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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2019-07-26 01:15田寧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長袍笛子觀音

田寧,江西上猶人。在《星火》《滇池》等處發(fā)表過作品,江西省第五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xué)員。

余 嬤

余嬤出現(xiàn)的時候,安徽正遭水災(zāi),許多安徽人從贛北經(jīng)遂川過來,肩背大小行囊,腰里別著口缸,一撥撥從村邊經(jīng)過。姐姐說,他們專門拐騙小孩,挖出心肺去釣金魚。我們嚇得都不敢到大路上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人成群結(jié)隊(duì)沿路過來,立刻躲進(jìn)路邊濃密的菜地里。

余嬤就是這個時候頻頻出現(xiàn)在老屋,關(guān)于余嬤的種種很快就把我們從掏挖心肺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在老屋人的描述中,余嬤彎腰駝背,嘴角歪斜并常常抽動,瘸著一條右腿,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她的一只眼睛不好,看人的時候翻出大片眼白。不是做多了惡事,哪會斷子絕孫?不斷子絕孫,會住進(jìn)敬老院?老屋人這樣說。我是在很多年后才聽出老屋人話中飽含的惡意。我們不知道余嬤為什么頻頻出現(xiàn)在老屋,毫無疑問的是,余嬤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在老屋引發(fā)程度不一的騷動。

我看見余嬤其實(shí)只一次,是在老屋門口。那時剛下完一場雨,天很藍(lán),有一點(diǎn)風(fēng),沿河的一帶竹林傳出水鴨的嘎嘎叫喊。余嬤就是那時來的。她來問老屋的一個老姐妹借錢。我們趕到的時候,余嬤已經(jīng)借錢到手,正站在屋檐下罵人,罵我二哥那伙雜種,婊子養(yǎng)的,短命種。你們會有好死?你們有爹生沒娘養(yǎng)就會欺負(fù)我一個孤老婆子,我咒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她罵得口吐白沫,邊罵邊退到老屋門口的一棵棗樹下。棗樹過去是一片稻田,正是夏天,田里的禾苗正青,風(fēng)一吹一排排綠浪翻滾。

棗樹下面是條小路。

在我當(dāng)年的記憶中,余嬤借錢到手罵完我二哥們的爺娘祖宗,就一搖一擺從棗樹下那條小路回去了。余嬤是敬老院的人。敬老院在東邊一片肥沃的山里,四無人煙。很多年后我進(jìn)山砍柴路過那里,我放下柴擔(dān)進(jìn)去,院里很暗,黑漆漆地?cái)[著一些破舊家具,沒有人。幾間屋子都木門緊閉,門上的鐵鎖銹跡斑斑。我走進(jìn)東側(cè)一間廂房,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一座破灶早已荒棄,灶上一口鍋,鍋底積著一洼銹水。灶下兩只母雞正在翻啄一捆濕稻草。我沒看見余嬤。

余嬤已經(jīng)死了。

然而我又聽說,余嬤當(dāng)年走后,二哥他們尾隨上去,繼續(xù)他們對余嬤興趣盎然的調(diào)戲。他們斗雞似地伸長脖子,哄笑著從棗樹下的小路涌到馬路上。每個人都在學(xué)余嬤走路的姿勢,這讓他們看起來像一群瘸子挨挨擠擠集體出行。余嬤且罵且走,走到進(jìn)山的路口,余嬤罵著突然回頭,老眼圓睜向二哥們沖去。二哥們大驚,轉(zhuǎn)身就跑。余嬤盯住其中一個緊追不放。全村頓時萬人空巷,人們都涌向村口。人們看著余嬤遙遙追著我的某個堂哥,堂哥先是沿馬路奔跑,然后折向通向勺子山的小路。堂哥上了勺子山,余嬤也弓著腰一搖一擺上了山,他們沿著勺子山被稱為勺把的那部分山脊一個跑一個追,直到山頂。

勺子山是座黃泥崗,雨后的黃泥崗泥濘無比。傍晚堂哥回來,把鞋子脫下,鞋子沾滿了黃泥。

許多年后,我獨(dú)自一人在勺子山上行走。我當(dāng)然看不見余嬤。余嬤已經(jīng)死了。山脊兩側(cè)的松樹已經(jīng)十分高大,剪出山脊上方狹窄的一線天空。山上松毛厚厚地積了一地,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有偶爾飛逝的鳥。

我不知道余嬤是怎么死的,病死還是餓死,答案已經(jīng)無從知曉。死是一件令人憂傷恐懼的事情,那時和死有關(guān)的一切,尸體、棺材、葬禮、墳?zāi)?,都令我們恐懼萬分。老屋正廳的房梁上就擺滿了黑漆漆的棺材,它們每天都在房梁上靜悄悄蹲伏等候,已經(jīng)等了很多年。我們每次穿過正廳都要忍住恐懼并加快腳步,把眼睛投向老屋門口,投向老屋門口那方更加安全的灰藍(lán)色天空。有一天,我們看見其中一具棺材被人從房梁上搬下來,把北廂的九伯裝了進(jìn)去。九伯兩腿癱瘓,一年四季都坐在北廂門口的一張矮椅上,看門口廣闊的稻田和天空。九伯看見我們總是瞇瞇笑,說狗崽子們過來,九伯給你們吃荸薺。死去的九伯沒有埋在勺子山邊那片密密麻麻的墳堆里,而是埋在老屋對門的山上。墓門漆黑,像只巨大的獨(dú)眼。這只獨(dú)眼白天黑夜都默默凝視老屋,凝視山下油石河中的緩緩流水。我們有時候一抬頭,目光就和這只獨(dú)眼碰在一起。我們就是這樣每天都和死亡混居在一起,這真是一件讓人無可奈何的事。

我不知道余嬤是怎么死的,余嬤是敬老院的人,會不會得麻風(fēng)死了呢?北面紫陽鄉(xiāng)有座敬老院,就專收麻風(fēng)病人。余嬤當(dāng)年罵我二哥他們短命種,肯定也順口咒出“你們發(fā)麻風(fēng)進(jìn)紫陽去呵”這句咒語。現(xiàn)在我回去,依然可以聽到鄉(xiāng)人對罵時這句熟悉咒語在耳邊一閃。

長 袍

把時間向前推三十年,我站在村口向北方張望,會看見通往遂川的那條公路像一條筆直的帶子。這條帶子直通天邊,天盡頭是一棵巨大的樟樹,樟樹枝葉繁茂,像一團(tuán)凝固的掛在天邊的云。圩日的黃昏時分,長袍會搖搖擺擺出現(xiàn)在塘角橋。塘角橋是座石拱橋,橋上是石做的欄桿。長袍照例喝得醉醺醺,俯在石欄上大聲嘔吐,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食物殘?jiān)惋h飄蕩蕩吐進(jìn)河里,臭滿一條河。

長袍是南邊冷水徑人,瘦高,戴一頂斗形遮耳風(fēng)帽,眼窩深陷,長年穿一身藍(lán)色厚棉長袍;長袍下擺穿孔的地方,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棉絮。每逢圩日,長袍就從冷水徑那邊過來,從老屋邊上經(jīng)過去往油石圩,傍晚時分才回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從遂川過來的馬路上就只有長袍一個人搖晃的影子。

在我當(dāng)年的記憶里,那時候的馬路常??諢o一人,只有滿路明晃晃的沙子。馬路的兩邊是樹,樹后面是遼闊靜寂的油菜花地和稻田。老屋就坐落在稻田和東邊的群山之間。老屋是一片廂房連著廂房的百年老宅,門戶相通,巷道縱橫。每當(dāng)黃昏一到,夜幕開始降臨,那些遍布南方的傳說就開始彌散在這座陰郁深幽的百年老宅里。

長袍頻頻出現(xiàn)的時候,老屋流傳著一種說法,如果長袍叫了誰的名字,或者摸過誰的頭,又或者看了誰一眼,這個人的魂魄立刻就會被吸進(jìn)他厚厚的袖筒里,再也出不來。姐姐告訴我,長袍身上藏著一把剪刀,時刻準(zhǔn)備剪小孩的頭發(fā),誰要是被長袍剪下身上的某樣?xùn)|西,魂魄就沒了;老屋有個女人,只是被長袍看了一眼就瘋了,天天披頭散發(fā),站在老屋門口的石磨上梳頭唱歌。老屋門口的確有個女人,天天站在石磨上,唱一首關(guān)于女兒的歌;她用一把梳子把自己的頭發(fā)梳來梳去,梳了一年又一年。姐姐告訴我,要是遇到長袍,只要立刻撒泡尿在地上,魂魄就算被吸走,也會馬上重新回到身體里。我們不能隨時準(zhǔn)備好一泡尿,因此遠(yuǎn)遠(yuǎn)看見長袍過來,就鉆進(jìn)老屋的深巷里,躲起來,直到母親喊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在村莊的黃昏里四處響起,我們才從各個角落里鉆出來,賊一樣溜回家。

我想起一天傍晚,母親吩咐我到村口的雜貨店買豆豉。那時店里一群大人正在打牌賭錢,我買好豆豉在一邊觀看,直到他們一局終了鬧哄哄數(shù)錢,才抬起頭準(zhǔn)備離開。忽然間,大人們像一群被人拎起脖子的雞,全都伸長脖子看向門口。我轉(zhuǎn)過身,只見一個巨大的身影站在門口,頭上的風(fēng)帽和身上的長袍幾乎擋住了整個店門。

是長袍!一瞬間,我想起姐姐的警告,想掏出小雞雞朝地上撒尿。但我尿不出來。我僵直地站在那里,看著長袍歪著頭,半瞇著眼睛,臉上浮出一絲笑紋。長袍的眼睛繞著大人們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從我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掃過。長袍不說話,風(fēng)帽遮住的頭點(diǎn)了一點(diǎn),轉(zhuǎn)過身,接著消失在門外的暮色里。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么回到家里。母親像是問起過豆豉,又像是什么都沒問。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一定注意到了我目光呆滯的樣子,放下筷子摸了摸我的頭。不燙,母親說,沒生病。姐姐說,是不是丟了魂?弟弟回來之前,我看見長袍向冷水徑那邊走。我看著姐姐,嘴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很多年過去,這聲漫長的尖叫還時時在我耳邊回響。

長袍是冷水徑彭屋人,這我后來才知道。那時我在縣城讀書,經(jīng)過彭屋,姐姐告訴我,長袍生前就住在這里。我抬眼看過去,只見路邊一排錯落的老房子,房子前面的坪地上是一排低矮的豬圈,一條青石板小路彎彎曲曲直通里面。石板路盡頭的一扇角門里,一個女人腰系圍裙端一只臉盆出來,見我在路邊張望,看了我一眼,猛地把一盆水潑在地上。

譚 婆

譚婆是譚公的老婆。

譚公是冷水徑養(yǎng)路班的人,精瘦,每天早上,人們都能看見譚公扛著長長的推把從冷水徑那邊過來,身后跟著圓滾滾的譚婆。譚公的推把上總是掛著一只包袱,譚公一路走來,包袱就在推把桿上左右晃蕩。他們穿過塘角橋去往北邊的公路,把散在路段上的沙子推到路中央,直到傍晚我們放學(xué)時分才回來。

那時我已經(jīng)在塘角小學(xué)上學(xué),經(jīng)過塘角橋,如果時間還早,我們通常會騎到橋的欄桿上坐上一會兒,看遼闊的稻田,看河里的鴨子,聽女人在橋下捶打衣服發(fā)出邦邦巨響;又或者什么都不干,只是讓咸濕的河風(fēng)往臉上吹。譚公到了塘角橋,把頭探出欄桿,俯身看橋下的女人。女人們看見譚公,橋下立刻喧騰起來。

“譚公,昨日和譚婆又搞了一夜?路都走不穩(wěn),要歇一歇?”女人們一邊捶打衣服,一邊仰頭高聲問。

“不要說起,說起就惱火,昨夜這賊婆兩條腿夾得好緊,掰都掰不開,怎么搞?”譚公說。

“老賊,是你那根東西軟塌塌不中用,還怪別人?”譚婆靠在欄桿上,看自己的手指。

“我呸!前日我硬起來,你照樣不罅開腿!”

“硬起來又怎樣,你能硬幾久?我是懶得跟你擺樣子!”

“譚公譚婆,你們要不要在這里打一架……”

“我看呢,你們還是回養(yǎng)路班關(guān)上門鉆到被子底下去打呵……”女人們在橋下爆出一團(tuán)瘋笑,將一群順?biāo)碌镍喿芋@出嘎嘎嘎東張西望地叫喊。

我們完全不知道女人們和譚公譚婆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橋下的女人笑什么。很好笑嗎?打架為什么要鉆進(jìn)被子里?我們打架從來就不會鉆進(jìn)被子里。我們立刻就不理會把水花撩得四濺的女人了,我們拍打著欄桿上的柱頭,把它們想象成一匹匹高頭大馬,而我們是一群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正騎著快馬去學(xué)堂。遠(yuǎn)遠(yuǎn)聽見學(xué)堂里傳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鐘的聲音,我們從欄桿上一躍而下,抓緊身后的書包飛奔起來。

譚公譚婆每天上下,老屋的男人女人看見他們,都笑,譚公譚婆也笑。“譚公,你日日帶老婆上班,推完沙子推老婆,蠻方便?!蹦腥藗冞@樣說?!熬褪悄?,不推老婆,日子怎么過?”譚公笑嘻嘻地回答?!白T婆日日跟緊譚公,怕是譚公在哪個莊里養(yǎng)了姘頭,不放心?”女人們說?!澳愀袷撬邦^嗄?”譚婆瞇著眼睛問。男人女人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們同樣不明白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有時放學(xué)遇到譚公譚婆,就跟在他們后面起哄,看譚婆扭動兩瓣屁股走路。譚婆有一座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左右扭動。譚公看見我們,掄起推把向我們沖過來,我們迅速散開躲進(jìn)路邊的油菜花地里,大聲唱大人們教我們的順口溜:“細(xì)公肥婆,秤不壓砣!細(xì)公肥婆,秤不壓砣!……”譚公像不像秤桿不好說,但圓滾滾的譚婆和秤砣就真是太像啦。

我記得譚公出事那天,我們上完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一路小跑回家,跑到村口的時候,看見老屋門口的棗樹下聚著一群人。我們跑上前,從人縫里鉆進(jìn)人群,只見譚公像只剝了殼的蝦,精赤條條躺在地上,鼻眼青腫,一層細(xì)薄的皮貼在胸前的兩排骨頭上,身下的一攤血已經(jīng)凝固,兩條大腿之間血肉模糊。一片血跡中,譚公肚子下面一叢黑色的須毛看起來十分顯眼。

大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揪住我們的衣領(lǐng),拎雞一樣把我們拎出人群?!凹?xì)伢子不準(zhǔn)看!”大人們這么說。真好笑,全身精赤的人蠻有看頭?我們根本不稀罕。我們自己下河游泳,哪個不是全身脫得精光?“要剁就剁干凈咧!老賊每日每夜在我身上爬上爬下,煩都被他煩死。剁干凈,省我今后幾多事!”我們聽見譚婆的聲音從人群里傳出來,“東西沒用,還到這里來丟人現(xiàn)世!哪位阿叔好心,幫我把他弄到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去,不要死在這里搞臟了地方呵。”人群哄笑著散開。有人推來一輛板車,人們七手八腳把譚公搬上板車,蓋上衣物。我似乎聽見譚公哎喲一聲叫喚,但這聲音立刻就被周圍更嘈雜的聲音淹沒。兩個老屋人推起板車從棗樹下的小路上到大路,板車的吱扭聲滾落一地;譚婆扭動屁股跟在板車后面。我們擠站在老屋門口的石磨上,看著一行人繞過一座竹林,過了塘角橋,被一排桃樹擋住,再也看不見了,才蹦跳著四散回家。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譚公肚子下面的黑色須毛不斷在眼前出現(xiàn),一根根突兀的樣子。大人肚子下面都有這樣嚇人的須毛嗎?難怪他們下河游泳時總要穿上褲衩,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我們就沒有這樣要遮掩的毛,因此我們想光屁股就光屁股,想撒尿就撒尿。可是將來的某一天,我們的身上會不會也長出這樣難看的黑色須毛呢?想到這一點(diǎn),我不禁憂心忡忡,更加睡不著了,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身下的床板壓得吱吱響。父親起身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我才終于蒙眬睡去。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樣從棗樹下經(jīng)過去上學(xué),發(fā)現(xiàn)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一層沙土覆蓋,完全沒有了昨天的痕跡;幾塊石頭散落在一邊。一件衣服不知被誰遺落,懸掛在棗樹上,在晨風(fēng)里輕輕飄擺。我站在衣服下面看了一會兒,聽見老屋的某個地方響起一只碗碎裂的聲音和幾聲狗叫。

我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石頭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掉進(jìn)前方寬闊靜謐的水田里。我們常這樣扔石頭比賽,看誰扔得更遠(yuǎn)更準(zhǔn),誰扔中了目標(biāo),比如扔中了一根竹竿或一只破盆,我們就會興奮地鼓掌歡呼起來。

久 生

我家住在老屋南廂的東南角,和新屋隔著一小塊曬坪。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我都要把一張小板凳搬到曬坪做上一段時間的作業(yè)。直到暮色首先從瓦面降臨,屋角的芭蕉葉面漸漸暗淡,母親挑著糞桶從菜地回來,咣當(dāng)一聲把糞桶放到屋檐下,女人呼喚孩子的聲音在村莊四處響起,暗黃的燈盞開始在老屋和新屋逐漸點(diǎn)亮,我才把板凳搬回屋里。

“阿豐好用功哩,將來考大學(xué),去縣里單位上做公家人呵!”對面李家的女人看見母親,常常這樣說?!澳挠羞@么好命,”母親這樣回復(fù)李家女人,臉上卻笑紋舒展,“識得幾個字,將來能算數(shù)有碗飯吃就好咧,考大學(xué)就莫去想?!蔽覍δ赣H的回答很生氣,把小板凳朝向另一個方向,賭氣不看她們。“啊呀呀,你屋里阿豐和那屋里的久生不一樣,明眼人一看就曉得哦,他才是沒那個命咧,考了七八年,年年打赤腳,腦門上都長出抬頭紋了,還以為自己十八?!崩罴遗恕班摇绷艘宦?。母親沒有搭腔,抱起碼在屋檐下的一捆柴火進(jìn)了廚房。等到母親的炊煙在老屋的屋頂上升起,天就徹底暗了下來。

我對李家女人說的話不是很明白,大人們總是把一些簡單的話說得很難懂。比如李家女人說的“打赤腳”,我就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昨天上學(xué)的時候都還看見久生,腳上穿一雙干凈的布鞋,根本不是李家女人說的“打赤腳”。久生每天都把自己穿得整整齊齊,他如果打赤腳會是什么樣子?至于李家女人說的抬頭紋,我沒怎么注意。也許有,也許沒有,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每到周末或假期,我們遇到不會做的題,照樣去找久生。

久生住在老屋南廂靠廂房門口的地方,門前長年擺放著一排盆罐,上面種一些五顏六色的花。每年七八月份,這些花就在南廂開出觸目的嫣紅或深黃。久生奶奶每天給這些花澆水,久生在家的時候也給這些花澆水。“這是‘步步高咧,是要討吉利的,細(xì)伢子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摸,摸了要打手?!本蒙棠陶f。我們根本不怕打手,常常趁久生奶奶不注意伸手去摸花。久生奶奶發(fā)現(xiàn)我們摸花,就用一根下端開裂的竹子做的響篙敲打地面,攆雞一樣驅(qū)趕我們。

久生在圩上的中學(xué)讀書,讀了一年又一年。他每天一早上學(xué),晚上很晚才回來,因此很少被人看見,漸漸成為南廂若有若無的一個影子。有時晚上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聽見馬路上傳來一陣喧嘩的人聲,這是上晚課的人在夜里歸家,然后就有一串腳步穿過我家旁邊巷子,一扇門吱呀一聲關(guān)閉。這聲吱呀響過,老屋的夜才徹底安靜下來。

我們還住在老屋的時候,老屋漸漸流傳起關(guān)于久生的種種傳說。一種說法是,久生第一年考學(xué),久生奶奶為了讓他養(yǎng)足精神,怕他房里的座鐘滴滴答答太吵,就把座鐘搬走,讓他比平時多睡了一個鐘頭,直到鐘敲八點(diǎn)才把他叫醒。等久生匆忙趕到考場,考場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李家女人不同意這種說法?!八揖涂恐u窩,雞叫聲聾子都能吵醒,還用人叫?考了七八年,未必每年都睡過頭?沒這個命就是沒這個命,你以為公家人哪個都能做?”李家女人這樣說。李家女人胸脯巨大,男人們盯著她的胸脯,點(diǎn)頭同意她的看法。另一種說法是,某一年過年打掃灰塵,一只滿身通紅的蜈蚣被久生奶奶從墻洞里掃出來,蜈蚣滿屋游走,在久生奶奶面前繞出一圈又一圈紅線,正在久生奶奶驚疑不定的時候,久生進(jìn)門,一腳就把門檻下的蜈蚣踩到了鞋底。得罪了神明,哪么能考上大學(xué)?母親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警告我們從此在家里看見異樣的蛇蟲,都只能趕,不能殺滅。

我們不知道久生奶奶是否聽到這些傳聞。她的眼睛不太好,每天都坐在南廂的門檻上,瞇著眼睛在一只簸箕上剝花生剝豆子,旁邊放著那根攆雞的響篙,聽見有雞的動靜就揮動響篙,嘴里噓噓噓地?cái)f雞?!澳銈兡獊頍┚蒙鷩D,久生要考學(xué),考上了,久生就要去縣里,就是公家人嘍……”久生奶奶聽見我們在敲久生的房門,就瞇著眼睛朝這邊看過來。這句話好像被久生奶奶說了很久,說了一年又一年。

久生徹底從南廂消失是在那一年的七月。這一年,一場大雨襲擊了整個南方,雨下了幾天幾夜,河水暴漲。渾黃的河水從堤岸漫過來,老屋門前的水田全都淹沒在茫茫黃湯里。我們站在塘角橋上,看滾滾河水帶著木頭、肚子鼓脹的牲畜和各種箱柜瓢盆傾瀉直下,大人們手持釘耙從河里打撈各種東西。有時一頭巨大的死牛順?biāo)^來,橋上的人們就發(fā)出一陣陣驚呼。在混亂的人群里,我看見久生也站在橋上,眼睛盯著河水。

傍晚有人從塘角橋經(jīng)過,看見欄桿邊上擺著一雙布鞋。

老屋人從此再也沒見過久生。我有時路過久生家門口,看見那排盆罐里的“步步高”依舊嫣紅或深黃,常常懷疑自己看錯了,以至多年以后,一棟百年老宅的深院鮮花觸目這樣的意象還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南廂突然就寂靜下來,李家女人看見我在曬坪做作業(yè)也不再夸我,令我十分失落且不滿,對她的大胸脯更加看不順眼了?!熬蒙愫没貋戆?,奶奶做米果你吃哩……”老屋的夜晚響起久生奶奶長久的呼喚,“久生莫去考學(xué)了,好回來啊,考學(xué)有什么用嘍,你回來,奶奶給你娶親……”深夜里,我躺在床上細(xì)聽,聽見無數(shù)鼾聲此起彼伏,一些床板吱吱輕響;再細(xì)聽,老屋的某條深巷像是響起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有某扇門吱呀一聲關(guān)閉。

觀 音

久生家旁邊的巷子再過去就是老屋的廊房。廊房在老屋正廳兩邊,是兩排天井連著天井的幽深庭院。我有時候端著一碗飯穿過巷子,繞過兩座天井,經(jīng)過堆滿柴火的老屋正廳,就到了北邊的廊房。那里每天都有一群女人在紡麻繩,納鞋底,在鞋墊上繡花,說東家長西家短,紡繩的吱吱聲和女人們細(xì)碎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我端著飯從她們中間穿過,遠(yuǎn)遠(yuǎn)地坐到廊房的門檻上,一邊吃一邊聽觀音在老屋門口的石磨上吹笛子。

觀音就住在北邊廊房的天井邊上,我們還住在老屋南廂的時候,每天白天或夜里,都能聽見觀音的笛聲在某個時刻忽然響起。我們都喜歡聽觀音吹笛子。夏天的夜里,母親不準(zhǔn)我去老屋門口,只允許我在南廂邊上的曬坪里乘涼?!澳睦锒疾粶?zhǔn)去!到處黑燈瞎火,哪里不是一樣偷涼?”母親說。我氣呼呼地躺在竹床上,聽見觀音吹笛子的聲音從老屋門口那邊傳過來,分明覺得夏夜里的涼風(fēng)、月光和蛙聲都被笛聲吸引到老屋門口去了?!按荡荡?,就知道吹,除了吹,還會干什么?上不得山下不得田,一身軟塌塌,像個先生,又沒先生的命!你要是學(xué)他的樣,我打斷你的腿!”母親見我氣鼓鼓的樣子,警告我說。姐姐對我眨眨眼睛,說:“老屋門口怕是有很多細(xì)伢子吧?他們怕是圍在觀音邊上聽他吹笛子吧?就算不聽吹笛子,也怕是在捉亮屁蟲吧?”我惱怒地把竹床踢得嘣嘣響。

我只好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到老屋門口去聽觀音吹笛子。有時候母親循聲過來,見我一邊聽吹笛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吃飯的樣子,隨手從屋檐下抽出一根篾條就抽打過來。我立刻拔腿就跑。但無論我跑到哪里,笛聲就像一根繩子拴在我的腳后跟,我跑到哪里,笛聲就追到哪里。我拖著這根繩子在老屋的曲巷里繞來繞去,直到母親的罵聲在身后漸漸消失。

我依舊常常到北邊的廊房去。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穿過久生家旁邊的巷子,剛到老屋大廳,就聽見一聲尖利的叫罵聲從北邊廊房響起。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趕過去。只見北邊廊房的女人們這時都停下手里的活計(jì),正在看觀音和他的母親撕扯在一起。觀音母親一手握住笛子的一頭,另外一只手像拍蚊子一樣不斷抽打觀音緊握笛子的手背?!敖心闾魮?dān)水,你腰痛;叫你生個火,你手痛;叫你下田,你腳痛;叫你吃飯,你何事不說你嘴痛?何事不說你手痛?通屋的人都在看笑話,我養(yǎng)你有卵用?我燒了它,看你還吹……”撕扯中觀音母親突然松開搶笛子的手,坐到一張矮凳上尖聲哭起來。“觀音娘,莫生氣嘍,老大沒指望,你還有老二哩,老二幾能干……”一個女人這樣說?!坝^音娘,他喜歡這個,也是他的命,改不了哩,你要放寬心,氣倒自己,就不值當(dāng)咧……”另一個女人這樣說。我看見觀音站在天井邊,手里握著笛子,眼睛看著老屋低矮的屋梁。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只見屋梁上的燕窩里兩只燕子正在探頭探腦,忽然唧啾一聲雙雙從燕窩飛到門口,轉(zhuǎn)眼消失在門外的空白里。觀音母親哭著突然站起身,指著觀音說:“今日起你自己去尋飯吃,我的米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狗,就是不養(yǎng)吃閑飯的人!你有本事,今后日子過得再好,我也不要你一分錢;沒本事,沒本事你就去死!”周圍突然就安靜下來,女人們都驚愕地看著觀音母親。我看見觀音的眼光從門外移到他母親的臉上,又轉(zhuǎn)向周圍其他地方。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觀音的眼睛里沒有眼珠,是兩眼黑乎乎的幽幽深洞。然后我就看見觀音踢翻地上的一只簸箕,快步走到門口,輕身一躍跳過門檻,白色的襯衣一閃,也消失在門外的空白里。

有人說觀音拎著笛子沿馬路往冷水徑那邊去了,也有人說觀音進(jìn)了東面的塘角坑,那里有他讀書時認(rèn)識的一個姓劉的同學(xué),總之,觀音和他的笛聲從此就從老屋消失,再也沒有回來。許多年后,有人給觀音母親帶來一個消息,說觀音去了南康一帶,跟了一個做法事的和尚道士班子,他負(fù)責(zé)吹笛子,后來在南康十八塘那邊娶了親,育有一兒一女。那時我們?nèi)乙呀?jīng)從老屋搬離,搬到距離老屋兩三里外的勺子山下的新居,我在縣城讀書,老屋的人和事都已經(jīng)漸漸被我遺忘。母親轉(zhuǎn)述的觀音的消息讓我再次想起老屋那些寂靜無聊的白天與夜晚。沒有了觀音的笛聲的老屋迅速變得昏暗與破敗,野草在墻縫里生長,蜘蛛絲爬滿房梁,蝙蝠在夜里悄無聲息地飛進(jìn)飛出。某一年一場大雨,老屋正廳的一角在夜里轟然倒塌,露出擱置在房梁上的黑色棺材。人們開始漸漸搬出老屋,父親就是在那時帶領(lǐng)全家人搬遷到勺子山下。離開老屋的時候,我把一根笛子塞進(jìn)老屋的一只墻洞,用紙團(tuán)塞住洞口。將來的某一天,我再次回到老屋,找到當(dāng)年的墻洞,拔出紙團(tuán)的那一刻,那些過去的時光會不會從墻洞里噴涌而出?

沒有這樣的時刻。

重回老屋已經(jīng)是數(shù)十年之后。我在一個城市慵懶的午后被電話吵醒,二哥在電話里告訴我,老家正在大舉拆除空心房,無人居住的老舊房屋一律拆除,已經(jīng)倒塌的房屋和要拆除的空心房一樣,全部推平重新規(guī)劃。二哥叫我回去一趟。老屋還有人???我問二哥。破破爛爛,哪里還有人?。克圆乓?,拆了好,二哥說。老屋要拆,爸媽什么意思?我問二哥。他們能有什么意思?有意思也輪不到他們。老東西不拆,難道還供起來?二哥掛了電話。

我回到老屋,看見滿天灰塵里,幾臺推土機(jī)正在一片斷墻碎瓦上來回奔走,巨大的鏟斗上下?lián)]舞,幾名村干部手持喇叭在一邊高聲指揮。老屋人圍聚在一邊,有些人面目依稀可辨,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是完全陌生的新面孔。我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邊,辨認(rèn)哪里是老屋的北廊,哪里是老屋門口,哪里有過一道門檻,我曾經(jīng)坐在那里一邊吃飯,一邊聽一個人在吹一支笛子。笛聲飄忽邈遠(yuǎn),早消散在過去的時光與塵埃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曲巷縱橫的幽深迷宮、雕龍刻鳳的廊柱花窗,竟然也只是一堆堆丑陋的黃土和一塊塊朽木。之前沒有的東西,最后也終將化為烏有?我不能回答。當(dāng)老屋最后一堵土墻被推土機(jī)推倒,我像一個溺水的人試圖抓住某樣?xùn)|西??墒俏沂裁炊甲ゲ蛔?,只能任由一些當(dāng)年的人和事在眼前嘩啦啦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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