明軌跡的道路。
當然,在日常生活中,多數(shù)人只是游離在這個時代文明背景的表層的部分,像水面歸屬于湖水,它很難在湖水更近一步,擁有進入深層的體驗。同樣,一層薄薄的水面同樣也很難遠離它所存在的這個文明背景。哪怕是再刻意地去掙脫,這樣的文明背景仍可以在我的寫作中留下我或疏離、或靠近,或刻意探索的印記。在合肥生活兩年多,我習慣于向來客們介紹,合肥是一座缺乏特色的城市,它似乎什么都具備一些,譬如東南西北的吃食,途經(jīng)的人群和天氣。它的境內(nèi)只有一座海拔兩百多米,相對高度一百多米,勉強可稱之為山的小丘陵,一如這個城市本身平淡的城市印象。很難說清合肥影響了我多少,但它的性格,確實在諸多方面成為了我的性格。
在整個文明背景的層次上,今天的文明相較于一百年前,又或者更久之前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在這個時代很難去系統(tǒng)完整總結(jié)出來,尤其是當文明每一天都可能要面臨一些新的問題,又或者舊問題的不同形式。新的語言形式,如同格里耶所說,文體變化的根本性目的是為了不斷地去適應這個時代的文明背景。而如何去與文明背景對話,怎樣解決文明中不斷出現(xiàn)的問題,更多依托于自身對文明背景的整體認知與個體的洞察,具體到我身上,唯一的途徑只能是寫作,寫作中出現(xiàn)的問題只有在寫作中解決。我想在這里我也必須要為自己辯護,我的早期寫作是真摯又拙劣的,它們無意識地遵循某種既有的秩序,還原了一個宏觀意義上古老的村莊與兒時生態(tài),它們多依賴于一種圖像式的語言,當面對我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時顯得極為笨拙;我現(xiàn)在的寫作則更嘗試于分析我自己的問題,進而在某種程度上展現(xiàn)一個普通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以期能夠匯入這個時代眾多探索、剖析的聲音之中,盡管現(xiàn)在的寫作往往難以被看作真誠。
最后還是提一下翡翠湖。去年末我印制了一本很小的冊子,題目就是《在湖水邊緣》,“湖水邊緣”與我或許有著共同性的關(guān)系,是整片翡翠湖中最能吸引我的部分,它并不是指河岸,而是翡翠湖旁邊一條很小的河,我將之理解為“湖水的邊緣就是湖岸,再邊緣就是注入它的河流”。大多數(shù)詩歌中,我提到的水面都是翡翠湖的水面。但在現(xiàn)實中的情況是,我?guī)缀鹾苌偃ズ?,它太過普通,只需一下午的觀覽,就可以在記憶中重構(gòu)出一片湖水,并根據(jù)氣候、人群等因素的轉(zhuǎn)換,在思維中像不斷疊加的漆器一樣,模擬出這片湖水在不同情況下所可能展露出來的語意,并不斷朝著更豐富、也更精準的方向遞進。
說到底,它不過是一個極為尋常的物象,但有成為一臺面向不同景別的攝影機的潛質(zhì),一直以來我通過它水面之上不斷擴散的波紋,和水面之下可能隱藏的語義,去不斷嘗試抵達、發(fā)掘生活中許多或可記錄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